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br> 華又琳住進了東跨院的一套客房里。月娘忙忙碌碌,招呼她的行李,招呼她的家人,又招呼她吃東西,再招呼她沐浴更衣,簡直是無微不至。晚上,室內(nèi)一燈熒熒,窗明幾凈。她坐在一張雕花紅木椅中,看著那古董花格上陳列的各種古玩,不禁發(fā)起呆來。這個何世緯,到底在搞什么鬼?這個傅家莊,又是個什么所在呢?正滿腹狐疑,怔忡不已中,何世緯來了。</br> 世緯已經(jīng)有了一番心理準備,不論華又琳此番前來,是怎樣的動機,怎樣的目的。她總是他父母為他選的女孩,帶來了家鄉(xiāng)的呼喚和親情。一封父母親筆的家書,已讓他心中惻然。聽余媽和阿福兩個家仆,細述沿途種種,才知道華又琳登山涉水,這一趟走得十分辛苦。世緯對這個女子,在百般驚詫和意外之余,卻也不能不心生佩服。尤其她一見面的那篇話,表現(xiàn)出來的,是一個受過現(xiàn)代教育的現(xiàn)代女子,一個頗有幾分男兒氣概的現(xiàn)代女子。或者,這個華又琳能了解他種種遭遇,和目前的諸多牽絆吧!總之,不論她了不了解,世緯準備盡可能地對她坦白。</br> 因此,這個晚上,世緯用了整晚的時間,向華又琳細述他來傅家莊的前因后果。關(guān)于小草、青青、靜芝、振廷、紹謙、立志小學(xué)……能說的都說了。不能說的,是和青青的一段情。</br> 華又琳啜著傅家茶園里特產(chǎn)的“碧螺春”,聽著這曲折離奇、不可思議的故事,她的眼睛越睜越大,她的注意力越來越集中,她的眼光越來越深邃,緊緊地盯著他。當(dāng)他終于說完了,她不禁深深地抽了口氣,好半天都回不過神來。世緯的聲音懇切而真摯,眼光里帶著抹渴求了解的光芒:</br> “華小姐……”</br> “叫我又琳!”她簡短地說。</br> “好的,又琳!”他嘆口氣,“這整個經(jīng)過,聽起來雖然荒唐,但是,就是一件件地發(fā)生了,我卷了進來,一切都身不由主。你已經(jīng)見到了傅家的每個人,我想你對老太太的印象深刻……現(xiàn)在,我不單單是希望你能體諒這一切,更希望你不要破壞了傅家目前的幸福……”</br> “幸福?”華又琳終于打斷了他,迅速地問,“你把這種情況叫‘幸福’嗎?”</br> 世緯怔了怔。華又琳站起身子,開始在房里走來走去。她咬著嘴唇,時而看天花板,時而看窗外,然后,她站定在他面前,眼光落在他臉上了。</br> “好!我聽了你所有的故事!”她有力地說,“終于知道這大半年你在做些什么了!原來,你不愿在北京做真兒子,卻跑到揚州來做假兒子!你不孝順自己的父母,卻來孝順別人的父母!不止父母,還有這兒的孩子們……小草,立志小學(xué)。你做的真不少!”</br> 世緯注視著她,一時間無言以答。</br> “你這個人真是奇怪,我們自幼讀書,只知道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不管怎樣,都把這個‘吾老’和‘吾幼’放在前面,你呢?你把‘人老’和‘人幼’放在前面!你真是與眾不同!”</br> 聽出她語氣中的諷刺和不滿,他勉強地接了口:</br> “我的父母一生平坦,沒有遇到大風(fēng)大浪,生活也平靜無波,在北京,我的職業(yè)名稱是‘少爺’,什么都不用管!在這兒,傅家兩老早已心力交瘁,情景堪憐……這情況不一樣啊!”</br> “所以,你就在這兒當(dāng)定假兒子了?”</br> “不不,這只是暫時的情況,我并沒有做長久之計……我只等老太太精神狀況一穩(wěn)定,我就回去!”</br> “有你這樣‘孝順’,老太太怎會痊愈?”又琳銳利地看著他:“據(jù)我今晚的觀察,她是寧可有你這個假兒子,而不要痊愈起來面對真實的……”</br> “又琳!”他急促地說,壓低了聲音,“你能不能小聲一點?你左一句假兒子,右一句假兒子,萬一給老太太聽到,會讓她整個崩潰的!”</br> 華又琳驀然抬頭,緊緊盯著他。</br> “你真心真意地關(guān)心她,同情她,是不是?”</br> “你聽了整個故事,難道你沒有絲毫震動的地方?”</br> “我確實震動!我不是為傅家兩老震動,我為你何世緯震動!世界上有你這樣‘隨遇而安’的人,真讓我‘大開眼界’!這整個的事件我必須好好地想一想。老實告訴你,我這次來揚州,受了兩家家長的重托,要把你押回北京去!