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br> 一連三天,我都神志迷亂而精神恍惚。這些日子來,綠萍的受傷,楚濂的抉擇,以至于費云帆對我提出的求婚這接二連三的意外事故,對我緊緊的包圍過來,壓迫過來,使我簡直沒有喘息的機會。費云帆要我考慮三天,我如何考慮?如何冷靜?如何思想?我像一個飄蕩在茫茫大海中的小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我的目標(biāo)?什么是我的方向?我迷失了,困惑了,我陷進一種深深切切的、無邊無際的迷惘里。</br> 為了避免再見到楚濂,更為了避免看到楚濂和綠萍在一起,我開始每天上午去醫(yī)院陪伴綠萍,因為楚濂已恢復(fù)了上班,他必須在下班后才能到醫(yī)院里來。綠萍在逐漸復(fù)元中,她的面頰漸漸紅潤,精神也漸漸振作起來了。但是,每天清晨,她張開眼睛的時間開始,她就在期待著晚上楚濂出現(xiàn)的時間。她開始熱心的和我談楚濂,談那些我們童年的時光,談那些幼年時的往事,也談他們的未來。她會緊張的抓住我的手,問:</br> “紫菱,你想,楚濂會忍受一個殘廢的妻子嗎?你想他會不會永遠(yuǎn)愛我?你想他會不會變心?你覺得我該不該拒絕這份感情?你認(rèn)為他是不是真的愛我?”</br> 要答復(fù)這些問題,對我是那么痛苦那么痛苦的事情,每一句問話都像一根鞭子,從我的心上猛抽過去,但我卻得強顏歡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用充滿了信心的聲調(diào)說:</br> “你怎么可以懷疑楚濂?他從小就不是個說話不負(fù)責(zé)任的人!”</br> 然后,回到家中,一關(guān)上房門,我就會崩潰的倒在床上,喃喃的、輾轉(zhuǎn)的低聲呼喊:</br> “天哪!天哪!天哪!”</br> 不再見楚濂,那幾天我都沒有見到楚濂。費云帆也沒來看我,他顯然想給我一份真正安靜思索的時間,可是,我的心情那樣混亂,我的情緒那樣低落,我如何去考慮、思想呢?三天過去了,我仍然對于費云帆求婚的事件毫無真實感,那像個夢,像個兒戲……我常獨坐窗前,抱著吉他,迷迷糊糊的思索著我的故事,不,是我們的故事,我,綠萍,楚濂,和費云帆。于是,我會越想越糊涂,越想越昏亂,最后,我會丟掉吉他,用手抱緊了頭,對自己狂亂的喊著:</br> “不要思想!不要思想!停止思想!停止思想!思想,你是我最大的敵人!”</br> 思想是我的敵人,感情,又何嘗不是?它們聯(lián)合起來,折磨我,輾碎我。</br> 第四天晚上,費云帆來了。</br> 他來的時候,母親在醫(yī)院里,父親在家,卻由于太疲倦而早早休息了。我在客廳里接待了他。</br> 我坐在沙發(fā)上,他坐在我的身邊,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盯著我。這已經(jīng)是春末夏初的季節(jié)了,他穿著件全黑的襯衫,外面罩了件黃藍(lán)條紋的外套,全黑的西服褲,他看來相當(dāng)?shù)臑t灑和挺拔,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對服裝很考究,而又很懂得配色和穿的藝術(shù)。他斜靠在椅子里,伸長了腿,默默的審視著我,他的頭發(fā)濃而黑,眉毛也一樣黑,眼睛深沉而慧黠,我又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是個相當(dāng)男性的、相當(dāng)具有吸引力的男人!</br> “你在觀察我,”他說,迎視著我的目光:“我臉上有什么特殊的東西嗎?”</br> “有的。”我說。