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br> 高中三年,是喬書培最順利、最沒有風(fēng)波、沒有爭斗的三年。他進(jìn)了小城中最好的一所高中,一直保持名列前茅而品學(xué)兼優(yōu)。高中是男女分校的,他仍然和小胖同一個學(xué)校。雅麗初中畢業(yè)后就沒有再升學(xué),小城中的風(fēng)俗,女孩子能夠念完初中,已經(jīng)是很了不起的事了。她留在父母的雜貨店里幫忙,仍然和小胖來往著。喬書培就依賴他們的來往,偶爾得到幾封殷采芹的信。每次收到信,他總會興奮得好幾天不能平靜。他經(jīng)常把信帶到海邊,坐在那巖石上,一遍一遍地重讀那些信。當(dāng)他讀信的時候,海浪就在他腳下呼嘯著,海鳥就在他頭頂飛翔著,海風(fēng)就在他身邊穿梭著,彩霞就在天邊翻涌著。他把信捧在胸前,一如采芹正和他共享著這海浪,這巖石,這海風(fēng)和這彩霞滿天。</br> 別后的第一年,殷采芹的信很多,談她的學(xué)校,談校中的老修女,談她那邊的漁民和海港,談放假后回家的時光。可是,放假了,她根本沒有回來,只寫了一封很簡短的信告訴他:</br> ……爸爸要我放假后仍然留在蘇澳,我要從姨媽家搬到學(xué)校里去住。以后,寫信不會這么方便了,我恐怕無法再常常給你寫信,修女管理我們就像軍官管理士兵似的……</br> 從此,她的信少了,到第二年,殷家就出事了。她寄來了最后一封信,上面潦草地寫著:</br> ……書培,你知道我爸爸的大理石工廠倒掉了嗎?而且,他被牽涉進(jìn)偽造文書和違反票據(jù)法,聽說要判刑,全家愁云慘霧,哥哥已經(jīng)到臺北去另謀發(fā)展了。我那第三個姨娘居然席卷白屋里的細(xì)軟,和一個工人私奔了。我母親已經(jīng)遷來蘇澳姨媽家,正商量辦法營救爸爸。我可能會輟學(xué),這兒的學(xué)費(fèi)太貴,我不再是富貴之家的小姐了。以后寫信,諸多不便,請你原諒我忽然家逢不幸,心亂如麻……我只怕,以后除非夢里,才會聽到海鳥的啁啾了。</br> 這是她寫來的最后一封信。那年,喬書培正念高二。而小城中,也正盛傳著殷家的“劇變”。事實(shí)上,殷家的事鬧得很大,決非殷采芹信里那三言兩語所能包括的。據(jù)說,殷耀祖涉嫌利用漁船走私,并且是個龐大的走私集團(tuán)的負(fù)責(zé)人,他被逮捕而且送去法院調(diào)查,殷振揚(yáng)和他那河馬母親全趕去營救。就在白屋的真空狀態(tài)中,那出身煙花的三姨娘,眼看殷家一敗涂地,就和大理石工廠中的工頭,席卷了白屋里所有值錢的物品跑掉了。當(dāng)時,留守在白屋里的只有采芹的母親,三姨娘跑掉,二姨娘遭殃,河馬跑回小城,把采芹的母親罵得半死,于是,白屋再也不能住了,那可憐的女人只得投奔到蘇澳去依靠那兒的親戚……</br> 這所有的事,都是小胖阿松他們陸續(xù)告訴喬書培的,小城中沒有秘密,殷家的事一傳十、十傳百,幾乎人盡皆知。殷耀祖被捕后就沒放回來,白屋的繁華在一剎那間就成過去。喬書培曾經(jīng)親眼看到那河馬把白屋中最后的一些家具運(yùn)走,其中包括紫檀木的雕花桌椅、鑲珠寶的大檀木箱子,成套的雕花屏風(fēng),各式各樣的矮桌矮凳……以及那烏黑油亮的大鋼琴……</br> 再也聽不到白屋里的琴聲了,再也聽不到那小女孩兒用輕柔的聲音低唱“彩霞滿天,漁帆點(diǎn)點(diǎn),海鳥飛翔,海浪騰喧……”的曲調(diào)了。