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br> 一星期后,世緯的健康就完全恢復(fù)了。</br> 走出元凱那問臥室,他有好幾天,都沉迷在傅家莊那典雅的庭園里,初次領(lǐng)略了江南園林的迷人之處。看到他們把形形色色的太湖石,堆砌成春夏秋冬的景致,使他嘆為觀止。小樓水榭,曲院回廊,都別有幽趣。和北方比起來,是截然不同的。北京的建筑受故宮影響,比較富麗堂皇。南方的庭園,卻秀氣多了。一條小徑,兩枝修竹,幾葉芭蕉,十分地詩意。世緯尤其愛上了吟風(fēng)閣朝東的一面墻,那墻上蔓生著常春藤,爬滿了整片墻壁,枝枝葉葉,重重疊疊地下垂著。每當(dāng)風(fēng)一吹過,每片葉子都隨風(fēng)飄動,起伏有致,像一大片綠色的波浪。在這片綠色波浪中,卻嵌著三扇小紅窗,窗欞雕著梅蘭竹菊的圖案,真是可愛極了。世緯實在想不透,在這么美麗的庭園里,怎么沒有醞釀出如詩如夢的故事,反而演出父子反目,生離死別的悲劇?</br> 關(guān)于元凱的故事,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月娘斷斷續(xù)續(xù)地說給世緯他們?nèi)齻€聽了。</br> 原來,元凱在十多年前,愛上了家里的、丫頭漱蘭。這本是大家庭中很普通的事,如果元凱肯將漱蘭收來做小,大概也不至于引起大禍。但是,元凱念了很多書,又深受梁啟超“一夫一妻”制的影響,堅持要娶漱蘭為妻子。此事使振廷勃然大怒,說什么也不允許,想盡辦法拆散兩人。據(jù)說,當(dāng)時使用的手段非常激烈。元凱見無法和振廷溝通,竟帶著漱蘭私奔了。私奔還沒關(guān)系,他們兩個,居然跑到上海的一家教堂里,在神父的福證下,行了西式的婚禮。完婚之后,再把漱蘭帶回家來。振廷這一怒實在是非同小可,他把元凱和漱蘭,一齊趕出了家門,當(dāng)時就措辭強(qiáng)烈,恩斷義絕。振廷說過:</br> “你可以死在外面,就是不許再回來!我傅振廷可以絕子絕孫,就是不能承認(rèn)一個像你這樣不孝不義的兒子,從今以后,我沒有兒子!你也不姓傅!”</br> 元凱就在那吟風(fēng)閣外的廣場中,跪地向靜芝磕頭告別的。</br> “娘!從今以后,孩兒跟您就是形同陌路的陌生人了!原諒孩兒不孝!孩兒叩別娘!”</br> 那天的靜芝,呼天搶地,哭得日月無光,卻無法阻止元凱的離去。這句話,竟成為元凱對母親說的最后一句話。因為,一年以后,漱蘭把元凱的靈柩送回來了。</br> “靈柩?”世緯震動地看著月娘。“他怎么會死呢?他真的死了?”</br> “真的死了!”月娘面色凄然,眼中凝聚著淚。“死的時候,才只有二十三歲。靈柩送來那天,你們信嗎?竟是老爺四十五歲的壽誕。在賓客盈門中,漱蘭一身縞素,伏地不起,靈柩砰然落地,滿座賓客,人人變色。可憐的老爺和太太,這種打擊,怎么是一般人所能承受?老爺不相信那里面躺著的是少爺,下令開棺,棺蓋一打開,少爺赫然躺在里面……太太,太太就昏死過去。從此以后,太太不許人說元凱死了,她拒絕這個事實,早也哭,晚也哭,眼睛哭瞎了,神志也迷糊了!她寧愿相信元凱活在外面,不愿相信他被送回來了!”月娘看著世緯。“這就是為什么你說了句你是陌生人,太太就更加認(rèn)定你是元凱的原因,這‘陌生人’三個字,對太太的印象,實在是太深太深了!”</br> 原來如此!世緯吸了口氣。</br> “可是,那元凱正當(dāng)年輕力壯,怎么會突然死掉呢?”他問。</br> “他是病死的,詳細(xì)情形,我們都弄不清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和漱蘭,窮途潦倒,貧病交迫。這也是太太無法原諒老爺?shù)牡胤剑獎P走的時候,兩袖清風(fēng),什么都沒有帶。他是這種家庭里養(yǎng)大的孩子,平時都是丫頭傭人伺候著的,他幾時受過生活上的苦!”</br> “漱蘭呢?”青青追著問,“她去了什么地方?她現(xiàn)在在哪里?”</br> 月娘沉默了好一會兒。</br> “她走了!”半晌以后,她才沉思地說,“傅家的女人都很慘。