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br> 明遠(yuǎn)面對著自己那張“浣紗圖”,看了又看,越看越心煩,這已經(jīng)是今晚畫的第三張了,竟連個美人臉都畫不好!“天才”早已是過去的東西了,他在自己的畫里找不到一絲才氣,別說才氣,連最起碼的功力都看不出來。他皺皺眉,“重拾畫筆”,多荒謬的想法,徒然浪費時間精力和金錢!一陣煩亂之下,他抓起那張紙,揉成一團(tuán),用力地對墻角扔過去,紙團(tuán)擊中了正坐在墻角補(bǔ)衣服的夢竹身上,她一驚,抬起頭來,接觸到明遠(yuǎn)的一對怒目。</br> “又畫壞了?”夢竹柔聲問,小心翼翼地。“慢慢來,別煩躁,現(xiàn)在就算是練練筆,筆練順了,就可以畫好了!”</br> “廢話!”明遠(yuǎn)叫,“我告訴你,我根本就不該聽王孝城的話,畫畫!他以為我還是以前的明遠(yuǎn)呢!殊不知我早已變了一個人,藝術(shù)家的夢只有留到下輩子去做了!從明天起,我發(fā)誓不再畫了!把這些畫筆顏料全給我丟進(jìn)垃圾箱去!”</br> 夢竹帶著幾分怯意站起身來,她實在怕極了明遠(yuǎn)的砸顏色碟子和摔筆摔東西。她走過去,代他把顏料收拾好,笑著說:</br> “今晚別畫了,明遠(yuǎn)。你也太累了,白天要上班,晚上又要畫畫,休息一晚吧!明遠(yuǎn),我們也好久沒出去走走了,干脆今晚去看看朋友好不好?”</br> “看朋友?去看王孝城嗎?看他有多成功,弟子滿天下,一小張橫幅賣個兩三千,大家還求爹爹告奶奶似的去求他的畫……”</br> “明遠(yuǎn),”夢竹鎖緊了眉,“你變了!孝城是我們多年的老朋友,但是,你說起他來口氣中充滿了嫉妒和刻薄,他待我們不錯……”</br> “是的,他待我們不錯!”明遠(yuǎn)干脆大叫了起來,“每隔兩三天,他就送奶粉衣料罐頭什么的來,他現(xiàn)在闊了,他送得起東西,他的東西使你對他五體投地……”</br> “明遠(yuǎn)!”夢竹叫。</br> “他對我們施舍,表示他的慷慨!我呢?我就得受著!他闊了,他不在乎,但是,我楊明遠(yuǎn)的一家子就在接受他的救濟(jì),我告訴你,夢竹!你不許再接受他的禮物……”</br> “我并沒有要他的禮物,只是他的誠意使人難以拒絕,每次提了東西來,還賠盡笑臉,又怕給我們難堪,又怕我們拒絕!人家是一片好心。”</br> “好心!”明遠(yuǎn)咆哮著,“我楊明遠(yuǎn)就要靠別人的好心生活嗎?是的,我窮,你嫁給我了,你就要跟我過苦日子!我的運氣不好,我倒霉,你就只好跟了我倒霉。……”</br> “明遠(yuǎn),你別把話扯得太遠(yuǎn)好不好?難道我嫌你窮了嗎?收孝城的禮是不得已,你為什么一定要把別人的好意當(dāng)惡意呢?人家又沒有嘲笑你或看不起你的意思!”</br> “他沒有惡意,可是我受不了!他使我覺得壓迫,你懂不懂?時時刻刻,他都用他的成功,他的富裕的生活,他的身份地位來壓迫我!而以前,任何教授對我的評價都比他高!現(xiàn)在呢?他成功了,他用禮物,用那些同情的憐憫的眼光來堆積在我身上,他使我受不了,你懂嗎?我受不了他那種把我當(dāng)做病入膏肓的人的那副樣子……”</br> “他成功了,這并不就是他的過失,是不是?”夢竹問,“你不能因為他的成功,就抹煞掉你們的友誼呀!”</br> “友誼!”明遠(yuǎn)嗤之以鼻,“這是世界上最不值錢的東西!”