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br> 嘉齡在何方?</br> 嘉齡在何方?</br> 嘉齡在何方?</br> 報上的尋人啟事,已經(jīng)刊登了整整半個月,嘉齡仍然音訊全無。紀遠向各方面打聽,找尋曾和嘉齡來往過的朋友,甚至托警局代為査訪,可是,嘉齡就像從地面隱沒了,消失得無蹤無影。紀遠和可欣是不會放棄希望的,報上的啟事繼續(xù)刊登,査訪也一直沒有停止,但,耶誕節(jié)來了,陽歷年也過了,嘉齡的蹤跡依然杳無可尋。</br> 連日來,紀遠走在大街上,已經(jīng)習(xí)慣性地要對年輕女性都多看幾眼,或者會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呢!他腦子里的嘉齡,依舊是十八九歲時的樣子,所以,對十八九歲的少女,他就特別敏感一些。因此,這天,當公共汽車站上的一個少女不住地對他注視時,他就禁不住要心臟猛跳了。</br> 但是,這絕不是嘉齡,這少女很年輕,大概不會超過二十歲,穿著一件樸素的黑大衣,懷里捧著一大沓書,不知是哪個大學(xué)里的學(xué)生,長得清秀文靜,有一對很靈活的、似曾相識的眼睛。紀遠暗中納悶,這少女仿佛在哪兒見過,但,他出國這么多年,這是不可能的!他正想走開,那少女卻突然開口了:</br> “紀大哥!你是紀大哥,對嗎?”</br> 紀遠怔住了,接著,他就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般跳了起來,忘形地抓住了那少女的手腕。</br> “小辮子!是你嗎?你長得這么大了,我都認不得了!”</br> “而且沒有小辮子了!”小辮子摸摸自己燙得短短的頭發(fā),興奮地笑著說,“你什么時候回國的?這么久一封信都不寫來,我祖母一直記掛著你!”</br> “阿婆好嗎?我起先太忙了,沒時間寫信,后來給你們寫了信,也沒收到回信。”</br> “我祖母已經(jīng)去世三年了。”小辮子的笑容收斂了,“她死于肝硬化,在醫(yī)院里住了半年。”</br> “噢。”紀遠嘆息了一聲,拉住了小辮子的手臂,“我們找一個地方坐坐,談一談,好不好?你現(xiàn)在要去哪兒?”</br> “去上課,我在師大讀書。既然碰到你,我今天就不去上課了。”在附近一家咖啡館,他們坐了下來。要了兩杯咖啡,他們彼此打量著對方。紀遠回憶著當年那個調(diào)皮搗蛋的小女孩,實在有些不相信就是今天這個文質(zhì)彬彬的大學(xué)生。好一會兒,紀遠才問:</br> “你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嗎?”</br> “不,”小辮子搖搖頭,“早就不住在那兒了。我們的房子是違章建筑,后來都市計劃,房子受命拆除,我們就連地都賣給了政府,現(xiàn)在,我們房子的地方已蓋了一幢最豪華的觀光旅社了。”</br> “你現(xiàn)在住在哪里?”</br> “和幾個同學(xué)合租了一間房子,很小很擠,標準的冬冷夏熱。”</br> “你的經(jīng)濟情形不好嗎?”紀遠關(guān)懷地問。</br> 小辮子的臉微微紅了一下。</br> “本來房子和地得到一筆錢,但是,祖母住醫(yī)院的費用,和后來辦喪事的費用付掉之后,就沒有什么錢了。那時我還在讀中學(xué),苦撐了幾年,考上師大,才算比較好些了。我現(xiàn)在,公費可以勉強夠我用,等放了寒假,再找個家教的工作,就會好得多了。”