漱蘭把靈柩送來那天,大概已經(jīng)不想活了。她那副樣子,分明三魂六魄,都已跟著元凱去了。偏偏老爺在悲憤得快發(fā)瘋的情況下,對漱蘭痛罵不停。漱蘭聽著聽著,就一頭對棺木撞了去,差點就撞死了!你們不知道,那個場面有多么慘!幸好漱蘭的娘朱嫂陪了她來的,朱嫂哭著,抱著,求著,拖著……把漱蘭帶走了!”</br> 她頓了頓,眼神深幽。“從此,我們誰也沒見過漱蘭。十年了!漱蘭是生是死,我們都不知道了!”</br> 故事說完了。一時之間,世緯、青青、月娘、小草四人都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說話。窗外,暮色正緩緩地罩下來,黃昏的余暉,把一樹的陰影,投射在雕花的地磚上,有一種凄涼而神秘的美。世緯看著月娘,直覺地感到,她對于這個故事,多少還有些保留。</br> “你呢?”他忍不住問。“我聽你談吐不俗,不像個伺候人的人,你在傅家是……”</br> “我嗎?”月娘臉色一暗,微微地怔了怔。“我是另外一個故事了。”她嘆了口氣。“我也是好家庭的女兒,和傅家沾了一點親,只是我家早就敗落了,我爹把我許配給了一個比我小八歲的丈夫。我們家鄉(xiāng)常常把女兒嫁給小丈夫,說不好聽,就是賣過去了。我十六歲嫁過去,丈夫才八歲,挨了四年,丈夫才十二歲,居然出天花就死了!夫家說我不祥,克死了丈夫,趕我回娘家,我爹那時已去世了,娘家沒人肯收留我,我舉目無親,就投到傅家來,太太收留了我……待我挺好挺好的,我也就死心塌地地伺候著太太。我來傅家,已經(jīng)十二年了呢!傅家所有的事,我都一件一件看著它發(fā)生的。說起來,太太對我有恩,所以,有時候……她就是對我發(fā)發(fā)脾氣……我也就忍了!”</br> 短短的幾句話,道盡了一個女人的滄桑。世緯對月娘,不禁油然起敬。從月娘身上,就聯(lián)想到青青,從大紅花轎上逃走的青青。中國的女性,如果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yùn),將永遠(yuǎn)在悲劇中輪回。青青的逃婚,實在是勇敢極了,正確極了。想到這兒,他就對青青看去,青青仍然沉溺在月娘所述說的故事里,滿臉戚然,滿眼哀切。</br> “世緯!”她忽然就回頭對世緯正色說,“你不可以再那么絕情了!老太太叫你幾聲兒子,你又不會少一塊肉,有人把你當(dāng)兒子一樣疼著,有什么不好?以后,你再也不要動不動就說要走,來威脅人家!”</br> “是啊!”小草接口說,“婆婆好可憐啊!大哥,你一定一定要對婆婆好一點!”</br> 世緯真有些啼笑皆非。瞎婆婆的故事確實可憐,但是,自己這個假兒子,騙得了一時,騙得了一世嗎?走,是遲早的事,等到必須要走的時候,會不會再一次撕裂了老太太的心?到那時,今日的“不忍”,可能會變成那時的“殘忍”,然后,又會演變成什么局面呢?這樣一想,他的頭就又痛了。</br> “不管怎樣,謝謝你們兄妹!”月娘似乎讀出了他的思想。“你們肯留下來,真是傅家的幸運(yùn)!我們過一天是一天,希望沒多久,太太就能明白過來!好了,不能再談了,我去廚房看看,太太今天給你燉了蓮子銀耳湯,是你以前最愛吃的……不不,”她改了口:“是元凱少爺以前最愛吃的!希望你吃的時候,有那么一點兒表示,她會很高興很高興的……”</br> 月娘走了。世緯用手揉了揉額角,看著青青。</br> “兄妹啊?”他說,“你到底對傅家怎么說的?”</br> “說你是我哥哥啊!”青青瞪著他。“不然怎么說呢?總不能說我從花轎上跳下來,跟你這樣奇奇怪怪來揚(yáng)州!別人會怎么想我呢?”</br> “那……”他的頭更痛了。“小草跟我們又是什么關(guān)系呢?你趕快說說清楚,免得我穿幫!”</br> “我說……小草是咱們家的鄰居,盡受表嬸兒虐待,所以咱們兄妹就……”</br> “見義勇為,把她護(hù)送到揚(yáng)州!”他接口,“是吧?你編故事還編得挺好的呢!”</br> 聽出他語氣中的不滿,青青頓時臉色一沉。眉毛挑得高高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她立刻就劍拔弩張。