</br> 夢竹呆呆地站著,沉痛地望著明遠(yuǎn),好半天,才幽幽地說:</br> “明遠(yuǎn),你變得太多了。”</br> “是嗎?我變得太多了?”夢竹的話更加勾起了明遠(yuǎn)的怒火,他逼視著夢竹說,“是的,我變了,你知道是什么讓我變?你知道我一點都不愛這份生活嗎?你知道我厭倦得想死嗎?你知道——”</br> “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夢竹叫著說,被明遠(yuǎn)逼迫得忍無可忍,“就因為我知道得太清楚,所以我忍受你一切的壞脾氣,忍受你的囂張和無理,忍受你的怪僻!你還要我怎么樣呢?”</br> “你后悔了嗎?后悔嫁我了嗎?”</br> “我有什么資格后悔!”夢竹神經(jīng)緊張地大叫了起來,“你娶我是你對我的恩惠,我還有什么資格后悔!十幾年來,我必須時時記住這一點,楊明遠(yuǎn),你是個偉人!你偉大!你在我落魄的時候——”</br> 猛然間,她縮住了口,瞪視著房門。在門口,曉彤正張惶地站在那兒,恐懼地望著爭吵中的父母。夢竹泄了氣,她費力地把溢出眼眶的淚水逼了回去,用手摸了摸自己激動得發(fā)燙的面頰,低低地對明遠(yuǎn)說:</br> “對不起,我,我是太激動了!”</br> 明遠(yuǎn)沒說話,沉默了片刻,才用陰沉的眼光,掃了曉彤一眼,冷冰冰地說:</br> “你下了課,怎么到現(xiàn)在才回家?”</br> “我,我,我在學(xué)校做功課。”曉彤囁囁嚅嚅也說。</br> “曉白呢?”明遠(yuǎn)又問。</br> “我,我沒有看到。”</br> 明遠(yuǎn)調(diào)回眼光來,冷漠地看了夢竹一眼,說:</br> “我們的兩個孩子,都連家都不要了!放了學(xué)不回家,吃晚飯也不回家!”</br> 他的口氣,好像孩子們不回家,都應(yīng)該是夢竹的責(zé)任似的,夢竹想說什么,又忍耐地咽了回去。孩子們是最敏感的小動物,家里的氣氛一不對,他們就會最先領(lǐng)略到。近來,明遠(yuǎn)的壞脾氣籠罩著全家,動不動就要咆哮罵人,連小鳥都知道巢里是否溫暖,又怎能怪孩子不愿回家呢?家系不住孩子,這不是孩子的過失,而是父母的過失。怎么能讓正在求學(xué)的孩子在一個充滿火藥味的家中做功課?準(zhǔn)備考大學(xué)?</br> 在夢竹的沉默中,明遠(yuǎn)換了一件襯衫,準(zhǔn)備出門。</br> “你到哪里去?”夢竹問。</br> “看電影去!”明遠(yuǎn)沒好氣地說。</br> 夢竹的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只睜大了眼睛,目送明遠(yuǎn)走出房門。</br> 聽到大門闔上的聲音后,夢竹渾身無力地坐回椅子里,用手支撐著疼痛的頭。疲倦、懊喪和絕望的情緒像潮水般對她涌了過來,她感到自己像只無主的小船,正眩暈地飄蕩在這潮水之中。曉彤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母親,看到夢竹一直不動也不說話,她走了過去,把手放在夢竹的手腕上,怯怯地喊了一聲:</br> “媽媽!”</br> 夢竹抬起頭來,接觸到曉彤一對不安的、關(guān)懷的眼睛。她不愿讓女兒分擔(dān)她的煩惱,勉強(qiáng)提起精神,她坐正了身子,深吸了口氣說:“你吃過飯沒有?”</br> “吃,吃過了。”</br> “在哪里吃的?”</br> “學(xué)校福利社。”曉彤說著,臉微微地發(fā)起燒來,由于說了謊話而不安。