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br> 一九五八年夏天,嘉文和湘怡的第二個女兒念念出世了。這個新生命沒有帶來喜悅與歡笑,也沒有帶來任何興奮的色彩,而降生在一團愁云慘霧之中。五八年年初,杜沂在一次冗長的業(yè)務(wù)會議中暈倒,醫(yī)生診斷為腦充血,住院兩個月,幾乎造成半身不遂。出院后,就遵醫(yī)囑辦理了退休,退出了工作二十幾年的銀行界。這件事對杜宅當(dāng)然也是個不大不小的打擊,兩個月的住院和醫(yī)療費用,幾乎讓杜家的經(jīng)濟面臨破產(chǎn)。自從嘉文染上賭博的習(xí)性以來,先后輸?shù)舻臄?shù)字已不可計算,杜家早就成了外強中干的局面,杜沂這一病更使經(jīng)濟崩潰。幸好領(lǐng)到一筆為數(shù)可觀的退休金,總算把局面又維持了下去。不過,嘉文的嗜賭如命,卻越來越厲害,離開銀行的工作之后,他就一直游手好閑,其中也有幾次,在杜沂的苦勸和湘怡的懇求之下,他賭咒發(fā)誓要痛改前非,但都不到三天,就又故態(tài)復(fù)萌。除了賭博之外,他更學(xué)到許多壞習(xí)慣,變得流氣、暴戾和不近人情。</br> 小念念出世得很不是時候,剛在家庭拮據(jù)和杜沂病后,似乎沒有誰高興她的來臨。嘉文對孩子向來沒有興趣,從念念出世到滿月,他簡直沒有好好看過她一眼,一次,湘怡把孩子抱到他面前,懇求地說:</br> “你不看看你的小女兒嗎?”</br> 嘉文匆匆地對孩子掃了一眼,不耐地說:</br> “有什么好看?哭兮兮的小塌鼻子,將來就是競選中國小姐,也拿不到第一名。”</br> 湘怡抱著孩子,傷心了好久,幾年以來,嘉文失去了太多的東西,甚至于失去了他一向的仁慈。</br> 秋天來臨的時候,嘉文已經(jīng)很少有在家的日子了,他經(jīng)常一出去就是兩三天,等回來的時候,一定是一副憔悴、蒼白、骯臟而饑餓的樣子。回家的目的,也不外乎拿錢,有一千拿一千,有一百拿一百。杜沂沉痛地看著兒子的墮落和沉淪,所有的教訓(xùn)、勸誘都失效之后,他只感到灰心和疲倦。他老了,而且病弱,他無力再管束這不成器的兒子。那個在臺大外文系讀書的高材生,那個為師長所愛為朋友所敬的孩子已經(jīng)消失了,死去了,不再回來了。</br> 這天,全家正圍著桌子吃晚飯,門鈴響了。嘉齡揚了揚頭,冷冷地聳聳肩說:</br> “準(zhǔn)是哥哥!”</br> 湘怡不自覺地放下了筷子,嘉文已經(jīng)有三天沒有回來了。阿珠去開了大門,門外,沒有期待中的嘉文的聲音,也沒有嘉文那沉重而疲倦的腳步。一會兒,阿珠進來了,說:</br> “外面有一個人,說是要找老爺。”</br> “什么樣的人?”杜沂問。</br> “不認(rèn)得,樣子很兇,”阿珠搖了搖頭,“不像個好人!”</br> “一定是嘉文出了事!”湘怡驚跳起來說,“來報信的!”</br> “去請他進來!”杜沂皺皺眉說。</br> “他不肯,他說要老爺出去。”</br> 杜沂推開飯碗站起身來,湘怡身不由主地跟著他,走過了花園,到了大門口。門外,一個歪戴著鴨舌帽、滿身油漬和汗?jié)n的男人正站在那兒,一對鷙猛而獰惡的眼睛,不懷好意地打量著院內(nèi)的花草和樹木。杜沂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問:</br> “你找誰?”</br> “您是杜先生吧?”那人推了推鴨舌帽,露出兩道濃眉,斜睨著杜沂說。</br> “是的,你有什么事?”</br> “杜嘉文先生叫我到這里來收一筆賬。”