那樓上的第三個窗子,再也不會亮起燈光了。喬書培已練得一級棒的海鳥叫,連一次應(yīng)用的機(jī)會都沒有了。在白屋的家具搬空以后,房子的門窗都被封死,沒多久,就掛出了“吉屋出售”的牌子。又沒多久,“吉屋出售”的牌子拿走了,換上法院的“查封”的條子……于是,喬書培知道,老鷹已經(jīng)定罪,財產(chǎn)一律充公。往日殷家的富貴繁華,就像海面的海市蜃樓,轉(zhuǎn)瞬間就煙消云散。</br> 在殷家“敗落”的這段過程里,喬書培說不出自己內(nèi)心的感觸,也沒有人可以和他談一點(diǎn)兒知心話。小胖他們只是幸災(zāi)樂禍,因?yàn)楫?dāng)初都受過殷振揚(yáng)的欺侮。雅麗逐漸變成個平凡的小女人,一心想嫁給小胖,當(dāng)賢妻良母,她對喬書培和殷采芹那段故事,已不再感興趣,何況,也沒有“情書”再讓她轉(zhuǎn)達(dá)了。于是,喬書培完全失去了殷采芹的消息,無從打聽,也無從過問。</br> 那段日子,他相當(dāng)消沉,回了家,也變得落落寡歡。他越來越喜歡沉思,越來越喜歡孤獨(dú)了。于是,有一晚,喬云峰在他書桌邊坐下來,靜靜地開了口:</br> “我從沒有告訴過你,關(guān)于你母親的故事。”</br> 他抬起頭來,看著父親。有一份本能的好奇與關(guān)懷,這是他從小就有的“結(jié)”,只是從來不敢問。</br> “你母親出身豪富,是個世家之女,祖父是翰林。她很美,很美……你想象不出來的美。”父親深思地說,臉上卻淡淡的,毫無表情,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我和她是在大學(xué)里認(rèn)識的,兩人一見鐘情,愛得天翻地覆。當(dāng)時,我正半工半讀,因?yàn)槲抑簧韥砼_,無親無故,生活過得非常清苦。我們的愛情受到了阻力,她父親并不是不講理,而是很實(shí)事求是。他承認(rèn)我有才華,有抱負(fù),卻叫我‘拿出實(shí)際的成績來,才可以談婚嫁’。你母親……她那么愛我,她在我一點(diǎn)成績也沒有的時候,就和我私奔了。”</br> 父親停止了敘述,在那一剎那間,喬書培注意到,父親臉上閃過了某種溫柔,某種深刻的溫柔。他望著桌上的臺燈,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拂弄著燈罩上的穗子。</br> “我和你母親公證結(jié)婚,然后就開始了一段漫長而艱苦的生活。當(dāng)我們結(jié)婚前,你母親對我說過:你是神,我跟你;你是鬼,我跟你;你是富翁,我跟你;你是乞丐,我也跟你!今生今世,如果你敢把我從你身邊趕開,我立刻就跳樓!死了之后,變成鬼,我還是要跟著你!”喬云峰住了口,把眼光從臺燈上收回來,落在喬書培的臉上,他深沉地、含蓄地、鄭重地說,“書培,永遠(yuǎn)不要相信女人的誓言,永遠(yuǎn)不要相信女人的愛情,世界上所有的海誓山盟,到最后都成虛幻!”</br> 喬書培默默地瞅著父親,過了很久,才低聲問:</br> “后來呢?”</br> “婚后,我們過得很苦,我一向不太適合于大都市的惡性競爭,我與世無爭而又生性淡泊,這種個性,是二十世紀(jì)的廢物。我的工作總是碰壁,生活的壓力使你母親面臨整個的幻滅。你出世以后,生活更苦了。我再也不是你母親心目里的英雄了,她畢竟是個嬌生慣養(yǎng)的大家小姐,她看不慣我的日坐書城,她嘲笑我的自命清高,往日,她所欣賞我的地方,成為日后她所輕視我的地方。