</br> “是什么?”</br> “我發(fā)現(xiàn)你長得并不難看。”</br> “哦?”他的眉毛微微揚了揚。</br> “而且,你的身材也不錯。”</br> 他的眉毛揚得更高了,眼睛里閃過一抹不安和疑惑。</br> “別繞圈子了,”他用鼻音說:“你主要的意思是什么?”</br> “一個漂亮的、頗有吸引力的、有錢的、有經(jīng)驗的、聰明的男人,在這世界上幾乎可以找到最可愛的女人,他怎會要個失意的、幼稚的、一無所知的小女孩?”</br> 他的眼睛閃著光,臉上有種奇異的神情。</br> “我從不知道我是漂亮的、有吸引力的、或聰明的男人,”他蹙起眉頭看我:“我是不是應(yīng)該謝謝你的贊美?還是該默默承受你的諷刺?”</br> “你明知道我沒有諷刺你,”我嚴(yán)肅的說:“你也明知道我說的是實話。”</br> 他注視了我好一會兒。</br> “好吧,”他說:“讓我告訴你為什么好嗎?”</br> “好的。”</br> “因為你不是個幼稚的、一無所知的小女孩。你善良、美好、純真,充滿了智慧與熱情,有思想,有深度,你是我跑遍了半個地球,好不容易才發(fā)現(xiàn)的一顆彗星。”</br> “你用了太多的形容詞,”我無動于衷的說:“你經(jīng)常這樣去贊美女孩子嗎?你說得這么流利,應(yīng)該是訓(xùn)練有素了?”</br> 他一震,他的眼睛里冒著火。</br> “你是個無心無肝的冷血動物!”他咬牙說。</br> “很好,”我閃動著眼瞼:“我從不知道冷血動物和彗星是相同的東西!”</br> 他瞪大眼睛,接著,他就失笑了。不知怎的,他那笑容中竟有些寥落,有些失意,有些無可奈何。他那一大堆的贊美詞并未打動我,相反的,這笑容卻使我心中猛的一動,我深深的看著他,一個漂亮的中年男人!他可以給你安全感,可以帶你到天邊海角。我沉吟著,他取出了煙盒,燃上了一支煙。</br> “我們不要斗嘴吧,”他說,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你考慮過我的提議嗎?”</br> 我默然不語。</br> “或者,”他不安的聳了聳肩。“你需要更長的一段時間來考慮?”</br> “我不需要,”我凝視他:“我現(xiàn)在就可以答復(fù)你!”</br> 他停止了吸煙,盯著我。</br> “那么,答復(fù)吧!愿意或不愿意?”</br> “不愿意。”我很快的說。</br> 他沉默片刻,再猛抽了一口煙。</br> “為什么?”他冷靜的問。</br> “命運似乎注定要我扮演一個悲劇的角色,”我垂下眼簾,忽然心情沉重而蕭索。“它已經(jīng)戲弄夠了我,把我放在一個深不見底的枯井里,讓我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我自己去演我的悲劇沒有關(guān)系,何苦要把你也拖進去?”</br> 他熄滅了那支幾乎沒抽到三分之一的煙。</br> “聽我說,紫菱,”他伸手握住了我的雙手,他的手溫暖而有力。“讓我陪你待在那枯井里吧,說不定我們會掘出甘泉來。”</br> 他的語氣撼動了我,我抬眼看他,忽然淚眼凝注。</br> “你真要冒這個險,費云帆?”</br> “我真要。”他嚴(yán)肅的說,眼光那么溫柔,那么溫柔的注視著我,使我不由自主的落下淚來。</br> “我不會是個能干的妻子。”我說。“我不會做家務(wù),也不會燒飯。”</br> “我不需要管家,也不需要廚子。”他說。</br> “我不懂得應(yīng)酬。”</br> “我不需要外交官。”</br> “我也不懂得你的事業(yè)。”</br> “我不需要經(jīng)理。”</br> “那么,”我可憐兮兮的說:“你到底需要什么?”</br> “你。”他清晰的說,眼光深邃,一直望進我的靈魂深處。“只有你,紫菱!”