</br> “什么?一筆賬?”</br> “是的,杜嘉文先生說向您收,我希望能馬上帶回去,這是杜嘉文先生的借據(jù)!”那人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張臟兮兮的紙條來,遞給杜沂,上面確實是嘉文的親筆,還印著指押,寫的是:</br> 茲向趙先生借款新臺幣壹萬叁仟元正,將于今年九月十五日前清還,否則甘受法律制裁。</br> 杜嘉文一九五八年七月三曰</br> 身份證字號</br> “你看,寫的是九月十五日以前還清,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月三號了,再不還,我們只有法律解決了。”那人說著,又推了推帽子,隱隱地帶著幾分威脅的味道。</br> 杜沂覺得一股氣向上沖,禁不住憤憤地說:</br> “嘉文呢?嘉文在哪里?”</br> 那人抬了抬眉毛。</br> “我可不知道,昨天他找了我,給我地址叫我來這里找你收款。”</br> “他欠你的錢,你怎么不會去向他收?”杜沂質(zhì)問地說,“我不管!誰叫你借錢給他?”</br> “好,你不管!”那人奪過了借據(jù),歪著頭冷笑了一聲,“我是好意先來收收看,收不著我們也有辦法,借了債還錢,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沒看到欠了債還這樣兇的!不還就不還,難道我們還怕你賴!”說著,他轉(zhuǎn)過身子,流里流氣地扛了扛肩膀,就準(zhǔn)備離開。</br> “喂喂,你等一下!”湘怡忍不住喊,一面抬起頭來,懇求地看著杜沂說,“爸爸!”</br> “你再放縱他,他一定會傾家蕩產(chǎn),”杜沂對湘怡說,一面和自己的感情掙扎,“讓他們?nèi)ジ嫠∽屗プ危皇茳c罪永遠(yuǎn)不會覺悟!”</br> “爸爸!”湘怡再喊了一聲,有所顧忌地看了那人一眼,“我倒不怕他們?nèi)ジ妫慌隆獙挝臅惺裁床焕!?lt;/br> 杜沂禁不住也看了那人一眼,他明白湘怡所畏懼的,嘉文那一群賭友,十個有八個是流氓,眼前這人也不會是個好惹的人物。“父性”在他心中作祟,不過,他又怎能輕松地拿出一萬三千元來?好好的一個家,眼看就要敗在嘉文的手上!幫他還債,就是姑息他;不幫他還,又怕他被流氓傷害!矛盾中,他依舊在嘴巴上硬了一句:</br> “這樣沒出息的人,你還管他什么?挨挨揍正好,置之死地而后生!”</br> “爸爸!”湘怡哀求的意味更深了,手扶在門柄上,不肯關(guān)門,纖長的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握緊鐵閂。</br> 湘怡那哀懇的眸子瓦解了杜沂最后的武裝,長嘆了一聲,他搖搖頭,走進室內(nèi)去了。好半天,他才又走了回來,手里顫巍巍地拿著一張支票,臉色十分難看,湘怡知道這張支票的分量有多重,這是杜沂的退休金里抽出來的款項。低俯著頭,她不敢說什么,好像欠下這筆債是她的過失一般。杜沂用支票換回了嘉文那張借據(jù),手抖顫得更厲害了,哆嗦著說:</br> “以后,你們別借錢給嘉文!”</br> 那人接過支票,冷笑了一聲說:</br> “早知道他還不起,我們才不借呢!”抬起頭來,他似有意似無意地掠了杜家的庭院一眼,嘴邊帶著一絲不懷好意的微笑,道了聲謝,就揚長而去。</br> 湘怡關(guān)上了大門,回過頭來,看到杜沂的臉色鐵青,她不禁有些擔(dān)心,醫(yī)生曾再三囑咐,不能讓杜沂緊張或受刺激。她不安地喊了聲:</br> “爸爸!你不舒服?”