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br> 三天以后,楚濂和綠萍正式離了婚。</br> 消息傳來的時候是下午,我正和云帆坐在客廳中。我很消沉,這三天我一直心不在焉而情緒低落,云帆在彈吉他,一面彈,他一面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我談話,竭力想鼓起我的興致。關(guān)于那晚我的遲歸,以及和綠萍的談話,他始終沒有問過我,我也始終沒有提過。</br> 楚濂和綠萍離婚的消息,是母親的一個電話帶來的,我握著聽筒,只聽到母親在對面不停的哭泣,不停的叫:</br> “這是怎么好?結(jié)婚才兩年多就離了婚!又不是個健健康康的女孩子,將來還有誰要她?……她現(xiàn)在搬回家來住了,她說她要出國去,要馬上出國去!哦哦,我怎么那么命苦,剛剛回來一個女兒,又要走一個!哦哦,紫菱,怎么辦呢?她出國去,有誰能照顧她呢?哦哦,為什么我們家這么不幸,這么多災(zāi)多難!那個楚濂,他居然同意綠萍的提議,他就一點也不能體會女孩子的心,小夫妻鬧鬧別扭,何至于就真的離婚……”</br> 電話聽筒似乎被綠萍搶過去了,我聽到綠萍的聲音,在聽筒對面對我大吼:“紫菱!你的時代來臨了,我把你的心肝寶貝還給你,祝你幸福無窮,多子多孫!”</br> 電話掛斷了,我愕然的握著聽筒,我相信我一定臉色蒼白。慢慢的,我把電話掛好,回過頭來,我接觸到云帆的眼睛,他正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br> “綠萍和楚濂離婚了!”我愣愣的說。</br> “哦?”他繼續(xù)盯著我。</br> “綠萍要出國去,”我倉促的說,覺得必須要找一些話來講,因為我已經(jīng)六神無主而手足失措。“她又獲得了麻省理工學(xué)院的獎學(xué)金,那學(xué)校并不在乎她少不少一條腿。綠萍認(rèn)為,這是她重新獲得幸福與快樂的唯一機(jī)會!”</br> “很有理!”云帆簡短的說。“我是她,也會這樣做!”</br> 我望著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也無法判斷,他話里有沒有別的意思,以及他是否已看出我的企圖。因為,他整個面部表情,都若有所思而莫測高深的。我局促的站著,不安的踱著步子,于是,驀然間,電話鈴又響了起來,我吃了一驚,下意識的拿起了電話。m.</br> “喂?”我說:“那一位?”</br> “紫菱嗎?”對方很快的問,聲音里充滿了快樂、喜悅,與激情!我閉上了眼睛,天!這竟是楚濂!“我只要告訴你,我的事情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你的呢?”</br> “我……”我很快的掃了云帆一眼,他斜靠在沙發(fā)中,抱著吉他,仍然一瞬也不瞬的看著我,我心慌意亂了。“我……再和你聯(lián)絡(luò),好不好?”我迅速的說。“你在什么地方?”</br> “我也搬回我父母家了!”他說,壓抑不住聲音里的興奮。“你一有確定消息就打電話給我,好不好?”</br> “好的,好的。”我急于想掛斷電話。</br> “等一等,紫菱!”楚濂叫:“你沒有動搖吧?你沒有改變吧?你還記得答應(yīng)我的諾言吧?”</br> “是的,是的,我記得。”我慌亂的說。</br> “那么,紫菱,我等你的消息,我一直坐在電話機(jī)邊等你的消息,不要折磨我,不要讓我等太久,再有——”他深吸了一口氣:“我愛你,紫菱!”</br> 我掛斷了電話,眼里已充滿了淚水。云帆把吉他放在地毯上,站起身來,他慢慢的走到我的身邊。我背靠在架子上,滿懷充斥著一種被動的、迷茫的情緒,我瞪大眼睛望著他。他輕輕的用手托起我的下巴,審視著我的臉和我的眼睛,好半天,他才低沉的問:</br> “誰打來的電話?楚濂嗎?”</br> 我默默的點了點頭。</br> “他要什么?”