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個夢·</br>　　歸人記</br>　　廣楠的手扶在駕駛盤上，把車子緩緩地向前開動。他并不匆忙，由昆明來的班機要十一點鐘才到，現(xiàn)在才剛剛過了十點。事實上，他是不必這么早到飛機場的，但是，自從接到曉晴歸國的電報之后，他就沒有好好地平靜過一小時，今天，曉晴終于由昆明飛重慶，他就算不到飛機場上，也無法排遣這一上午焦灼的期待的時光。因此，他寧可早早地坐在候機室里，仰視窗外的白云青天，仰視那帶著她的巨物翩然降臨。</br>　　車子向前滑行，揚起了一片塵霧。他凝視著前面的公路，不相信自己會過分激動。激動，屬于青年人，不屬于中年人。可是，他握著方向盤的手已不穩(wěn)定，他直覺地感到自己每個毛孔中都充塞著緊張。曉晴，她還和以前一樣嗎？十年，能夠讓一個女人改變多少？他腦子里的曉晴，仍然是十年前那副樣子；淡淡的妝束，淡淡的服飾，淡淡的淺笑的臉上，帶著一抹淡淡的情意。就是那樣，飄逸的，清雅的，如凌波仙子般一塵不染。近幾天來，他曾揣測過幾百次她可能有的改變，但，他心目中出現(xiàn)的影子，永遠是十年前那樣飄然若仙。</br>　　塵霧揚起得更多了，玻璃上積著一層黃土。他覷瞇起眼睛，仿佛又看到她——曉晴。</br>　　曉晴原來的名字叫小琴，她嫌俗氣，進了高中之后，自己改名叫曉晴，廣楠曾笑著說：</br>　　“小琴，曉晴，聲音還不是一樣。”</br>　　“寫起來就不一樣。”她瞪他一眼。那年，她才十五六歲，拖著兩條長長的小辮子。</br>　　曉晴是廣楠表姨的女兒，算起來也是表兄妹。但，曉晴自幼父母雙亡，被托付給廣楠的母親，因此，她也算是宋家的一員。從八歲起就寄居于宋家，在宋家受教育，在宋家生活、成長。</br>　　一瞬間，十五六歲的女孩就變成了十八九歲。</br>　　很小的時候，廣楠就聽母親說過：</br>　　“曉晴遲早要做我們宋家的人，看著吧！”</br>　　廣楠是宋家的獨子。到廣楠念大學(xué)的時候，每想到這句話，心里就甜絲絲的。可是，在曉晴面前，他反失去了兒時的灑脫和無拘無束，只因為曉晴渾身都帶著一種咄咄逼人的雅潔和寧靜，使他在她面前自慚形穢。</br>　　宋家是重慶的豪富之家，廣楠自幼被呵護著，捧菩薩似的捧大，難免養(yǎng)成了許多公子哥兒的習(xí)氣。例如，他愛吃炒雞丁，飯桌上就沒有一餐缺過炒雞丁。他愛養(yǎng)鳥，家里的廊前檐下，就掛滿了鳥籠子。一天，他提著個鸚鵡籠，正在費心地教那鸚鵡說話，曉晴不知從哪兒繞了過來，穿著件白底碎花旗袍，兩條烏油油的大辮子，一對清清亮亮的眸子，對他似笑非笑地凝視著，他至今記得她那神態(tài)，像是關(guān)心，像是嘲諷。她把胳臂放在欄桿上，看著他教，他反而不會教了。她笑笑說：</br>　　“以前林黛玉的鸚鵡會念‘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你的鸚鵡會念些什么？”</br>　　“它只會說：‘早，請坐！請坐！’”廣楠訕訕地說。</br>　　曉晴嫣然一笑，他這才看出她笑容里那份淡淡的嘲諷，她說：</br>　　“把它的舌頭再剪圓一點，或者也能教它念念詩。反正除了教鸚鵡，你也沒什么事好干！”</br>　　從此，他不敢在她面前教鸚鵡。</br>　　另一次，他和幾個同學(xué)到一個重慶市有名的地方去喝了一些酒，夜游歸來，踏著醉步，蹌踉而行。才走進內(nèi)花園，就看到曉晴靠著欄桿站著，在月色之下，她渾身閃發(fā)著一層淡淡的光影，白色的衣裳裹著她，如玉樹臨風(fēng)，綽約不群。他走過去，有些情不自禁地伸手抓住她裸露的手臂，借酒裝瘋地說：</br>　　“曉晴，是不是在等我？”</br>　　她不說話，但用她那黑亮的眼睛靜靜地望著他，望得他忐忑不安，在她寧靜的注視下，他覺得自己越變越渺小，越變越寒傖。終于，她安詳自若地說：</br>　　“表哥，你醉了。”</br>　　“是的，我大概是醉了。”他放開了她，感到面頰發(fā)熱。她心平氣和地說：</br>　　“回房去吧，別再受了涼。”</br>　　他立即走開了，在轉(zhuǎn)身的一瞬間，他又接觸到她的眼光，他看到一些新的東西，那里面有溫柔的關(guān)懷和近乎失望的痛心。他一凜，酒醒了，心也寒了，第一次，他看出曉晴可能不會屬于宋家了。</br>　　車子開進了珊瑚壩飛機場，在停車場停下車子，他走出車門，站在廣場上，看了看天。好天氣，天藍得耀眼，早晨的霧早就散清了。走進了候機室，表上的時間是十點十二分。在一張長椅子上坐下來，燃起了一支煙。候機室里冷清清的，只有寥落幾個人在等飛機，遠遠的一張椅子上，躺著一個斷了一條腿的軍人。</br>　　他吸了一大口煙，望著吐出的煙圈往前沖，越?jīng)_越淡，終于擴散而消失。手上的煙頭，一縷縷輕煙在裊裊地上升著。</br>　　他始終后悔把若梧帶進他的家。至今，想起若梧，他心里還是酸溜溜的，別扭的。</br>　　若梧是他大學(xué)里的同學(xué)，短小精焊的個子，劍眉朗目，長得還算漂亮，就吃虧個子太矮。但，他很會說話，很幽默，又很風(fēng)趣。而且，為人很好，是道地的四川人，不像廣楠是從北方移來的。也有四川人的那份俠義之風(fēng)，在學(xué)校里，他也算個出風(fēng)頭的人物。