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br> 開學(xué)了,又是一個新的學(xué)期,又是一個新的年度,書培進入大二了。</br> 大學(xué)生活總是那樣的,可忙可閑,因人而異。但,大多數(shù)的青年,經(jīng)過一段漫長的苦讀時期,好不容易進入了大學(xué),就會整個放松了自己,他們在追求知識之余,更充分地要享受他們的青春,享受他們的驕傲,享受他們剛剛獲得的自由。因而,在他們這個年齡,都是最自負、最剛強、最任性而最歡愉的。大二是個精華的時期,新生時代的生疏和羞怯已成過去,未來前途的壓力還沒有來到,他們是真正在享受著“生命”了。</br> 陳樵辭去了一個家教,他也在充分享受“生命”了。摟著他的“長發(fā)飄飄”,他站在校園里,接受了書培還給他的兩千元,他笑著問:</br> “你發(fā)財了嗎?中了愛國獎券?”</br> “是采芹,她找到了工作,兩個人賺錢當然就夠用了。”書培說,特別強調(diào)了“兩個人賺錢”這一點。對于采芹那高薪的收入,他一直覺得頗有壓迫感。</br> “噢,喬書培!”“長發(fā)飄飄”開了口,她的名字叫何雯,是外文系之花,因為有一頭特別漂亮的長發(fā),曾經(jīng)被一家廣告公司看中,要她去拍洗發(fā)精廣告,被她拒絕了。但是,從此,“長發(fā)飄飄”的綽號就不脛而走了。她從大一就和陳樵來往,最近,兩人已進入相當“白熱化”的階段,從陳樵嘴中,她當然也知道了喬書培的故事。“聽說你有一個‘望霞閣’,我們今天下午蹺課,去你的‘望霞閣’中玩玩好不好?”</br> 書培怔了怔,還來不及說話,陳樵已經(jīng)大聲附議:</br> “好啊!我早就想見見你那位青梅竹馬了。蘇燕青也說了幾百次,要去你的小閣樓拜訪拜訪,咱們?nèi)フ姨K燕青,大伙兒撞了去。到你家去鬧一個下午!”</br> “這……”書培有些猶疑,今天采芹是晚班,六點前就要出門,而且,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如果大批人馬登門拜訪,不知她會不會手足失措?“這……”他吞吞吐吐的,“采芹今晚要上班……”</br> “少這這那那的了!”陳樵敲著他的肩膀,“你就是找出幾百個借口,咱們還是要去!難道你那位殷采芹是見不得人的?為什么要把她藏起來?……”</br> “是啊!”何雯接了口,“喬書培最不夠意思,躲躲藏藏,閃閃爍爍,一點男兒氣概都沒有!”</br> “我知道,”陳樵又接口,“喬書培是瞧不起我們,他的小天地,不容許閑雜人等闖進去!人家是大藝術(shù)家,生怕我們這些俗人蠢物,弄臟了他那纖塵不染的‘望霞閣’,所以呵,我看,何雯,我們不要不識相了。”</br> “好了好了!”喬書培舉起手來,“我投降,我投降!你們不怕爬樓梯,受得了小屋里的熱氣,就跟我來!不過,我先去福利社買點瓜子牛肉干,既然有貴客降臨,我就得準備一番!”</br> “你免了吧!”何雯笑著說,“這些東西讓我和蘇燕青去準備,你只要帶我們?nèi)ゾ托辛恕D愕仍谶@兒,我找蘇燕青去!”她笑著轉(zhuǎn)身,飛跑而去。</br> “我在這兒看著他,”陳樵嚷著說,“你們快去快來!別忘了也買點汽水啤酒!”</br> “我去買!”喬書培說。</br> “你給我站著。”陳樵拉住了他,著他笑,“我不要讓采芹以為來了一批蝗蟲,何況,你才還完債,能有多少錢去采辦吃的!”