福利社?那些地方和福利社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近半個月來,魏如峰帶著她,幾乎跑遍了全臺北市的小吃店,每天,他們都要換一個新的地方,他總是笑著說:</br> “我要讓你見識見識臺北市,領(lǐng)略各種不同的情調(diào)!”</br> 有時,她的一襲學(xué)生制服,出現(xiàn)在比較大的餐廳里,顯得那么不倫不類。而他卻豪放如故,驕傲得如同伴著他的是天下絕無僅有的貴婦人,這種種作風(fēng),使曉彤既感動又心折。她常常想,魏如峰是個最懂得美化生活和享受生活的人。今天的晚餐,在一家不知名的餐廳里,傍著一個大的熱帶魚的玻璃柜子,他告訴她每種魚的名稱:電光、孔雀、黑裙、紅劍、神仙……他笑了,亮晶晶的眼睛深深地盯著她,一股調(diào)皮的神情,說:</br> “神仙魚是取神仙伴侶的意思,因為這種魚總是捉對兒來來往往,不肯分離。有一天,我們也會像它們一樣嗎?”</br> “曉彤,在想什么?”夢竹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路。</br> 曉彤吃了一驚,惶恐地說:</br> “沒,沒有什么呀!”</br> “曉彤,”夢竹嘆了口氣,“從明天起,回家來做功課吧,不要在外面逗留,也別三天兩頭地往顧德美家跑。而且,天天晚上在福利社吃飯總不是辦法。你爸爸的心情不好,你們就別再惹他不高興了。”</br> “噢!”曉彤悵悵地應(yīng)了一聲,頓感若有所失。下了課就回家,放棄那兩小時的歡聚?兩小時,每次都是一眨眼就過去了,但,這兩小時卻是她每日生活的中心!早上起床,睜開眼睛迎接新的一天,因為想到有放學(xué)后的那兩小時,而覺得歡欣鼓舞。坐在教室里,聽著老師冗長而乏味的講述,因想起不久之后,就可以有那兩小時而心情振奮。放學(xué)前的清潔掃除,握著掃把,在揚起的灰塵中,看到的是他扶著摩托車,倚在路口轉(zhuǎn)彎處的電線桿下的神情!背著書包,和顧德美跨出校門,一聲“再見”,難得會有那么輕快的口吻!向路口走去,腳底下踏著的是云是霧,整個身子都那么輕飄飄的。心里面懷著的是夢是情,全心靈都那樣蕩悠悠的。然后,一張充斥著生氣的臉,一對期待而狂熱的眸子,一聲從心靈深處躥出來的呼喚:“嗨!”這就是一切!這就是每日生活的重心所在!而現(xiàn)在,必須放棄這兩小時?生活將變得何等空虛和乏味!</br> “曉彤,你怎么了?發(fā)什么呆?”夢竹詫異地望著冥想中的曉彤。</br> “哦,沒——沒有怎么。”曉彤一驚,回復(fù)過心神來。</br> 夢竹凝視著曉彤,這孩子有些不對勁,那對眼睛朦朧得奇怪,那張小小的臉龐上有些什么嶄新的東西,使她看起來那樣煥發(fā)著夢似的光彩——這變化是從何時開始的?她無法確定——但她能確定一點,這孩子渾身都散發(fā)著青春的氣息。她有些眩惑,一個小小的女孩子,怎么會忽然在一夜間就長大了?除了眩惑外,還有更多的,類似感動的情緒:曉彤,一個多么美麗而可愛的女孩!母性保護(hù)及愛惜的本能,使她又叮嚀了幾句:</br> “以后,還是一下課就回家的好,一個女孩子,回來太晚,讓人擔(dān)心。現(xiàn)在社會風(fēng)氣越來越壞,晚上摸著黑回家,如果遇到壞人怎么辦?”</br> “噢,不會的,媽媽顧慮太多了。”曉彤說,有些不安。</br> “唉,”夢竹又嘆了口氣,“所有的媽媽都是啰嗦的,所有的女兒也都厭倦聽這些話。在你做女兒的時候厭倦聽,等你做了母親卻又不厭其煩地去說了。