</br>　　他記得怎樣把若梧介紹給曉晴：</br>　　“這是李若梧，我的好朋友，這是徐曉晴，我的表妹。”</br>　　曉晴淡淡地一笑，點了個頭，若梧的眼睛立刻亮了亮。那天，他們?nèi)齻€談得很高興，曉晴笑得很多，若梧談笑風(fēng)生，瀟灑倜儻。他們暢談文學(xué)詩詞，若梧發(fā)表了許多獨到的見解，曉晴眉毛上帶著贊許，眼睛里寫著欽佩。他立即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錯事，但是已來不及挽回了。</br>　　當(dāng)天，在校中，若梧問他：</br>　　“你那個表妹，和你怎樣？”</br>　　“怎么說？”他猶疑地問。</br>　　“如果你對她沒意思，那么，坦白說，麻煩你做個牽線人……”“哼！”他哼了一聲。“那么，老弟，你是有意思了，放心，廣楠，我李若梧決不掠人之所好！廣楠，你真有福氣，千萬別錯過她，我從來沒看過這樣可愛的女孩子！”</br>　　可是，若梧雖然這樣說，他卻成了宋家的常客。沒多久，廣楠就發(fā)現(xiàn)曉晴和他很談得來。而且，曉晴認(rèn)識他沒幾天，就好像比和共同生活了十幾年的自己更沒有隔閡。他們在一起，曉晴就比平常快活，她的笑變成了廣楠心上的壓力。因此，每當(dāng)他看到曉晴對若梧微笑，他就感到被嫉妒燒得發(fā)狂。</br>　　一天，家里來了一群年輕的客人，有曉晴的男女同學(xué)，有廣楠的同學(xué)，還有若梧。他們在大廳里玩得非常開心。他們玩成語接龍，接不出的被罰。若梧被罰了一次，他唱了一支法文歌，歌名叫“你明亮的眼睛常在我心里”。廣楠一肚子不高興，他覺得若梧這首歌是專對曉晴唱的。接著，曉晴也被罰了，她也唱了一支歌，是“燕雙飛”，她柔潤的聲音唱出：</br>　　“燕雙飛，畫欄人靜晚風(fēng)微……”的時候，她的眼睛輕輕地瞟了若梧一眼，雖然瞟得那么快，廣楠卻沒有放過。頓時，他感到好像渾身都浸進了冷水里，全身不自在了起來，他認(rèn)為曉晴是故意被罰，而借歌聲在向若梧暗示什么。于是，他興味索然了，在嫉妒與不安的情緒下，他接龍接得一塌糊涂，一連被罰了好幾次，曉晴微笑地望著他，似乎奇怪他的反常，他覺得她的微笑中帶著諷刺和輕蔑。于是，他更生氣，他故意接錯成語，故意結(jié)結(jié)巴巴接不出來，曉晴的眉毛向上抬，笑意更深了。他沉不住氣，突然說：</br>　　“我有點急事，要先退一步，你們繼續(xù)玩吧！”</br>　　但是，若梧跟了上來說：</br>　　“我也有點事，一起走吧！”</br>　　或許是若梧故示大方，不留下來，表示沒有追求曉晴的意思。但，廣楠卻不領(lǐng)他這份情，因為，他注意到當(dāng)他掀起門簾，和若梧退出房間的時候，曉晴眼睛里的生氣完全消失了，一臉的悵惘和懊喪。他知道，這份悵惘不是為他而發(fā)的，是為若梧。</br>　　當(dāng)天晚上，他借故到曉晴房里去，一眼看到曉晴正攤著一本《白香詞譜》，在那兒填詞呢。他冒失地沖上前去說：</br>　　“填了什么句子，給我看看！”</br>　　曉晴立刻把桌上的紙一把抓起來，揉成一團。可是，廣楠眼尖，已經(jīng)看到了兩句話，是：</br>　　卷簾人去也，</br>　　天地化為零。</br>　　他感到一股酸氣從胃里直往上沖。“卷簾人去也，天地化為零。”這顯然是寫白天的事，那個卷簾而去的人當(dāng)然不會指他，而是若梧。若梧的離去竟然使她有“天地化為零”的感覺，這份情態(tài)的深厚也就可想而知了。這股酸氣一沖把他原來的來意都沖掉了，他呆愣愣地站著，曉晴也默默無言。他知道曉晴明白他已看到了詞里的句子，因此紅著臉不好意思開口。她那微紅的臉和羞澀的眼睛使他愛得想殺死她，如果這臉紅和羞澀是為他而發(fā)，那有多好！但她是為了另一個男人！這令他無法忍耐，終于，他跺了一下腳，長嘆一聲，離開了她房間。</br>　　這之后的一天，他看了個朋友后回家，發(fā)現(xiàn)若梧正和曉晴在花園中談話，他們站得很近，臉對著臉，若梧的表情是熱烈而誠懇的。曉晴呢，他永不會忘記她那副樣子，那緋紅的雙頰和水汪汪的眼睛……他走過去，他們同時發(fā)現(xiàn)了他，兩人都顯得很不好意思，曉晴搭訕了兩句話就走了。他把若梧拉出了家門，散步到河邊，兩人都陰沉沉的不開口。然后，在嘉陵江畔，他對若梧的下巴揮了一拳，他把一腔的嫉妒和怨恨全發(fā)泄在拳頭上，這次打斗很快地就被路人拉住了，他咬著牙，對若梧說：</br>　　“你永遠不要上我家的門！永遠不許對曉晴轉(zhuǎn)念頭！”</br>　　若梧凝視著他，一句話也不說。</br>　　這之后，若梧倒是真的沒有再上他家的門，也沒有糾纏曉晴，但是，曉晴對他也更冷淡更疏遠了。他猜曉晴一定知道了他和若梧打架的事，她用一種令他心痛的沉默和冷峻來抗議他的行為，這比罵他打他更讓他難過，每次看到了她冷漠的臉和轉(zhuǎn)開的頭，他就感到渾身被撕裂似的痛楚。在這時候，他已清楚地明白，曉晴是真的不會成為宋家的人了。</br>　　一支煙燒完了，他換了一支，表上的時間是十點半。思想已繞了那么一個大圈子，時間才只走了這么十幾分鐘。他往后靠在椅子上，候機室里的人已經(jīng)漸漸多了，空氣變得混濁了起來。前面一張椅子上，來了一個老太太，大概是來接兒子或是女兒的，看她那股期盼勁兒，也是多年的離散了吧。