</br> 紀遠深深地望著小辮子,沉思地用小匙攪著咖啡。小辮子微笑地抬起頭來,說:</br> “談?wù)勀惆桑〖o大哥,你在國外怎么樣?過得很不錯嗎?你的太太呢?有幾個小寶寶?”</br> 她的一連串問題使紀遠失笑了,放下咖啡匙,他的臉正了正,懇切地說:</br> “幫你介紹一個工作,去不去?只要利用你課外的時間就行了,管膳宿,月薪五百元。”</br> “什么工作?”</br> “教四個小孩念書,三個小學(xué)一年級,一個小學(xué)二年級,兩男兩女。”</br> “你是說家庭教師?”</br> “是的,去不去?”</br> “這樣的待遇似乎太優(yōu)厚了,對我當然是求之不得,”小辮子猶豫著,“只是——這是什么家庭呢?為什么出這樣高的待遇請家庭教師?”</br> 紀遠微笑著,含蓄而溫和地望著面前的少女。</br> “是我家,教我的孩子。”</br> “噢,”小辮子驚異地張大眼睛,“紀大哥!”</br> “來吧!小辮子,”紀遠鼓勵地說,“我家的地方很大,空下好幾間臥室沒人住,而且,四個孩子也真需要一個有經(jīng)驗的人來教教他們,可欣是最怕寂寞的,一定會歡迎你,如果你跟我們住在一起,我保證你會生活得很快樂。”</br> 小辮子垂下了眼簾,當她的睫毛再揚起來的時候,她的眼眶里已充滿了淚,點點頭,她輕聲說:</br> “要請家庭教師是假的,給我找個安身的地方是真的,對嗎,紀大哥?我還有什么好說的,我愿意去住。祖母死了以后,你不知道我多寂寞!而且,我相信祖母有知的話,她會贊成我去的。她一直那么喜歡你,說你像我那個被日本人征去當兵,一去不回的爸爸。當然,”她又加了句,“你的年齡只能當我的紀大哥。”</br> 就這樣,小辮子遷入了紀家,而且,立刻和可欣成了好友,又和孩子們建立了一份很良好的關(guān)系。七歲的真真始終有種反叛性,不大肯和人接近,小辮子融解了她。笑容逐漸涌現(xiàn)在真真和念念的面頰上,童稚的歡樂恢復(fù)了,何況,可欣又那樣竭盡全力地去照顧這兩個小女孩。小辮子熱心地教他們念書,教他們游戲,教他們“愛”。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沒有一個孩子還能“孤立”自己。于是,一天,真真主動地走到可欣面前,第一次喊她“媽媽”。把她的小手放在可欣的膝上,她用發(fā)現(xiàn)大新聞的口氣說:</br> “媽媽,我知道怎么分別小威和小武了,小威的頭發(fā)邊上有一顆小痣。”</br> “真的嗎?”可欣發(fā)生興趣地問,故意不在意她所稱呼的那聲“媽媽”——她一直拒絕喊可欣作“媽媽”。</br> “真的,只有一點點大。”</br> “你怎么看到的呢?”</br> “我?guī)退犷^呀!他的頭發(fā)總是亂七八糟的!”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她已經(jīng)要照應(yīng)比她小的弟弟了。</br> 孩子們交朋友是容易的,孩子們和大人的親近也是容易的,沒有幾天,這個家庭已和洽得不能再和洽了,到處都有歡笑,到處都有溫情,只是,嘉齡仍然不知流落何方。</br> 快要過舊歷年了,天氣出奇地冷,接二連三來了幾個寒流,又加上一直在下雨,氣候壞到極點。這樣的氣候下出門旅行,似乎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但是,紀遠卻對這旅行抱著極大的興趣和希望。他終于接到情報,說嘉齡在臺中一家舞廳中化名獻唱,他立即趕往臺中,好在臺中沒有雨,可是,也冷得相當夠受。