</br> 一串淚珠從我眼中滾落。</br> “我很愛哭。”我說。</br> “你可以躺在我懷里哭。隨你哭個夠。”</br> “我也不太講理。”</br> “我會處處讓著你。”</br> “我的脾氣很壞,我又很任性。”</br> “我喜歡你的壞脾氣,也喜歡你的任性。”</br> “我很不懂事。”</br> “我不在乎,我會寵你!”</br> 我張大眼睛,透過淚霧,看著他那張固執(zhí)而堅定的臉,然后,我輕喊了一聲:說:</br> “你這個大傻瓜!如果你真這么傻,你就把我這個沒人要的小傻瓜娶走吧!”</br> 他用力握緊我的手,然后,他輕輕的把我拉進了他懷里,輕輕的用胳膊圈住了我,再輕輕的用他的下額貼住我的鬢角,他就這樣溫溫存存的摟著我。好久好久,他才俯下頭來,輕輕的吻住了我的唇。</br> 片刻之后,他抬起頭來,仔細(xì)的審視著我的臉,他看得那樣仔細(xì),似乎想數(shù)清楚我有幾根眉毛或幾根睫毛。接著,他用嘴唇吻去我眼睫上的淚珠,再溫柔的、溫柔的拭去我面頰上的淚痕,他低語著說:</br> “你實在是個很會哭的女孩子,你怎么會有那么多的眼淚呢?但是,以后我要治好你,我要你這張臉孔上布滿了笑,我要你這份蒼白變成紅潤,我要你……天哪,”他低喊:“這些天來,你怎么消瘦了這么多!我要你胖起來!我要你快活起來!”他把我的頭輕輕的壓在他肩上,在我耳邊再輕語了幾句:“我保證做你的好丈夫,終我一生,愛護你,照顧你。紫菱,我保證,你不會后悔嫁給了我。”</br> 忽然間,我覺得自己那樣渺小,那樣柔弱。我覺得他的懷抱那樣溫暖,那樣安全。我像是個暴風(fēng)雨中的小舟,突然駛進了一個避風(fēng)的港口,說不出來的輕松,也有份說不出來的倦怠。我懶洋洋的依偎著他,靠著他那寬闊的肩頭,聞著他衣服上布料的氣息,和他那剃胡水的清香,我真想這樣靠著他,一直靠著他,他似乎有足夠的力量,即使天塌下來,他也能撐住。我深深嘆息,費云帆,他應(yīng)該是一個成熟的、堅強的男人!我累了,這些日子來,我是太累太累了。我閉上眼睛,喃喃的低語:</br> “費云帆,帶我走,帶我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br> “是的,紫菱。”他應(yīng)著,輕撫著我的背脊。</br> “費云帆,”我忽然又有那種夢似的、不真實的感覺。“你不是在和我兒戲吧?”</br> 他離開我,用手托著我的下巴,他注視著我的眼睛:</br> “婚姻是兒戲嗎?”他低沉的問。</br> “可是,”我訥訥的說:“你曾經(jīng)離過婚,你并不重視婚姻,你也說過,你曾經(jīng)把你的婚姻像垃圾般丟掉。”</br> 他震顫了一下。</br> “所以,人不能有一點兒錯誤的歷史。”他自語著,望著我,搖了搖頭。“信任我,紫菱,人可以錯第一次,卻不會錯第二次!”</br> 他說得那樣懇切,那樣真摯,他確實有讓人信任的力量。我凝視他,忍不住又問:</br> “你確實知道你在做什么嗎?”</br> “我不是小孩子了,紫菱。”</br> “可是,我是不愿欺騙你的,”我輕蹙著眉,低低的說:“你知道我愛的人是……”</br> 他很快的用嘴唇堵住我的嘴,使我下面的話說不出口,然后,他的唇滑向我的耳邊,他說:</br> “我什么都知道,不用說,也不要說,好嗎?”</br> 我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然后,我又把頭倚在他肩上,我嘆息著說:</br> “我累了。”</br> “我知道。”</br> 他抱緊了我,我就靜靜的依偎在他懷里,我們并排擠在沙發(fā)中,我又閉上了眼睛,就這樣依偎著,靜靜的,靜靜的,我聽得見他的心跳。他的手繞著我的脖子,他的頭緊靠著我的。最近,我從沒有這樣寧靜過,從沒有這樣陷入一種深深的靜謐與安詳里。