</br>　　曉晴是民國二十五年的春天走的，到現(xiàn)在剛好整整十年。十年，人世的變化已經(jīng)有多大！一次驚天動地的戰(zhàn)爭已發(fā)生而又結(jié)束了，在這戰(zhàn)爭中，許多人死了，又有許多人生了。死于戰(zhàn)爭的，例如廣楠的父母，就在民國廿九年的重慶大轟炸中喪生。而廣楠的三個孩子，卻在這段時期中陸續(xù)出世。</br>　　他又深吸了一口煙。父母！他還記得父母為他和曉晴的事曾經(jīng)怎樣操心過，怎樣徒勞地努力過，怎樣熱心地撮合過……</br>　　“曉晴？曉晴是我們家?guī)Т蟮模瑧{我們的家世和財富，難道還委屈她了嗎？為什么不肯？這事由我來跟她說，一定沒問題！”母親用堅定的聲音說。</br>　　于是，那天晚上，曉晴被帶進了母親的屋子。廣楠仍能清晰地回憶出她踏進房來那一剎那，望望母親，望望父親，又望望廣楠，臉色立即顯得十分不安。至今，他仍然懊悔那晚大家對曉晴的逼迫，那種情況，和父親嚴(yán)肅的面孔，真有點像三堂會審。</br>　　“曉晴，到我這兒來。”母親首先把曉晴拉過去，按在身旁的椅子里。曉晴被動地坐著，被動地望著父親和母親，有種聽天由命的神情。</br>　　“曉晴，”父親咳了一聲嗽，嚴(yán)肅地說，“你知道，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你今年也十九歲了，廣楠也二十五了，都早已到了該結(jié)婚生子的年齡。你是我們家里帶大的，和廣楠可說是青梅竹馬，這事早就是定局了。我看，你們已經(jīng)長成，我們就擇個日子，把婚事辦一辦，也讓我們兩個老人了一件心事。”</br>　　父親說話的意思，顯然采取了先聲奪人之勢，想用理所當(dāng)然的態(tài)度，立即就堵住曉晴可能會有的反對。果然，曉晴馬上就愣了愣，有點不知所措。然后，她把目光慢慢地調(diào)過來，凝注在廣楠的臉上，她的眼睛里充滿了一種沉默的責(zé)備和怨恨，這使廣楠的心一下子就掉進了冰窖里。望著曉晴逐漸蒼白的面孔，他猜想自己的臉色也同樣的蒼白。終于，曉晴慢吞吞地說：</br>　　“如果表姨夫的話是對我的命令，我自然應(yīng)當(dāng)從命。古人一飯之恩，尚當(dāng)結(jié)草銜環(huán)，何況我被表姨夫養(yǎng)育了十幾年，如果您命令我嫁給表哥，我就嫁。”</br>　　父親被激怒了，假如那天父親不發(fā)脾氣，或者事情也不至于弄得不能轉(zhuǎn)圜。但是，父親向來暴躁易怒，曉晴冷冰冰的口氣和略帶嘲諷的句子立刻使父親暴跳了起來，他拍著桌子說：</br>　　“你弄清楚，曉晴，我宋某人可不在乎給你吃了十幾年飯，我也沒有要你為了報答我而嫁廣楠！我們宋家的家世不會配不上你！廣楠的人品也不會配不上你！選你作媳婦是看得起你，廣楠不麻不癩不缺腿少胳臂，你弄清楚，宋家娶你可沒占你什么便宜！”</br>　　曉晴的臉色更白了，襯托得那對黑眼珠就特別地黑，特別地亮。她從椅子里站起來，恭敬地說：</br>　　“那么，表姨夫，您還是抬舉別家的女孩子吧，我自認(rèn)為配不上表哥！”</br>　　父親氣得發(fā)抖，他指著曉晴說：</br>　　“你，你是什么意思？”</br>　　“我是說，”曉晴挺著她那瘦瘦的肩膀，卻顯出無比地堅強。“我只是個窮苦伶仃的孤女，實在配不過表哥，表姨夫還是給表哥另選一個吧！”</br>　　“好！”父親顫顫抖抖地說，“把你帶大了，給你受最好的教育，你就眼高于頂了！”</br>　　猛然間，他看到曉晴眼里升起了兩顆大大的淚珠，接著，淚珠就沿著那白得像大理石一般的面頰上滾落下去。他一驚，立即跳起來說：</br>　　“爹，別逼她！”</br>　　同時曉晴向地下一跪，說：</br>　　“表姨和姨夫的大恩大德，我徐曉晴終生不忘，愿意從今侍奉兩老，做丫環(huán)婢女來報答。”</br>　　寧愿做丫環(huán)婢女，卻不愿嫁給廣楠。廣楠心中像硬插入一把刀一般，他咬緊了嘴唇，抵住胸中翻涌著的痛楚和屈辱的浪潮，她看不起他，這念頭使他要發(fā)瘋。母親走過去，一把拉起了曉晴，一面對父親遞眼色，一面好言好語地說：</br>　　“曉晴，你別發(fā)急，這事情當(dāng)然要你同意，我們并沒有要逼迫你嫁給廣楠。平日我看你和廣楠處得也不錯，為什么又不愿意了呢？你是不喜歡廣楠嗎？”</br>　　曉晴搖了搖頭，低聲說：“不是。”</br>　　“那么，為什么呢？”</br>　　“我只是覺得年齡還小，不想結(jié)婚。”</br>　　“這樣的話，就好辦。曉晴，你說說看，你要廣楠等你幾年？”母親緊逼著說。曉晴微張著嘴，抬起眼睛來掃了廣楠一眼，低聲吐出了兩個字：</br>　　“十年。”</br>　　“啪！”的一聲，父親拍著桌子直跳了起來，指著曉晴的臉說：“好，曉晴，你不要以為你長得還漂亮，書念得還不錯，就看不起人！我告訴你，我們宋家想找比你強十倍的女孩子也找得到，你別自以為了不起！”說著，他又轉(zhuǎn)過頭去看著廣楠，氣呼呼地說，“廣楠你給我爭點氣，干嗎要認(rèn)定了曉晴？我給你打包票，三天之內(nèi)，我給你找一個比曉晴更漂亮的女人來！從今天起，我們宋家放出空氣去，要給兒子物色媳婦，包管全重慶市的女孩子都要心動，廣楠，你給我放高興點，天下不是只有一個女人！”