</br> “我有,我有!”喬書培慌忙說,一面伸手到口袋里去掏著,采芹已經(jīng)上了兩個月班了,家里一下子就好像“富有”起來了。如果不是采芹上班需要新裝,他早就可以把所有的債務(wù)都還清了。</br> 陳樵壓住了他的手。</br> “算了,誰要你炫耀財產(chǎn)啊!你別啰嗦了!”</br> 就這樣,三十分鐘后。喬書培已帶著陳樵、蘇燕青、何雯等一行人,嘻嘻哈哈地爬上了四層樓,大家懷里都抱著大包小包的零食、瓜子、牛肉干、話梅、餅干、汽水、啤酒……應(yīng)有盡有,一路上你推我擠,又笑又鬧,雖然只有四個人,倒好像來了千軍萬馬似的。大家“更上一層樓”,走上了陽臺,就人人眼前一亮,陳樵忍不住,就吹了一聲響響的口哨。</br> 在那陽臺上,“日日春”正燦爛地盛開著,花團錦簇,五顏六色,那小小的花朵形成了一片花海,把那幢孤獨的小木屋圍繞在花叢中。從樓梯口到小屋正門,用“日日春”的花盆兩邊排列,中間空出了一條小徑。而花海之中,還間或有一兩盆綠色植物,有的像芭蕉,有的像棕櫚樹,在那兒亭亭玉立地站著。小屋的窗子大開著,靜悄悄地垂著綠條紋的帆布窗簾,微風過處,窗簾就迎風招展……好一個世外桃源!</br> 喬書培首先往小屋內(nèi)沖去,打開大門,他揚著聲音,大喊著:</br> “采芹,快來!有客人來了!”</br> 采芹正在廚房里忙,晚上要上班,她生怕喬書培不吃晚飯,自從采芹上晚班之后,他就常常忘了吃晚飯,他說他已經(jīng)不習慣于一個人去館子里吃飯了。所以,采芹燉了一鍋牛肉湯,又在忙著洗菜切菜,想在上班前把晚餐做好。她雙手濕淋淋的,衣服上還沾著菜葉子。聽到一大群男男女女嘻嘻哈哈的聲音,又聽到喬書培這一叫,她不知怎的,就大吃一驚而心慌意亂起來。慌忙洗干凈手,拂了拂散亂的頭發(fā),扯下了圍裙,她還來不及弄清爽,書培又在喊了:</br> “采芹!快來迎接客人啊!我最要好的同學(xué)都來了!采芹,你在哪兒?”</br> 她整理著衣裳,手足失措,卻不能藏在廚房里不見人啊!深吸了口氣,她心里有些慌,有些亂,有些急,有些怯場,有些羞赧……這個書培啊,怎么預(yù)先不給她一個通知呢?她也可以把自己打扮整齊一些呀!不能再遲延了,硬著頭皮,她迎了出去。</br> 一走到“客廳”,她就更加心慌意亂了。迎面看到的,就是那個有小酒窩的“好美麗好美麗”的小姐,一頭短發(fā),一對銳利而明亮的眼睛,充滿了好奇,直率地、坦白地、緊迫地盯著她,似乎想一眼就把她看得透透的,而她覺得,她也真的被這對慧黠的眸子看得透透的了,因為她只有那樣淺淺的內(nèi)容,像盆淺淺的水,是禁不起這樣“聰明”的“大學(xué)生”來透視的。</br> “采芹,”書培走過來,一把用胳膊攬住了她,那男性的胳膊是多么強韌而有力啊,像個堡壘似的圈住了她,她覺得那撲通撲通亂跳的心臟穩(wěn)定多了,“我給你介紹,這是蘇燕青,我就在她爸爸那兒工作,你知道。燕青的學(xué)問才好呢,是中文系的高材生,品學(xué)兼優(yōu)……”</br> “得了,喬書培,”燕青瞅著他笑,“哪兒跑來這么多客套和虛偽?你少肉麻了!”</br> 喬書培笑了,轉(zhuǎn)向陳樵和“長發(fā)飄飄”:</br> “這是何雯,外文系的系花,也是我們陳樵兄的……”</br> “喬書培!”何雯兇巴巴地喊了一聲。</br> “怎么了?”