如果每一個母親,都能知道她孩子的未來是怎樣的,那不知道可以少操多少心……”</br> 有人在敲門,夢竹停止了說了一半的話,說:</br> “去看看,大概曉白又把他那份鑰匙弄丟了!”</br> 曉彤高興這敲門聲打斷了母親長篇的感慨。走下榻榻米,開了大門,出乎意料之外地竟是王孝城,曉彤叫了聲“王伯伯”,一面揚著聲音喊:</br> “媽,王伯伯來了!”</br> 王孝城提著一大堆奶粉牛油罐頭等東西,走上了榻榻米,夢竹迎上來,一看到孝城手里的東西,就皺起眉頭,埋怨地說:“孝城,你怎么又帶東西來?你這樣子實在讓人不安,我說過……”</br> “好了好了,夢竹,”王孝城打斷她說,“以前在重慶的時候,你也和我這么見外嗎?我常在你們家一住多日,也不在乎,現(xiàn)在我給孩子們帶點東西,你就叫得像什么似的,時間沒有加深彼此的友誼,倒好像弄得更生疏了——咦,明遠(yuǎn)呢?”</br> “出去了。”夢竹說,一面接過王孝城手里的東西,拿到后面交給曉彤,低聲對曉彤說,“找個地方藏起來,別給你爸爸看到。”再走出來,王孝城已經(jīng)坐在藤椅中,正在看墻上用圖釘撳著的一張明遠(yuǎn)畫了一半的畫,看到夢竹,他問:</br> “明遠(yuǎn)最近怎么樣?畫得很多?”</br> 夢竹默默地?fù)u搖頭,遞給王孝城一杯茶。</br> “沒完成過一張,都是畫了一半就撕了。”</br> “脾氣好些了嗎?”</br> 夢竹苦笑了一下,又搖搖頭。</br> 王孝城深深地看著夢竹,想說什么,又沒說出口。把眼光在室內(nèi)轉(zhuǎn)了一圈,啜了兩口茶,終于,忍不住地開了口:</br> “夢竹,你無法改善你們的生活嗎?”</br> “改善?”夢竹迷惘地抬起眼睛來,“都是你建議他畫畫,想改善。結(jié)果,更弄得合家不安,畫沒畫出來,整天聽他發(fā)脾氣,最近,連孩子們都往外面躲,改善!又談何容易!明遠(yuǎn)的個性是……”</br> “我覺得,”王孝城插嘴說,“你有點過分對明遠(yuǎn)讓步了,才會弄得他要發(fā)脾氣就發(fā)脾氣,他以前也不是這樣不近情理的,你處處讓他,他就會越來越跋扈……”</br> “這都是因為——”夢竹頓了頓,才又輕聲說,“你是知道的,這么多年來,我總覺得有些對不起他,何況,他又一直不得意,他學(xué)了藝術(shù),卻當(dāng)了十幾年的公務(wù)員。這些,好像都是我牽累了他。”</br> “你的思想就不對!”王孝城說,“你想,當(dāng)初——”</br> “噓!”夢竹警告地把手指壓在嘴唇上,指了指后面的房間低聲說,“別談了,當(dāng)心給曉彤聽見。”</br> 王孝城咽回了那句已沖到嘴邊的話,卻仍然默默地望著夢竹發(fā)呆。好半天,夢竹抬起頭來問:</br> “你第一次來的時候,曾經(jīng)提起有個人在臺灣,是——誰?”</br> “哦,”王孝城一怔,接著,就有點惶然和不安,咬了咬嘴唇,他偷偷看了夢竹好幾眼,才吞吞吐吐地說,“沒,沒有誰。只是聽——聽人說,小羅現(xiàn)在在南部,不知是屏東還是嘉義,在做生意。”</br> “哦——”夢竹拉長聲音“哦”了一聲,幾個月來壓在心上的一副重?fù)?dān)突然卸下了,于是一種解脫感和輕松感包圍住了她,揚起頭來笑笑,用近乎愉快的聲音說,“是小羅?他好嗎?在做什么生意?”</br> “唔,大概——大概是五金生意吧,”王孝城支吾著,“我也不太清楚,有機(jī)會可以托人打聽一下看。”</br> “噢,如果他也在臺灣,那真不錯,是不是?