第14章
·第14章·</br> 小羅躺在床上,腿架在床欄桿上,瞪著天花板發(fā)呆。王孝城正吹著他那走調(diào)的口琴,碰到有吹不出聲音的地方,就把琴在発子上狠敲幾下,再送到嘴邊去吹。荒腔走眼的琴聲在室內(nèi)斷斷續(xù)續(xù)地響著,這正是中午的時分,宿舍里有三五個同學(xué)在睡午覺,其他的都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氣候燥而熱,窗外是炎陽高照,室內(nèi)煥熱得如同蒸籠。王孝城的口琴又吹不出聲音來了,他把琴一陣猛敲,同時低低地發(fā)出一連串的咒罵。小羅把眼光從天花板上調(diào)回來,望了望王孝城說:</br> “我看算了吧,你在吹些什么?招魂曲嗎?”</br> “招你的魂!”王孝城罵著說,一面用衣袖擦汗。</br> “明遠到哪兒去了?”小羅對挨罵向來不在乎,看了看明遠空著的鋪位問。</br> “鬼知道!”</br> “怎么了?你?誰惹你了?”</br> 王孝城把口琴拋在床上,嘆口氣說:</br> “家里再不寄錢來,就只好去當棉被了。”</br> “你愁什么?”小羅笑嘻嘻地說,“你還有棉被可當,我呢!棉被早就到估舊貨的攤子上去了。這樣也好,四大皆空,就無憂無慮了。”說著,他對王孝城伸開了手,“喂,香煙來一支!”</br> “去你的!”王孝城說,“咋天還有半支藝專牌香煙,今早已經(jīng)報銷了!”所謂藝專牌香煙,是藝專的門房,用煙絲自制自卷了來賣給學(xué)生們的,價格算得非常便宜,學(xué)生們稱之為“藝專牌香煙”。</br> “唉!”小羅收回手,嘆口氣。</br> “嘆什么氣?”王孝城說,“你四大皆空,不是無憂無慮嗎?怎么又嘆起氣來了?”</br> “四大皆空都沒關(guān)系,八大皆空也無所謂,只是肚子空不好受。”小羅愁眉苦臉地說。</br> “我告訴你,”王孝城想起什么來了,壓低聲音說,“昨天晚上我看到吝嗇鬼掩掩藏藏地帶了一包東西回來,偷偷地塞到他的柜子里,八成是吃的,你要不要去檢查一番?”吝嗇鬼是他們同寢室的一個同學(xué)的外號。</br> “真的?”小羅翻身坐了起來,四面看了看,那位外號叫吝嗇鬼的同學(xué)并不在室內(nèi)。“當然啦,先把它充公了再說!”說著,他站起身來,毫不遲疑地走到吝嗇鬼的柜子前面,一兩個聽到他們談話的同學(xué)都從床上伸長了脖子來張望,小羅一面打開柜門,一面嚷著說:“要吃東西的準備!”然后,他把手伸進柜子里去一陣亂摸,接著,就大叫一聲:</br> “我的媽呀!”</br> 大家都被他嚇了一跳,全從床上坐起來,伸頭去看。只看到小羅的手從柜子里抽了出來,跟著小羅的動作,一包五香豆腐干跌落在地下,散了一地,而小羅手里還提著一樣?xùn)|西,原來是只活蹦活跳的大肥老鼠。小羅提著老鼠的尾巴,那老鼠正吱吱地亂叫亂掙扎著。大家全哄笑了起來,小羅把老鼠舉得高高的,氣憤憤地說:</br> “真有鬼!五香豆腐干不拿出來請人吃,塞在柜子里請耗子吃!真是吝嗇到了家!”</br> “小羅。”一個同學(xué)笑著說,“你如果中飯沒吃飽,把這耗子送到廚房里去,煮他一碗清燉耗子湯吃吧!”</br> “假若還吃不飽哦”另一個同學(xué)說,“咱們宿舍里還有一樣特產(chǎn),臭蟲!再來個炒臭蟲吧!”</br> “還可以來個油炸跳蚤!”</br> “太油膩了,再加個涼拌蒼蠅吧!”</br> “好豐富!大菜一桌!”</br> 小羅已拉開嗓子,用飯店堂倌的口吻,大聲唱了起來:</br> “炒臭蟲,油炸跳蚤,涼拌蒼蠅,外加清燉耗子湯一個喲!多放辣椒!”</br> 全寢室都大笑了起來,笑聲中,還夾著那只老鼠的吱吱怪叫,正笑鬧成一團的時候,楊明遠滿頭大汗地跑進了寢室,叫著說:“發(fā)公費了,趕快去領(lǐng)!”