喬書培用手直抓腦袋,一股傻呵呵相,“我今天連介紹人都不會了,到處碰釘子!采芹,咱們學(xué)校是有名的,男生傻,女生兇。而傻男生老被兇女生統(tǒng)治,有些陰陽顛倒……”</br> “你可是例外啊!”陳樵笑著說,緊盯著采芹看。她怯生生地站在那兒,唇邊帶著個幾乎是“可憐兮兮”的微笑。脂粉不施,荊釵布裙,皮膚又白又細,眼珠又黑又深,身材纖細苗條,如玉樹臨風。那副含羞帶怯的模樣,卻相當“楚楚動人”。“啊哈,”他爽朗地怪笑著,“喬書培,怪不得你看不上我們學(xué)校的兇女生,原來你家里藏著這樣個嬌滴滴!”</br> 蘇燕青輕哼了一聲,臉上帶著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斜睨著喬書培,點點頭說:</br> “我看,咱們女生雖然兇,男生可不傻,尤其你這位姓喬的大藝術(shù)家,可絕不傻!”她回頭直視著采芹,睜大了眼睛問,“喬大嫂,你說是不是啊?”</br> 采芹的臉驀然通紅,連脖子都紅了,頭一低,她匆匆忙忙地說了句:</br> “你們大家坐,我去倒茶!”</br> 說完,她轉(zhuǎn)身就往廚房沖去。陳樵在后面直著脖子喊:</br> “喬大嫂!你別忙,咱們自己吃的喝的統(tǒng)統(tǒng)帶了!”</br> 她沖去廚房,聽到書培正在那兒用埋怨的語氣,低低地說著:</br> “搞什么鬼?陳樵?叫她采芹就得了,什么喬大嫂?”</br> “嗬,喬書培,”是蘇燕青的聲音,“你不要指桑罵槐。怎么啦?不能叫她喬大嫂啊?那么,喬太太如何?直呼名字,我可不習慣。”</br> “不習慣嗎?”喬書培答得敏捷,“蘇小姐,你請坐。何小姐,你也坐。陳先生,你別站著啊!咱們家椅子不夠,大家席地而坐吧!”</br> “哇!”蘇燕青怪叫著,似乎在喬書培肩上敲了一記,“你這人真是越來越狡猾了!簡直是只——不折不扣的黃鼠狼!”</br> 大家哄然一聲,都大笑了起來。采芹站在廚房里,呆呆地啃著手指甲,可不能這樣躲著不出去啊。她振作了一下,沖了四杯茶,用托盤托著,慢吞吞地走了出去。</br> 她回到客廳里的時候,陳樵和何雯早已席地而坐,打開了帶來的大包小包,瓜子牛肉干啤酒汽水等又吃又喝的,一副“賓至如歸”的樣子。蘇燕青卻握著一把瓜子,呆呆地站在窗前,面對著喬書培給采芹畫的一張畫像出神。那畫像是喬書培最近畫的,是張油畫,依然以彩霞滿天為背景,有小窗,有窗臺,窗臺上有朵紫色的小花。天空是橙紅與絳紫組成的,窗臺也染上紫色的光芒,小花也鑲著發(fā)亮的金邊,而她——采芹半側(cè)面地依窗而立,穿了件淺紫色的襯衫,鼻尖、眼底、發(fā)上……都被彩霞染成了金色。整個畫面,是由發(fā)亮的金橙色與紫色組合的,帶著種奪人的韻味與說不出來的美。蘇燕青抽了一口氣,回頭看著站在她身后的喬書培:</br> “一個畫家畫不出這幅畫,”她低聲地說,“只有一個愛人才畫得出來!因為,你不只要用筆和技巧來畫,你還要用心和感情來畫!”</br> 采芹微微一震,那些茶杯和托盤碰得叮當作響。她的心為這幾句話而振奮了,而歡暢了,而像鼓滿了風的帆。她的臉孔也發(fā)著光,眼睛也閃亮了。可是,當她放下茶杯,抬起頭來,一眼看到蘇燕青凝視著喬書培的那種眼光時,她眼底的光芒就又隱沒了。她看到書培在深思地盯著蘇燕青看,低語了一句幾乎聽不清楚的話,仿佛是:</br> “你總能探測到我的內(nèi)心深處去,是不是?”