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br> 我和費云帆買了一個吉他,錢是他付的,他堅持要送我一樣?xùn)|西。他在樂器店試了很久的音,又彈了一曲美國的名歌,那吉他的聲音琮琮,從他指端流瀉出的音浪如水擊石,如雨敲窗,說不出來有多動人。但是,他仍然搖搖頭,不太滿意的說:</br> “只能勉強用用,反正你是初學(xué),將來我把我那支吉他帶給你用,那個的聲音才好呢!”</br> “我聽起來每個吉他都差不多。”我老實的說。</br> “等你學(xué)會了就不同了,首先你就要學(xué)習(xí)分辨吉他的音色與音質(zhì)。”</br> “你從什么地方學(xué)會的吉他?”我問。</br> 他笑笑,沒說話。</br> 買完吉他,他開車帶我到中山北路的一家餐廳里,我沒注意那餐廳的名字,只注意到那餐廳的設(shè)計,那餐廳像一條船,纜繩,漁網(wǎng),和油燈把它布置得如詩如夢,墻是用粗大的原木釘成的,上面插著火炬,掛著鐵錨,充滿了某種原始的、野性的氣息。而在原始與野性以外,由于那柔和的燈光,那朦朧的氣氛,和唱機中播的一支“雨點正打在我頭上”的英文歌,把那餐廳的空氣渲染得像個夢境。我四面環(huán)顧,忍不住深抽了一口氣,說:</br> “我從不知道臺北有這樣的餐廳。”</br> “這家是新開的。”他笑笑說。</br> 有個經(jīng)理模樣的人,走來對費云帆低語了幾句什么,就退開了。然后,侍者走了過來,恭敬而熟稔的和費云帆打招呼,顯然,他是這兒的常客。費云帆看看我:</br> “愿意嘗試喝一點酒嗎?為了慶祝你的勝利。”</br> “我的勝利?”我迷惑的問,心里仍然擺脫不開楚濂和綠萍的影子,這句話對我像是一個諷刺。</br> “瞧!你不是剛獲得不考大學(xué)的權(quán)利嗎?”</br> 真的。我微笑了,他對侍者低聲吩咐了幾句,然后,又看著我:</br> “這兒是西餐,吃得來嗎?”</br> 我點頭。</br> “要吃什么?”我點了一客“黑胡椒牛排”,他點了魚和沙拉。侍者走開了。我不住的東張西望,費云帆只是若有所思的看著我,半晌,他才問:</br> “喜歡這兒嗎?”</br> “是的,”我直視他。“你一定常來。”</br> 他點點頭,笑笑。輕描淡寫的說:</br> “因為我是這兒的老板。”</br> 我驚跳,瞪著他。</br> “怎的?”他笑著問:“很希奇嗎?”</br> 我不信任的張大了眼睛。他對我微笑,聳了聳肩:</br> “像你說的,我不是龍,也不是鳳,我只是個平凡的商人。”</br> “我——我真不相信,”我訥訥的說:“我以為——你是剛從歐洲回來的。”</br> “我確實剛從歐洲回來,就為了這家餐館,”他說,“我在羅馬也有一家餐廳,在舊金山還有一間。”</br> “噢,”我重新打量他,像看一個怪物。“我真沒有辦法把你和餐廳聯(lián)想在一起。”</br> “這破壞了你對我的估價嗎?”他銳利的望著我。</br> 我在他的眼光下無法遁形,我也不想遁形。</br> “是的,”我老實說:“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藝術(shù)家,或音樂家。”</br> 他又微笑了。</br> “藝術(shù)家和音樂家就比餐館老板來得清高嗎?”他問。盯著我。</br> “我——”我困惑的說:“我不知道。”</br> “你不知道,但是,你確實以為如此。”他點穿了我。靠進椅子里,燃起了一支煙,他的臉在煙霧下顯得模糊,但那對眼光卻依然清亮。