</br>　　曉晴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淚光瑩然，一瞬也不瞬地望著窗外。廣楠一看到她那對眼睛，就覺得愛之入骨，也痛之入骨。失去曉晴，他還要什么天下？他無法說話，只能咬緊了嘴唇，咬得牙齒深陷進肉里。于是，他聽到父親在對母親說：</br>　　“馬上去找人來給楠兒做媒，告訴媒人，我們宋家要娶的是兒媳婦，不是才女，所以，要認(rèn)定了三個條件：第一，要窮人家的女兒，能夠知道持家度日。第二，要沒念過太多書的，免得像曉晴那樣目空一切。第三，要是個絕色，最低限度，也要比曉晴漂亮的。根據(jù)這三點，馬上去找，我要在半年之內(nèi)，給廣楠完婚！”</br>　　候機室里的人已經(jīng)滿了，喧囂的人聲充塞在大廳的每個角落里，一些孩子們滿屋子奔跑。那個斷了腿的傷兵開始拄著拐杖沿室乞討，這就是戰(zhàn)爭的成績。他拋掉了手里的煙蒂，表上的時間是差五分十一點。不過，班機向來要誤時的。他站起身，緊張又漸漸地爬上了他的脊梁，他不安地走到近停機場的窗邊，仰望著那無邊無際的天空。雖然春寒仍重，他卻微微地出汗了。曉晴，她去國是整整十年了，十年，這不正是她當(dāng)初說出來的年限嗎？如果他真能等十年，現(xiàn)在她該屬于他了。</br>　　隆隆的機聲由遠而近，這機聲像從他的心臟上輾過，他的緊張更厲害了，仰望著天，在人們的喧囂中，擴音器的播放中，他注視著那龐然巨物由空而降，在跑道上向前沖，終于停住。太陽光在銀色的機翼上閃耀，梯子被推到機艙門口……他伸手到褲袋中，再摸出一支煙，用微顫的手燃起了煙。</br>　　旅客從機艙里魚貫地走了出來，迎接的人開始胡亂地?fù)]著手呼叫。廣楠雜在人潮中，一瞬也不瞬的望著艙門，接著，他的眼睛一亮，曉晴出來了。盡管已經(jīng)十年不見面，盡管距離得那么遠，他仍然一眼就能認(rèn)出她來。一身鵝黃色的春裝，一條系著長發(fā)的鵝黃色的紗巾，她仍然喜歡淺色的裝束。望著她從梯頂娉婷而下，裙角和紗巾迎風(fēng)飛舞，那份飄然韻致，恍若當(dāng)年。他的眼睛突然濕潤了，在這一剎那，他才領(lǐng)會到十年以來，自己對她的感情竟毫未淡忘。相反地，思慕及懷念更使往日那份深情來得更濃烈、更深切了。</br>　　在驗關(guān)之后，他和曉晴才見到面。</br>　　曉晴凝視著他，那對清亮的眸子一如當(dāng)年，她嘴角含著個微笑，眼角卻是微潤的。廣楠幾乎不能相信，她仍然那樣年輕，那樣纖細苗條，時間好像不曾從她身上輾過。唯一和以前不同的，是一種成熟的美，代替了以前的稚弱。他在自己激動的情緒下浮沉，竟不能開口說話，他們對視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他才抖顫著嘴唇說：</br>　　“曉晴！”同一時間，曉晴也開口叫出了：</br>　　“表哥！”</br>　　于是，她抓住了他的手，他們都笑了，她搖著他，帶著以前所沒有的一種豪放的熱情，叫著說：</br>　　“表哥，我真想擁抱你！”然后，她用手抹抹眼角，似乎又想笑又想哭，說，“表哥，你好像瘦了些！”然后，又仔細地望他，“你的眼角添了幾條皺紋，但是，比以前更漂亮了。表哥，好嗎？一切都好嗎？”</br>　　他握握她的手，提起了地下的皮箱說：</br>　　“來，先上車子，慢慢再談。”</br>　　坐進了汽車，曉晴才想起什么似的，問：</br>　　“怎么，表哥，美姿呢？”</br>　　“她？”廣楠聳了一下肩，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改說，“她在家?guī)Ш⒆印！?lt;/br>　　“你是兩個孩子了嗎？”</br>　　“不，三個。小寶是去年冬天生的，才五個月大。”</br>　　曉晴笑了笑，不再問什么。廣楠手扶著方向盤，卻不發(fā)動車子，而一個勁地盯住曉晴看，曉晴也默默地回望著他。于是，他的手從方向盤上放下來，壓在她的手背上，激動地說：</br>　　“曉晴，國外沒有適當(dāng)?shù)哪泻⒆訂幔俊?lt;/br>　　曉晴把眼睛調(diào)開，深吸了一口氣說：</br>　　“我只是喜愛獨身生活，無拘無束。”</br>　　廣楠發(fā)動了車子。汽車向路上滑行，塵霧又揚了起來。曉晴望著前面的道路說：</br>　　“美姿好嗎？你們的生活很愉快吧？”</br>　　“愉快？”廣楠苦笑著，凝視著黃土的公路。</br>　　那一天，廣楠下了課回家，在客廳里，他看到曉晴和一個女子正坐著談天。曉晴給他介紹說：</br>　　“這是何美姿小姐，我初中時的同學(xué)，我請她到我們這兒來玩的。”</br>　　他望著美姿，修長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睫毛長而微卷，端正的鼻子下是個不大不小的嘴。一件樸素而略嫌寒傖的藍布旗袍，裹著的是個誘人的豐滿的身子。這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美人，如果能再加以妝飾，廣楠相信她可以艷驚四座。他停留在客廳，和她們略事周旋，美姿很怕說錯話，問三句，才答一句，那副靦靦腆腆的樣子也還能逗人憐愛。但是，天知道，廣楠對她卻一點念頭都沒有轉(zhuǎn)。