</br> 為什么他們兩個要站在一邊說悄悄話?為什么他們的眼神間充滿了對彼此的欣賞與默契?她收起托盤,轉(zhuǎn)身又要往廚房走,何雯一把拉住了她:</br> “采芹——我就叫你采芹,好嗎?”</br> “好。”她柔順地說,微笑著。</br> “你不要忙東忙西的,坐下來,”何雯說,“跟我們大家一塊兒聊聊啊!”她好奇地把她從頭看到腳,“你告訴我們,你和我們這只漂亮的黃鼠狼是怎么湊合到一塊兒的?他對你好嗎?他有沒有欺侮過你?你要小心他啊!他們藝術(shù)系的,你知道,沒一個是好東西!”</br> “喂喂喂,”陳樵說,“你是怎么回事?頭一次來,就要離間人家夫妻感情嗎?”</br> “才不是呢!”何雯唧唧喳喳的,像只多話的小鳥,“因為我喜歡采芹啊,我一看她就喜歡啊,所以要好心好意地提醒她呀!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藝術(shù)系的寶貝事兒,那個小趙和對面的藥房西施談了一年的戀愛,什么海誓山盟都說過了,結(jié)果怎樣?說變心就變心了,還對我說,什么藥房西施沒深度啦,沒學(xué)問啦,沒靈性啦……”</br> “嗯哼!”陳樵重重地咳了一聲,“何雯,你吃瓜子好嗎?”</br> 喬書培從窗邊折過來了,他看著何雯笑。</br> “你又在為藥房西施抱不平了?其實,你罵小趙也罵得過分了一點,你不了解真正的情形。他們根本就不該在一起的,一個錯誤的開始,不一定要有一個錯誤的結(jié)合,對不對?”</br> “你又知道了?”何雯問。</br> “我知道。”蘇燕青也走了過來,席地而坐,她嗑著瓜子,那兩排牙齒又白又細巧,她的手指秀麗而修長,小指上戴著個鑲小碎鉆的戒指,是個S字母,“小趙跟我很詳細地談過,他倒是有意要娶藥房西施的,但是,他們之間的距離實在太遙遠了。看電視,一個要看臺語連續(xù)劇,一個要看《檀島警騎》;看電影,一個要看《淚的小花》,一個要看《西部往事》;看小說,一個要看文藝,一個要看武俠……這都還沒關(guān)系,最主要的,小趙的朋友她插不進去,她的朋友小趙插不進去……”</br> “而且!”喬書培接口,“那藥房西施對藝術(shù)實在是一竅不通,小趙幫她畫的像,她說沒有照片好看!”</br> “哈!”陳樵忍不住大笑了起來,邊笑邊說,“還有件絕事呢,有次小趙畫了一張人像,完全用黃顏色油彩畫的,那藥房西施看了半天,對小趙一本正經(jīng)地說:‘看樣子是黃疸病!”’</br> “哈哈!”何雯大笑了起來。蘇燕青也大笑起來,喬書培和陳樵也笑個不停。一時間,滿屋子都是笑聲,滿屋子都是歡愉。采芹聽著他們笑,看著他們那一團歡樂和融洽的樣子,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多余,覺得自己完全不屬于這個團體。她不知道小趙是誰,她也不知道藥房西施是誰。她悄悄地站起來,想起廚房里正在燉的肉了,再看看室內(nèi)的客人,看樣子他們會留在這兒吃晚飯,看樣子得去準備點菜……她輕悄地離開了客廳,溜進廚房。這次,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的離開,他們正談得興高采烈。</br> 采芹在廚房內(nèi),把所有能夠做的菜都搬了出來,洗著、切著、煮著、燉著,一面?zhèn)榷鷥A聽著客廳里的笑語喧嘩。這屋子很小,廚房和客廳又相連著,他們的談話都清清楚楚地傳了進來。