</br> 此話一出,全寢室的人都振作了,忙著起床穿衣服,跑出宿舍,楊明遠把兩個公費口袋扔在桌子上,說:</br> “小羅和孝城的,我已經(jīng)代領(lǐng)了,”他一眼看到小羅,就咦了一聲說,“你手里是個什么玩意兒?”</br> 小羅跳蹦著跑來拿起口袋,笑著說:“第一件事,藝專牌香煙!”</br> “喂,”王孝城說,“你這只老鼠舍不得扔了,是不是?真的想清燉耗子湯吃呀?”</br> “小羅,還有你一封信,”楊明遠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淺藍色的信封,故作神秘地送到鼻端去聞了聞,哼了一聲說,“唔,有一陣香味,真好聞!”又把信封揚起來,一個字一個字地念著信封上的字:“國立藝術(shù)專科學(xué)校西畫系一年級,羅文先生親啟,重慶市舒寄。唔,姓舒的,這姓好怪呀,王孝城,你聽說過有姓舒的人嗎?舒服的舒?”</br> “哦,”王孝城煞有介事地眨眨眼睛,和楊明遠像演雙簧似的,一副思索的樣子說,“好像沒聽說過,除非是——唔,對了,《閨怨》的女主角,舒繡文!”</br> 小羅“呀!”的一聲驚呼,因為他曾寫過一封情意纏綿的信給舒繡文,回信竟然落在楊明遠手里,這還得了!他對著楊明遠沖了過去,手里那只老鼠就順手一拋,搶下了楊明遠手里的信。剛好門外一個同學(xué)走了進來,只看到一團黑溜溜的東西對自己迎頭飛來,以為是小羅拋給他的什么好東西,就下意識地伸手接住,誰知一接之下,毛茸茸,軟綿綿,吱吱亂叫,低頭一看,不禁“哇呀!”地大叫了起來,松了手,那只老鼠落在地下,立即一溜煙地鉆到床底下去了。王孝城跺踩腳,惋惜地說:“一碗好湯沒有了。”</br> 那位新進來的同學(xué),外號叫做“木瓜”,有點木頭木腦,呆呆地站在門口,還傻里傻氣地問:</br> “你們這是新發(fā)明的什么游戲?”</br> 這兒,小羅搶過了楊明遠手里的信封一看,下款寫的是“中大吳寄”,根本不是什么“舒寄”,才知道上了楊明遠和王孝城的當,氣得抬起頭來,狠狠地看了楊明遠和王孝城一眼。楊明遠和王孝城都相視而笑。小羅拆開信,看了一遍,就蹙蹙眉,回憶似的想了想,接著就尷尷尬尬地笑了。笑著笑著,不禁越笑越厲害,最后,簡直成了捧腹大笑,王孝城說:</br> “這個人發(fā)神經(jīng)病了,什么事這么好笑?”</br> 小羅把信箋送到楊明遠和王孝城面前來,邊笑邊喘氣邊說:</br> “五香豆腐干,五香豆腐干……”接著又是笑。</br> 楊明遠和王孝城莫名其妙地接了信箋,看到下面這樣一封信:</br> 小羅:</br> 你知道你這渾小子闖了多大一個禍?那天你帶著小姐看白戲,是我們不該多事把你帶進去,請你看了話劇,還惹出一個大麻煩,真是我們該倒霉!早知道會如此嚴重,那天就應(yīng)該讓你們出出洋相看不成!這也都怪我們那位何慕天的心腸太好,惹上了你這個標準的掃帚星!</br> 我還是從頭說明白吧,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我們同學(xué)群里的一位名叫許鶴齡的女同學(xué),外號是“五香豆腐干”,這是全中大人盡皆知的事。偏偏你這位老兄竟在大庭廣眾下“征求五香豆腐干”,這也罷了,后來又說些什么“在座都有份”,這又罷了,當我們小飛燕干涉時,你居然還來了一句“又不是說你”!這一下,你可以想像兩位小姐氣成什么樣子。而那天,我們男同學(xué)錯在不該大笑。而今,兩位小姐遷怒在我們身上,和我們展開了個“沉默抗議”,無論對哪一位男同學(xué),都相應(yīng)不理。五香豆腐干還沒說的,小飛燕是我們的靈魂!