“等你再長大一點,等你再經(jīng)過一段人生,你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藝術(shù)家的價值與一個餐館老板的價值并沒有多大的分別。藝術(shù)家在賣畫的時候,他也只是個商人而已。人的清高與否,不在乎他的職業(yè),而在于他的思想和情操。”</br> 我瞪視著他,相當(dāng)眩惑。他再對我笑笑,說:</br> “酒來了。”</br> 侍者推了一個車子過來,像電影中常見的一樣,一個裝滿冰塊的木桶里,放著一個精致的酒瓶,兩個高腳的玻璃杯被安置在我們面前,侍者拿起瓶子,那夸張的開瓶聲和那涌出瓶口的泡沫使我驚愕,我望著費云帆,愕然的問:</br> “這是什么?香檳嗎?”</br> “是的,”他依然微笑著。“為了慶祝你的自由。”</br> 酒杯注滿了,侍者退開了。</br> “我從沒喝過酒。”我坦白的說。</br> “放心,”他笑吟吟的。“香檳不會使你醉倒,這和汽水差不了多少。”他對我舉了舉杯子:“來,祝福你!”</br> 我端起杯子。</br> “祝福我什么?”我故意刁難:“別忘了我的名字叫‘失意’。”</br> “人生沒有失意,那有得意?”他說,眼光深邃:“讓我祝福你永遠快樂吧,要知道,人生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快樂才是最珍貴的。”</br> “連金錢都是假的嗎?”我又刁難。</br> “當(dāng)金錢買到快樂的時候,它的價值就發(fā)揮了。”</br> “你的金錢買到過快樂嗎?”</br> “有時是的。”</br> “什么時候?”</br> “例如現(xiàn)在。”</br> 我皺眉。他很快的說:</br> “不要太敏感,小姑娘。我的意思是說,你要想找個清靜的地方談?wù)勗挘纫槐镁疲硎芷痰拈e暇,這些,你都需要金錢來買。”</br> 我似懂非懂,只能皺眉,他爽然一笑,說:</br> “別為這些理論傷腦筋吧,你還太小,將來你會懂的。現(xiàn)在,喝酒吧,好嗎?”</br> 我舉起杯子,大大的喝了一口,差點嗆住了,酒味酸酸的,我舔了舔嘴唇。</br> “說實話,這并不太好喝。”</br> 他又笑了,放下杯子,抽了一口煙。</br> “等你喝習(xí)慣了,你會喜歡的。”</br> 我看著他。</br> “你又抽煙又喝酒的嗎?”</br> “是的,”他揚了揚眉毛:“我有很多壞習(xí)慣。”</br> “你太太能忍受這些壞習(xí)慣嗎?”</br> 他震動了一下,一截?zé)熁衣淞讼聛怼?lt;/br> “誰和你談過我太太?”他問。</br> “沒有人。”</br> “那么,你怎么知道我有太太?”</br> “一個三十八歲的男人,有很好的事業(yè)基礎(chǔ),有很多的錢,你該是女人心目中的偶像,我不相信像你這樣的男人會沒結(jié)過婚。”</br> 他沉默了。凝視著我,他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說話,只是不住的噴著煙霧,那煙霧把他的臉籠罩著,使他看來神秘而莫測。在他的沉默下,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于是,我就一口又一口的喝著那香檳。他忽然振作了一下,坐正身子,他滅掉了煙蒂,他的眼光又顯得神采奕奕起來。</br> “嗨,”他說:“別把那香檳當(dāng)冷開水喝,它一樣會喝醉人的。”</br> “你剛剛才說它不會讓人醉的。”</br> “我可不知道你要這樣喝法!”他說:“我看,我還是給你叫瓶可口可樂吧!”</br> 我笑了。</br> “不要,你只要多說點話就好。”</br> “說什么?”他瞪著我:“你很會揭人的傷疤呢!”</br> “傷疤?”