</br> 不知多久以后,他動了動,我立即說:</br> “不要離開我!”</br> “好的,”他靜止不動:“我不離開。可是,”他溫存的、輕言細(xì)語的說:“你母親回來了!”</br> 我一怔,來不及去細(xì)細(xì)體味他這句話,客廳的玻璃門已經(jīng)一下子被打開了!我居然沒有聽到母親用鑰匙開大門的聲音,也沒有聽到她穿過花園的腳步聲。我的意識還沒清醒以前,母親已像看到客廳里有條恐龍般尖叫了起來:</br> “哎呀!紫菱!你在做什么?”</br> 我從費云帆的懷里坐正了身子,仰頭望著母親,那種懶洋洋的倦怠仍然遍布在我的四肢,我的心神和思想也仍然迷迷糊糊的,我慢吞吞的說了句:</br> “哦,媽媽,我沒有做什么。”</br> “沒有做什么?”母親把手提包摔在沙發(fā)上,氣沖沖的喊著。“費云帆!你解釋解釋看,這是什么意思?”</br> “不要叫,”費云帆安安靜靜的說:“我正預(yù)備告訴你,”他清晰的,一字一字的吐了出來:“我要和紫菱結(jié)婚了!”</br> “什么?”母親大叫,眼睛瞪得那么大,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們。“你說什么?”</br> “我要和紫菱結(jié)婚,”費云帆重復(fù)了一次,仍然維持著他那平靜而安詳?shù)恼Z氣:“請求您答應(yīng)我們。”</br> 母親呆了,傻了,她像化石般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她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像看一對怪物般看著我和費云帆。然后,她忽然清醒了,忽然明白了過來。立刻,她揚著聲音,尖聲叫著父親的名字:</br> “展鵬!展鵬!你還不快來!展鵬!展鵬!……”</br> 她叫得那樣急,那樣尖銳,好像是失火了。于是,父親穿著睡衣,跌跌沖沖的從樓上跑了下來,帶著滿臉的驚怖,一疊連聲的問:</br> “怎么了?綠萍怎么了?怎么了?綠萍怎么了?”</br> 他一定以為是綠萍的傷勢起了變化,事實上,綠萍已經(jīng)快能出院了。母親又叫又嚷的說:</br> “不是綠萍,是紫菱!你在家管些什么?怎么允許發(fā)生這種事?”</br> “紫菱?”父親莫名其妙的看著我:“紫菱不是好好的嗎?這是怎么回事?”</br> “讓我來說吧,”費云帆站起身來,往前跨了一步。“我想請求你一件事。”</br> “怎么?怎么?”父親睡眼惺忪,完全摸不著頭腦:“云帆,你又有什么事?”</br> “我的事就是紫菱的事,”費云帆說:“我們已經(jīng)決定結(jié)婚了!”</br> 父親也呆了,他的睡意已被費云帆這句話趕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仔細(xì)的看了費云帆一眼,再轉(zhuǎn)頭望著我,他的眼光是詢問的,懷疑的,不信任的,而且,還帶著一抹深刻的心痛和受傷似的神情。好半天,他才低聲的問我:</br> “紫菱,這是真的嗎?”</br> “是真的,爸爸!”我輕聲回答。</br> “好呀!”母親又爆發(fā)般的大叫了起來。“費云帆,你真好,你真是個好朋友!你居然去勾引一個還未成年的小女孩!我早就知道你對紫菱不安好心,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自以為你有錢,有經(jīng)驗,你就把紫菱玩弄于股掌之上!你下流,卑鄙!”</br> “慢著!”費云帆喊,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雪白。“你們能不能聽我講幾句話!”</br> “你還有話好說?