</br> 晚上,紀遠來到了那家名叫藍星的舞廳,這不是第一流的舞廳,布置得非常粗俗,暗沉沉的燈光,霧騰騰的空氣,加上一些廉價的香水味,舞池里人影幢幢,不斷地扭動旋轉(zhuǎn),音樂瘋狂地響著,充滿了世紀末的情調(diào)。他找了一個位子坐下,立刻有兩個舞女舞到他面前來,他搖搖頭,慢慢地燃上一支煙。</br> 侍者走了過來,他叫了杯橘子水,對侍者輕輕講了幾句話,侍者狐疑地望著他,然后走開了。沒多久,侍者陪著舞廳的經(jīng)理過來了,紀遠拉開身邊的椅子,和那經(jīng)理交換了一張名片。經(jīng)理不解地問:</br> “你請我來有什么事嗎?紀先生?”</br> “我來打聽一個名叫銀妮的歌女,聽說她在這兒獻唱。”</br> “是的,”經(jīng)理微笑了,“你喜歡她?”</br> “她很受歡迎嗎?”紀遠答非所問。</br> “說實話,并不怎么受歡迎,”那經(jīng)理坦白地說,“她很固執(zhí),愛唱的歌才唱,不愛唱的就不肯唱。她的年紀也大了點,現(xiàn)在,比她年紀輕,什么都肯唱的歌女很多……”經(jīng)理咽住了,覺察到自己透露得太多了,“紀先生問她做什么?”</br> “她的真姓名叫什么?”</br> “她姓杜,我們就叫她銀妮小姐。”經(jīng)理說,“她是被高雄舞廳介紹來的,我們和她簽了一年合同。”</br> “合同滿了沒有?”</br> “我知道了,”經(jīng)理自作聰明地說,“你想請她去唱歌,是嗎?合同還沒滿,錢倒都給她預(yù)支光了,我并不反對和她解除合同,只是她得先償還欠的錢。”</br> “一共欠了多少?”</br> “大概一萬元左右,要查一查才知道。”</br> 紀遠掏出了支票簿,說:</br> “你能去把她的合同和借據(jù)找出來嗎?我要馬上帶她走,我希望沒有什么牽纏。”</br> “呃,”經(jīng)理呆住了,“那——那不大好辦,她這樣一走,臨時沒人接替……”</br> “在她借款之外,我另外賠償你五千元,怎樣?”</br> 經(jīng)理錯愕地望著紀遠,不知道這是哪兒跑來的“大頭”。對于銀妮,他們早就不滿了,既不肯跟客人周旋,又不肯暴露色相,死死板板地唱她那幾個“藝術(shù)歌曲”,天知道,到這兒來的客人還有什么藝術(shù)的?再加上她那份壞脾氣,動不動就砸東西罵人。假若不是因為她欠了太多的錢,他們早就要請她走路了。現(xiàn)在,忽然從天上掉下來這樣一個人,愿意為銀妮清償債務(wù),他們又何樂而不為呢?點了點頭,他站起身來,基于江湖義氣,他又躊躇著說了句:</br> “這位小姐并不是很好惹的,紀先生和她交情很深嗎?”</br> “你放心吧!”紀遠微笑地說。</br> 經(jīng)理進去了。這兒,紀遠再燃上一支煙,望著舞池中的人影。一支舞曲結(jié)束,燈光忽然亮了起來,紀遠本能地一震,嘉齡出來了!嘉齡,不管她化作任何名字,紀遠依舊認得出來。她不再是往日的那個小女孩了,紀遠帶著沉痛的心情,望著她那張脂粉堆積著的臉龐。才二十八歲,應(yīng)該也不會如此憔悴呀!脂粉掩飾不住她的蒼白,那職業(yè)化的笑容里,每個笑痕中仿佛都擠得出淚水來。一件敞胸的黑色洋裝裹著她,那裸露的肩頭應(yīng)該不勝寒冷,消瘦得可以看出骨骼。怪不得經(jīng)理說她不受歡迎,青春似乎對她特別吝嗇,那張當年煥發(fā)的臉龐已換上了疲倦和蒼涼,看不出絲毫的光彩。對滿座的客人機械化地點了個頭,她開始唱一支《綠島小夜曲》。她什么都變了,只有歌喉依然圓潤動聽,婉轉(zhuǎn)輕柔。