小趙和藥房西施的故事過去了,他們又談起校中一位教授和某女學(xué)生的“師生戀”,然后,是位害癌癥的同學(xué)的募捐問題,然后,是中文系與外文系學(xué)生的出路問題……由這個問題,演變成何雯和蘇燕青的一次“中國文學(xué)”與“西洋文學(xué)”的激烈爭執(zhí)。外文系的何雯搬出了莎士比亞、拉馬丁、但丁、愛倫·坡以及一些采芹根本聽不懂的名字和名詞。中文系的蘇燕青把蘇軾、杜甫、白居易及冷門的袁去華、范成大、賀鑄、李之儀的詞倒背如流。采芹以一種驚奇的感覺去聽蘇燕青談詩詞,只因為她自己也死過一陣中國文學(xué),而自認還稍有所得。但是當她聽到蘇燕青所談的,才驚覺到自己的蒙昧與無知。尤其,在蘇燕青談到她也熟悉的那首“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時候。</br> “模仿文學(xué)是自古就有的,人有模仿的本能,所以并沒什么不好。蘇軾的一首‘我欲乘風歸去,唯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就被人模仿爛了。魯直有過句子:‘我欲穿花尋路,直人白云深處,浩氣展虹霓。直恐花深里,紅露濕人衣。’簡直就是套用蘇軾的模子……”</br> “這句子套得并不好,”是喬書培在插嘴,“套得好的,還是后來的‘我欲騎鯨歸去,只恐神仙官府,嫌我醉時真。笑拍群仙手,幾度夢中身!’還有點瀟灑的韻味,至于‘穿花尋路’畢竟太風花雪月了一些,怎么樣也趕不上原有的‘我欲乘風歸去’的豪邁!”</br> “噢,”蘇燕青由衷地感嘆著,“畫畫的,你幾時又去研究起蘇軾來了?”</br> “哦,”喬書培答得直截了當,“作詩的,我這是前天從你老爸的文學(xué)評論里讀來的,我現(xiàn)買現(xiàn)賣,你用不著大驚小怪!”</br> “現(xiàn)買現(xiàn)賣?”蘇燕青撅著嘴,“現(xiàn)買現(xiàn)賣也要有底子啊!怪不得爸爸把你當寶貝!”</br> “啊哈!”陳樵笑拍著手,幾杯啤酒喝下來,他就有些輕狂放蕩,得意忘形起來,“你們一個唱,一個和,一個夸,一個贊,簡直就是天生的一對!”</br> “陳樵!”蘇燕青叫著,“你胡說八道些什么?你拿我尋開心沒關(guān)系,可別忘了,我們這只黃鼠狼已經(jīng)不是流浪一匹狼了,人家可有太太的……”</br> “太太?”陳樵直著喉嚨說,“喜酒還沒喝,怎么就有……”</br> “陳樵!”這次,是何雯在喊了,及時阻止了陳樵下面的話,“你這人原來喝啤酒也會喝醉,真是怪事!”</br> “才不怪呢,說來說去都是你不好!”陳樵說。</br> “怎么是我不好?”何雯稀奇地問。</br> “就因為你在我面前,我才這么容易醉,別說喝啤酒,就是喝白開水也會醉!”</br> “好啊!”蘇燕青大樂,笑得咯咯咯的,一邊笑,一邊似乎在推揉著何雯,“為這幾句話,你該請客吧,何雯!否則,我到全校宣揚去……”</br> “他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何雯喊著。</br> “我是狗嘴,你是象嘴,”陳樵在裝瘋賣傻,“讓我看看你的象牙在哪兒?啊呀,糟糕!”他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喬書培,你們說,兩只象怎么接吻?