他問。</br> 我不語,只是張大眼睛望著他。</br> “要你離婚,是嗎?”他忽然說,緊盯著我,完全直截了當(dāng)?shù)膯柫顺鰜怼?lt;/br> 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仍然沉默著。</br> “很好,”他點了點頭,憋著氣說:“這就是你救火的結(jié)果,是不是?”</br> 我眼里浮動著淚霧,我努力維持不讓那淚水滾下來。</br> “現(xiàn)在,楚濂和綠萍已經(jīng)離了婚,當(dāng)初錯配了的一段姻緣是結(jié)束了。剩下來的問題,應(yīng)該是你的了,對不對?只要你也能夠順利的離成婚,那么,你們就可以鴛夢重溫了,對不對?”</br> 我繼續(xù)沉默著。</br> “那么,”他面不改色的問:“你要對我提出離婚的要求嗎?”</br> 淚水滑下了我的面頰,我祈求似的看著他,依然不語。我想,他了解我,他了解我所有的意愿與思想。這些,是不一定要我用言語來表達(dá)的。可是,他的手捏緊了我的下巴,他的眼睛變得嚴(yán)厲而獰惡了。</br> “說話!”他命令的說:“你是不是要離婚?是不是?你說話!答復(fù)我!”</br> 我哀求的望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br> “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他喊:“只要把你的心事說出來!你是不是仍然愛著楚濂?你是不是希望和我離婚去嫁他?你說!我要你親口說出來!是不是?”</br> 我張開嘴,仍然難發(fā)一語。</br> “說呀!”他叫:“人與人之間,有什么話是說不出口的?你說呀!你明知道我不是一個刁難的丈夫!你明知道我從沒有勉強(qiáng)你做過任何事情!如果你要離婚,只要你說出來,我絕不刁難你!如果你要嫁給楚濂,我絕不妨礙你!我說得夠清楚了沒有?那么,你為什么一直不講話,你要怎么做?告訴我!”</br> 我再也維持不了沉默,閉上了眼睛,我痛苦的喊:</br> “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的!云帆,我嫁你的時候就跟你說明了的,我并沒有騙過你!現(xiàn)在,你放我自由了吧!放我吧!”</br> 很久,他沒有說話,我只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聲。</br> “那么,你的意思是要離婚了?”終于,他又重復(fù)的問了一句。</br> “是的!”我閉著眼睛叫:“是的!是的!是的!”</br> 他又沉默了,然后,忽然間,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指堅軔而有力,他喘著氣說:</br> “跟我來!”</br> 我張開眼睛,驚愕的問:</br> “到什么地方去?”</br> 他一語不發(fā),拖著我,他把我一直拖向臥室,我驚惶而恐懼的望著他。于是,我發(fā)現(xiàn)他的臉色鐵青,他的嘴唇毫無血色,他的眼睛里燃燒著火焰,充滿了狂怒和猙獰。我害怕了,我瑟縮了,我從沒有看過他這種表情,他像一只被激怒了的獅子,恨不得吞噬掉整個的世界。他把我拉進(jìn)了臥室,用力一摔,我跌倒在床上。他走過來,抓住了我的肩膀: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br> “你欠了我一筆債,你最好還一下!”</br> 我還來不及思索他這兩句話的意思,他已經(jīng)揚起手來,像閃電一般,左右開弓的一連給了我十幾下耳光,他的手又重又沉,打得我眼前金星直冒,我摔倒在床上,一時間,我以為我已經(jīng)昏倒了,因為我什么思想和意識都沒有了。可是,我卻聽到了他的聲音,沉重、激怒、感傷,而痛楚的響了起來,清晰的,一個字一個字的敲在我心坎上:</br> “我打了你,我們之間的債算是完了!