</br>　　這天晚上，曉晴問他：</br>　　“你看美姿如何？”</br>　　“你是什么意思？”廣楠皺著眉說。</br>　　“她正合表姨夫的三個條件，”曉晴從容不迫地說，“第一，她是家貧如洗。第二，她只受過初中教育。第三，美麗絕倫。”</br>　　廣楠抓住了曉晴的手臂，用力握緊，忍著氣說：</br>　　“不錯，你代我想得很周到。”</br>　　曉晴抬抬眼睛說：</br>　　“她對你不是比我更合適嗎？你又不能耐心地等我十年。試試看，和她交交朋友。你會發(fā)現(xiàn)她很適合你的。”</br>　　“不錯，她一定能適合。”廣楠用力甩開曉晴的手臂，轉(zhuǎn)身走開了。</br>　　三個月之后，他和美姿結(jié)了婚。</br>　　他婚后一個月，曉晴考取了公費留法，學(xué)藝術(shù)。兩老也認(rèn)為廣楠既婚，曉晴留在家里不大妥當(dāng)，于是，順理成章地，曉晴就去了法國。</br>　　一晃眼間，十年過去了。曉晴已回國，依然故我，孑然未婚，而他卻已兒女成群了。愉快嗎？怎么說呢？父親想得很好，貧窮的女孩子能持家，無知的女孩子會謙虛。但是，美姿進門之后，由赤貧到豪富，她卻如同一個暴發(fā)戶一般，立即作威作福起來，婢女成群，驕奢無狀，然后不容公婆，終日吵鬧，廣楠只得帶她分居出去。故宅被炸，兩老蒙難，廣楠總認(rèn)為自己不能辭其咎，如果他在老宅子里，兩老絕不至于不躲警報。反正，這些事都過去了。愉快嗎？他啞然苦笑了。</br>　　車子停在一棟西式的洋房前面，房前有一個鐵欄桿圍著的花園。曉晴下了車，張望著說：</br>　　“環(huán)境還不錯嘛。”</br>　　廣楠把箱子提了下來，說：</br>　　“你知道我們的舊宅已經(jīng)炸毀了吧？”</br>　　“你寫信告訴過我，”曉晴說，“全毀了嗎？”</br>　　“西廂房保存了大部分，你以前住的那間居然絲毫無損，有時，我不痛快的時候就到那間房子里去坐上半天。”</br>　　曉晴凝視著他。廣楠不禁評然心動，他在她眼睛里看到一絲惻然的柔情。</br>　　把車子開進了車房，廣楠帶著曉晴走進大門，踱進客廳。客廳里的設(shè)備是純西式的，落地的窗簾、沙發(fā)椅，和收音機。如今，客廳里是一片零亂，沙發(fā)上堆滿了孩子的玩具和撕破的書籍、雜志，地上是沙發(fā)椅墊、瓜子皮、廣柑皮，散著遍地。隔夜的麻將桌子還沒有收，骨牌散在桌子和地下。廣楠深深地一皺眉，揚著聲音喊：</br>　　“美姿！美姿！”</br>　　根本就沒有人應(yīng)。</br>　　廣楠又喊：</br>　　“張嫂！張嫂！”</br>　　喊了半天，一個四十余歲的仆婦，抱著個哇哇大哭的小嬰兒走了進來。廣楠鎖著眉說：</br>　　“這客廳是怎么搞的？到現(xiàn)在還沒有收拾？”</br>　　“忙不贏嘛！”張嫂嘟著嘴，用四川話嚷著，“要抱弟弟，要洗尿片，郎個有時間收拾！”</br>　　“阿翠呢？阿翠到哪里去了？”</br>　　“太太叫她去買橙子。”</br>　　“太太呢？”</br>　　“還沒起來嘛！”</br>　　“去告訴太太，表小姐來了。哦，張嫂，來見見表小姐，倒杯茶水”。</br>　　張嫂過來見了曉晴，曉晴從皮包里掏了個預(yù)先準(zhǔn)備好的紅紙包，塞給了張嫂，張嫂眉開眼笑，曉晴又要塞紅包給小寶，被廣楠硬阻住了。廣楠問張嫂：</br>　　“表小姐的房間準(zhǔn)備好了吧？”</br>　　“好了。”</br>　　“把表小姐的箱子提進去，再去請?zhí)珌怼！?lt;/br>　　張嫂走開后，曉晴坐了下來，解下了系頭的紗巾，一頭如云的長發(fā)披了下來，更增加了幾分嫵媚。廣楠拿出香煙，詢問地看看曉晴，曉晴搖搖頭說：</br>　　“你什么時候?qū)W會抽煙的？”</br>　　“你走后的第二天。”廣楠說，望了曉晴一眼。</br>　　張嫂又走了進來，拿了一杯白開水，忸怩地說：</br>　　“家里沒得茶葉了，喝杯白茶吧！”</br>　　廣楠苦笑一下說：</br>　　“家里永遠沒有茶葉，客人來了就只好倒白開水，美姿美其名為‘白茶’。”</br>　　曉晴笑笑。在張嫂背后，門口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在伸頭伸腦地偷看著，廣楠喊了一聲：</br>　　“牛牛！珮珮！出來見見表姑！”</br>　　兩個孩子推推攘攘地進來了，大的是個男孩子，大約八歲，小的是個女孩，大約五歲。曉晴一手拉了一個，細細地看他們，兩個孩子都長得不錯。但牛牛卻名不副實，看起來纖弱得很，帶點兒哭相和畏羞，顯然是個女性化的男孩子。珮珮正和牛牛相反，粗壯結(jié)實，濃眉大眼，毫不認(rèn)生地直望著曉晴，這又顯然是個男性化的女孩子。曉晴拍拍他們的肩膀說：</br>　　“等一會兒表姑開了箱子，有一點小禮物帶給你們。”</br>　　“是什么？”珮珮仰著頭問。</br>　　“牛牛的是一枝會冒火光的小手槍，珮珮是個會睜眼閉眼的洋娃娃。”</br>　　“我不要洋娃娃，我要小手槍。”珮珮說。</br>　　“好了，珮珮，”廣楠來解圍了，“別鬧表姑了，去看看媽媽起來沒有？都十二點了！”</br>　　珮珮踴跳著走了，牛牛也悄悄地溜出了門去。這兒，廣楠凝視著曉晴，問：</br>　　“國外生活如何？”</br>　　“哪一方面？”