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br> 含煙躺在她那間小屋的床上,用手枕著頭,呆呆地看著天花板。蒸人的暑氣彌漫在這小屋中,落日的光芒斜射在那早已退色的藍(lán)布窗簾上。空氣中沒有一絲兒風(fēng),室內(nèi)熱得像個大烤箱。她頸項(xiàng)后面已經(jīng)濕漉漉的全是汗,額前的短發(fā)也被汗所濡濕了。身子底下的棉被也是熱的,躺在上面就像躺在一爐溫火上。她翻了一個身,把頸后的長發(fā)撩到頭頂上,呼出一口長氣,那呼出的氣息也是炙熱的。凝視著窗外,那豎立在窗子前的是一家工廠的高墻,灰色而陳舊的墻壁上有著咖啡色的斑痕和雨漬——沒有一點(diǎn)兒美感。這個午后是長而倦怠的,是被太陽曬干了的,是無臭、無味、無色的。</br> 今天沒有去上班,以后的日子又怎么辦呢?不去上班,是的,柏霈文已經(jīng)表示她不是個女工的材料,她再去只是給人增加負(fù)擔(dān)而已。她絕不能利用一個異性對自己的好感來作為進(jìn)身之階,柏霈文給她的工作她無法接受,非但如此,那茶葉加工廠也不能再去了,她必須另謀出路。是的,出路!這兩個字多不簡單,她的出路在哪兒呢?橫在門前的,只是一條死巷而已。</br> 從床上坐起來,渾身汗涔涔的,說不出有多難受。她想起蘇軾的詞:“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想必那女孩不是關(guān)在這樣一間悶騰騰的房里,否則,要冰肌玉骨也做不到了。她嘆息了一聲,什么詩情,什么畫意,也都需要經(jīng)濟(jì)力量來維持啊!現(xiàn)實(shí)是一條殘忍的鞭子,它可以把所有的詩情畫意都趕走。</br> 站起身來,她打開后門,那兒是個小小的天井,天井中有著抽水的泵,這兒沒有自來水,只能用泵抽水。天井后面就是房東的家,她這間小屋是用每月二百元的價錢租來的。事實(shí)上,這小屋是房東利用天井的空間,搭出來的一間屋子,且喜有兩個門,一個通天井,一個通一條窄巷,所以,她還能自由出入。到了天井里,她抽了一大盆水,拿到小屋中,把整個面孔浸在水中,再把手臂也浸在水里,那沁涼的水帶來了絲絲涼意。她站直身子,室內(nèi)沒有穿衣鏡,她拿起桌上的一個小鏡子,審視著自己,那凌亂的頭發(fā)下是張蒼白的臉,失神的大眼睛里盛滿了落寞,放下鏡子,她長嘆了一聲。坐在桌前,她拿起一支筆來,在一張紙上寫:</br> “我越貧窮,我越該自重;我越微賤,我越該自珍;我越渺小,我越該自惜!”</br> 寫完,她覺得心中舒暢了許多,連那份燥熱感都消失了不少。梳了梳頭發(fā),換了件淺藍(lán)色的洋裝,她決心出去走走。可是,她還來不及出門,門上已傳來一陣剝琢之聲,她怔了怔,誰會來看她?她這小屋中是從沒有客人的。</br> 走到門邊,打開了房門,她就更加驚訝了,門外,一個男人微笑地站在那兒,挺拔,修長,整潔……這竟然是柏霈文!</br> “哦,”她吃驚地說,“我沒想到……我真沒想到您會……”</br> “你這兒實(shí)在不大好找,”柏霈文微笑著說,不等含煙請他,他已經(jīng)自顧自地走了進(jìn)來,不經(jīng)心似的打量了一下這間簡單的房間,他繼續(xù)說,“車子開不進(jìn)來,我只好把它停在巷子口。”</br> “你怎么知道我的住址?”含煙問,關(guān)上了房門,走到桌邊幫他倒了一杯白開水,“對不起,只有開水。”</br> “啊,是很不容易,”柏霈文說,斜靠在桌子上,注視著含煙,“我找蔡金花,蔡金花找顏麗麗……”他緊緊地盯著她,“為什么今天不來上班?”他的聲音低而沉,那微笑從他臉上消失了,他的眼睛里閃爍著某種逼人的光芒,直射在她臉上。</br> “哦!”她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心跳,他的眼光使她瑟縮,“我辭職了,先生。”她低低地說。</br> 他瞅著她,沒有說話,但他的目光里帶著責(zé)備,帶著研判,帶著薄薄的不滿。轉(zhuǎn)過身子,他看到了桌上的紙張,拿起來,他注視著上面的字跡。