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記
·后記·</br> 公元一九七五年夏天,我收到一位讀者的來信,希望我見他一面,聽一聽他的故事,“值不值得寫成一篇小說”。說真的,這些年來,我收到這類的讀者來信實在太多,大部分都被我回絕了。因為,我越來越發(fā)現(xiàn),真實的故事最難寫,它們永遠會陷于兩種情況:一、太平凡。平凡得根本沒有一寫的價值,只有故事的主人翁才認為它“可歌可泣”,事實上可能已經(jīng)被人寫濫了。二、太離奇。有些真實故事離奇得像假的,我有位朋友一生結(jié)婚了六次,次次驚心動魄。另一位朋友歷經(jīng)摔飛機、撞車、翻船……而大難不死。這些故事完全不合于邏輯學(xué),寫出來準(zhǔn)被人罵為:“編故事都編不完整!”因而,我很怕聽真實故事,也很怕寫真實故事。</br> 但是,我的小說里仍然有很多是取材自真實故事,像《彩云飛》《窗外》《碧云天》《女朋友》《在水一方》《六個夢》,等等。當(dāng)然,即使是真實故事,也經(jīng)過了我的夸張或潤飾,該增的增,該減的減,與真正的原來面貌,不可能再一模一樣了。有時,我這些真實故事的主角,也會對我說一句:m.</br> “比我自己的故事美多了!”</br> 可見,我常常會把故事過分地美化,而削弱了它的真實性,我不知道,這算我的成功,還算我的失敗?</br> 話說回頭,當(dāng)我收到那位讀者來信的時候,我并不想見他的,我發(fā)現(xiàn)他的信寫得非常好,文筆流暢而詞句動人。于是,我建議他“自己寫”。一周后,他寄來厚厚的一本由活頁紙訂成的冊子,和一封短簡:</br> ……你以為我沒有嘗試過自己寫嗎?我寫了很久,只能寫一些片段,而不能把它組合成一篇完整的小說。像拍電影,我跳拍了許多鏡頭,卻不知道怎樣“連戲”。所以,我才決心放棄,而把這個“故事”送給你。因為,我那故事中的女主角——采芹,是你的書迷,她堅持要我把這個故事告訴你……</br> 我開始閱讀他所寫的那些“片段”,不止我一個人閱讀,包括我的秘書小姐,我們曾經(jīng)很費心地想把他這本厚厚的冊子(大約有二十萬字)組合起來,最后,我們兩個人都放棄了,因為,它確實只是一些片段的“快鏡頭”,很難連貫成一個整體。寫的人過分激動,而忽略了故事的完整性。</br> 于是,我見了這位讀者——喬書培。</br> 于是,在我的書房中,我用了整個一下午的時間,聽喬書培細細地告訴我他和采芹的故事。他來見我的那天,正是他大學(xué)畢業(yè),即將分發(fā)去受預(yù)備軍官訓(xùn)練的前夕。他給我的印象是:年輕、漂亮、溫文儒雅,頗有書卷味,而又不失其男性的英爽和豪邁之氣。我聽了他的故事,而且我感動了。說來奇怪,整個故事中,最令我感動的一段,是他和采芹吵架和好后,兩人共飲一杯甘蔗汁那段。有次,我把這段故事講給一個朋友聽,那朋友竟回了我一句:</br> “胡說八道,怎么會有人窮得買不起一杯甘蔗汁!”</br> 可是,這竟是“事實”。</br> 雖然我很被這故事感動,雖然我也答應(yīng)喬書培,有朝一日,我會嘗試去寫它。但是,我卻讓這故事冷凍了三年之久。在這三年中,我寫了很多部小說,包括《我是一片云》《月朦朧,鳥朦朧》《雁兒在林梢》《一顆紅豆》等,卻遲遲沒有提筆去寫《彩霞滿天》,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想,或者在我的潛意識里,我仍然期望喬書培能完成它。</br> 今年年初,我的寫作情緒忽然陷入了低潮,我不滿意我的每一本作品,我見到稿紙就“頭痛”。我失去信心,失去斗志。我有好多部小說的腹稿,都只開一個頭就被我拋棄了。我拼命閱讀別人的作品,拼命“自我檢討”……我覺得我無法再寫作了。因為,我每個“腹稿”都無法吸引我繼續(xù)寫下去。我常終日徘徊在書房中,久久不能成一字。寫作原是一件最寂寞最孤獨的工作,需要最大的“毅力”去“進行”,去“完成”。在寫作的過程里,痛苦實在比歡樂多。盡管我有時也很瀟灑地說:創(chuàng)作本身是一件享受,一種挑戰(zhàn)。但是,人類的挑戰(zhàn)有多少不同的形態(tài)!天下就有些傻瓜選擇賽車的職業(yè),每天把自己放在生死邊緣中,經(jīng)常撞得頭破血流。