紀遠不禁聽得呆住了。</br> 一曲既終,場子里響起幾聲疏疏落落的掌聲,不給人贊美的感覺,倒帶著點諷剌的意味。經(jīng)理走到紀遠的身邊,把嘉齡的合同和借據(jù)交給他,說:</br> “她還要唱一支歌,讓她唱完吧!”</br> 紀遠點了點頭,大略地看看那些數(shù)據(jù),就簽了一張數(shù)字很可觀的支票給經(jīng)理,說:</br> “我希望不再有什么麻煩。”</br> “哦,當然,當然,紀老板。”經(jīng)理一迭連聲地答應(yīng),把紀遠不知當做哪家新開夜總會的老板了。</br> 嘉齡又開始唱起一支歌來,紀遠忍不住地大大震動了一下,那是一支熟悉的歌,他第一次聽到它是在杜家的客廳里,也是嘉齡唱出來的。那時杜宅賓客盈門,觥籌交錯,嘉齡尚不解人間哀愁,用天真的神情,唱出這支歌曲,和今日置身舞廳,蒼涼地吐出那一個個的字,有多大的不同!他屏息斂氣,聽著嘉齡哀婉的歌聲:</br> 有一條小小的船,</br> 漂泊過東南西北,西北東南。</br> 盛載了多少憧憬,多少夢幻。</br> 船兒美麗,夢兒旖旎,</br> 穿過海洋,渡過河川,</br> 來來往往無牽絆!</br> 春去秋來,時光荏苒,</br> 憧憬已渺,夢兒已殘,</br> 美麗的小船,</br> 不復(fù)昔日的光輝燦爛。</br> 經(jīng)過風(fēng)暴,涉過險灘,</br> 盛滿時光,載滿苦難,</br> 何時才能卸下這沉沉重擔(dān)?</br> 經(jīng)年累月,漂泊流連,</br> 白曰苦短,夜來苦寒,</br> 何處是我避風(fēng)的港灣?</br> 我已疲倦,我已顢頇,</br> 憧憬已渺,夢兒已殘,</br> 何處是我停泊的邊岸?</br> 我已疲倦,我已顢頇,</br> 何處是我停泊的邊岸?</br> 憧憬已渺,夢兒已殘,</br> 何處是我避風(fēng)的港灣?</br> 歌聲結(jié)束,嘉齡低低地彎下腰來,對聽眾們鞠了一躬。轉(zhuǎn)過身子,她迅速地走向后臺。紀遠拋下了站在一邊的舞廳經(jīng)理,也向后臺走去,倉促中,他似乎還聽到經(jīng)理在討好地說:</br> “這是她最愛唱的一支歌,非常——非常藝術(shù)!”</br> 紀遠來到后臺,正趕上嘉齡從前面退下來,她低垂著頭,顯得不勝疲倦。紀遠迎了過去,在她的意識還沒有恢復(fù)以前,他已經(jīng)用自己的大衣裹住了她,遮住了那可憐兮兮的肩膀。他輕聲地說:</br> “你累了,嘉齡,我來接你回去。你該到一個港灣里,好好地避避風(fēng)浪了。”</br> 嘉齡愕然地抬起眼睛來,一看到紀遠,她什么都明白了。她曾在報上看到紀遠和可欣找尋她的啟事,盡管那啟事無比地吸引她,她卻沒有勇氣把這有著罪惡和墮落的痕跡的身子,帶到紀遠和可欣的面前。這么多年來,她掙扎過,奮斗過,墮落過直在聲色場中打轉(zhuǎn)。現(xiàn)在,她是真的疲倦了。瞪視著紀遠,她說不出話來,只覺得眼睛越來越模糊,越來越蒙眬……淚珠滑下了她的面頰,新的淚珠又涌了上來。紀遠的胳膊繞住了她的肩頭,擁著她,他說:</br> “讓我們回去吧,叫一輛出租車直回臺北,四小時以后,我們就可以到家了。”</br> “我——”嘉齡囁嚅著,“我還有合同和一些債務(wù)。”</br> “放心吧,都已經(jīng)幫你弄清楚了。”</br> “還有——我的衣服。”她想轉(zhuǎn)身去取衣服。</br> “別管它了!”