好一會兒,他才放下那張紙,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她。</br> “我們談一談,好嗎?”</br> “是的,柏先生。”她說,微微有些緊張。</br> 他在桌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望著她。她無奈地輕嘆了一聲,也在他對面的床沿上坐下了,因?yàn)檫@屋里只有一張椅子,抬起眼瞼,她迎視著他的目光,她臉上的神情是被動的。</br> “為什么要辭職?”他問。</br> “你說過,那工作對我不適合。”</br> “我有適合你的工作。”</br> “先生!”她懇求地喊了一聲。</br> 他把桌上那張紙拿到手中,點(diǎn)了點(diǎn)頭。</br> “就是這意思,是不是?”他問,盯著她,“你以為我是怎樣一個人?把你弄到我的辦公廳里來做花瓶嗎?你的自尊使你可以隨便拒絕別人的好意嗎?結(jié)果,我為了要幫助你,反而讓你失業(yè)了,你這樣做,不會讓我難堪嗎?噢,章小姐,”他逼視著她,目光灼灼,“你是不是太過分了一些?”</br> 含煙瞪視著他,那對眸子顯得好驚異,又好無奈。蠕動著嘴唇,她結(jié)舌地說:</br> “哦,柏先生,你——你不該這樣說,你——你這樣說簡直是一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br> “不是欲加之罪,”柏霈文正色說,“你使我有個感覺,好像我做錯了一件事。”</br> “那么,我該怎樣呢?”含煙望著他,那無可奈何的神態(tài)看起來好可憐。</br> “接受我給你安排的工作。”柏霈文一本正經(jīng)地說,他努力克制自己,不使自己的聲音中帶出他心底深處那份惻然的柔情。</br> “哦,柏先生!”她的聲音微顫著,“我不希望使你不安,但——但是,柏先生……”</br> “如果你不希望使我不安,”柏霈文打斷了她,“那就別再說‘但是’了!”</br> “但——但是——”</br> “怎么,馬上就又來了!”他說,忍不住想笑,他必須用最大的力量控制著自己面部的肌肉,使它不會泄漏自己的感情。</br> 她凝視著他,有點(diǎn)兒不知該如何是好,這男人使她有種壓迫感,她覺得喘不過氣來。他是那樣的高大,他是那樣充滿了自信,他又那樣咄咄逼人。在他面前,她變得渺小了,柔弱了,沒有主見了。</br> “好了,我們就這樣說定了,怎樣?”柏霈文再緊逼了一句,“你明天來上班!”</br> “哦,先生,”她遲疑地說,“你是真的需要一個助手嗎?”</br> “你是怕我沒工作給你做?還是怕待遇太低?”他問,“哦,對了,我沒告訴你待遇,你現(xiàn)在的身份相當(dāng)于秘書,工資當(dāng)然不能按女工算。我們暫定為兩千元一月,怎樣?”</br> 她沉默著,垂下了頭。</br> “怎樣呢?”他有些焦灼,室內(nèi)又悶又熱,他的額上冒著汗珠。暮色從窗口涌了進(jìn)來,她坐在床沿上,微俯著頭,黃昏時分的那抹余光,在她額前和鼻梁上鑲了一道光亮的金邊,她看來像個小小的塑像——一件精工的藝術(shù)品。這使他更加惻然心動,更加按捺不住心頭那股蠢動著的激情,于是,他又迫切地追問著:</br> “怎樣呢?”</br> 她繼續(xù)沉默著。</br> “怎樣呢?怎樣呢?”他一迭連聲地追問。</br> 她忽然抬起頭來,正視著他。她的眼睛發(fā)著光,那黑眼珠閃爍得像星星,整個臉龐都罩在一種特殊的光彩中,顯得出奇地美麗。她以一種溫柔的,而又順從的語氣,幽幽柔柔地說:</br> “你已經(jīng)用了這么多言語來說服我,我除了接受之外,還能怎樣呢?”</br> 柏霈文屏息了幾秒鐘,接著,他的血液就在體內(nèi)加速地奔竄了起來,他的心臟跳動得猛烈而迅速,他竟無法控制自己那份狂喜的情緒。深深地凝視著含煙,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面前坐著的是個百分之百的女性,而自己正是個百分之百的男人。