天下也有些傻瓜選擇寫作為職業(yè),每天把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書房里,而對著成疊空白的稿紙,硬要把自己腦海里抽象的思想和感情,具體地搬到稿紙上去。我在那份低潮的情緒中“蕭索”了一段日子。自己心中也很明白,并沒有任何人強迫我“寫作”,假若“寫作”真的很痛苦,我大可不寫。像三毛(《哭泣的駱駝》的作者)來信所說:</br> “如果我是你,我早就釣魚去了!”</br> 我想,我應(yīng)該釣魚去。可是,我握著釣魚竿的時候,一直幻想我握著的是筆,我在水面上寫字,把魚都寫跑了。于是,我很悲哀地發(fā)現(xiàn)一件事實,我逃不開寫作,就像賽車選手逃不開賽車似的,那是種誘惑,是種蠢動在血液里的沖力。盡管它是痛苦,盡管它是折磨,盡管它是煎熬……我就是擺脫不開它。它也是“愛情”的一種:痛苦和狂歡常常糅合在一起的,讓你對它又恨又愛又怕而又不忍逃開。</br> 于是,在那段“蕭索”的日子之后,我忽然想起喬書培的故事,想起他們的防風(fēng)林、沙灘、落日、小閣樓、甘蔗汁和他們那段曲折感人的心路歷程,以及那深摯得令人墮淚的愛情。于是,忽然間,我的“低潮”過去了,我的“煩躁”消失了。我回到我的書房里,開始執(zhí)筆寫《彩霞滿天》了。</br> 不可否認,寫作的過程仍然艱苦。我有個最壞的寫作習(xí)慣,一旦文思潮涌,我就是把手指寫得破了皮我也不肯停止。因而,每本書寫到最后幾章,我的手上全都包上了紗布,以保護我那又紅又腫又痛的手指。在這段時期,我會變成一只刺猬,渾身都是刺,任何朋友都別來找我,否則,我總是給人釘子碰,碰得別人七葷八素。好在,至親好友,對我這種個性都已經(jīng)了解了。</br> 《彩霞滿天》比我預(yù)計的進度慢,也比我預(yù)計的字?jǐn)?shù)多。我寫得很用功,很專注。說來慚愧,好幾次我不得不停筆,只因為我竟被他們的愛情感動得熱淚盈眶。真實故事的優(yōu)點就在這兒,它的畫面永遠在你面前,使你不由自主地深陷進去,去分擔(dān)他們的苦與樂。如今,我終于把這本書寫完了,在深深透出一口長氣之后,我很坦白地說了一句話:</br> “這是最近幾年來,我自己比較偏愛的一部作品!”</br> 真的,不論讀者們是否能接受它,喜歡它,我卻好“偏愛”它。當(dāng)然,我也必須對喬書培和殷采芹致歉,其中若干細節(jié),我不能不加上我自己的想像力,也有些地方,我略作更改,使若干“不合邏輯”的地方變得“邏輯化”。再有故事最初的發(fā)生地是澎湖,因為我對該地相當(dāng)陌生,只好含糊稱為西部某港,希望不影響全書的真實性。總之,我已盡力寫出了這個故事,但愿“它”能像感動我自己一樣的感動別人。</br> 假若讀者們能耐心地讀完這本小說,而又有興趣來讀這篇“后記”的話,我在最后,還有張小小的年表,來交代一些書中并未交代的事情。</br> 公元一九七四年夏天:</br> 喬書培與殷采芹完成婚禮,伴娘是蘇燕青,伴郎是陳樵。定居臺北市,并接來喬云峰共享天倫之樂。</br> 公元一九七五年夏天:</br> 陳樵與何雯完成婚禮,伴娘仍是蘇燕青,伴郎姓名不詳。</br> 公元一九七三年夏天:</br> 殷振揚開始駕駛計程車謀生,他仍然經(jīng)常打架生事,并曾因毆辱警察,不服取締而被捕數(shù)次,兩年后忽結(jié)識一位山地姑娘,從此被該女孩“管理”得服服帖帖。</br> 公元一九七六年秋天:</br> 蘇燕青出國進修,在美國加州大學(xué)改學(xué)教育。據(jù)說邂逅了某位華僑醫(yī)生,來往密切,結(jié)果不詳。</br> 公元一九七三年——直迄于今:</br> 關(guān)若飛仍在彈電子琴,如果你去“喜鵲窩”,必定可以見到他。喬書培夫婦曾為他多次做媒,并曾大力撮合他與蘇燕青,紛紛失敗。關(guān)若飛聲稱抱獨身主義。</br> 喬書培聽過他邊彈邊唱那支《我等待你直到白發(fā)如霜》后,曾對采芹說:</br> “這家伙永遠是我的威脅!”</br> 或者為了保持這份“威脅力”,關(guān)若飛始終未婚,甚至不交女友。</br> 一九七八年夏季于臺北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