你還有臉說話?”母親直問到他臉上去。“你乘人之危,正在我們家出事的時候,沒有時間來顧到紫菱,你就勾引她……”</br> “舜涓!”父親喊:“你不要說了,讓他說話!”他嚴(yán)厲的盯著費云帆。“你說吧,云帆,說個清楚,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br> “我要說的話非常簡單,”費云帆沉著臉,嚴(yán)肅的、鄭重的、清晰的、穩(wěn)定的說:“我對紫菱沒有一絲一毫玩弄的心理,我發(fā)誓要愛護她,照顧她,我請求你們允許我娶她做我的妻子!”</br> “請求!”母親大聲喊:“你是說請求嗎?”</br> “是的!”費云帆忍耐的說。</br> “那么,我也給你一個很簡單的答復(fù),”母親斬釘截鐵的說:“不行!”</br> 費云帆深深的望著母親。</br> “我用了請求兩個字,”他低沉的說:“那是由于我對你們兩位的尊重。事實上,這是我和紫菱兩個人間的私事,只要她答應(yīng)嫁給我,那么,你們說行,我很感激,你們說不行,我也一樣要娶她!”</br> “天呀!”母親直翻白眼:“這是什么世界?”她注視著父親,氣得發(fā)抖。“展鵬,都是你交的好朋友!你馬上打電話給云舟,我要問問他!”</br> “不用找我的哥哥,”費云帆挺直著背脊,堅決的說:“即使你找到我的父親,他也無法阻止我!”</br> “啊呀!”母親怪叫,“展鵬,你聽聽!你聽聽!這是什么話?啊呀,我們家今年是走了什么霉運,怎么所有倒楣的事都集中了?”</br> “舜涓,你冷靜一下!”父親用手掠了掠頭發(fā),努力的平靜著他自己,他直視著費云帆,他的眼光是深思的,研判的,沉重的。“告訴我,云帆,你為什么要娶紫菱?你坦白說!理由何在?”</br> 費云帆沉默了幾秒鐘。</br> “我說坦白的理由,你未見得會相信!”他說。</br> “你說說看!”</br> 費云帆直視著父親。</br> “我愛她!”他低聲說。</br> “愛?”母親又尖叫了起來:“他懂得什么叫愛?他愛過舞女,酒女,吧女,愛過成千成萬的女人!愛,他懂得什么叫愛……”</br> “舜涓!”父親喊,阻止了母親的尖叫。他的眼光一直深沉的、嚴(yán)肅的打量著費云帆。這時,他把眼光調(diào)到我身上來了。他走近了我,仔細(xì)的凝視我,我在他的眼光下瑟縮了,蜷縮在沙發(fā)上,我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孩,被動的看著他。他蹲下了身子,握住了我的手,他慈愛的、溫柔的叫了一聲:“紫菱!”</br> 淚水忽然又沖進了我的眼眶,我本就是個愛哭的女孩。我含淚望著我那親愛的父親。</br> “紫菱,”他親切的、語重心長的說:“我一直想了解你,一直想給予你最充分的自由。你不愿考大學(xué),我就答應(yīng)你不考大學(xué),你要學(xué)吉他,我就讓你學(xué)吉他,你喜歡文學(xué),我給你買各種文學(xué)書籍……我一切都遷就你,順著你。但是,這次,你確實知道你在做什么嗎?”</br> 我抬眼看了看費云帆,我立即接觸到他那對緊張而渴求的眸子,這眼光使我的心猛然一跳。于是,我正視著我的父親,低聲的回答:</br> “我知道,爸爸。”</br> “你確實知道什么叫愛情嗎?”父親再問。</br> 我確實知道什么叫愛情嗎?天哪!還有比這問題更殘酷的問題嗎?淚水涌出了我的眼眶,我啜泣著說:</br> “我知道,爸爸!”</br> “那么,你確定你愛費云帆嗎?”</br> 哦!讓這一切快些過去吧!讓這種“審問”趕快結(jié)束吧!讓我逃開這所有的一切吧!我掙扎著用手蒙住了臉,我哭泣著,顫抖著喊:</br> “是的!是的!是的!我愛他!爸爸,你就讓我嫁給他吧!你答應(yīng)我了吧!”