書培,記得你以前參加圖畫比賽落選的事嗎?”</br> “記得。”</br> “你母親,她要的是‘獎’,而不是‘畫’。我呢?偏偏是‘畫’,而不是‘獎’。”</br> 喬云峰白嘲地微笑起來,那微笑顯得又寥落,又失意,又蒼涼,又憂郁。</br> “后來呢?”喬書培再問。</br> “后來,”父親忽然振作了一下,提高了聲音,“她遇到了一個獎!”</br> “一個獎?”</br> “是的。她遇到另外一個男人!一個二十世紀(jì)的男人,積極、奮斗、有前途、有事業(yè)……有一切我所沒有的優(yōu)點(diǎn),一個像她父親一類的男人。于是,她離開了我們。所有的海誓山盟都成過去,她毅然決然地離開了我們。”</br> 喬書培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瞅著父親,好久好久,他們父子二人,相對凝視,彼此在彼此的眼底,去閱讀著對方的思想。然后,喬書培低問:</br> “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br>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告訴你這些。”喬云峰說,深沉而誠摯地望著書培,語重心長地說,“忘掉殷采芹吧!”</br> 他震動了一下,不說話。</br> “答應(yīng)我,書培,”喬云峰繼續(xù)說,“永遠(yuǎn)不要為情所困,永遠(yuǎn)不要為情所苦。尤其,決不要為一個女人,付出你全部的感情,那會使你整個精神生活,面臨破產(chǎn)。”</br> 他凝視父親。</br> “你破產(chǎn)過嗎?”</br> “是的。幸虧我有你,從你身上,我又一點(diǎn)一滴的積蓄起來,現(xiàn)在你是我的全部財產(chǎn)了。你——會不會再讓我破產(chǎn)一次呢?”他深深地瞅著兒子。</br> 喬書培感動而震撼了。他望著父親,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br> “爸爸!”</br> 于是,他們父子之間,再也不談這件事。而喬書培呢,他開始“努力”地去“遺忘”殷采芹,反正,她不再來信了。反正,她目前的行蹤何處,他都不知道。反正,他的功課已經(jīng)越來越忙了。反正,他和殷采芹,原也沒有進(jìn)入到什么“情況”,反正,他馬上就要聯(lián)考,功課已經(jīng)壓得透不過氣來。</br> 這樣,直到他高中畢業(yè),直到他已考完聯(lián)考。直到放了榜,他考上師大藝術(shù)系。就在他和父親準(zhǔn)備著他的行裝,就在他要去臺北就讀的那最后一個假期,殷采芹不聲不響地回來了。</br> 那天黃昏,他一點(diǎn)心理的準(zhǔn)備都沒有,整天,他都幻想著臺北的大學(xué)生活。白天,他辦了許多事。黃昏時,雅麗忽然來找他,把他拖出家門,她神神秘秘地遞給他一張紙條,他還以為是小胖托他辦什么事。小胖沒有考上大學(xué),即將入伍受軍訓(xùn)。他毫不在意地打開紙條,那熟稔的、娟秀的字跡就一下子跳進(jìn)了他的眼簾:</br> 晚上八點(diǎn)鐘,我在巖洞前面等你。</br> 他驚跳起來,一把抓住了雅麗。</br> “她回來了?”他傻傻地問。</br> “當(dāng)然哪!否則誰寫給你的條子?”雅麗笑著說。</br> “她住在什么地方?白屋嗎?”</br> “白屋還能住嗎?