至于我自己,我只是想來看看你這個人物,這個從未見過我,卻把我否決得干干凈凈的人物!這個帶給我深刻的羞辱的人物!這個自認為了不起的人物……”</br> “總之,”世緯大聲一嘆,“你是來興師問罪的!”</br> “不,你錯了!”華又琳眼光灼灼,“我不只是興師問罪,我還要判決你,還要讓你服刑!但是,現(xiàn)在的狀況太復(fù)雜,我在做一切審判之前,必須把你的案情摸摸清楚!”她揚了揚下巴,忽然微微一笑。“放心,在徹底了解案情之前,我不會輕舉妄動的!”</br> 那晚的談話,就這樣結(jié)束。夜色已深,世緯離開又琳的房間,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房里。</br> 青青正在他房里等著他。</br> 看到他走進門,青青立即投入了他的懷里,用手臂緊緊環(huán)繞著他,把面頰埋進了他的肩窩。和青青相識這么久,這是第一次,她主動表示了她的熱情。</br> “世緯,”青青在他耳邊,急促地說著,“對不起,我偷聽了你和華又琳的談話,我現(xiàn)在才知道,你的未婚妻是怎樣一個人!我也明白了,為什么婚姻要講究門當(dāng)戶對!我聽到她對你說什么老啊老,幼啊幼的,我才知道我太天真了,原來,她才是你的對象,能夠和你平起平坐,談讀書,談理想的那個人!你以前不知道她是怎樣的人,還可以不理她,現(xiàn)在你知道了!所以……所以……”她落下淚來,聲音哽咽,“如果你不要我了,我也不會怪你的,我不敢跟她去比……”</br> “青青!”世緯驚愕地喊,用力扳起她的頭,去凝視她的眼睛。</br> “你不信任我嗎?”</br> “我如何信任你?”青青倒退了一步,悲切地注視著他,“雖然我早就知道你有個未婚妻,可是這三個字在我心里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我沒有認真地去想過,直到現(xiàn)在,一個真真實實的人站在我面前,我才明白,什么叫大家閨秀,她讓我覺得,自己好渺小啊!”</br> “渺小?這個渺小的你,讓我早已棄械投降了!在我們一起經(jīng)過這么多患難,這么多痛苦和歡樂之后,你還不能對自己有信心嗎?你還不能對我有信心嗎?華又琳的突然出現(xiàn),確實讓我措手不及,也確實給我?guī)砹夹牡淖l責(zé),但是,她不能動搖你在我心里的地位!一點都不能!”</br> “你不要說些甜言蜜語的話來哄我!”青青揉了揉眼睛,又倒退了一步。“你會讓我的腦子發(fā)暈,糊里糊涂地看不清自己,傻里傻氣地一直做夢……你不能這樣子對我呀!如果最后你還是會離開我,現(xiàn)在就不要騙我……”</br> “騙你?”世緯沖上前去,用雙手捉住她的雙臂,激動地說,“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去問紹謙,問他我怎么說過!青青!”他把她緊擁入懷。“或者,你沒有華又琳的學(xué)問,沒有她的身份和家世,但是,你是那個——我唯一想要的女人!我這輩子只要你一個,聽清楚了嗎?”</br> 她搖頭。</br> “聽不清楚!”她啜泣著,“不敢聽清楚!”</br> “青青!”他兇了一聲,“我要生氣了!”</br> “不要生氣,千萬不要生氣!”她急促地輕喊著,“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害怕你會跟著她回北京,把我和小草、婆婆和立志小學(xué)全體都丟開!因為,她說的話,好像每一句都那么有道理呀!”</br> 世緯忽然泄了氣,是啊,又琳的話,句句有理,句句打入他的心,怎能“老人老”而不“老吾老”?怎能孝順別人的父母,而不孝順自己的父母?他驀然明白,青青的恐懼,確實有原因。北京,父母,都跟著又琳而來,變成一股強大的力量了。</br> 這股力量,在隨后而來的日子里,逐漸加強。</br> 又琳在大家的安撫下,暫時住了下來。她沒有閑著,每天都努力地在“摸清底細”。她和月娘深談過,和小草接觸過,和靜芝溝通過,連立志小學(xué),她也沒放過。她去了學(xué)校,和眾小孩立刻打成了一片。世緯看她帶著孩子們做游戲,才想起她是師范畢業(yè)的科班生。她教孩子們唱了一首很可愛的歌:</br> 我們來自四面八方,</br> 歡歡喜喜上呀上學(xué)堂,</br> 說不出心里有多么歡暢。