我一愣。“我根本不知道你的傷疤在什么地方?如何揭法?”</br> 他啜了一口酒,眼光深沉而含蓄。</br> “知道我學(xué)什么的嗎?”</br> “不知道,我對你什么都不知道。”</br> “我畢業(yè)于成大建筑系。”他慢吞吞的說:“畢業(yè)之后,我去了美國,轉(zhuǎn)攻室內(nèi)設(shè)計,四年后,我成為一個小有名氣的室內(nèi)設(shè)計家。”他抬頭看看四周。“這餐館就是我自己設(shè)計的,喜歡嗎?”</br> 一口酒哽在我喉嚨里,驚奇使我張大了眼睛。他笑了笑,轉(zhuǎn)動著手里的杯子。</br> “在美國,我專門設(shè)計櫥窗、咖啡館、和餐館,我賺了不少錢。”他繼續(xù)說:“有一天,我突然對股票發(fā)生了興趣,我心血來潮的買了一萬股股票,那是一家新的石油公司,他們在沙漠里探測石油。這股票在一年后就成為了廢紙,因為那家公司始終沒有開到石油。我繼續(xù)干我的室內(nèi)設(shè)計,幾乎已把那股票忘記了,可是,有一天,出人意料之外的,那沙漠竟冒出石油來了!我的股票在一夜間暴漲了幾十倍,我驟然發(fā)現(xiàn),我竟莫名其妙的成為了一個富翁。”他頓了頓:“你聽過這類的故事嗎?”</br> “聞所未聞。”我呆呆的說。</br> “這是典型的、美國式的傳奇。”他晃動著酒杯,眼光迷迷濛濛的注視著他手里的杯子。“正像你說的,一個年輕有錢的單身漢是很容易被婚姻捕捉的。三個月之后,我就結(jié)了婚。”</br> “哦,”我咽了一口酒。“她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美國嗎?還是歐洲?”</br> 他看了我一眼。</br> “我不知道。”他說。</br> “你不知道?”我驚奇的問。</br> “她很美,很美,”他說:“是任何男人夢寐以求的那種美女,一個美國女孩子!”</br> “噢!”我驚嘆:“是個美國人嗎?”</br> “是的,一個西方的美女,無論長相和身材,都夠得上好萊塢的標(biāo)準(zhǔn)。有一陣,我以為我已經(jīng)上了天,幸福得像一個神仙一樣了。但是,僅僅幾個月,我的幻夢碎了,我發(fā)現(xiàn)我的妻子只有身體,而沒有頭腦,我不能和她談話,不能讓她了解我,不能——”他沉思,想著該用的字匯,突然說:“你用的那兩個字:通電!我和她之間沒有電流。我的婚姻開始變成一種最深刻的痛苦,對我們雙方都是折磨,這婚姻維持了兩年,然后,我給了她一大筆錢,離婚了。”</br> 侍者送來了湯,接著就是我的牛排和他的魚,這打斷了他的敘述,我鋪好了餐巾,拿起刀叉,眼光卻仍然停駐在他身上。他對我溫和的笑笑,說:</br> “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br> 我切著牛排,一面問:</br> “后來呢?”</br> “后來嗎?”他想了想。“有一度我很消沉,很空虛,很無聊。我有錢,有事業(yè),卻不知道自己生活的目標(biāo)是什么?于是,我去了歐洲。”他吃了一塊魚,望著我:“我有沒有告訴你,我從念大學(xué)時就迷上了彈吉他?”</br> “沒有,你沒說過。”</br> “我很小就迷吉他,到美國后我迷合唱團,我一直沒放棄學(xué)吉他。到歐洲后,在我的無聊和消沉下,我竟跑到一個二流的餐廳里去彈吉他,我是那樂隊里的第一吉他手。”他笑著看我。“你信嗎?”</br> “我已經(jīng)開始覺得,”我張大眼睛說:“任何怪事發(fā)生在你身上都可能,因為你完全是個傳奇人物。”</br> 他微笑著,吃著他的魚和沙拉。</br> “你彈了多久的吉他?”我忍不住問。