小羅呀小羅!你可以為我們想想,這一來,我們的生活里還有快樂么?</br> 近來,全宿舍都無精打采,最后商量結(jié)果,是追究禍首——你!于是,與小姐們進行和談,結(jié)論是,由你做東道,請我們這一群——包括幾位女同學(xué),在磐渓的茶館中,備茶一桌、酒一桌,小菜、花生、瓜子各若干,請客。曰期已擇定為本星期六下午三時,想必那時你們本月份公費已發(fā),必定荷囊充實,希望準時到達勿誤!</br> 再者,昨日在鎮(zhèn)上碰到李小姐,已經(jīng)代邀星期六一同來玩。希望你們別黃牛,否則就太不好意思了。</br> 祝</br> 快樂</br> 胖子吳</br> 楊明遠和王孝城看完了信,兩人相對注視,回憶那天晚上的種種情形,不禁也都大笑了起來。笑完了,王孝城拍拍小羅的肩膀說:</br> “好了,小羅,你現(xiàn)在預(yù)備怎么辦?”</br> “怎么辦?”小羅揚揚眉毛,拍了拍剛剛拿到的公費口袋,豪放地說,“胖子吳寫了這么一大堆,你猜是為什么?不過要敲敲我的竹杠而已,他們算準了,我們該發(fā)公費了,又知道我小羅最愛請客,所以借題發(fā)揮,找到了我來做東道!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請就請吧!”</br> “請就請吧,你的口氣不小!”楊明遠說,“你算了沒有,一共到底有多少人?我初步估計,起碼十五個人以上,假若還要喝酒的話,你這個月的公費大概就該全體報銷了!”</br> “報銷就報銷!”小羅灑脫地甩甩袖子,“一個月的公費,換一次請客的豪舉,過癮!”</br> “過癮?”王孝城笑著說,“花光了再去當褲子吧!”</br> 小羅昂頭一笑,把公費塞進了衣服口袋里,向門口走去,一面得意洋洋地搖頭晃腦地念著李白的詩:</br>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br> 星期六,在磐溪的茶館里,真可說是盛會。十五六個學(xué)生把那間小茶館鬧得天翻地覆,他們把桌子并攏起來,坐成了一圈,喝茶的喝茶,喝酒的喝酒,幾盤瓜子,只那么一卷,就全光了。小羅站在人群中,派頭十足,拼命叫老板拿酒來,瓜子來,花生來!</br> “只管拿來,只管拿來,有我付賬!”他拍著胸口,好像他是個百萬富豪。</br> 夢竹也來了,她穿件白底子粉紅碎花的旗袍,依然垂著兩條大發(fā)辮。臉上沒有任何脂粉,水紅色的嘴唇和面頰仍舊顯得紅滟滟的。眉線分明的兩道眉毛下,是對清澈如水的大眼睛,她文文靜靜地坐在那兒,用一種旁觀者的態(tài)度,悠然地望著那群笑鬧著的大學(xué)生。她的旁邊,就坐著楊明遠和王孝城。小羅張牙舞爪地跑來跑去,拼命鼓勵大家“多吃一點”。</br> “不要怕!你們盡管吃,這一個小東道我小羅還做得起。伙計,再拿一盤五香豆腐干來!”</br> 王孝城望望楊明遠,壓低聲音說:</br> “他又犯毛病了,請了客,還得挨罵,你看吧!”</br> 夢竹也已經(jīng)知道“五香豆腐干”的典故,不禁抿著嘴微微一笑。明遠把頭靠近她,微笑著說:</br> “你看他闊氣得很,是吧?他床上的棉絮都沒有,就睡在木板上,他美其名為:‘四大皆空’!所謂四大,是說床上空,衣柜空,荷包空和頭腦空!”</br> 夢竹忍不住笑了,抬起眼睛來,她看到坐在她對面的一個人,正用對深湛的眼睛,默默地注視著她。她和他的眼光才接觸,就又是一陣莫名其妙的心跳。可是他連招呼都沒有打,好像根本不太認得她似的,又垂下頭去,悶悶地喝著酒。她有些發(fā)怔,偷偷地窺視著他,他的臉色微微發(fā)青,大概是酒喝得太多的關(guān)系,那對漂亮的黑眼睛里充塞著迷離和落寞。