</br> “沒有,別擔(dān)心。”杜沂說,和湘怡走進屋內(nèi),“我到風(fēng)燭殘年的時候,來目睹兒子敗家!”他沉痛地說。</br> “我們?nèi)フ宜菐唾€友,去勸他們放掉他。”湘怡低聲說,自己也明白這個辦法不成辦法。</br> “你以為可以?你沒看到剛才那人的神情?他們以為釣到大魚了,根本是做好了圈套來陷害他,恐怕不到我們山窮水盡,他們絕不會放手!”</br> “我們?nèi)缶毕驸q疑地說。</br> “報警?”杜沂打斷了她,“你知道他們的賭窟在哪兒?你知道他們有多少人,姓甚名誰?這些人是靠賭為生的,報警!弄得不好……”他咽住了。</br> 湘怡明白杜沂沒說完的話,投鼠忌器,他們不能不有所顧慮。杜沂又嘆口氣,說:</br> “反正一句話,人,只有自己能主宰自己,假若不學(xué)好,自甘墮落,誰也幫不了忙!”看看湘怡,他沮喪地加了句,“我們已經(jīng)沒有錢了,湘怡。”</br> “我——”湘怡囁嚅著,“我出去找個工作,或者可以貼補一下家用,我——念完大學(xué),只實習(xí)過一年。我可以再去教書,或者——”</br> “哼!”門邊傳來一聲冷笑,嘉齡揚著頭,冷冷地站在那兒,“哥哥這樣賭法,你找十個教員的工作也沒用!一個月幾百塊錢,不夠哥哥一副牌輸?shù)模∧銈兌伎v容哥哥,幫他還賭債,這樣,他有恃無恐,還不越賭越厲害!依我,剛剛就不該幫他還那筆錢!”</br> “嘉齡,”杜沂不耐地說,“不要你管!你也不是好東西,大學(xué)不念,工作不做,整天和朋友旅行、看電影、談天!你先管自己再去管別的事!”</br> “我怎么沒管自己?我不是天天在練唱嗎?”嘉齡抗議地嚷著說。“練唱?你不去找老師好好學(xué),成天跟著唱片鬼叫,能學(xué)到些什么名堂?別給自己找借口了,都不是好東西!”</br> “奇怪!”嘉齡生氣地站直了身子,“賭錢的又不是我,敗家的也不是我,你對哥哥有氣,發(fā)泄到我身上來干什么?我總沒有成天荒唐,連夜不回家,你要罵,先罵哥哥再說!要管,也先該管哥哥!”說完,她跺了跺腳,氣沖沖地走進她的屋里,砰然關(guān)上房門。</br> “像什么話?”杜沂也動了氣,“說她幾句都說不得了,我看,我們家是太民主了!”</br> “算了,爸爸,”湘怡勸解地說,“嘉齡是孩子氣。”</br> 杜沂望著嘉齡關(guān)攏的房門,忍不住又是一聲長嘆,除了搖頭嘆氣,他似乎不能有別的表示了。回到自己的屋里,他用手捧著頭,覺得心灰意冷而前途茫茫,頓時間,他感到一種深深的厭倦,對生命的厭倦。</br> 午夜時分,嘉文意外地回來了。他趔趄著走到客廳,杜沂已經(jīng)聽到聲音,穿著睡衣走出房來攔住了他。嘉文垂著頭,無精打采地站在那兒,滿臉胡子,一頭亂發(fā),襯衫骯臟而布滿皺褶。大概幾天沒有好好睡覺,眼睛腫脹,眼白里充滿血絲,臉色發(fā)青而憔悴。杜沂有一肚子的氣要發(fā)作,但,看到他那副疲倦和消瘦的樣子,又本能地涌上一股心痛的感覺。心痛和憤怒使他的語音沙啞:</br> “你,嘉文,你還有臉回家?”</br> 嘉文垂著頭一語不發(fā)。</br> “你居然做得出來,欠下賭債,叫人到家里來向我收,我用養(yǎng)老金給你還賭債!”杜沂的聲音提高了,“你還是個人嗎?你還有人心嗎?放著一個好好的家庭你不要,一定要弄得家破人亡才滿意是不是?”嘉文仍然不說話。</br> “你還年輕,有著很好的前途,你卻弄成這副樣子!兩年以來,你輸?shù)魩资f,你要我怎樣來供應(yīng)你?”杜沂越說越氣,聲音也越來越高,“你如此不學(xué)好,如此不爭氣,我要你這個兒子做什么?