應(yīng)該找機(jī)會大家聚聚。他怎么會做起五金生意來的?”</br> “唔,唔,這個……”王孝城有些出汗了,站起身來,他看看手表,大發(fā)現(xiàn)似的說,“哦!差點忘了,我八點鐘還有一個約會,不多坐了,你代我問候明遠(yuǎn)!”</br> 夢竹有些詫異,但她也沒有久留王孝城,王孝城走了之后,她在椅子中坐了下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用手托著下巴,她默默沉思,多傻!她一直以為王孝城說的是另外一個人,原來是小羅,只怪自己太容易胡思亂想,什么都要和那件事纏在一起。她坐了許久,才驚覺地站起身來,八點半了,曉白怎么還不回家?她推開曉彤的紙門,曉彤正在書桌前做功課,聽到門響,她似乎猛吃了一驚,迅速地拖過一本書來,蓋在自己的練習(xí)本上。夢竹并沒有注意她這個小動作,只擔(dān)心地問:</br> “曉彤,你知道曉白這兩天在搞什么鬼?每天都弄得那么晚回家?”</br> 曉彤定了定心,說:</br> “不清楚,大概在練籃球吧,他好像被選進(jìn)校隊了。”</br> “籃球!籃球!”夢竹不滿地說,“只知道打籃球,功課怎么辦?靠籃球來考大學(xué)嗎?”說著,她憤憤地拉上紙門,回進(jìn)自己的房中。曉彤目送母親的影子消失,才又悄悄地推開蓋在練習(xí)本上的書,看了看寫了一半的那頁,就不滿地撕掉了,提起筆來,她重新寫:</br> 如峰:</br> 告訴你一個不太好的消息,我們的“黃昏聚會”要結(jié)束了。今天,媽媽限制我放學(xué)就回家,不許在外多事停留,我……</br> 信又只寫了一半,一聲巨大的門響使她嚇了一跳,準(zhǔn)是曉白!她想。預(yù)備繼續(xù)寫信,可是,夢竹的驚呼聲就傳了過來:</br> “明遠(yuǎn)!你怎么了?你從哪兒回來?誰灌你喝酒了?”</br> 再拖過一本書來,遮在筆記本上。她打開紙門跑出去,一眼看到明遠(yuǎn)正搖搖晃晃地走上榻榻米,襯衫扣子散著,滿頭亂發(fā),臉紅得像豬肝,酒氣逼人。他一面打著酒噎,一面扶著墻,跌跌沖沖地向前走,在門口的榻榻米上,他差點被紙門絆倒,夢竹慌忙扶住了他,同時叫曉彤:</br> “曉彤!快來幫我扶扶爸爸!”</br> 曉彤跑上前去,和夢竹一邊一個攙住了明遠(yuǎn)。明遠(yuǎn)醉眼迷糊地看著夢竹,又轉(zhuǎn)頭看著曉彤,露出一臉神秘兮兮的表情,接著,就傻傻地笑了起來。曉彤被父親的樣子嚇住了,她知道父親向來是滴酒不沾的,今天是怎么回事?夢竹滿臉的惶惑和緊張,焦急地說:</br> “你到哪兒去喝了酒?明明不會喝,你這是何苦嘛?”</br> 明遠(yuǎn)瞪著夢竹,不停地傻笑,等夢竹說完,他就甩甩頭,用手托起夢竹的下巴來,斜睨著夢竹的臉,笑嘻嘻地說:</br> “別多說話,小粉蝶兒!哈哈,小粉蝶兒,沙坪壩之花,我楊明遠(yuǎn)何等運氣!窮書生一個,卻娶到了著名的小粉蝶兒!”</br> “明遠(yuǎn),你怎么醉成這樣子?”夢竹皺緊了眉頭,和曉彤合力把明遠(yuǎn)扶到椅子上坐下。明遠(yuǎn)倒進(jìn)椅子里,卻一伸手抓住了夢竹的胳膊,乜斜著醉眼,盯著夢竹說:</br> “那么美,那么沉靜,那么溫柔,追求的人起碼有一打,我楊明遠(yuǎn)是走了什么運?桃花運!哈哈!桃花運!他們告訴我:‘那是個小妖精,你娶了她一定會倒霉!’