低著頭,他只顧著喝酒,仿佛在這兒的目的,就只有喝酒這唯一一件事。</br> 小羅幾杯下肚,已經(jīng)有些醉了,站在桌子旁邊,他開始指手劃腳地述說老鼠趣事:</br> “……喝,一包那么好的五香豆腐干,就全請了耗子了,你們說冤不冤……”</br> “我的天哪,”蕭燕坐在小羅旁邊,嘆了口氣說,“他老兄怎么專揀該避諱的說呢!”說著,她拉了拉小羅的長衫下擺,“你就坐下來,安安靜靜地喝兩杯怎么樣?”</br> “別拉我!”小羅低下頭來說,“我的衣服不經(jīng)拉,一拉就破,我可只有這一百零一件,拉破了沒得換。”</br> “我的天哪!”蕭燕搖著頭叫。</br> 桌子的另一邊,有五六個學(xué)生開始談起時局來,許鶴齡也加入了關(guān)于時局的討論。這一談就勾起了許多人的愁懷和憤怒,罵日本鬼子的,摩拳擦掌的,越談越激烈。一個半醉的同學(xué)開始唱起流亡三部曲來:</br>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br> 那兒有,森林煤礦,</br> 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br> 這一唱,大家都感染了那份興奮和傷感。因為大部分的學(xué)生,都是流亡學(xué)生,人人都有一番國仇家恨,也都飽嘗離家背井和顛沛流浪的滋味。于是,一部分人加入了合唱,還有些埋頭喝酒。桌上的氣氛由歡樂一轉(zhuǎn)而為沉重感傷。一個戴眼鏡的學(xué)生,也就是外號叫特寶的,握著酒杯,搖頭晃腦了半天,嘴里念念有辭:</br> “仄仄平平平仄仄,</br> “平平仄仄仄平平……”</br> 然后,突然間冒出了兩句詩來:</br> “遍地烽煙家萬里,</br> “錦江數(shù)見菊花開……”</br> 念完,瞪瞪眼睛,又開始“仄仄平平”起來,原來他在作詩,顯然這首詩很難完成,作了半天也不得要領(lǐng),只一個勁兒地“仄仄平平’平平滅厭”,然后,他推了推坐在他身邊的何慕天,嚷著說:</br> “喂喂,我這首詩怎么只有兩句呀?還有兩句到哪里去了?”</br> “我怎么知道?”何慕天悶悶地說,仍然埋頭喝他的酒。</br> “我知道。”一個矮個子說。</br> “到哪里去了?”戴眼鏡的伸過頭去。</br> “給耗子偷吃了!”</br> 許多人笑了,這一笑,才把那濃重的感傷味兒趕走了不少。王孝城和小羅爭論起白楊和舒繡文的戲,這一爭論,大家都紛紛參加意見,桌上重新熱鬧起來,嗑著瓜子,吃著花生米,一杯茶,或一杯酒,天南地北地聊聊,這是件大樂事。胖子吳提議地說:</br> “我們來組織個南北社如何?”</br> “什么南北社?”小羅問。</br> “南北者,天南地北,瞎扯一番之意也。”胖子吳說,“我們這些愛聊的,來一個定期聚會,例如每個星期六,在茶館中聚聚,談?wù)劊喠髯鰱|請客,不是別有滋味嗎?”</br> “對!”小羅一拍桌子,高興地大叫,“這樣,每星期六都有得吃了,贊成贊成!南北社,不如叫龍門社。”</br> “叫什么社?”蕭燕沒聽清楚。</br> “龍門者,擺龍門陣之意也。”小羅學(xué)著胖子吳酸溜溜地說。</br> “我的天哪!”蕭燕眨眨眼睛,閃動著小酒渦叫。</br> 夏季的午后,天氣變幻莫定,帶著雨意的風(fēng)開始從嘉陵江畔卷了過來,烏云層層堆積,天色立即顯得昏暗陰沉,遠處的山谷里,雷聲隱隱地在響著。</br> “要下雨了。”何慕天抬起頭來,望著外面說。這是今天他第一次自動地開口說話。</br> 確實,要下雨了,一陣電光夾著一聲雷響,大雨頃刻間傾盆而下,雨點打擊在屋頂上,由清晰的叮咚之聲轉(zhuǎn)為嘩啦一片,疾風(fēng)鉆進了茶館,掃進不少雨滴。