你越來越傻了!她……暫時住在我家。”</br> “暫時?她一個人回來的嗎?她媽媽呢?”</br> “啊呀,你把問題留下來去問她吧!”雅麗急著要走。</br> 他又一把抓住了雅麗。</br> “等一等,為什么要到晚上?我現(xiàn)在就去看她!”</br> 雅麗按住了他。</br> “你還是聽她的安排吧!急什么呢?三年都這么過去了,三小時還等不了嗎?”</br> 等不了嗎?三小時都等不了嗎?那確是世界上最難挨的三小時!他根本一分鐘都沒有遲延,握著紙條,他就徑直來到海邊,坐在那熟悉的巖石上,那巖洞就在身后,他坐在那兒,用手托著下巴。整整三小時,他像根老樹,像塊化石,像那巖石的一部分,他動也不動,只是坐在那兒,看太陽沉落,看彩霞滿天,看暮色來臨,看海鳥飛翔……看夜色不知不覺地降臨,看月亮不知不覺地升起,看海面不知不覺地灑下了點(diǎn)點(diǎn)星光……</br> 忽然,像受到什么神秘力量的牽引,他驀地轉(zhuǎn)過頭去,于是,他看到了她!</br> 她站在海邊,無聲無息地站在海邊,正默默地對他這兒注視著。她穿了件白色碎花的軟紗襯衫,同質(zhì)料的大裙子,披著一頭如云長發(fā),佇立在那月光下的沙灘上。海風(fēng)卷起了她的衣衫,舞動了她的長發(fā),她身長玉立,衣袂翩然,如詩,如畫,如夢,如煙,如霧,如仙,如幻……如海面幻化的仙靈,如月光織成的幻影……</br> 他慢慢地站起了身子,傻傻地對她凝望。她也一動不動,只是站在那兒,遙望著他。他們就這樣對峙了好一會兒。然后,他走下了巖石,一步一步地,他往她那兒緩慢地移過去,移過去,當(dāng)他走近了她,他們之間,只剩下一步路的距離,他站住了。</br> 月光清晰地照射在她臉上,三年!三年的時間,把一個少女變成了仙子,把美麗已化為神奇!她雙眉入鬢,雙目如星,那流動的眼波,那長而微卷的睫毛,那粉紅色的雙頰,那小小的、顫動的嘴唇……他看著,看著,看著,不信任地看著,從她的頭發(fā),看到她的腳尖。她也同樣在看他,那盈盈如秋水的眸子閃爍著幽柔的清光。然后,不知怎地,她一下子就投進(jìn)了他的懷中,他緊擁著她,連思想的余地都沒有,他的嘴唇就緊貼在她那柔軟、細(xì)膩而濕潤的嘴唇上了。</br> 雖然,他們從小娃娃的時代就已經(jīng)認(rèn)識,雖然,他們已經(jīng)共同在海邊度過不知道多少黃昏,雖然,他們也為了彼此而付出了代價,雖然,他們也因相知相許而引起過軒然大波……但是,他們卻直到如今,才為彼此獻(xiàn)上了自己的初吻。</br> 那是怎樣暈眩的一刻呵!天地似乎在這一剎那問才混沌初開,生命之火似乎在這一剎那間才熊熊燃燒,大海狂濤似乎在這一剎那間才翻滾洶涌,心靈與心靈似乎在這一剎那間才撞擊出火花……他呼吸炙熱,心臟狂跳,周身的血液,像海浪般在喧囂奔騰。</br> 終于,他抬起頭來,用雙手緊捧著她的面頰,他貪婪地、逡巡地注視著她,昏亂地低嘆著說:</br> “你怎么可以這樣子!怎么可以!”</br> 她在他的埋怨下微微悸動。</br> “怎么樣?什么怎么可以?”</br> “你怎么可以這樣子美!怎么可以這樣子迷人呵!”他低喊著,“你怎么可以三年沒有蹤跡,然后忽然從海底升起來一樣站在我面前!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這樣子把我捉住!讓我渾身像火似的燃燒起來!”</br> 她閉了一下眼睛,那兩排睫毛密密地垂著,微微地顫動著,有水珠逐漸地浸濕了那睫毛,于是,他飛快地把嘴唇壓在那睫毛上,吮去了那兩滴露珠。