哈哈,小妖精,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老妖精了……”</br> 夢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曉彤惶恐地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明遠(yuǎn)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了曉彤,就伸手把她拉了過來,一只手抓一個,瞪著眼睛輪流在她們臉上看,然后就點頭晃腦地說:</br> “反正女人都是妖精,老妖精和小妖精!”他縱聲大笑了起來,拉住曉彤說,“你是個小妖精,是不是?有一天,總會有一個男人為你著迷,記住!小妖精小姐,抓一個有錢的,要抓牢一點,別上了當(dāng),富人沒嫁著,嫁一個窮人來受苦……”</br> “明遠(yuǎn)!”夢竹喊,“你說些什么?你醒一醒好不好?”</br> “醒一醒?”明遠(yuǎn)打了個酒嗝,點點頭說,“該醒一醒了,我楊明遠(yuǎn)該醒時不醒,該睡時不睡!呃!”又是一個酒嗝。</br> “你為什么要喝醉嘛?”夢竹說,試著想走開去給明遠(yuǎn)弄一條冷毛巾來,但明遠(yuǎn)抓著她不放。</br> “醉?我才沒有醉呢!”明遠(yuǎn)打著酒嗝說,“是哪一個作家說過的話?‘世界上沒有一種酒能叫人醉,除非人自愿用痛苦來醉自己!世界上沒有一種酒能讓人糊涂,除非人自愿糊涂!一個真正糊涂的人,就是一個真正清楚明白的人!’我不醉,我不糊涂,所以我也不清楚明白!”</br> 夢竹凝視著明遠(yuǎn),聽著他這幾句似糊涂卻清楚的話,她有些懷疑他的酒醉是裝出來的,懷疑他在借酒裝瘋來罵人。但是,明遠(yuǎn)才說完這幾句話,就直僵僵地,像根木棍似的從椅子里向前撲倒下來。夢竹伸手沒扶住,他已經(jīng)躺倒在榻榻米上了,立即,就響亮地打起鼾來。夢竹蹲下去,喊了兩聲,又推推他,他卻紋風(fēng)不動。無可奈何地,夢竹嘆了口長氣,從床上拿一條毯子蓋住了他,對站在一邊發(fā)愣的曉彤說:</br> “你去做功課吧,爸爸沒什么,只是喝醉了,讓他就這樣睡睡好了。”</br> 曉彤“嗯”了一聲,迷惑而不解地望了望地上的父親,轉(zhuǎn)身回進(jìn)了自己的房里。</br> 夢竹望著通曉彤屋里的紙門拉攏了,就跌坐在榻榻米上,用手蒙住了臉,喃喃地說:</br> “天哪!這是什么生活?什么日子?”</br> 把頭深深地埋在自己的臂彎里,她有一份強(qiáng)烈的、想大哭一場的沖動,好半天才又低低地自語了一句:</br> “但愿我也有一杯酒,可以醉得人事不知!但是,是真的沒有一種酒能讓人醉嗎?”</br> 曉彤回到房里,再也寫不下信,更做不下功課,面對著臺燈,她怔忡地發(fā)著呆。父親喝醉酒的樣子使她受驚不小,尤其是那些醉話,老妖精與小妖精!這是什么話?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忽然聽到有人在輕敲后門,豎起了耳朵,她側(cè)耳傾聽,于是,她聽到曉白在低聲地叫:</br> “姐,姐!給我開一下后門!”</br> 她詫異地站起身來,走到廚房里去,打開了后門。曉白一閃而人,立即,曉彤差一點驚叫起來,曉白的左眼下腫了一大塊,又青又紫,制服上全是污泥,袖子從袖口一直撕破到肩膀上,手腕上也是傷痕累累。曉彤正要叫,曉白就一把蒙住了曉彤的嘴,低聲說:</br> “別叫!不要給爸爸媽媽知道!”</br> “你,你是怎么弄的?”曉彤瞪大了眼睛,低低地問。</br> “和人打了一架。”