</br>　　“讀書、做事、交友，和——愛情。”</br>　　曉晴撇撇嘴，微微一笑。正要說話，門口走出一個女人，蓬著頭發(fā)，穿著睡衣，滿臉的殘脂剩粉，邊走邊打哈欠。廣楠不滿地叫：</br>　　“美姿，你看誰來了？”</br>　　美姿一眼看到曉晴，不禁一愣，曉晴已笑著站起來，喊著說：</br>　　“美姿——不，該喊表嫂，你好嗎？”</br>　　“哎唷，”美姿叫了起來，“曉晴，你都來了，我還在睡覺呢，你看，我連臉都沒洗……哎唷，曉晴，你怎么還是那么年輕漂亮，我可不行了，老了。三個孩子，磨死人，家里的事又多，柴米油鹽……把人磨都磨老了，還是你不結(jié)婚的好。坐呀，曉晴！”</br>　　曉晴坐了下去，美姿趕過去，挨在她身邊坐下，立即大訴苦經(jīng)，國內(nèi)打仗啦，生活艱苦啦，物價上漲啦，應(yīng)酬繁忙啦……說個沒完。曉晴始終帶著個柔和的笑，靜靜地聽著。廣楠微蹙著眉，聽著美姿那些話，覺得如坐針氈，天知道美姿每天忙些什么：平、缺、斷、姐妹花、一般高、雙龍抱柱、清一色。孩子、懷孕和生產(chǎn)是她的事，別的就不是她的了。國內(nèi)打仗，沒打到她的頭上，生活艱苦，也沒有苦著她。坐在一邊，望著這兩個靠得很近的頭，他不禁又回憶起第一次看到她們兩個并坐在客廳里的情形。那時候，美姿雖然敵不過曉晴的清幽雅麗，卻也另有一種誘人的美艷。可是，現(xiàn)在，這兩人卻已成了鮮明的對比，曉晴的清幽雅麗一如當(dāng)年，卻更添了成熟的沉著和穩(wěn)重。美姿呢？打牌熬夜早已磨損了她的明眸，這對眼睛現(xiàn)在看起來晦暗無光。浮腫的眼皮，青白的面色，眼角皺褶堆積，身段臃腫癡肥，往日的美麗已無處可尋了。沒想到，廣楠把她從貧寒中移植到富貴里來，十年的錦衣玉食，卻反使這女人加速地蒼老憔悴了。廣楠暗暗地嘆息著，從冥想中回復(fù)過來，卻正好聽到美姿在說：</br>　　“你知道，兩位老人家在轟炸中去世，什么都沒留下來，舊房子炸毀了，財產(chǎn)也跟著完了。我們苦得不得了，整天賣東西過日子，顧得了今天顧不了明天，應(yīng)酬又多，打打小麻將，應(yīng)酬太太們，出手太小又怕給人笑話，只是打腫臉充胖子……”</br>　　廣楠無法忍耐地站了起來，他知道美姿為什么說這些，兩位老人遺下的財物還不少，而且遺囑上指定了三分之一給曉晴，她以為曉晴是來分財產(chǎn)的了。他伸手阻住了美姿說話，笑著說：</br>　　“曉晴才來，也讓她休息休息，這些話慢慢再談吧。美姿，你也到廚房去看看，今天中午吃些什么，現(xiàn)在都十二點半了，別讓曉晴餓肚子。”</br>　　美姿到廚房去了之后，曉晴站起來說：</br>　　“兩位老人的遺像在哪里？”</br>　　“跟我來。”</br>　　廣楠帶她走進了書房，這兒設(shè)立著一個香案，懸著兩位老人的遺像。曉晴走了過去，默默地仰視著兩老。然后她跪了下去，把頭埋進了手心里，輕輕地啜泣了起來。她的哭聲勾動了廣楠所有的愁懷，不禁也凄然淚下。半晌，他用手按按曉晴的肩膀說：</br>　　“起來吧，別太傷心。”</br>　　“假如一切能從頭再來過，則老人不死，一切不同了。”曉晴在啜泣中輕輕地吐出了一句話。</br>　　廣楠一陣痙攣，這話的言外之意，使他心醉神馳了。</br>　　曉晴回來一星期了。</br>　　晚上，客廳里手戰(zhàn)正酣，嘩啦啦的牌聲溢于室外。</br>　　廣楠和曉晴并立在走廊上。廊前掛著個鸚鵡籠子，曉晴伸手逗弄著那只長嘴白毛的大鳥，一面說：</br>　　“表哥，你還是愛這些東西。”</br>　　“現(xiàn)在什么都不養(yǎng)，只養(yǎng)鸚鵡。”</br>　　“為什么？”</br>　　“想教會它念詩呀！”</br>　　一時間，往事依依，兩個人都沉默了。半晌，曉晴說：</br>　　“表哥，幫我找個工作，你們公司里行嗎？”</br>　　“我那是國營機構(gòu)，不大好辦，曉晴，你休息一段時間再說吧，何必急著找工作？”</br>　　“我不能總倚賴著你。”</br>　　“爹有遺產(chǎn)給你，我說過。”</br>　　“我也說過我不要。”</br>　　“要不要是你的事，給不給是我的事。”</br>　　曉晴默然。廣楠靠近一步說：</br>　　“曉晴。”</br>　　“嗯？”</br>　　“你回來那天，在爹遺像前說的那句話，是什么意思？”</br>　　曉晴一呆。“我不記得我說過什么。”</br>　　“我記得，要不要我背給你聽？”</br>　　“別！”曉晴急急地說。“你聽，你的兒子又挨打了，在哭呢！大概美姿的手氣不大好。你去把他帶出來吧，要不然，等會兒又要挨打了。”</br>　　“讓他去，牛牛就是愛哭，他要是有本事哭到晚上十點鐘，讓他做爸爸，我做他兒子！”</br>　　“你們夫妻管孩子都挺妙的！”曉晴說，“讓我去帶他吧！”</br>　　“你別走！”廣楠一把拉住了曉晴。“曉晴，你記得李若梧嗎？”</br>　　“記得，他怎么樣了？”</br>　　“你走了之后，我和李若梧又打了一架。”</br>　　“怎么，你專門找他麻煩？”</br>　　“不是我找他，是他找我。”</br>　　“報仇嗎？”</br>　　“不是。那天在學(xué)校里，他知道你走了，就跑過來，一語不發(fā)地揍了我一頓，一面打，一面罵，他說我是傻瓜，是渾蟲，是糊涂蛋。