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br> 驥遠生了一整天的悶氣,弄不明白,自己的親娘怎么不幫自己?他實在是太生氣了,太不甘心了。而珞琳,卻在旁邊不住地慫恿:</br> “現(xiàn)在只是內定,還沒有鐵定!這事還有轉機!只要新月到太后面前去說說悄悄話,我想,什么費羊古費牛古的都得靠一邊站!所以,事不宜遲,把那些尊嚴啦,驕傲啦,面子啦,害臊啦……都一齊丟開,我陪你找新月去!”</br> 如果不去找新月,驥遠的挫敗感還不會有那么強烈,受到的傷害還不會那么嚴重,他們卻偏偏去找了新月!他們到望月小筑的時候,努達海才剛剛離去。新月正是肝腸寸斷,痛不欲生的時候。她淚痕未干,神情慘淡,那種無助和那種無奈,使珞琳和驥遠都有了一個鐵般的證明,新月不要那個“指婚”!于是,珞琳激動地抓住新月說:</br> “與其在這兒哭,不如想出一個辦法來!你瞧,你已經是我們家的一分子了!我說什么也舍不得你嫁到別家去!我現(xiàn)在只要你一句話,你也別害臊了,你對驥遠到底是怎樣?”</br> 新月驚慌失措地看著珞琳,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驥遠見珞琳已說得這么坦白,也就豁出去了,往前一站,他急急地說:</br> “新月,事關我們的終身幸福,你可以爭取,我也可以爭取!假若我在你心里有那么一丁點地位,你就明白告訴我,我去求額娘,再進一次宮,再去和太后商量商量!”</br> “不不不!”新月倉猝地后退,臉色更白了,眼中盛滿了驚恐。“你……你……你……我……我……我……”她苦于說不出口。</br> “別你你你我我我了!”率直的珞琳喊著說,“你的眼淚已經證明一切了!你分明就是舍不得我們家,不是嗎?”</br> “那當然……”</br> “那么,”驥遠眼里閃著光彩,迅速地接了口,“你這個‘舍不得’里,也包括了我嗎?”</br> “我現(xiàn)在心情很壞,我們能不能不要談這個?”新月近乎哀求地說。</br> “怎能不談呢?”驥遠焦灼地說,“已經火燒眉毛了,你還不急?”</br> “是啊!”珞琳接口,“你只要說出你心里的意思,我們也不要你出面,我們自會處理!”她迫切地搖了搖新月的胳臂,“你就承認了吧!你是喜歡我哥的,是不是?是不是?”</br> 新月張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在那一瞬間,已經明白過來,如果自己不快刀斬亂麻,這事會越來越麻煩。給驥遠的傷害,只會越來越重。她一橫心,沖著驥遠就叫了起來:</br> “你們饒了我好不好?不要自說自話,給我亂加帽子好不好?我承認,這大半年來,我住在你們家,我確實把你們當作是我自己的家人一般來喜愛,但是,除此以外,我對你,并無男女之情,行了嗎?行了嗎?”</br> “或者你自己也弄不清楚呢?”珞琳急切地說,“我們并不是來質問你有沒有心懷不軌呀!就算你喜歡我哥,也是人之常情,不必有罪惡感呀,男未婚女未嫁嘛……”</br> “我說了我喜歡嗎?”新月急了,淚水就奪眶而出。“我要怎么樣才能讓你們明白呢?我……我……”她瞪視著驥遠,終于沖口而出,“不管太后指不指婚,我和你之間,根本沒有戲可唱,現(xiàn)在沒有,以后也永不會有!”</br> 驥遠瞪大了眼睛,簡直不相信自己所聽到的。然后,他掉轉身子,像頭負傷的野獸般,跌跌沖沖地就奔出門去。一路上乒乒乓乓,帶翻了茶幾又撞翻了花盆。珞琳這一來太傷心了,掉著眼淚對新月一吼:</br> “你為什么要這么殘忍嘛?為什么要這樣說嘛?就算你真的不喜歡他,你難道不能說得委婉一些嗎?但是,我們明明相處得這么好,你居然不要驥遠,寧可要那個和你素昧平生的費揚古嗎?你氣死我了!你莫名其妙!”吼完,她一跺腳,轉過身子,又沖出門去追驥遠了。</br> 新月筋疲力盡地倒進椅子里,用雙手痛苦地抱住了頭。云娃和莽古泰默默地在門外侍立,誰也不敢進來打擾她。</br> 事情并沒有完,驥遠當晚就把自己灌得爛醉如泥,驚動了老夫人、努達海、雁姬和全家。珞琳想來想去,認為新月不可能對驥遠那么無情,這里面一定有文章,八成是雁姬作梗。她心直口快,竟跑去質問雁姬,是不是她授意新月來拒絕驥遠的?雁姬一聽,氣得幾乎當場厥過去,在盛怒之下,忍無可忍,拉著珞琳就直奔望月小筑。見到新月,她立刻氣勢洶洶地問:</br> “你對珞琳說說清楚,是不是我要你拒絕驥遠的?”</br> 新月被她這樣一兇,已經驚慌失措,往后退了退,她惶恐地說了句:</br> “這……這話從何說起?”