</br> “為什么?”</br> “那個人欺侮我們的小兄弟。”</br> “小兄弟?”曉彤皺著眉說,“什么小兄弟?”</br> “結(jié)拜的。”曉白簡單地說,“我們有十二個人,結(jié)拜為兄弟,我是老三。”</br> “啊呀,”曉彤變了色,“你是不是加入什么太保組織了?”</br> “胡扯八道!”曉白說,“我們正派極了,就是看不慣那些太保,才組織的。我們就專打那些太保,那些無事生非的人,看他們還敢不敢橫行霸道!”</br> “可是……”曉彤覺得這事總不大對勁,又講不出來不對勁的地方,看了看曉白,她暫時無法管那些事,而回到現(xiàn)實的問題上來了,“你受傷沒有?”</br> “才沒有呢!我的身體那么棒,怎么會受傷!那小子又不經(jīng)打,才那么兩拳,就躺在地下直哼哼……”</br> “你沒有打出人命來吧?”曉彤提心吊膽地問。</br> “沒有,我只是要小小地懲戒他一下!”</br> “你的衣服——”曉彤看看那撕破的袖子,咬著嘴唇考慮了半天說,“怎么辦呢?給媽媽看到怎么說呢?一定要罵死——這樣吧,脫下來給我,晚上我悄悄地補(bǔ)好,洗千凈晾起來,下次媽媽發(fā)現(xiàn)的時候,就說打球的時候撕的,媽媽看到已經(jīng)補(bǔ)好了,一定不會太怎么樣。”</br> 曉白立即把制服脫了下來,交給曉彤,一面悄悄地在曉彤耳邊問:</br> “姐,帶你騎摩托車的那個男人是誰?”</br> 曉彤迅速地抬起頭來。</br> “你怎么知道?”她盯住他問。</br> “我看到你們的!在西門町。那人挺帥的,是你的男朋友嗎?比顧德美那個哥哥漂亮多了。”</br> “噓!說低一點,”曉彤說,“你可要保密哦!”</br> “你放心好了。”曉白說著,對曉彤會心地笑笑,一面向自己的房間溜去。曉彤抓住了他叮囑地說:</br> “記住,一進(jìn)房間就蒙頭大睡。今天爸爸喝醉了酒,媽媽如果問起你來,我就說你是在爸爸說醉話的時候回來的,反正我會應(yīng)付。明天見著爸爸,別忘了說你臉上的傷痕是打球摔的。”</br> 曉白一個勁地點頭,又問:</br> “爸爸怎么會喝醉酒?”</br> “我不知道,”曉彤搖搖頭,“都是王伯伯不好,提議他畫畫,從他畫畫以來,就天下不太平了。”</br> 曉白輕輕地溜進(jìn)了他的房間。曉彤眼望著他回房了,就關(guān)好了后門,幫母親把煤球爐接上一個新煤球,再關(guān)掉廚房里的燈,躡手躡腳地向自己房間走去。經(jīng)過曉白的房間時,想來想去,覺得有件事還是不對頭。輕輕拉開曉白的房門,她伸進(jìn)頭去,對正在鉆被窩的曉白警告地說:</br> “曉白!你以后不可以再和人打架,真受了傷怎么辦?要是再打架哦,我就要告訴媽媽了。”</br> 曉白挑挑眉毛,望著曉彤走開了,聳聳肩,對自己滿不在乎地一笑,自語地說:</br> “女孩子!總是膽小一些。”</br> 翻開床墊,取出一本薄薄的武俠小說《原野俠蹤》,他躺在床上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br> 曉彤拿著曉白撕破的衣服,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坐在書桌前面,對著一燈熒然,她忽然感到心中充滿了各種復(fù)雜的問題:爸爸的、媽媽的、曉白的,和她的。人生!何等的不簡單!她愣愣地陷入了沉思之中。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