他說：‘你怎么放走了曉晴？你怎么娶了別人？你該死，你混賬透頂！’不過，我覺得我那頓打挨得挺值得，我是應(yīng)該挨那一頓打的。”</br>　　月光移到走廊上了。曉晴的眼睛亮晶晶的。</br>　　“他現(xiàn)在怎樣了？”</br>　　“我們一直來往著，抗戰(zhàn)的時候，他對我說：‘你出錢，我出力。’于是，他從了軍，轉(zhuǎn)戰(zhàn)于滇緬一帶，以后就沒有他的消息了。我捐了財產(chǎn)的半數(shù)。那是民國三十一年的事，我猜想他多半……”他咽回了下面的話。</br>　　“唉！”曉晴嘆了口長氣，沉默了一會兒說，“他說過我什么嗎？”</br>　　“沒有。只是，每次他看到我的生活弄得一團糟，就罵我活該，罵我是糊涂蛋。曉晴，我問你，我一直想問你，十年前你拒絕嫁我的時候，是真心拒絕呢？還是有意考驗我呢？”</br>　　曉晴深深地注視著廣楠，黑眼珠迷迷蒙蒙的，看起來深不可測。時間凝住了一會兒，月影投到鸚鵡架上去了，曉晴低下頭來，看看手表。</br>　　“哦，”她說，“牛牛是爸爸了。”</br>　　“什么？”</br>　　“已經(jīng)十點了，他還在哭呢！我去找他去。”</br>　　廣楠想抓住她，但她一溜煙地鉆進客廳里去了。</br>　　室內(nèi)又鬧得天翻地覆，牛牛在哭個不停，阿翠嘟著嘴站在美姿面前，美姿手舞著雞毛撣子，尖著嗓子罵：</br>　　“阿翠，叫你帶孩子，你怎么會讓牛牛打破我的香水瓶的？你做些什么？除了吃白飯，你還會做什么事？你馬上收拾你的東西給我滾！我家不是收容所，不能容許這種只會吃飯的人，你馬上滾！馬上滾！馬上滾！”</br>　　曉晴抬抬眉毛，望了廣楠一眼，廣楠咬咬嘴唇，拋開了手里的報紙說：</br>　　“好了，美姿，什么大不了的事嘛，算了吧，香水再去買一瓶好了！”</br>　　“買一瓶！”美姿轉(zhuǎn)移了泄憤的對象，“你闊氣得很哦，誰不知道你宋廣楠的名聲，當(dāng)初獻金運動一出手就是百兩黃金！家里可餓得沒飯吃……”</br>　　“又來了，又來了，”廣楠鎖緊了眉，“這件事你要提多少次才夠？”</br>　　“我提一輩子呢，記一輩子呢！你在外面闊得很，只會苦老婆和孩子！你是慈善專家，你怎么不慈善到老婆和孩子身上來呢？昨兒輸了那么一點錢，問你要，你還皺眉頭，給我臉色看，你可有錢去獻金！”</br>　　“好了！別說了行不行？”廣楠憋著氣說。</br>　　“哼！”美姿又惡狠狠地轉(zhuǎn)回到阿翠身上，“阿翠，收拾你的東西，給我滾蛋！”</br>　　阿翠跺了一下腳，轉(zhuǎn)身就走，美姿又叮一句，“東西收拾好拿來給我檢査一下，別摸走了什么！”</br>　　阿翠狠狠地望了美姿一眼，走了出去。牛牛仍然在哭叫不停。廣楠無法忍耐地站起來，對牛牛說：</br>　　“牛牛，你該哭夠了吧！你有本事哭到吃中飯，就算你是老子！我是兒子！”</br>　　曉晴嘴角浮起一個難以察覺的微笑，仍然靜靜地坐著，阿翠提了個小包袱來了，美姿仔細地清查了一番，才放心地通過，算了工錢打發(fā)她走。工錢算得很苛刻，曉晴忍不住塞了點錢給她，笑著說：</br>　　“阿翠也算服侍了我?guī)滋欤@算我賞的吧！”</br>　　阿翠誠心誠意地謝了曉晴。</br>　　美姿撇撇嘴說：“曉晴，你在國外過慣了闊日子，不曉得國內(nèi)生活的艱苦哩！”</br>　　阿翠走了。美姿又尖著嗓子叫張嫂，張嫂捧著個哇哇大哭的小嬰兒進來，沒好氣地說：</br>　　“太太，小寶瀉肚子了！”</br>　　“瀉肚子，灌他一包鷓鴣菜就是了，你去拿拖把來把客廳拖一下。”</br>　　“拖把？拖把早就壞了，不能用了！”</br>　　“不能用？怎么不早說？都是死人！先到隔壁史家去借來用用吧！”</br>　　“史家！又問史家借！”張嫂嘟囔著走開。</br>　　牛牛還在哭，臥室里又傳來一陣乒乓巨響的聲音，美姿沖進了臥室，接著是珮珮的尖叫和大哭聲，美姿的咒罵聲，及雞毛帚的揮動聲。廣楠拉了曉晴一把，說：</br>　　“出去走走。”</br>　　曉晴無可無不可地站起身來，跟著廣楠走出去。在走廊上廣楠先把曬著太陽的鸚鵡架挪到?jīng)]有太陽的地方，他最怕他的鸚鵡曬太陽。然后，他們走出了大門，廣楠從車房開出車子，曉晴坐了上去。廣楠扶著方向盤，長長地嘆了口氣：</br>　　“星期天！這就是我的幸福生活！”</br>　　曉晴默然不語。廣楠發(fā)動了車子說：</br>　　“上哪兒去？”</br>　　“隨便。”</br>　　廣楠看看手表：“已經(jīng)是吃中飯的時間了，去吃一頓小館子吧，好久沒吃到炒雞丁了，美姿永遠不管我的口味。”</br>　　車子向前滑行，廣楠轉(zhuǎn)頭看看沉默的曉晴。</br>　　“曉晴，你給我做的好媒！”</br>　　曉晴一震，幽幽地說：</br>　　“我并不知道你真會娶她！”</br>　　廣楠猛然剎住了車子。</br>　　“曉晴！”他叫，“你是說？”</br>　　“我是說——”曉晴靜靜地說，“我以為你會等我十年。”</br>　　室內(nèi)靜悄悄的，曉晴倚窗而立，正拿著一張紙和一支筆在胡亂地涂抹著，午后的斜陽從窗口斜射進來，照在她的淺綠的裙子上，和象牙般半透明的手指上。那手握著筆，寫寫涂涂，上上下下地在紙上移動。廣楠不禁看呆了。</br>　　這是曉晴的舊居，那未被炸毀的屋子。