你還不如不要回來,讓我眼不見為凈!”</br> 嘉文依舊低頭不語。</br> “你怎么不說話?”杜沂忍不住問,“你對未來到底有什么打算?難道就預(yù)備這樣賭一輩子?你說話呀!”</br> 嘉文抬起一對疲乏已極的眼睛來,茫然地看了杜沂一眼,就倒在沙發(fā)里,把手指插在亂蓬蓬的頭發(fā)中,沮喪而無力地說:</br> “我餓了。”</br> 一直站在旁邊的湘怡,聽到這句話就按捺不住地向廚房的方向走,想去冰箱里找找有什么可以做來吃的東西。杜沂看到她往廚房走,知道她是要去弄吃的,又看到嘉文那副潦倒、落魄、不長進的樣子,實在咽不住怒氣,沖口而出地厲聲喊了一句:</br> “湘怡!不許弄東西給他吃!”</br> 湘怡猛地收住腳步,愕然地望著杜沂,嚇著愣住了。她嫁到杜家來這么多年,杜沂還是第一次這樣疾言厲色地對她講話。她怯怯地望了嘉文一眼,不敢再去廚房。杜沂的話喊出口后,目睹嘉文的憔悴消瘦,又有些后悔,不過,話說出口,也收不回了,只得心腸硬到底,氣沖沖地對嘉文說:</br> “從今天起,你不許給我出去,關(guān)在家里看看書,收收心,明天我去幫你謀一個工作,希望你能發(fā)憤圖強,重新做人!”</br> 杜沂回房了,嘉齡卻被吼叫責(zé)罵的聲音所驚醒,從房間里走出來看看是什么事,看到嘉文,她就什么都明白了。晚上為嘉文所受的冤枉氣還沒消,她聳聳肩說:</br> “哥哥,你從什么地獄里回來的?深更半夜還吵得人不能睡覺,我看魔鬼把你的魂都吃掉了!”</br> 嘉文餓得眼睛發(fā)花,睡眠又不足,再加上被杜沂罵得頭昏腦漲,在外面又受了氣,輸了錢,心情的惡劣早達(dá)于極點。被父親責(zé)備還無話可說,聽到嘉齡也神氣活現(xiàn)地罵自己,就暴跳了起來:</br> “閉上你的臭嘴!老子做什么都不關(guān)你的事!他媽的來歷不明的臭丫頭!”</br> “你說什么?”嘉齡被嚇昏了,聽都沒聽清楚他嚷些什么,只知道他滿嘴臟話,“你罵人!你連臟話都說出來了,你簡直變得像個下等社會的流氓!”</br> “哈,我下等,難道你是上等?臭婊子養(yǎng)的!還要充上流呢!哈!”“你說什么?你說什么?”嘉齡氣得臉發(fā)白,“你嘴里怎么這樣不干不凈,我告訴爸爸去!”</br> “爸爸!”嘉文輕蔑地撇撇嘴,“他自己做的好事!哼,上梁不正下梁歪,也怨不得我賭錢!告訴你,你給我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別來惹我,我們各過各的,誰也不犯誰,否則,哼,有你瞧的!”</br> 嘉齡生平?jīng)]受過這樣大的委屈、聽過這種粗話,氣得臉上白一陣紅一陣,眼淚在眼眶里打滾,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br> “假如我們的母親在世,聽到你這種粗話不氣瘋了才怪,不知道杜家造了什么孽,才有你這樣的敗家精!”</br> 嘉文仰起頭,斜睨著嘉齡,接著,就縱聲大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以輕蔑的口氣學(xué)嘉齡說“我們的母親”幾個字。湘怡心驚膽戰(zhàn),看情形,嘉文會抖出嘉齡母親的秘密來,就趕過去,一把抓住嘉齡,說好說歹地把她勸回房間,嘉齡邊走邊抹眼淚,委委屈屈地說:</br> “這樣的家我也住不下去了,我還不如找個工作搬出去!我又不是吃哥哥的飯,干嗎要受他的氣!”</br> “哈哈!”嘉文笑得更厲害了,“想嫁人?要不要我?guī)湍阄锷珎€闊丈夫?”</br> 湘怡好不容易勸走了嘉齡。