</br> “我在歐洲各處旅行,”他說:“在每個餐廳里彈吉他,這樣,我對餐廳又發(fā)生了興趣。”</br> “于是,”我接口說:“你就開起餐廳來了,在歐洲開,在美國開,你的餐廳又相當(dāng)賺錢,你的財富越來越多,你就動了回國投資的念頭,這樣,你就回來了,開了這家餐館!”</br> “你說得很確實,”他笑著說。“可是,你吃得很少,怎么,這牛排不合胃口嗎?”</br>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吃什么黑胡椒牛排,”我喃喃的說:“我點它,只因為想表示對西餐內(nèi)行而已。我可不知道它是這么辣的!”</br> 我的坦白使他發(fā)笑。</br> “給你另外叫點什么?”他問。</br> “不要。”我又喝了一口香檳:“我現(xiàn)在有點騰云駕霧的,吃不下任何東西。這香檳比汽水強不了多少,嗯?我已經(jīng)越喝越習(xí)慣了。”</br> 他伸過手來,想從我手中取去杯子。</br> “你喝了太多的香檳,”他說:“你已經(jīng)醉了。”</br> “沒有。”我猛烈的搖頭,抓緊我的杯子。“再告訴我你的故事。”</br> “我的故事你都知道了,還有什么呢?”</br> “有,一定有很多,你是天方夜譚里的人物,故事是層出不窮的,你說吧,我愛聽!”</br> 于是,他又說了,他說了很多很多,歐洲的見聞,西方的美女,他的一些奇遇,艷遇……我一直傾聽著,一直喝著那“和汽水差不多”的香檳,我的頭越來越昏沉,我的視覺越來越模糊,我只記得我一直笑,一直笑個不停,最后,夜似乎很深了,他把我拉出了那家餐廳,我靠在他身上,還在笑,不知什么事那么好笑。他把我塞進了汽車,我坐在車上,隨著車子的顛簸,我不知怎的,開始背起詩來了,我一定背了各種各樣的詩,因為,當(dāng)汽車停在我家門口的時候,我正在反復(fù)念著我自己寫的那首“一簾幽夢”:</br> “我有一簾幽夢,</br> 不知與誰能共?</br> 多少秘密在其中,</br> 欲訴無人能懂!</br> ……”</br> 我被拉下車子,我又被東歪西倒的拖進客廳,我還在笑,在喃喃的背誦我的“一簾幽夢”。直到站在客廳里,陡的發(fā)現(xiàn)楚濂居然還沒走,還坐在沙發(fā)中。而我那親愛的母親,又大驚小怪的發(fā)出一聲驚呼:</br> “哎呀,紫菱!你怎么了?”</br> 我的酒似乎醒了一半。</br> 我聽到費云帆的聲音,在歉然的解釋:</br> “我真不知道她完全不會喝酒……”</br> “喝酒?”母親的聲音尖銳而刺耳:“云帆,你知道她才幾歲?你以為她是你交往的那些女人嗎?”</br> 我搖搖晃晃的站著,我看到楚濂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他瞪視著我,臉孔雪白,我對他笑著問:</br> “楚濂,你現(xiàn)在是青蛙,還是王子?你的公主呢?”</br> 我到處尋找,于是,我看到綠萍帶著滿臉的驚慌與不解,坐在沙發(fā)里瞪視著我,我用手摸摸臉,笑嘻嘻的望著她,問:</br> “我是多了一個鼻子還是少了一個眼睛,你為什么這樣怪怪的看我?”</br> “啊呀,”綠萍喃喃的說:“她瘋了!”</br> 是的,我瘋了!人生難得幾回瘋,不瘋更何待?我搖搖擺擺的走向楚濂,大聲的說:</br> “楚濂,你絕不會相信,我過了多么奇異的一個晚上!你絕不會相信!我認識了一個天方夜潭里的人物,他可以幻化成各種王子,你信嗎?”</br> 那大概是我那晚說的最后一句清楚的話,因為我接著就倒進了沙發(fā)里,幾乎是立刻就睡著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