他被吸引,被強(qiáng)烈地吸引著,他竟害怕她會從自己手中溜走。在這一剎那,他已下了那么大的決定,他將不放過她!她那小小的腦袋,她那柔弱的心靈,將是個發(fā)掘不完的寶窟。他要做那個發(fā)掘者,他要投資下自己所有的一切,去采掘這個豐富的礦源。</br> 接下去的日子里,柏霈文發(fā)現(xiàn)自己的估計一點(diǎn)也不錯,這個女孩的心靈是個發(fā)掘不完的寶窟。不只心靈,她的智慧與頭腦也是第一流的。她開始認(rèn)真地幫柏霈文整理起文件來,她擬的合同條理清楚,她回的信件簡單明了,她抄寫的賬目清晰整齊……柏霈文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竟真的成了他的助手,而又真的有那么多的工作給她做,以前常常拖上一兩個月處理不完的事,到她手上幾天就解決了。他每日都以一種嶄新的眼光去研究她,而每日都能在她身上發(fā)現(xiàn)更新的一項(xiàng)優(yōu)點(diǎn)。他變得喜歡去工廠了,他慶幸著,深深地慶幸著自己沒有錯過了她。</br> 而含煙呢?她成為工廠中一個傳奇性的人物,由女工的地位一躍而為女秘書,所有的女工都在背后談?wù)撨@件事,所有的高級職員,像趙經(jīng)理、張會計等,都用一種奇異的眼光來看含煙。但是,他們并不批評她,他們常彼此交換一個會心的微笑,年輕的小老板,怎能抵制美色的誘惑呢?那章含煙雖不是個艷光照人的尤物,卻輕靈秀氣,婉轉(zhuǎn)溫柔,恰像一朵白色的、精致的、小巧玲瓏的鈴蘭花。他們誰都看得出來,柏霈文是一天比一天更喜愛待在他的辦公廳里了,而他的眼光,總是那樣下意識地追隨著她。誰知道以后會發(fā)展成什么樣子呢?看樣子,這個在曬茶場中暈倒的女工,將可能成為童話中著名的灰姑娘,于是,私下里,他們都叫她灰姑娘了。尤其,在她那身女工的服裝剝掉之后,她竟顯出那樣一份高貴的氣質(zhì)來,“灰姑娘”的綽號就在整個工廠中不脛而走了。</br> 柏霈文知道大家背后對這件事一定有很多議論,但他一點(diǎn)也不在乎。含煙在最初的幾天內(nèi),確實(shí)有些局促和不安,可是,接下來,她也就坦然了。她對女工們十分溫柔和氣,儼然仍是平等地位,她對趙經(jīng)理等人又十分尊敬,因此,上上下下的人,對她倒都十分喜愛,而且都愿對她獻(xiàn)些小殷勤。連蔡金花,都曾得意地對其他女工說:</br> “我早就知道她不是我們這種人,她第一天來,我就看出她不簡單了。看吧,說不定哪一天,她會成為我們的老板娘呢!”</br> 既然有這種可能性,誰還敢輕視她呢?何況她本人又那么溫柔可愛,于是,這位灰姑娘的地位,在工廠中就變得相當(dāng)微妙了。而柏霈文與含煙之間,也同樣進(jìn)入一種微妙的狀態(tài)中。這天,廠里的事比較忙一些,下班時已經(jīng)快六點(diǎn)鐘了。柏霈文對含煙說:</br> “我請你吃晚飯,好嗎?”</br> 含煙猶豫了一下,柏霈文立即說:</br> “不要費(fèi)神去想拒絕的借口!”</br> 含煙忍不住笑了,說:</br> “你不是請,你是命令呢!好吧,我們?nèi)ツ膬撼燥埬兀俊?lt;/br> “你聽我安排吧!”</br> 她笑笑,沒說話。這些日子來,她已經(jīng)對柏霈文很熟悉了,他是那種男人,無論在什么場合里,他都很容易變成大家的重心,而且,他會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一個支配者,一個帶頭的人,一個“主人”。</br> 他們坐進(jìn)了汽車,柏霈文把車子一直往郊區(qū)開去,城市很快地被拋在后面,車窗外,逐漸呈現(xiàn)的是綠色的原野和田園。含煙望著外面,傍晚的涼風(fēng)從開著的車窗中吹了進(jìn)來,拂亂了含煙的頭發(fā),她仰靠在靠墊上,深呼吸著那充滿了原野氣息的涼風(fēng),半闔著眼睛,她讓自己松懈地沐浴在那晚風(fēng)里。</br> 柏霈文一面開著車,一面掉頭看了她一眼,她怡然自得地仰靠著,一任長發(fā)飄飛。