</br> 你是個小小兒郎,</br> 我是個小小姑娘,</br> 今天高高興興聚一堂。</br> 最希望,最希望,</br> 老師慈愛,笑口常開,</br> 輕言細語如爹娘!</br> 天上白云飄飄蕩蕩,</br> 大地一片綠呀綠蒼蒼,</br> 老師啊我們愛你地久天長。</br> 看江水正悠悠悠,</br> 看帆影正長長長,</br> 我們排著隊兒把歌唱。</br> 真希望,真希望,</br> 沒有別離,沒有悲傷,</br> 永遠相聚不相忘!</br> 孩子們喜歡又琳,跟著她又唱又鬧,喊她華老師。紹謙簡直驚愕極了,他對世緯說:“你這個未婚妻,實在是個‘奇女子’!我要不佩服她都很困難!”說完,他就突然一把揪住世緯的前襟,非常生氣地嚷,“你有沒有告訴她青青的事啊?如果你說不出口,我去幫你說!”</br> “你別慌,”世緯掙脫了他,“這個華又琳,她沒有一分鐘閑著,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她顯然要把我的罪狀,一條條理出來。你想,她住在傅家莊,還有什么看不出來的嗎?”</br> 是的,華又琳已經(jīng)看出來了。青青那對眼睛,始終追隨著世緯,徘徊不去,就是傻瓜也會知道必有內(nèi)情,何況是冰雪聰明的華又琳?事實上,青青和世緯那“假兄妹”的關(guān)系,也老早被振廷和月娘看穿了。傅家上上下下,早就把世緯和青青,看成一對了。連小草都已明白,青青是一心一意要當(dāng)大哥的“媳婦兒”。再加上瞎婆婆左一句“媳婦兒”,右一句“媳婦兒”,華又琳還有什么不明白呢?但是,她忍耐著,什么都沒說。</br>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她走進了振廷的書房,振廷正在和世緯談海爺爺,派出去的人已陸續(xù)回來,李大海一去無消息,怕小草失望,他不敢聲張。他們也談華又琳,不知道她的來訪要拖多久,未來會演變成怎樣?正談著,華又琳敲敲門走了進來:</br> “傅伯伯!”她開門見山,對傅振廷說,“您覺不覺得,您、世緯、青青、小草、月娘……你們這一大伙人,在聯(lián)手做一件非常殘忍的事?”</br> “殘忍?”振廷一愣,“你在說什么?”</br> “傅伯母啊,”又琳喊,“你們縱容她逃避現(xiàn)實,聯(lián)合起來欺騙她,這樣做對嗎?失明已經(jīng)是她逃避的好借口,可她眼瞎心不瞎啊!原來你們絕對有機會阻止她逃避的,結(jié)果你們卻用憐憫來縱容她,造成她今天不止身體上不健康,心理上也不健康,這不是太不幸了嗎?”</br> “又琳,”世緯想阻止,“你這些道理,我們早就分析過了……”</br> “如果分析過了,卻繼續(xù)縱容,就更加糟糕了!”又琳接口,“善意的欺騙對她沒有好處,只是幫她挖了一個陷阱,讓她越陷越深!現(xiàn)在想拉她救她,都不知從何做起!何況,你們遲早要面對問題,除非世緯準備在這兒當(dāng)上一輩子的傅元凱!”</br> 世緯震了震,又琳的話,正說中他心里的痛處。這是事實啊!</br> 振廷怔了半晌。</br> “唉!”振廷長嘆一聲,顯然,這話也說中了振廷的痛處。</br> “是!我們確實是在自欺欺人……一開始的時候,我也反對這種欺騙,我也曾大發(fā)雷霆,但是,后來我妥協(xié)了,不單因為憐憫靜芝,而是……我早已不像外表那么堅強了,我不過是個脆弱的老人……世緯帶著小草、青青來到這兒,忽然間把我失去已久的一份天倫之樂,帶回到我的身邊,這種溫暖的感覺,趕走了我的理智……陷進去的,并不止靜芝一個人,還有我啊!”</br> 這是第一次,振廷如此坦白說出他內(nèi)心的感覺。看到那么強韌的一個人,也有脆弱的一面,聽到他坦承自己的軟弱,世緯有說不出來的感動,也有說不出來的心酸。</br> 又琳默然片刻,忍不住又說:</br> “我在這里再住幾天,就要回北京了!世緯,你跟我回去也罷,你不跟我回去也罷!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你在這兒的所做所為,是不是像你自己想像的那么有價值,倒值得你好好檢討!說不定,你對傅伯母所做的一切,是愛之適以害之!想想看吧!”</br> 她對振廷鞠了一躬,退了下去。</br> 振廷和世緯,面面相覷,兩人都說不出話來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