你要離婚,我們馬上可以離婚,你從此自由了!打你,是因為你如此無情,如此無義,如此無心無肝,連最起碼的感受力你都沒有!自從我在陽臺上第一次看到你,我在你身上用了多少工夫,浪費了多少感情,我從沒有愛一個女人像愛你這樣!你迷戀楚濂,我不敢和他競爭,只能默默的站在一邊,愛護(hù)你,關(guān)懷你。等到楚濂決定和綠萍結(jié)婚,我冒險向你求婚,不自量力的以為,憑我的力量和愛心,足可以把楚濂從你的心中除去!我?guī)闳W洲,帶你去美國,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鐘,我用盡心機(jī)來安排一切,來博得你的歡樂和笑容!兩年多的時間過去了,我再把你帶回來,想看看你到底會不會被我所感動,到底還愛不愛楚濂!很好,我現(xiàn)在得到答案了!這些年來,我所有的心機(jī)都是白費,我所有的感情,都拋向了大海,你愛的,依然是楚濂!很好,我當(dāng)了這么久的傻瓜!妄想你有一天會愛上我!如今,謎底揭曉,我該悄然隱退了!我打了你,這是我第一次打人!尤其,打一個我所深愛的女人!可是,打完了,我們的債也清了!你馬上收拾你的東西,滾回你父母的家里去!明天,我會派律師到你那兒去辦理一切手續(xù)!從此,我希望再也不要見到你!”</br> 他沖出了臥室,我癱瘓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只覺得淚水瘋狂般的涌了出來,濡濕了我的頭發(fā)和床罩。我聽到他沖進(jìn)了客廳,接著,是一陣乒乒乓乓的響聲,他顯然在拿那支吉他出氣,我聽到那琴弦的斷裂聲和木板的碎裂聲,那“嗡嗡”的聲音一直在室內(nèi)回蕩,然后,是大門闔上的那聲“砰然”巨響,他沖出去了,整棟房子都沒有聲音了,周圍是死一般的沉寂。</br> 我仍然躺在床上,等一切聲浪都消失了之后,我開始低低的哭泣起來,在那一瞬間,我并不知道自己在為什么而哭。為挨打?為云帆那篇話?為我終于爭取到的離婚?為我忽略掉的過去?還是為了我的未來?我都不知道,但是,我哭了很久很久,直到落日的光芒斜射進(jìn)來,照射在那一面珠簾上,反射著點點金光時,我才突然像從夢中醒來了一般,我慢慢的坐起身子,軟弱、暈眩,而乏力。我溜下了床,走到那一面珠簾前面,我在地毯上坐了下來,用手輕觸著那些珠子。一剎那間,我想起羅馬那公寓房子里的珠簾,我想起森林小屋的珠簾,我想起舊金山居所里的珠簾,以及面前這面珠簾,我耳邊依稀蕩漾著云帆那滿不在乎的聲音:</br> “如果沒有這面珠簾,我如何和你‘共此一簾幽夢’呢?”</br> 我用手撫摸著那簾子,聽著那珠子彼此撞擊的、細(xì)碎的音響。于是,我眼前閃過了一個又一個的畫面;陽臺上,我和云帆的初次相逢。餐廳里,我第一次嘗試喝香檳。在我的珠簾下,他首度教我彈吉他。車禍之后,他迫切的向我求婚……羅馬的夜,那緩緩輕駛的馬車。森林中,那并肩馳騁的清晨與黃昏……天哪,一個女人,怎能在這樣深摯的愛情下而不自覺?怎能如此疏忽掉一個男人的熱情與愛心?怎能?怎能?怎能?</br> 我抱著膝坐在那兒,默然思索,悄然回憶。好久好久之后,我才站起身來,走到梳妝臺前面。打開臺燈,我望著鏡子里的自己,我的面頰紅腫,而且仍然在火辣辣的作痛。天!他下手真沒有留情!可是,他或者早就該打我這幾耳光,打醒我的意識,打醒我的糊涂。我瞪著鏡子,我的眼睛從來沒有那樣清亮過,從來沒有閃爍著如此幸福與喜悅的光彩,我愕然自問:“為什么?”</br> 為什么?我聽到心底有一個小聲音在反復(fù)低喚:云帆!云帆!云帆!</br> 我站起身來,走進(jìn)了客廳,開亮電燈,我看到那已被擊成好幾片的吉他。我小心翼翼的把那些碎片拾了起來,放在餐桌上,我撫摸那一根一根斷裂的琴弦,我眼前浮起云帆為我彈吉他的神態(tài),以及他唱“一簾幽夢”里最后幾句的樣子:</br> “誰能解我情衷?</br> 誰將柔情深種?