唇邊帶著個隱約的笑,長睫毛半垂著,在眼瞼下投下了半圏陰影。那模樣是嬌柔的,稚弱的,輕靈如夢的。</br> “你不問我?guī)愕侥睦锶幔俊彼f。</br> “一定是個好地方。”她含糊地說,笑意更深。</br> 他心中怦然而動。</br> “但愿你一直這樣信任我,我真渴望把你帶進(jìn)我的領(lǐng)域里去。”“你的領(lǐng)域?”</br> “是的,”他低聲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領(lǐng)域,心靈的領(lǐng)域。”</br> “你自認(rèn)你的領(lǐng)域是個好地方嗎?”她從半垂的睫毛下瞅著他。</br> “是的。一塊肥沃的未耕地。”他望著前面的道路,“所差的是個好的耕種者。”</br> “真可惜,”她咂咂嘴,“我不是農(nóng)夫。如果你需要一個耕種者,我會幫你留意。”</br> “多謝費(fèi)心。”他從齒縫中說,“你的領(lǐng)域呢?可有耕種者走進(jìn)去過?”</br> “我沒有肥沃的未耕地,我有的只是一塊貧瘠的土壤,種不了花,結(jié)不了果。”</br> “是嗎?”他的聲音重濁。</br> “是的。”</br> “那么,可愿把這塊土壤交給我,讓我來試試,是不是真的開不了花,結(jié)不了果?”</br> “多謝費(fèi)心。”她學(xué)著他的口氣。</br> 他緊盯了她一眼,她笑得好溫柔。那半闔的眼睛睜開了,正神往地看著車窗外那一望無垠的綠野。窗外的天邊,已經(jīng)彩霞滿天,落日正向地平線上沉下去。只一忽兒,暮色就籠罩了過來,那遠(yuǎn)山遠(yuǎn)樹,都在一片迷蒙之中,像一幅霧蒙蒙的潑墨山水。</br> 他們停在一個郊外的飯店門口,這飯店有個很雅致的名字,叫做“村居”,坐落在北投的半山之中,是中日合璧的建筑,有曲折的回廊,有小小的欄桿,有雅致的、面對著山谷的小廳。他們選擇了一個小廳,桌子擺在落地長窗的前面,落地窗之外,就是一段有著欄桿的小回廊,憑欄遠(yuǎn)眺,暮色暝蒙,山色蒼茫,夕陽半隱在青山之外。</br> “怎樣?”柏霈文問。</br> “好美!”含煙倚著欄桿,深深呼吸。她不自禁地伸展著四肢,迎風(fēng)而立。風(fēng)鼓起了她的衣襟,拂亂了她的發(fā)絲,她輕輕地念著前人的詞句:“柳煙絲一把,暝色籠鴛瓦,休近小欄桿,夕陽無限山。”</br> 柏霈文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這天,她穿著件純白色的洋裝,小腰身,寬裙子,迎風(fēng)佇立,飄然若仙。這就是那個渾身纏著藍(lán)布,暈倒在曬茶場上的女工嗎?他覺得精神恍惚,神志迷離。聽著她用那低柔清幽的聲音,念著“休近小欄桿,夕陽無限山”,他就更覺得意動神馳,站在她的身邊,他不自禁地用手?jǐn)堊∷难切⌒〉难挥晃铡?lt;/br> “你念過許多詩詞?”</br> “是的,我喜歡。”她說,“日子對于我,常常是很苦澀的,于是,我就念詩念詞,每當(dāng)我煩惱的時候,我就大聲地念詩詞,念得越多,我就越陷進(jìn)那份優(yōu)美的情致里,于是,我會覺得超然物外,心境空明,就一切煩惱都沒有了。”</br> 他深深地注視她,怎樣一個雅致而動人的小女孩!她那領(lǐng)域會貧瘠嗎?那將是塊怎樣的沃土啊!他一定得走進(jìn)去,他一定要占有它,他要做這塊沃土的唯一的主人!</br> “含煙!”他動情地低喚了一聲。</br> “嗯?”</br> “你覺得我很鄙俗嗎?”他問,自覺在她面前,變得傖俗而渺小了。</br> “怎會?你堅強(qiáng),你細(xì)致,你有人世的生活,你有出世的思想,你是我見過的人里最有深度的一個。”</br> 他的心被這幾句話所漲滿了,所充盈了,血液在他體內(nèi)迅速地奔流,他的心神蕩漾,他的呼吸急促。</br> “真的?”他問。</br> “真的。”她認(rèn)真地說。</br> “那么,你可以為我把你那塊領(lǐng)域的門打開嗎?”他屏息地問。