頓時間,暑氣全消而涼風(fēng)使人人都精神一振。小羅高興地揚著頭大叫:</br> “過癮,過癮!”</br> “好一陣及時雨!”胖子吳和小羅呼應(yīng)著。</br> 夢竹凝視著窗外的雨簾,一條一條的雨線密密地把空間鋪滿,透過雨,遠山半隱半現(xiàn)地浮在白蒙蒙的霧氣里。茶館外的草地上,雨水把綠草打得搖搖擺擺,一棵老榆樹飄墜下幾片黃葉。這一陣雨并沒有持續(xù)太久,二十分鐘后,雨過云收,太陽又穿出了云層,重新閃熠地照灼著。屋檐上仍然滴滴答答地滴著水,青草經(jīng)過一番洗滌,綠得分外可愛,在陽光下嬌柔地晃動。一群群的麻雀,鼓噪地在榆樹上上下翻飛嬉鬧。</br> “好美!這世界!”何慕天啜了一口酒,望著外面說,“但是,只是我們看見的這一面!你怎能望著茁壯的青草樹木,看著翻飛的蛺蝶蜻蜓,想像著血腥一片的戰(zhàn)場?”掉轉(zhuǎn)頭來,他的眼光似有意又無意地在夢竹臉上溜了一圈,夢竹立即垂下了眼簾,注視著桌上的杯筷。</br> “慕天,想作詩嗎?”戴眼鏡的特寶鼓勵地問。</br> “今天肚子里只有酒,沒有詩。”何慕天說。</br> “詩?”胖子吳揚起頭來,指著夢竹說,“這里有一位女詩人,你們可別錯過,她父親是有名的詩人,她是家學(xué)淵源,女中的著名才女!”</br> “是嗎?”特寶傻傻地伸過頭來,從眼鏡片底下盯著夢竹看,好像要研究一下她的真實性似的。</br> “李小姐,作一首如何?”胖子吳問,“來一首夏日即景好了。”</br> “誰說我會作詩?”夢竹逃避地說,“我倒聽說你們之中有一個人外號叫小李白。”</br> “這兒就是!”特寶推了何慕天一把,何慕天正舉著酒杯,被他一推,灑了一衣服的酒。何慕天掏出手帕來,慢條斯理地擦著衣襟上的酒,特寶還不住地嚷著:“小李白!你就作他一首給李小姐聽聽!”</br> “我沒有詩,只有酒。”何慕天淡淡地說,仍然在抹拭著衣服上的酒。可是,接著,他就豪放地一仰頭,念了兩句:“衣上酒痕詩里字,點點行行,都是相思意!”念完,他直視著夢竹,眼睛奇異地閃爍著,里面似乎包含了幾千幾萬種思想和言語。</br> 夢竹愣了愣,心臟又反常地加快了跳動,一種突然而來的激情使她興奮了。她大膽地迎接著何慕天逼視過來的目光,勇敢地回視著他。然后,她把兩條小辮子往腦后一甩,用種挑戰(zhàn)似的口氣說:</br> “我不喜歡感傷味太重的詩詞,何必一定要‘為賦新詞’而‘強說愁’呢?既然世界是美的,就應(yīng)該承認它美,是不是?”她用手指指窗外,那兒未千的雨珠仍然在青草上閃耀,一對粉蝶在短籬邊追逐。她望著,亮晶晶的眼睛里含著笑意,仰了仰頭,她用清脆的聲音念出四句話:</br> 雨余芳草潤,</br> 風(fēng)定落花香,</br> 時見雙飛蝶,</br> 翩翻繞短墻。</br> 念完,她看看何慕天,嫣然一笑,說:</br> “我胡謅的,別笑哦!”</br> 特寶把眼鏡取下來,仔細看了夢竹一眼,又把眼鏡戴上,搖頭晃腦,“仄仄平平”地審核夢竹的詩錯了格式?jīng)]有,接著就一拍桌子,對何慕天大叫:</br> “小何,咱們的中國文學(xué)系,慚愧!”</br> 何慕天不說話,只深深地凝視著夢竹,好長一段時間,他才垂下眼睛,注視著酒杯里的液體。他的臉色更加蒼白,酒似乎無法染紅他的面頰,那對黑眼珠迷蒙得奇怪。從他的神情看,他似乎突然地蕭索了起來,顯得那樣的無精打采,從這一刻起,一直到他們的歡聚結(jié)束,他沒有再講過一句話。</br> 聚會結(jié)束時,已經(jīng)是明月初升的時候,小羅跑去結(jié)了賬,把整個公費口袋傾倒在柜臺上,還差了好幾塊錢,小羅笑嘻嘻地說:</br> “欠了,你記賬吧,下次還!”