</br> 若能相知又相逢,</br> 共此一簾幽夢!”</br> 天哪!人怎能已經(jīng)“相知又相逢”了,還在那兒懵懵懂懂?怎能?怎能?怎能?</br> 我再沉思了片刻,然后,我沖到電話機(jī)旁,撥了楚濂的電話號碼:</br> “楚濂,”我很快的說:“我要和你談?wù)劊豢嚏娨院螅以趨侵蓵熴~像前面等你!”</br> 十五分鐘之后,我和楚濂見面了。</br>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急迫的問:</br> “怎樣?紫菱!你和他談過了嗎?他同意了嗎?他刁難你嗎……”他倏然住了嘴,瞪視著我:“老天!”他叫:“他打過你嗎?”</br> “是的。”我微笑的說。</br> “我會去殺掉他!”他蒼白著臉說。</br> “不,楚濂,你不能。”我低語。“因為,他應(yīng)該打我!”</br> “什么意思?”他瞪大了眼睛。</br> “楚濂,我要說的話很簡單。”我說:“人生,有許多悲劇是無法避免的,也有許多悲劇,是可以避免的。你和綠萍的婚姻,就是一個無法避免的悲劇,幸好,你們離了婚,這個悲劇算是結(jié)束了。你還年輕,你還有大好前途,你還會找到一個你真正相愛的女孩,那時,你會找回你的幸福和你的快樂。”</br>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他臉上毫無血色,他的眼睛緊緊的盯著我。“我已經(jīng)找到那個女孩了,不是嗎?我早就找到了,不是嗎?我的快樂與幸福都在你的手里,不是嗎?”</br> “不是,楚濂,不是。”我猛烈的搖頭。“我今天才弄清楚了一件事情,我不能帶給你任何幸福與快樂!”</br> “為什么?”</br> “就是你說的那句話;你再也不要一個沒有愛情的婚姻!”</br> 他的臉色更白了。</br> “解釋一下!”他說:“這是什么意思?”</br> “我曾經(jīng)愛過你,楚濂。”我坦率的說:“但是,那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了!假若我們在一開始相愛的時候,就公開我們的戀愛,不要發(fā)生綠萍的事情,或者我們已經(jīng)結(jié)了婚,過得幸福而又快樂。可是,當(dāng)初一念之差,今天,已經(jīng)是世事全非了。我不能騙你,楚濂,我愛云帆,兩年以來,我已經(jīng)不知不覺的愛上了他,我再也離不開他。”</br> 他靜默了好幾分鐘。瞪視著我,像面對著一個陌生人。</br> “你在胡扯,”終于,他嘶啞的說:“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么?你腦筋不清楚,你在安心撒謊!”</br> “沒有!楚濂,”我堅定的說:“我從沒有這么清楚過,從沒有這么認(rèn)真過,我知道我自己在干什么!楚濂,請你原諒我,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否則,你是結(jié)束一個悲劇,再開始另外一個悲劇!楚濂,請你設(shè)法了解一件事實;云帆愛我,我也愛他!你和綠萍離婚,是結(jié)束一個悲劇,假若我和云帆離婚,卻是開始一個悲劇。你懂了嗎?楚濂?”</br> 他站定了,街燈下,他的眼睛黑而深,他的影子落寞而孤獨。他似乎在試著思索我的話,但他看來迷茫而無助。</br> “你的意思是說,你不再愛我了?”他問。</br> “不,我還愛,”我沉思了一下說:“卻不是愛情,而是友誼。我可以沒有你而活,卻不能沒有云帆而活!”</br> 他的眼睛張得好大好大,站在那兒,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終于,他總算了解我的意思了,他垂下了眼簾,他的眼里閃爍著淚光。</br> “上帝待我可真優(yōu)厚!”他冷笑著說。</br> “不要這樣,楚濂,”我勉強(qiáng)的安慰著他:“失之桑榆,收之東隅,焉知道有一天,你不會為了沒娶我而慶幸!