然后,他把她的頭緊擁在胸前,用他那男性的、有力的胳膊,把她緊緊纏住。他的嘴唇埋在她鬢邊的黑發(fā)里。</br> “不許哭,絕對不許哭!”他說。</br> “是。”她低應(yīng)著,像個聽話的孩子。</br> 他們又緊貼了一會兒,然后,她抬起頭來,他們再度彼此打量,彼此注視。</br> “你長得好高好壯了!”她低語,“我喜歡你的頭發(fā),以前,我不知道你有這么濃密的頭發(fā)!”</br> “畢業(yè)以后才留的。”他說,用手撈起她那隨風(fēng)飄飛的長發(fā),“你呢?這頭發(fā)好像留了好多年了。”</br> “兩年。”她說。</br> “兩年?”他揚(yáng)了揚(yáng)眉毛,“修女許你留頭發(fā)嗎?”</br> “修女?”她怔了怔,“我早就不住在蘇澳了。”</br> “哦。”他被拉回到現(xiàn)實(shí),用手挽住了她的腰,他緊摟著她,肩并著肩,他們沿著海岸,向巖石那兒走去。“快告訴我,”他說,“這些日子你是怎么過的?你住在什么地方?你媽媽呢?還有——你沒有考大學(xué)嗎?我找遍了放榜名單,都沒有找到你的名字。”</br> “你有多少問題?”她問。</br> “幾百個。”</br> 他們走到巖石下面,在一塊平坦的石塊上坐了下來。她依偎著他,用手撫摸他的手,愛憐地、溫柔地?fù)崦直成系慕罱j(luò),喃喃地說:</br> “師大藝術(shù)系!我早知道的!你生來就是個藝術(shù)家!在你給鵝卵石、松果、貝殼漆油漆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個藝術(shù)家!”她拿起他的手來,用自己發(fā)熱的面頰,緊依在那手背上,“我喜歡你的手!”</br> “你喜歡我的頭發(fā),你喜歡我的手,”他失笑地說,“不喜歡我的人嗎?”</br> 她抬起眼睛來,熱烈地、寵愛地、崇拜地看他。天哪!他重重吸氣,這醉死人的眼光!</br> “我喜歡你的頭發(fā),因?yàn)樗悄愕囊徊糠郑蚁矚g你的手,因?yàn)樗悄愕囊徊糠郑蚁矚g你的……”她的聲音低得像耳語,“一切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br> 天哪!這醉死人的語氣!這醉死人的溫柔!他重新?lián)肀ё×怂禾炷模∵@醉死人的、女性的胴體!他放開她,坐遠(yuǎn)了一點(diǎn),對著那潮濕的、新鮮的,帶著海洋氣息的空氣,深深地呼吸。</br> “你還是沒有告訴我,”他說,“你這三年是怎么過的!”</br> “這三年!”她嘆口氣,“我不說,你也該知道,爸爸在牢里,哥哥失蹤了。”</br> “失蹤了?”</br> “反正,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我跟著媽媽,過著小家小戶的日子,倒也平平靜靜的。當(dāng)然,一切不能和在白屋里的生活來比了,不過,總算還過得去。”她忽然住了口,癡癡地望著他,“我們不談這個好不好?最起碼,今天晚上不要談。”她把身子挪近了他,呆望著他,“你爸爸好不好?”</br> “很好。”</br> “一定更反對我了?”她說。</br> 他微微一凜,心頭有陣烏云飄過。她立即搖搖頭,臉上涌出一個好動人好動人的笑容。</br> “不,不,我們也不談這個。”她說,笑容在她唇邊漾動,“你聽過海鳥唱歌沒有?”</br> “海鳥會唱歌嗎?”他驚愕地問。</br> “會的。