紀遠說,“你還會有新的衣服,舊的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埋葬了。”</br> 就這樣,他們上了出租車。</br> “我墮落過,曾經(jīng)有個孩子,害小兒麻痹癥死了。”嘉齡輕輕地說,急于想托出自己最壞的一面。</br> “我都知道,”紀遠打斷了她,事實上他并不知道,但他也不想知道,“可是,現(xiàn)在都過去了。”伸頭看看車窗外的天空,高漠的穹蒼里,幾點寒星在閃耀著。他微笑地說:“明天會有太陽。”</br> 車子發(fā)動了,向臺北的方向疾馳而去。</br> 故事寫到這里,應(yīng)該可以結(jié)束了。不過,把時間延后半年,在紀家,還有一個小小的插曲。</br> 這是星期天,一清早,嘉齡就知道家里要招待客人吃午飯。早上,是可欣和嘉齡兩個人一起上的菜場,她們買了一條活的鯉魚,又買了螃蟹和海參。回到家里,可欣親自下廚,指導(dǎo)阿菊如何如何下鍋。小辮子忙著把四個孩子打扮得整整齊齊,真真念念都是一頭長發(fā),系著大蝴蝶結(jié),小威小武穿上白襯衫、西服褲,神氣活現(xiàn)。紀遠也失去一向的鎮(zhèn)靜,不時在房里繞出繞進。到十點多鐘,紀遠出去了。十一點鐘,他打了個電話給可欣,可欣聽完只是笑,雅真坐在一邊,也望著可欣微笑,仿佛他們都有種默契和了解。到十一點半,紀遠和客人都沒來,可欣突然想起忘了買點花來插瓶,似乎花是必不可少的。她對嘉齡說:“嘉齡,去幫我買一束花來,到花店去買,要幾朵百合,幾朵郁金香和幾朵黃玫瑰。”</br> 嘉齡去了,一連跑了好幾家花店,都買不到郁金香,使她懷疑可欣是故意要調(diào)走她的,最后,她總算在中山北路一家花店里買到了兩朵郁金香。拿著花回到家里,一走進門就覺得家中的氣氛有些不對,彌漫著一層看不見的喜悅和興奮。她才跨進客廳,迎面有個男人站在那兒,因為她高舉著花束,那男人顯然誤會了她那把花的意義,他順手接過了花,對她溫柔而誠懇地微笑著。</br> “嘉齡,謝謝你。”他輕聲地說。</br> 嘉齡愣住了,張大了眼睛,她瞪視著面前這個男人,那熟悉的微笑,那熟悉的瘦長身材,那熟悉的一字眉!她張開嘴,半晌,才歡呼地叫:“是你!糊——糊——糊涂鬼!”</br> 一屋子都爆發(fā)了歡笑。大家欣然入席,彼此舉杯祝福。安排這次見面,使紀遠和可欣大費苦心,蒙在鼓里的嘉齡這時才知道胡如葦是上午十時半剛抵達松山機場的。他已經(jīng)拿到了博士學(xué)位,回國來當副教授。比起以前,他看來穩(wěn)重而成熟了。</br> “如葦,”可欣望著他,“為什么一直沒結(jié)婚?”</br> “我還在等待。”胡如葦輕聲地說,不知是說給誰聽的。</br> 飯后,大家聚在客廳里,歡笑是無止無休的,許多故事都發(fā)生了,過去了。屬于以前的已再抓不回來,屬于未來的還可以創(chuàng)造。大家笑著談著,但是,當話題不期而然地轉(zhuǎn)到嘉文和湘怡身上時,大家就都不由自主地沉默了。只有花園里面小辮子正在教孩子們唱一支歌,歌名是《拉纖行》,歌聲里充滿歡樂和喜悅:</br> 前進復(fù)前進,大家纖在手,</br> 顧視掌舵人,堅強意不茍……</br> 駭浪驚濤中,前進且從容,</br> 無涯終可至,南北或西東……</br> “一支很好的歌,”紀遠打破了沉默,或者人生是一條船,有著漫長而疲倦的航行,但是,‘意志’是自己的舵手,航行能忍……</br> ——全書完——</br> 一九六五年七月十五日于臺北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