焉知道你不能碰到一個真正相愛的女孩?”</br> “我仍然不服這口氣,”他咬牙說:“他怎樣得到你的?”</br> “西方有一句格言,”我說:“內(nèi)容是:‘為愛而愛,是神,為被愛而愛,是人。’我到今天才發(fā)現(xiàn),這些年來,他沒有條件的愛我,甚至不求回報。他能做一個神,我最起碼,該為他做一個人吧!”</br> 楚濂又沉默了,然后,他凄涼的微笑了一下。</br> “我呢?我是人?還是神?我一樣都做不好!”掉轉(zhuǎn)頭,他說:“好了,我懂你了,我想,我們已經(jīng)到此為止了,是不是?好吧!”他咬緊牙關(guān):“再見!紫菱!”</br> “楚濂,”我叫:“相信我,你有一天,還會找到你的幸福!一定的!楚濂!”</br> 他回頭再對我凄然一笑。</br> “無論如何,我該謝謝你的祝福!是不是?”他說,頓了頓,他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忽然崩潰的搖了搖頭:“你是個好女孩,紫菱,你一直是個好女孩,我竟連恨你都做不到……”他閉了閉眼睛。“最起碼,我還是你的楚哥哥吧?紫菱?”</br> “你是的,”我含淚說:“永遠(yuǎn)是的!”</br> “好了!”他重重的一摔頭:“回到你的‘神’那兒去吧!”說完,他大踏步的邁開步子,孤獨的消失在夜色里了。</br> 我仍然在街頭站立了好一會兒,呆呆的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他的影子完全消失了,看不見了,我才驚覺了過來。于是,我開始想起云帆了。是的,我該回到云帆身邊去了,但是,云帆在那兒?</br> 云帆在那兒?</br> 云帆在那兒?</br> 云帆在那兒?</br> 我叫了計程車,直奔云帆的那家餐廳,經(jīng)理迎了過來;不,云帆沒有來過!他可能在什么地方?不,不知道。我奔向街頭的電話亭,一個電話打回父母那兒,不,云帆沒有來過!再撥一個電話打到云舟那兒,不,他沒有見到過云帆!</br> 我站在夜風(fēng)拂面的街頭,茫然的看著四周;云帆,云帆,你在那兒?云帆,云帆,你知道我已經(jīng)解決了所有的問題了嗎?忽然間,一個思想掠過了我的腦際,我打了個寒戰(zhàn),頓時渾身冰冷而額汗。他走了!他可能已經(jīng)搭上了飛機(jī),飛向歐洲、美洲、澳洲,或是非洲的食人部落里!他走了!在他的絕望下,他一定安排好律師明天來見我,他自己搭上飛機(jī),飛向世界的盡頭去了!</br> 叫了車子,我又直奔向飛機(jī)場。</br> 我的頭暈眩著,我的心痛楚著,我焦灼而緊張,我疲倦而乏力,沖向服務(wù)臺,我說:</br> “我要今天下午每班飛機(jī)的乘客名單!”</br> “那一家航空公司的?”服務(wù)小姐問。</br> “每一家的!”</br> 那小姐目瞪口呆。</br> “到什么地方的飛機(jī)?”</br> “到任何地方的!”</br> “哦,小姐,我們沒有辦法幫你的忙!”她瞪著我,關(guān)懷的問:“你不舒服嗎?你要不要一個醫(yī)生?”</br> 我不要醫(yī)生!我只要云帆!站在那廣大的機(jī)場里,看著那川流不息的人群,我心中在狂喊著:云帆,云帆,你在那兒?云帆,云帆,你在那兒?我奔進(jìn)了人群之中,到一個個航空公司的柜臺前去問,有一個費云帆曾經(jīng)搭飛機(jī)走嗎?人那么多,機(jī)場那么亂,空氣那么壞……冷汗一直從我額上冒出來,我的胃在攪痛,扶著柜臺,我眼前全是金星亂舞,云帆,云帆,云帆,云帆……我心中在瘋狂的喊叫,我嘴里在不停的問:你們看到費云帆嗎?你們看到費云帆嗎?然后,我倒下去,失去了知覺。</br> 醒來的時候,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我臥室中的那一面珠簾,珠簾!我在什么地方?然后,我覺得有人握著我的手,我直跳起來;云帆!