豈不是鼻子碰鼻子,牙齒碰牙齒?”</br> 大家哄然大笑了起來,滿屋子都被笑聲充滿了。采芹把要炒的菜一盤盤地炒好,把電鍋里的飯也煮好,把湯也燉好,看了看手表,五點半了。她必須飛快地化妝,飛快地換衣服,飛快地去上班了。</br> 她在臥室里化好了妝,穿上一件淡紫色蓬蓬袖的紗襯衫,一件深紫色的長裙,長發(fā)中分,披在肩上。她盈盈然地走了出來,站在“客廳”里:</br> “書培,”她溫柔地說,“晚飯我都做好了,在廚房桌子上,你們餓了的時候就吃吧。我不陪你們了,我要趕去上班。”</br> 陳樵瞪著她,眼睛都亮了,他響響地吹了聲口哨。</br> “哇!”他坦率地叫著,“喬書培,怪不得你為她神魂顛倒,她美得像朵彩霞!”</br> 蘇燕青也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br> “上班?”她懷疑地問,“怎么晚上上班?”</br> 她準以為我是個舞女!采芹想著,臉上就淡淡地浮起一抹紅暈。她還沒說話,喬書培走了過來,把手溫和地壓在她肩上,從背后輕輕地攬住了她,低聲說:</br> “不能請一天假嗎?一定要去嗎?”</br> 她回頭看他,仔細地、深深地看他,似乎想看進他內(nèi)心深處去。</br> “你真要我留下來?”她悄聲低問,“假若——我留下來對你很重要,我就去打個電話請假,或者——關(guān)若飛可以代我表演。”</br> “關(guān)若飛?”喬書培怔了怔,“誰是關(guān)若飛?”</br> “另外那個彈電子琴的人啊!”</br> “女孩子叫這種名字,真怪。”</br> “他不是女孩子,他是男的。”</br> “也有男人彈電子琴?”</br> “當然,這不是女孩子的專業(yè)啊。關(guān)若飛是第一流的,他每天要跑三個地方呢!”她凝視他,再一次問,“真要我留下來嗎?”</br> 他想了想,終于搖了搖頭,放開了她。</br> “算了,你去吧!”</br> 她暗中咬緊了牙,心底,像海浪似的卷起一陣失意的波濤。留我,書培!為什么不留我?為什么不留我?她飛快地對室內(nèi)掃了一眼,陳樵和何雯,喬書培和蘇燕青,他們像是天造地設(shè)的兩對,他們有共同的興趣,共同的談話材料,共同的朋友,共同的水準……她勉強地擠出了一個虛弱的微笑,很快地說了句:</br> “大家再見!”</br> 就翻身走出小屋,關(guān)上門后,她還可以聽到室內(nèi)的對白,蘇燕青在問:</br> “她去什么地方?”</br> “她在一家餐廳表演電子琴。”書培的聲音淡淡的。</br> “餐廳?那不是很雜嗎?”何雯在說。</br> “哇,她真漂亮!”陳樵依舊在贊不絕口,“說真的,她比那個藥房西施漂亮一百倍,書培,你千萬別讓小趙看到她,否則就麻煩了!”</br> “我看已經(jīng)有麻煩了,”何雯尖聲說,“你怎么不去追啊?”</br> “我這只狗,”陳樵說,“還是配你這只大母象算了!”</br> 滿屋又是一片笑聲,笑得無憂無慮,笑得天翻地覆。采芹下意識地抬頭看看天空,彩霞正在天際緩緩擴散開來,她忽然覺得眼睛里充斥了淚水,那些彩霞都變得模模糊糊了。用手提著裙擺,她只想趕快逃開那些笑聲,逃開那小屋里的青春和歡樂。她快步地走下了樓梯,投身到臺北市的車水馬龍里去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