折回客廳,她和嘉文回到臥房里,嘉文脾氣發(fā)過了,氣也消了,才感到說不出來的疲乏和空虛。倒在椅子里,他用手支著頭,迷迷茫茫地望著桌上的臺燈。怎么了?自己是怎么回事?會對嘉齡吼出那么一大篇混賬話來?這都不是真心的,他并不想說那些,他是太累太緊張了,他從不想欺壓嘉齡,也從沒因她的出身而輕視過她,怎么竟會沖出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來?他懊喪地用手抹抹臉,抬起頭來,正好接觸到湘怡憐惜而痛楚的眸子,那樣靜靜地、祈求地注視著他,像個溺愛的母親,望著自己打架負(fù)傷回來的孩子。他被她的眼光撼動了,想說點什么,才張開嘴,湘怡已用手在他肩上按了按,輕聲地說了句:</br> “我去幫你弄點吃的!”</br> 就轉(zhuǎn)過身子,輕悄而迅速地走出去了。</br> 嘉文閉上眼睛,心底有一陣激蕩,眼眶不禁濕了。墮落、毀滅、沉淪!這就是自己,不可救藥的自己!惡劣到不能再惡劣,憑什么湘怡還要這樣一往情深地待他?湘怡,湘怡,但愿能有她萬分之一的安詳本性和自持功夫!</br> 湘怡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進來了,里面還打了兩個雞蛋,把面放在嘉文面前,她輕聲說:</br> “吃吧!當(dāng)心涼了!”</br> 嘉文想說什么,但他太饑餓了,那面又那么香噴噴地誘惑著他,拿起筷子,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面。湘怡仍然坐在一邊,安安靜靜地看著他。推開碗筷,他好久以來,第一次正眼打量湘怡,她瘦了很多,顯得更加弱不禁風(fēng)和楚楚可憐。他心情激蕩,不自覺地凝視著湘怡,竟看呆了。好半天,兩滴淚珠從湘怡的大眸子里跌了出來,她清瘦的手指憐惜地?fù)崦谒麧M是胡子的下巴上,用令人心碎的、溫柔的、啜泣的聲音說:</br> “嘉文,你醒醒吧!”</br> 嘉文攬住了湘怡的腰,那細(xì)小腰肢,瘦得不盈一握。一時間,他覺得有千言萬語,都不知從何說起。湘怡帶淚的眸子哀懇地望著他,把他五臟六腑都揉得粉碎。</br> “你改了吧,嘉文,從頭做起吧!嘉文!只要你肯戒賭,什么都會好轉(zhuǎn)的。”</br> 搖籃里,嬰兒從熟睡中醒來,饑餓地哭了。湘怡放開嘉文,走到搖籃旁邊,抱起才三個月大的小念念。把念念送到嘉文的面前,她凄楚地說:</br> “你看,嘉文,孩子等著父親來保護她,養(yǎng)育她,把她撫養(yǎng)成人。”</br> 嘉文不由自主地接過孩子,小念念被抱起來,就不再哭了,張著對好奇的大眼睛,望著幾乎難得一見的父親。嘉文也注視著那張不解一事的小臉,突然生出一種新奇的感動。湘怡把手放在嬰兒的下巴上,逗弄著她說:</br> “小念念,你看,這是你的爸爸呢!”</br> 嘉文心內(nèi)一動,為人父的責(zé)任感和湘怡的哀婉柔情打倒了他,抬起頭來,他懊悔地、內(nèi)疚地、乞諒地望著湘怡,鄭重地發(fā)下重誓:</br> “如果我再賭錢,我就死無葬身之地!”</br> 新的一天來臨的時候,似乎充滿了光明。早上,太陽明朗地照耀著,一群麻雀在大榕樹上吱吱喳喳地筑著巢。湘怡難得笑得那么開心,早餐桌上,嘉文由衷地向杜沂道歉認(rèn)錯,發(fā)誓戒賭,又吞吞吐吐地說出還欠人將近兩萬元的賭債,不能不還。杜沂深沉地注視著嘉文,浪子回頭金不換,他必須對嘉文再做一番努力。</br> “假若我?guī)湍氵€清這筆賭債,你能不能重新做人?”</br> “我發(fā)誓,爸爸。