</br>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把頭轉(zhuǎn)向一邊,指著欄桿下那花木扶疏的花園說,“有玫瑰花,你聞到玫瑰花香了嗎?我最喜歡玫瑰花,尤其是黃玫瑰。我總是夢想,自己有個種滿玫瑰花的大花園。”</br> “你會有個大花園,我答應(yīng)你。但是你別岔開我剛才的話題,你還沒有答復(fù)我。”</br> 她看了他一眼,眼光是古怪的。</br> “我說了,我不懂你的意思。”</br> “那么,讓我說得更明白一點(diǎn)……”</br> 他的話還沒說完,侍者送菜來了,含煙迅速地轉(zhuǎn)過身子,向落地窗內(nèi)走去,一面說:</br> “菜來了,我們吃飯吧!我餓了。”</br> 柏霈文氣結(jié)地看著她,她卻先坐回桌邊,對著他巧笑嫣然。他從鼻子里呼出一口長氣,只得回到桌前來。坐下了,他們開始吃飯,他的眼光一直盯在她臉上,她像是渾然不覺,只默默地、甜甜地微笑著。好半天,他才打破了沉默,忽然說:</br> “你喜歡詩詞,知道一闋詞嗎?”</br> “哪一闋?”她問,揚(yáng)著一對天真的眸子。</br> 他望著她,慢慢地念了出來:</br> 花叢冷眼,</br> 自惜尋春來早晚,</br> 知道今生,</br> 知道今生那見卿。</br> 天然絕代,</br> 不信相思渾不解,</br> 若解相思,</br> 定與韓憑共一枝!</br> 她注視著他,因?yàn)楹攘艘稽c(diǎn)酒,帶著點(diǎn)薄醉,她的眼睛水盈盈的,微帶醺然,面頰微紅,嘴唇濕潤而紅艷。唇邊依然掛著那個微笑,一種天真的,近乎孩子氣的微笑。</br>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br> 他瞪著她,有點(diǎn)生氣。可是,她那模樣是讓人無法生氣的。他吸了口氣,說:</br> “你在捉弄我,含煙,我覺得,你是有意在欣賞我的痛苦,看不出來,你竟是這樣一個殘忍的小東西!”</br>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笑容從她唇邊緩緩地隱去,她看著面前的杯碟,好一會兒,她才慢慢地抬起頭來,那臉上沒有笑意了,也沒有天真的神態(tài)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哀懇的、祈求的神色,那大眼睛里,竟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淚光。</br> “我不想捉弄你,先生,我也不要讓你痛苦,先生。如果你問我對你的感覺,我可以坦白說,我敬仰你,我崇拜你!但是,別和我談別的,我們可以做朋友,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比我好的女孩……”</br> “你是什么意思?”他盯著她,突然恍然地說,“哦,我懂了,你以為我只是要和你玩玩,這怪我沒把意思說清楚,含煙,讓我坦白地問你一句,你有沒有一些些喜歡我?”</br> 她扭開了頭,低聲地說:</br> “求求你!我們不談這個吧!”</br> “含煙!”他再緊緊迫了一句,“你一定要回答我!”</br> “不,柏先生,”她吃驚地猛搖著她那顆小小的頭,“別逼我,請你!”</br> “含煙——”</br> “求你!”她仰視著他,那眼光里哀懇的神色更深了,這眼光逼回了他下面的話,他瞪視著那張因驚惶而顯得蒼白的面龐,那黝黑而凄涼的眼睛,那微顫的嘴唇……他不忍再逼迫她了,嘆了口氣,他廢然地低下了頭,說:</br> “好吧!我看我今天的運(yùn)氣不太好!我們就不談吧,但是,別以為我會放過你,含煙,我這一生都不會放過你了。”</br> “先生!”她再喊了一聲。</br> “夠了,我不喜歡聽這稱呼,”他蹙著眉,自己對自己說,“仿佛她不知道你的名字。”轉(zhuǎn)回頭,他再面對含煙,“好,快樂起來吧,最起碼,讓我們好好地吃一頓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