她挺直背脊,頗受傷害地沖口而出:</br> “怎么了?我說你是我哥哥,難道侮辱了你不成?上次要拿錢打發(fā)我們,我還沒跟你算賬呢!我知道了,你打心眼里看不起我和小草,我們沒念過書,大字不識,連根扁擔(dān)倒下來我們也不曉得那是個‘一’字,更別說要我們像你一樣滿嘴掉文兒,動不動就四個字四個字打嘴里成串地溜出來……你看不起我們,你盡管去告訴傅家老爺太太,說我們兩個是你路上撿來的……”</br> “喂喂!你有完沒完?”他忍無可忍地喊,“我說了看不起你們嗎?我什么都沒說,你就大發(fā)脾氣,講了這么一大堆,你簡直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br> “什么罪不罪的?”青青更氣。“聽也聽不懂,你就直接告訴我們,我是大麻煩,小草是小麻煩,婆婆是老麻煩……你恨不得把我們統(tǒng)統(tǒng)擺脫了,不就結(jié)了?”世緯怔了怔,聲音大了起來:</br> “你這句話倒說對了!自從遇到你們以后,我就一路倒不完的楣!先是莫名其妙地跟著你們亂逃,然后天氣也變了,荷包也瘦了,頭也打破了,又傷又病地把你們送來,卻被瞎婆婆抓了當(dāng)兒子,弄得我困在這里走不了,你們的確是一對大小麻煩!我實在弄不懂我怎么會招惹了你們?”</br> 世緯發(fā)泄完了,居然聽不到青青反駁的聲浪,再一抬頭,發(fā)現(xiàn)青青眼圈紅紅地看著小草,小草則抽抽嗒嗒地哭起來了,眼淚水滴滴答答地直往下掉。</br> “喂喂,”他心慌意亂了。“怎么回事?咱們一路拌嘴已經(jīng)拌成習(xí)慣了,吵吵架沒關(guān)系的,你們可別哭啊!”</br> “我哭,我就是要哭!”小草吸吸鼻子,哽咽地說,“我叫你大哥,把你看得比親哥哥還要親,舍不得跟你分開……原來你這么討厭我們……罵我們罵得好大聲,比傅老爺還要嚇人兒……”</br> “我哪有?我哪有?”他急急地問。“我哪有好大聲?”</br> “你有!你就是有!”青青接口,眼淚也往下掉。她對小草張開了手臂,哀聲地喊:“小草!別哭,你還有我呢!我是怎樣也不會離開你的!”</br> 小草“嗚”的一聲,就哭著投入了青青的懷抱。一對“大小麻煩”緊擁在一起,淚珠兒紛紛亂亂地跌落于地。世緯看到自己造成這么大的“悲劇”,簡直是手足失措,不知怎么辦才好。</br> “喂喂,我投降,我投降!”他舉起雙手喊,“我錯了!好不好?我道歉,好不好?”他伸手去拉小草。“我真的沒有看不起你們的意思,我疼你們都來不及了!我說話大聲一點,是因為現(xiàn)在這個狀況很復(fù)雜,我有點頭痛罷了……喂喂,你們不要哭了,我跟你們說,以后,咱們?nèi)齻€,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好不好?”他頓了頓,見兩個女孩兒,依然哭不停,心里更慌了,脫口大聲說,“你們不要再傷心了,從今以后,你們兩個就是我的責(zé)任,我一肩扛到底了!”</br> 聽他說得語氣鏗鏘,兩個女孩子終于有了反應(yīng),停止哭泣,抬眼看著他。他對兩人重重地點了點頭,滿臉的“堅定”。小草一個感動,回身就把他的腿緊緊抱住,由衷地、熱烈地喊:</br> “大哥!”她立即破涕為笑了。“你真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兒!”</br> 世緯被她恭維得有點飄飄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句話,就能化悲劇為喜劇,不禁對自己的“力量”,也在驚愕中有些佩服起來。他轉(zhuǎn)眼看青青,青青斜睨了他一眼,掉頭去看窗子。眼淚不曾干,唇邊已有笑意。</br> 唉!世緯心里嘆了口氣。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但,眼前這個“女子”與“小人”,卻更有系人心處!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