</br> “你問我從何說起?我還要問你從何說起!”雁姬怒氣騰騰地說,“我們這一家人,癡的癡,傻的傻,笨的笨……才會弄到今天這個地步!驥遠不知天高地厚,自有我做娘的來教訓他,你何必出口傷人?”</br> “我……我……”新月囁嚅地說,“我沒有惡意,傷害他,實非所愿,是迫不得已。如果今天不傷害他,只怕以后還是要傷害他,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對不起,請你們不要生氣吧!”</br> “迫不得已!好一個迫不得已!”雁姬咽著氣說,“你如此潔身自愛,如此玉潔冰清,我們家都是些禍害,真怕有損格格清譽!我看我們家這座小廟,供不了你這個大菩薩了!”</br> “我懂了!”新月臉色慘白,渾身顫抖,“我明天就進宮去見太后,一定盡快遷回宮里去!”</br> “額娘!”珞琳驚喊著,“為什么要弄得這么嚴重嘛?”</br> “進宮去向太后告狀嗎?”雁姬逼視著新月,“你又何必這樣將我的軍呢?你明知道,你貴為和碩格格,我們奉旨侍候,本就小心翼翼,生怕出錯。這會兒你要遷回宮里,你讓太后和皇上怎么想咱們?難道我們這樣的盡心盡力,還要落一個侍候不周嗎?”從不知道雁姬有這樣的口才,更不知道她會這樣地咄咄逼人。新月怔住了,被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心底是明白的,雁姬的世界里,已不容許自己的存在。她還來不及回答,站在一邊的云娃已沉不住氣,冒出一句話來:</br> “那么,依夫人的意思,是想怎么樣呢?”</br> “這座望月小筑里,樓臺亭閣,一應倶全,吃的用的,一概不缺。不知道格格對這兒還有什么不滿意?”雁姬迅速地回答。</br> “好……”新月立刻接口,因為心情太激動了,便控制不住語音的顫抖,“我現(xiàn)在才真正明白了,從這一刻起,我會待在望月小筑,和你們全家保持距離!除非是有重要的事,否則,我不出這座園門,行了嗎?”</br> “太瘋狂了!”珞琳喊,“怎么可以呢?”</br> “就照格格的意思辦!”雁姬大聲說,“飲食起居,我自會派人前來料理!”</br> “豈有此理!”莽古泰忍無可忍地往前一吼,“憑什么這樣對待格格?叫她禁閉?這太過分!有本事,你們管住自己家的人,讓他們一個個都別來騷擾格格!”</br> 雁姬的臉色,驟然間由紅轉青,難看到了極點。</br> 新月立刻回頭,怒瞪著莽古泰,用極不平穩(wěn)的聲音,憤憤地喊:</br> “莽古泰!你好大膽,這兒有你開口的余地嗎?你給我跪下掌嘴!”</br> “喳!”莽古泰撲通一跪,就左右開弓地打自己的耳光。他是個直腸子的人,想不清,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他為新月抱屈,卻苦于沒有立場說話,更氣新月,不敢說出真相,寧可自己受辱!他把這份委屈和不平,干脆一下下都招呼在自己身上,下手又狠又重。打得兩邊面頰噼哩啪啦響。</br> 新月眼中迅速地充淚了。雁姬冷哼一聲,看也不想再看,轉身就走。珞琳糊里糊涂,激動得不得了,躲著腳說:</br> “怎么會弄成這個樣子呢?怎么會發(fā)這么大的脾氣呢?怎么會這樣沒緣分呢?怎么每個人都這么奇奇怪怪呢?我不懂,我不懂每一個人了……”</br> 克善從里間屋內走出來,一見大驚,奔過去就抱住莽古泰的手,哭著喊:</br> “為什么要打我的師傅呢?姐!姐!你為什么要處罰莽古泰呢?他是我的‘嬤嬤爹’呀!”</br> 新月的淚,頓時如雨點般,滾滾而下了。</br> 從這一日起,新月就把自己封閉起來了。她幾乎足不出戶,只有在極端苦悶的時候,才騎著騄兒,去郊外狂奔一場。莽古泰總是默默地跟著她,遠遠地保護著她,卻不敢驚擾她。</br> 努達海拼命控制著自己,不去望月小筑,不去看新月,不去過問新月,只是,無法不去想新月。還好,人類有這么一個“密室”,是別人沒辦法“窺視”的,那就是“內心”。努達海就在自己的“密室”里,苦苦地思念著新月。新月把自己囚禁在望月小筑里,努達海也把自己囚禁在那間密室里。一個迎風灑淚,一個望月長吁,兩人中只隔著一道圍墻,卻像隔著一條天塹,誰也無法飛渡!</br> 冬天,對努達海全家人和新月來說,都是緩慢而滯重的,是一天天挨過去的。然后,春天來了。新年剛剛過去,驥遠被皇上封了一個“御前侍衛(wèi)”,開始和努達海一起上朝。父子同時被皇上所器重,努達海的聲望,如日中天。接著,太后的懿旨就到了。一切的隱憂都成事實:新月被指婚給了費揚古,同時,驥遠和珞琳,都被指婚了。驥遠未來的新娘是固山格格塞雅,珞琳未來的丈夫是貝子法略。