</br> 王孝城走上前去,把差的額數(shù)補足了。然后和大家走出茶館,一行人仍然嘻嘻哈哈地談不完,中大的學(xué)生需要渡江回校,小羅、楊明遠和王孝城則可直接回藝專,大家在茶館門口分了手,夢竹既然住在沙坪現(xiàn),當然由中大的負責送回家。小羅等正要走,何慕天把小羅喊住了:</br> “有你一封信。”</br> 他遞了一個信封給小羅,就返身和中大的學(xué)生坐上了渡船。夢竹站在船舷邊,風(fēng)把她額前的短發(fā)吹得飄飛不已,水中,一彎明月在搖晃動蕩。她注視著水,卻從眼角偷偷地望著何慕天,后者正斜靠在船頭,寥落而寂寞地仰視著天上,有份淡淡的抑郁。她下意識地抬頭看看天,除了一彎孤月,和幾點疏疏落落的星光之外,天上什么都沒有。船里胖子吳在唱著京戲,哼哼唧唧的,特寶還在平平仄仄、念念有辭地作他那首沒完成的詩,蕭燕在輕唱著《燕雙飛》。</br> 船抵了岸,大家下了船,胖子吳說:</br> “李小姐,和我們一起再玩玩吧,散散步如何?”</br> “不,不行了,我必須馬上回去,已經(jīng)太晚了!”夢竹說著,瞟了何慕天一眼,何慕天漠然地看著嘉陵江,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夢竹的話。</br> “那么,我送你回去。”胖子吳說。</br> “不,不,不用了,”夢竹說,失望使她的心臟絞緊,“鎮(zhèn)里的路很好走,我可以自己回去!”她再悄悄地掃了何慕天一眼,后者正全神集中地望著岸邊的草叢,草叢里,無數(shù)的螢火蟲在閃爍。</br> “那么,我們就真不送了,”胖子吳灑脫地說,“再見!下星期希望再一起玩!”</br> “再見,”夢竹揮揮手,孤獨地向鎮(zhèn)上走去,心底惘然若失。螢火蟲在她腳下前前后后地繞著。螢火蟲,螢火蟲就那么好看嗎?她咬住嘴唇,心底空洞而迷茫,孤寂和失意的感覺混合了夜色,對她重重疊疊地包圍過來。</br> 小羅和明遠等回到宿舍。小羅往空床上一躺,拆開了何慕天遞給他的信封。一張大額的鈔票落了下來,數(shù)額和他付出的差不多,他愕然地跳了起來,憤怒地說:</br> “什么話?以為我小羅請不起客嗎?”</br> 可是,接著,一張信箋也落下來,他拾起一看,上面潦草地寫著幾句話:</br> 相信我們都同樣漠視金錢,假若能用金錢買來快樂,相信我們都不會吝嗇區(qū)區(qū)的幾塊錢。可是,錢對我的意義和你的意義又不太相同,我從來不虞匱乏,但卻能了解連買一支“藝專牌香煙”的錢都沒有時是何滋味,假若你看得起我,像我對你的欣賞同樣深厚,那么請讓我付這次的茶酒之資。我冒昧地把錢這樣給你,因為我把你當作知己,相信你必定能了解,而不會以我的行為為忤。</br> 慕天</br> 小羅抬起頭來,把信箋給王孝城和楊明遠看,一面用手枕著頭,瞪著天花板凝思。王孝城看完后,嘆了口氣說:</br> “這是一個有心人,我欣賞他!”</br> 楊明遠哼了一聲,向窗口走去,一面說:</br> “闊公子的作風(fēng),反正他有錢,怎樣做出來都漂亮!”</br> “你對他有成見,”王孝城說,“我看得出來,你不知道看他什么地方不順眼!”</br> “才沒有呢,只覺得他有點怪里怪氣。”明遠說。</br> “無論如何,”小羅從床上跳了起來,向門外走去,同時高興地說,“我喜歡這個何慕天!夠派頭,也夠交情!”</br> “你到哪里去?”王孝城問。</br> “買香煙!”小羅揚了揚那張鈔票,又大聲嚷著說,“今天晚上,請全宿舍吃擔擔面消夜!”</br> “天哪,”王孝城望著他的背影說,“四大皆空,沒辦法,只能四大皆空!”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