我后來天天在港口聽海鳥叫,原來它們也會唱歌,歌詞很簡單,老是重復(fù)著同樣幾句話。”</br> “那幾句話?”</br> “寄寄寄,去去去,寄也不能寄,去也不能去!”她用海鳥似的啼聲,輕輕地說著。月光下,她的面頰上浮著淡淡的哀愁。</br> 他瞪著她,一瞬也不瞬地瞪著她,覺得自己簡直不能呼吸了。他立即體會到她那份狂熱而無奈的深情,領(lǐng)略了這幾年來她那份“欲寄無從寄”的慘切。于是,他驟然又把她擁進(jìn)了懷里,帶著貪婪的甜蜜、瘋狂的甜蜜去吻她。她一心一意地反應(yīng)著他,身子軟綿綿地貼在他胸懷里,軟綿綿的像一池溫水,緩緩地淹沒他,淹沒他,淹沒他,淹沒他的理智,淹沒他的思想,淹沒他的意識……他喘息地把嘴唇移向她耳邊,喘息地低語:</br> “趕快離開我!”</br> “為什么?”</br> “你知道為什么,我要你。”</br> 她更緊地貼住他,她的呼吸熱熱地吹在他臉上。她的面頰燒得像火,嘴唇也像火。她用嘴唇貼住他的臉、他的耳垂、他的頸項(xiàng),她低低地說:</br> “我不在乎。如果你要,我不在乎。”</br> 他的手摸索到她胸前,那兒有一排小小的扣子,他解開了一個,再解開了一個,他的手指探進(jìn)去,那細(xì)嫩的肌膚,溫軟如棉,他頭中昏昏的,亂糟糟的,他喘息地說:</br> “你該在乎,你該在乎,你該在乎……”</br> “為什么?”她說,“從六歲,我就知道我是你的!”</br> 他的手更深地探進(jìn)去。然后,他聽到附近有一只海鳥在叫,不停地在叫,尖銳地在叫:</br> “住住住!住住住!住住住!”</br> 他跳起來,把她一把推開。他一直走到海水邊上,脫下鞋子,他走入那涼涼的海水中,海水淹過他的腳背,浸濕了他的褲管。他甩甩頭,迎著那迎面而來的海風(fēng),他靜靜地佇立著。</br> 她悄悄地走了過來,也踩進(jìn)水中,她踏著海浪,走到他的身后,用胳膊環(huán)繞過來,從后面抱住了他,她把面頰靜悄悄地貼在他的背脊上。他撫摸著她的手指,那環(huán)繞在自己腰上的手指,他輕聲地、溫柔地、鄭重地說:</br> “有一天你會成為我的,我要你披上白紗,做我的新娘。現(xiàn)在,我們面前還有好多阻力,好多問題,等著我們一個一個地去沖破。”</br> 她在他身后輕聲嘆息,低語著說:</br> “我以為——月光是我的婚紗,青天是我的證人。”</br> “你說什么?”他沒聽清楚。</br> “沒什么。”她慌忙說,“我在聽海鳥唱歌。”</br> 他回過身子來,緊緊挽住她。</br> “采芹,讓我們有個周密的計劃,有個長遠(yuǎn)的計劃,我……”他凝視她,“愛你。”</br> 她屏住呼吸。</br> “十三年來,這是你第一次說這句話。”她說。</br> “是嗎?”他問。</br> “可惜我沒有辦法留住這聲音。”她又嘆口氣。</br> “你不用留住,以后我每天在你耳邊說。”他拉住她的手,“來,讓我們做一個完整的計劃,你先告訴我,你以后預(yù)備再念書?還是……”</br> 她用手蒙住他的嘴,對他嬌媚地微笑著。</br> “明天,”她說,“明天再去計劃。今晚我太興奮,太快活了,我沒有多余的心去計劃未來。讓我先醉一醉,明天我們反正還要見面,明天再去計劃。”</br> 他笑了,緊擁著她,他們漫步在海灘上,月光下,兩人足跡清晰地排列著,沿著海岸線綿延著,似乎一直綿延到世界的盡頭。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