是的,我接觸到云帆的眼光,他正握著我的手,坐在床沿上,帶著一臉的焦灼與憐惜,俯身看著我。</br> “云帆!”我叫,支起身子,“真的是你嗎?真的是你嗎?你沒有坐飛機(jī)走掉嗎?”</br> “是我,紫菱,是我。”他喉音沙啞,他的眼里全是淚。“你沒事了,紫菱,躺好吧,你需要休息。”</br> “可是,你在那兒?”我又哭又笑。“我已經(jīng)找遍了全臺北市,你在那兒?”</br> 他用手撫摸我的頭發(fā),撫摸我的面頰。</br> “我在家里,”他說:“晚上八點鐘左右,我就回到了家里,我想再見你一面,和你再談?wù)劇?墒牵悴辉诩遥愕臇|西卻都沒有動,打電話給你父母,他們說你剛打過電話來找我。于是,我不敢離開,我等你,或者是你的電話。結(jié)果,機(jī)場的醫(yī)護(hù)人員把你送了回來,幸好你皮包里有我的名片。他們說——”他握緊我的手,聲音低啞:“你在機(jī)場里發(fā)瘋一般的找尋費云帆。”</br> “我以為——”我仍然又哭又笑。“你已經(jīng)搭飛機(jī)走掉了。”</br> 他溜下了床,坐在我床前的地毯上,他用手帕拭去我的淚,他的眼睛深深深深的望著我。</br> “我差一點走掉了,”他說:“但是,我拋不下你,我渴望再見你一面,所以,我又回來了。你——找我干什么呢?”</br> 我默默的瞅著他。</br> “為了要告訴你一句話。”我輕聲說。</br> “什么話?”</br> “只有三個字的。”我說,含淚望著他。</br> “哦?”他低應(yīng)。“是什么?”</br> “很俗氣,但是很必須,而且,早就應(yīng)該說了。”我說,用手摸著他的臉。終于,慢慢的吐了出來:“我愛你!”</br> 他靜默著,望著我,他屏息不動,什么話都不說。</br> “你還要我走嗎?”我低聲問:“還要我離開你嗎?還生我的氣嗎?你瞧,我——只是個很傻很不懂事的小妻子。”</br> 他俯下身子,他的唇吻住了我的。兩滴淚珠從他眼里落在我的臉上,他把頭埋進(jìn)了我的頭發(fā)里。</br> “你會嘲笑一個掉眼淚的男人嗎?”他低問。</br> 我把手圈上來,把他的頭圈在我的臂彎里。</br> 好半晌,他才抬起頭來,凝視我,他的手指輕輕的、輕輕的觸摸著我的面頰,他閉上眼睛,發(fā)出一聲痛楚的嘆息。</br> “天哪!”他低喊:“我從沒想過會打你!更沒想到會打得這么重,當(dāng)時,我一定瘋了!你肯原諒我嗎?”</br> “只要——以后不要養(yǎng)成習(xí)慣。”我說,微笑著。</br> 他搖了搖頭。</br> “我保證——沒有第二次。”他注視著我的眼睛。“還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不知道你會不會不高興?”他有些擔(dān)憂而又小心翼翼的問。</br> “什么事?”</br> “剛剛醫(yī)生診斷過你,你自己居然不知道嗎?”</br> “知道什么?我病了嗎?我只是軟弱而疲倦。”</br> 他把我的雙手闔在他的手里。</br> “你要做媽媽了。”</br> “哦?”我張大了眼睛,怪不得!怪不得這些日子我頭暈而軟弱,動不動就惡心反胃,原來如此!接著,一層喜悅的浪潮就淹沒了我,不高興嗎?我怎能不高興呢?我掉頭望著那珠簾,我笑了。“如果是男孩,取名叫小帆,如果是女孩,取名叫小菱!”我說,撫弄著我丈夫的頭發(fā)。“媽媽說過,你應(yīng)該做父親了!”</br> 云帆臉上迅速的綻放出一份狂喜的光彩,那光彩讓我如此感動,我竟淚盈于睫了。</br> 一陣晚風(fēng)吹來,珠簾發(fā)出瑟瑟的聲響;我有一簾幽夢,終于有人能共!多少辛酸在其中,只有知音能懂!我闔上眼睛,微笑著,倦了,想睡了。</br> ——全書完——</br> 一九七三年四月十二日夜初稿于臺北</br> 一九七三年五月八日午后修正完畢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