你相信我,這一次我是痛下決心了。”</br> “好,”杜沂干脆地說,“我?guī)湍氵€!不過,你要知道,這是我退休金里最后的一點錢了。給你之后,家里就一點余款都沒有了。”</br> “我去做事,賺了錢來過日子,節(jié)省著過,或者可以勉強夠。”嘉文說。</br> “我也去做事,”湘怡說,“兩個人的薪水加起來,一定能夠維持這個家,當(dāng)然,不能再浪費了。”</br> 大家商談的結(jié)果,只要努力,前途還充滿希望,嘉文訂下許多新的生活計劃,包括如何開源節(jié)流,大家都看到光明的遠(yuǎn)景,感染到愉快和興奮。于是,杜沂捧出了他最后一點養(yǎng)老金,交給嘉文,叮囑著說:“先去把債還了吧,還了債就算以往那段荒唐日子全結(jié)束了,回來我們再訂以后的計劃。去吧,快去快來,把借據(jù)都要回來,可別一去就不回了!”</br> 嘉文的眼圈紅了,接過老父親那最后的一點錢,他的聲音哽塞了:“我實在該死,爸爸。”</br> “別說這些話,只希望你以后完全換一個人,好好做事,好好努力。”嘉文拿著支票,向門外走去,湘怡追過去說:</br> “中午回來吃飯!”</br> “當(dāng)然,我一小時就回來!”</br> 嘉文走了,湘怡和杜沂都覺得十分興奮,多年來積壓的愁苦一掃而空,像天氣般明朗踏實。只有嘉齡撇撇嘴,冷笑地說:</br> “好吧,又丟下水兩萬塊錢,以后大家喝西北風(fēng)!哥哥這一去,會回來才有鬼!他一定用這兩萬元去翻本,然后再輸?shù)靡凰浚瑏G下更多債,看吧!”</br> “你不該對嘉文這樣沒有信心!”杜沂責(zé)備地說,“我了解嘉文,他這次是真的后悔了!”</br> “后悔又有什么用?他抑制不了誘惑。魔鬼已經(jīng)把他的魂吃掉了!”</br> “不許胡說!嘉齡!”杜沂大聲斥責(zé)。</br> 嘉齡抬抬眉毛,不說話了。湘怡自己上菜場,給嘉文買了他最愛吃的大蝦,準(zhǔn)備好好地讓他享受享受家庭的溫暖。杜沂一直站在院子里,表面是看麻雀筑巢,事實上是在等嘉文回來。一小時過去了,兩小時也過去了,三小時,四小時……都過去了。嘉齡不幸言中,嘉文沒有回來。</br> 兩天之后的深夜,嘉文踉蹌地走在大街上,又是滿臉胡子,滿頭亂發(fā),衣衫不整。他疲倦得無法舉步,懊喪得想自殺,他輸?shù)袅四莾扇f元,沒有還債,又另外欠下一萬多。他沒有面目回去見父親和湘怡,只能毫無目的地在街上亂走。深夜的街道安靜極了,沒有行人,也沒有車輛,他歪歪倒倒地走著,像個醉漢。不知走了多久,他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一條似曾相識的街上,他停下來,定眼細(xì)看,原來是可欣以前住的那條街!他走到可欣舊居的大門前,隔著圍墻,向里面張望,里面仍有燈光,現(xiàn)在,不知是誰接收了這幢房子。他站了很久很久,和可欣戀愛的那一段時光,還依稀浮在目前,多少次他送她回家,賴在這門前不肯離開。那段美好的時光,可愛的時光,夢般的時光,而今安在?他站得太久了,大門“呀”的一聲打開了,一個陌生男人伸出頭來,狐疑而嚴(yán)厲地問:</br> “你是什么人?在別人門前伸頭伸腦,趕快走開!否則我叫警察來!”</br> 嘉文吃了一驚,踉蹌后退。用手摸著自己滿是胡子的下巴,他一面走開,一面喃喃地說:</br> “他把我當(dāng)成小偷了,我像個小偷嗎?”仰首望天,他欷歔地低喚著說,“可欣,可欣!我已經(jīng)萬劫不復(fù)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