</br> 懿旨頒發(fā)的第二天,努達海帶著新月、珞琳和驥遠去宮中謝恩。這是努達海好幾個月來第一次看到新月。新月的孝服已除,穿著一件大紅色的衣裳。胸前,戴著她從不離身的新月項鏈。她薄施脂粉,珠圍翠繞,端端正正地坐在馬車中,簡直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br> 謝完了恩,四個人坐著馬車回府,個個都是心事重重。新月低垂著頭,心里是翻江搗海,臉上是毫無表情,坐在那兒像個石像,一動也不動。努達海見新月這種樣子,自己就心如刀割,百感交集。情懷之激蕩,心緒之復雜,簡直不知該如何自處。驥遠看著新月那份出塵的美麗,想到她即將嫁給費揚古,真是又妒又恨。珞琳想到當初四個人一起騎馬出游,還恍如昨日,不料聚日無多,難免就倍感傷情。這樣,四個人都靜悄悄的。車輪轆轆,真是輾碎了每一個人的心。</br> 忽然間,驥遠在一個沖動下,對新月說:</br> “你禁閉數(shù)月,關防嚴格得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這么樣玉潔冰清地守著,終于等到了懿旨,應該是苦盡甘來,飛雀出籠一般地開心,是不是?”</br> 新月震動地抬了抬眼睛,苦澀至極地看了驥遠一眼,簡直不相信這是她所熟悉的那個驥遠。</br> “驥遠!”珞琳喊,“別把你心里的不痛快,轉嫁到旁人身上去!”</br> “不痛快?我有什么不痛快?”驥遠冷哼了一聲。“指給我的,好歹也是位格格呢!”</br> “驥遠!”努達海臉色鐵青,聲音中透著慍怒。“你閉嘴!”“難得有這個機會,我要向新月道歉!”驥遠不肯停嘴,“人家在咱們家里住了將近一年,倒有一大半兒時間給關著!前面是為了克善的傷寒,后來是為了躲我這個瘟疫,我實在于心不安呀……”</br> 驥遠話還沒說完,努達海猛然一腳砰地踹開了車門。</br> 大家都嚇了好大一跳,努達海已探身出去,對車夫大叫著:</br> “停車!阿山!停車!”</br> 阿山急急地停下車子,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大事。</br> 努達海一把揪住了驥遠胸前的衣服,怒吼著:</br> “你給我下車!到前頭去跟阿山一塊兒坐!”</br> 驥遠氣壞了,一邊跳下車子,一邊怒氣沖沖地喊了一句:</br> “我哪兒都不坐,我走開,免得惹你們討厭!”</br> 喊完,他就頭也不回地沖向大街,消失了蹤影。</br> 馬車繼續(xù)往前走。這下子,車上的三個人更是默默無語。</br> 好不容易,到家了。新月回到了望月小筑,就匆匆地摘下了頭上的“扁方”,換掉了腳下的“花盆底”,然后直奔馬廄。跳上騄兒,她一拉馬韁,就向郊外狂奔而去。她心中所堆積的郁悶,快要讓她整個人爆炸了。她策馬疾馳,一陣狂奔,不知道奔了多久,也不知道奔向了何方。終于,她發(fā)泄夠了,累了,勒住了馬,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置身在一片荒林里。</br> 她仰頭向天,驟然間,用盡全身的力氣,對著天空大叫:</br> “努達海!努達海!努達海!努達海……”</br> 叫到聲音啞了,無聲了,她垂下了頭。忽然覺得身后有某種聲息,某種牽引著她的力量……她驀然回頭,看到努達海正直挺挺地騎在馬背上,雙眸如火般地,一瞬也不瞬地注視著她。</br> 他們兩個人對看著,天地萬物,在此時已化為虛無。什么都不存在了,他們只有彼此。他們就這樣對視著,對視著,對視著……然后,兩人同時翻身落馬,奔向了對方,緊緊緊緊地擁抱在一起。</br> 像火山爆發(fā),像驚濤拍岸,像兩顆星辰的撞擊,帶來驚天動地的震動,也帶來驚天動地的火花。兩人的唇緊緊地貼著對方,狂熱而鷙猛地輾轉著。努達海一邊吻著她,一邊痛楚地低喊:</br> “啊!我要怎樣才能逃開你?我要怎樣才能不愛你?我是身經百戰(zhàn)的人呀,但這幾個月來,我和自己的戰(zhàn)爭,竟戰(zhàn)得如此辛苦和慘烈!我該怎么辦?靠近你我會粉身碎骨,遠離你,我也會粉身碎骨!”</br> 三天后,努達海自動請纓上戰(zhàn)場,去巫山打夔東十三家軍。巫山地勢奇險,十三家軍驍勇善戰(zhàn),清軍已屢戰(zhàn)屢敗。前一任的綿森將軍陣亡,全軍覆沒。努達海的自告奮勇,使皇上大為感動,封努達海為“定遠大將軍”,三日后就率兵出發(fā)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