</br> 父親放開了我,站直了身子,我聽到他用蒼涼而沉重的聲音,對費云帆說:</br> “云帆,我做夢也沒想過,你會變成我的女婿!現(xiàn)在,事已至此,我無話可說……”他咬牙,好半天才繼續(xù)下去:“好吧!我把我的女兒交給了你!但是,記住,如果有一天你欺侮了紫菱,我不會饒過你!”</br> “展鵬!”母親大叫:“你怎么可以答應(yīng)他?你怎么可以相信他?他如何能做我們的女婿?他根本比紫菱大了一輩!不行!我反對這事!我堅決反對……”</br> “舜涓,”父親拖住了母親:“現(xiàn)在的時代已不是父母作主的時代了,他們既然相愛,我們又能怎樣呢?”他重新俯下身子看我:“紫菱,你一定要嫁給他,是嗎?”</br> “是的,爸爸。”</br> “唉!”父親長嘆一聲,轉(zhuǎn)向費云帆:“云帆,你是我的好朋友,但我卻不知道你是不是個好女婿!”</br> “你放心,”費云帆誠懇的說:“我絕不會虧待紫菱,而且,我謝謝你,由衷的謝謝你。”</br> “不行!”母親大怒,狂喊著說:“展鵬,女兒不是你一個人的,你答應(yīng),我不答應(yīng)!我絕不能讓紫菱嫁給一個離過婚的老太保!費云帆,”她狂怒的對費云帆說:“別以為你的那些歷史我不知道!你在羅馬有個同居的女人,對嗎?你在臺灣也包過一個舞女,對嗎?你遺棄了你的妻子,對嗎?你……”</br> “舜涓!”父親又打斷了她:“你現(xiàn)在提這些事有什么用?翻穿了他的歷史,你也未見得阻止得了戀愛!”</br> “可是,你就放心把紫菱交給這樣一個男人?”</br> “事實上,不管交給誰,我們都不會放心,是嗎?”父親凄涼的說:“因為我們是父母!但是,我們總要面臨孩子長大的一天,總要去信任某一個人,或者,去信任愛情!綠萍?xì)垙U了,她已是個永不會快樂的孩子了,我何忍再去剝奪紫菱的快樂?”</br> 父親的話,勾起了我所有的愁腸,又那樣深深的打進我的心坎里,讓我感動,讓我震顫,我忍不住放聲痛哭了,為我,為綠萍,為父親……為我們的命運而哭。</br> “走吧!”父親含淚拉住母親:“我們上樓去,我要和你談一談,也讓他們兩個談一談。”他頓了頓,又說:“云帆,你明天來看我,我們要計劃一下,不是嗎?”</br> “是的。”費云帆說。</br> 母親似乎還要說話,還要爭論,還要發(fā)脾氣,但是,她被父親拖走了,終于被父親拖走了。我仍然蜷縮在沙發(fā)里哭泣,淚閘一開,似乎就像黃河泛濫般不可收拾。</br> 于是,費云帆走了過來,坐在我身邊,他用胳膊緊緊的擁住了我,他的聲音溫存、細(xì)膩、而歉疚的在我耳邊響起:</br> “紫菱,我是那么那么的抱歉,會再帶給你這樣一場風(fēng)暴,現(xiàn)在,一切都過去了,以后,什么都會好好的,我保證!紫菱!”</br> 我把頭埋進了他的懷里,啜泣著說:</br> “費云帆,你不會欺侮我吧?”</br> “我愛護你還來不及呢,真的。”他說。</br> 我抬起頭來,含淚看他:</br> “那是真的嗎?”我問。</br> “什么事情?”</br> “媽媽說的,你在羅馬和臺灣的那些女人。”</br> 他凝視我,深深的、深深的凝視我,他的眼神坦白而真摯,帶著抹令人心痛的歉意。</br> “我是不是必須回答這個問題?”他低問。</br> 我閉了閉眼睛。</br> “不,不用告訴我了。”我說。</br> 于是,他一下子擁緊了我,擁得那么緊那么緊,他把頭埋在我的耳邊,鄭重的說:</br> “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今起,是個全新的我,信任我,我絕不會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情!”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