最近，每當(dāng)家里鬧得天翻地覆，廣楠就不由自主地要把曉晴帶到這兒來。在這間房里，靜靜地望著她，廣楠會覺得又依稀回到了當(dāng)年的情況，曉晴那份若即若離、似有情又似無情的神態(tài)也一如當(dāng)年。但是，廣楠卻不能不自慚形穢，越來，他越看出自己是根本配不上她。</br>　　“好了！”曉晴丟下了筆，笑笑說。</br>　　“你在干什么？”廣楠問。</br>　　“作一首詩。”</br>　　“一首詩？”廣楠不禁想起了“卷簾人去也，天地化為零”的句子，心中評然一動。“什么詩？”</br>　　“一首寶塔詩，你來看，”曉晴微笑著說，“這是你的家庭寫照，從早晨小寶哇的一聲報曉開始。”</br>　　廣楠接過那張紙，看到了這樣的一首寶塔詩：</br>　　哇！</br>　　白茶。</br>　　胡亂抓，</br>　　清清查查，</br>　　牛牛是爸爸！</br>　　炒雞丁，真愛它，</br>　　平和，斷么，姐妹花，</br>　　太陽曬著了鸚鵡架，</br>　　若問拖把與草紙，史家！</br>　　廣楠念一遍，再念一遍，問：</br>　　“第四句指什么？”</br>　　“又要換下女了，例行清查行李。”</br>　　廣楠抬起頭來，注視著含笑而立的曉晴，于是，他縱聲大笑了起來。曉晴也跟著笑了，廣楠笑得眼淚都溢出了眼睛，笑得喘不過氣，十年以來，他這還是第一次身心俱暢地歡笑。他用手指著曉晴，一面笑，一面說：</br>　　“你，你，你真挖苦得夠受，好一句牛牛是爸爸！最后一句簡直絕倒，虧你想得出來！”</br>　　曉晴也笑得彎了腰，他們站得很近，彼此看看，又笑。笑完了，再笑。好像這已經(jīng)是天下最好笑的一件事了。笑著，笑著，曉晴的眼睛濕了，眉毛蹙起來了，嘴唇顫抖了，她用手輕輕地拉著廣楠的袖子，輕輕地說：</br>　　“我很抱歉，表哥，我不該把美姿帶進家門。”</br>　　廣楠凝視著那黑而濕的眸子，低聲問：</br>　　“記得你的那兩句詩？‘卷簾人去也，天地化為零。’那個‘人，指的是誰？’”</br>　　“你以為是誰？”</br>　　“李若梧。”</br>　　“所以你應(yīng)該挨李若梧一頓打，所以他會罵你是大傻瓜。”</br>　　“曉晴！”他握緊她的手腕，他的手指掐進她的肌肉里。</br>　　“你記得那天你從外面回來，看到我和李若梧在一起的事嗎？”她幽幽地說，“就是那天，若梧曾向我示愛，我告訴他，除了宋廣楠，我誰也不嫁！”</br>　　“曉晴！”他大叫，把她捏得更緊。</br>　　她深深地嘆息了一聲。</br>　　“那時候，我太年輕，太好強。”她垂下頭，望著窗欞。“我認(rèn)為你對我太驕傲，太自信，又太不尊重。我想給你一點折磨，使你擺脫一些公子哥兒的習(xí)氣，誰知道……”又是一聲嘆息。“那天，表姨夫、姨姨和你，把我圍起來，要我嫁你，未免太盛氣凌人，你們傷了我的自尊，因此我說要你等十年，可是……”再是一聲嘆息。“我把美姿帶回來，我想你會看出她的膚淺，我想試試你的定力，美姿很美，我想看看你會不會被美色迷惑，誰知你竟負(fù)氣娶了她。于是，我只有往外國跑，跑得遠遠的，跑到再也看不到你的地方去，跑去埋葬我的愛情，去悔恨我的不智。十年，表哥，好長的一段時間！”</br>　　廣楠定神地望著曉晴，心中如千刀絞割，往事一幕幕地在腦中重演，是的，自己真是個大傻瓜，傻透了，傻得該下地獄，該毀滅！他放開了曉晴，蹌踉著退后，倒進一張椅子里，用手蒙住了臉。是的，十年，好長的一段時間，他無力使時間倒流，無力再回復(fù)未娶之身。當(dāng)時一時負(fù)氣，窮此一生的悔恨也無法挽回了。他緊埋著臉，在這一瞬間，他只希望這十年只是一個噩夢。</br>　　“表哥！”曉晴靠近了他，他可以感到她的體溫，她蹲下身子，輕輕地拉開了他的手。“表哥，”她仰視著他，眼睛里流盼的深情使他心碎。“十年間，我沒有找到我的方向，所以我回來了。回來之前，我對自己說，如果你生活得很幸福，什么都別談了，如果你不幸……”</br>　　“怎樣？”廣楠緊盯著她，“你還愿意嫁給我嗎？我可以和她離婚，給她一筆錢。”</br>　　“你知道不行的，”曉晴搖搖頭，“美姿絕不會放棄她宋太太的地位，你和我一樣清楚，她絕不肯離婚，這是萬萬行不通的。”</br>　　“那么——”廣楠頹然地靠進椅子里。</br>　　“表哥，”曉晴把手壓在他的手上。“我不在乎地位和身份，我不在乎那一切！”</br>　　“曉晴，你——”</br>　　“以前，我太驕傲，現(xiàn)在我才知道我為驕傲付出的代價。在愛情的前面，原應(yīng)該把那些驕傲自尊都繳械的。如今我想通了，表哥，你要我明說嗎？我寧愿做你的情婦，不愿再放走愛情。”</br>　　“曉晴！”廣楠喊。接著一下子就跳了起來，喘息地說，“不行，曉晴，我決不能這么辦！決不能！曉晴，這樣對你太不公平，這是不行的！”</br>　　“公平？”曉晴凄然一笑，“我有你的人和你的心，又何必計較名義呢？”</br>　　廣楠望著曉晴，突然間，他覺得她那樣崇高，那樣圣潔，那樣偉大！自己在她面前，渺小得像一粒沙塵。他靠近她，托起了她的頭，他們的眼睛搜索著對方的嘴唇。這一吻，吻盡了十年的悔恨、渴慕，和刻骨的相思。</br>　　曉晴搬出了宋家，在嘉陵江畔另租了一棟小小的房子，同時，她在一個民營的建筑公司里謀到了工作。這小小的房子被布置得雅潔可喜，在這兒，她和廣楠開始了生命中最輝煌、最甜蜜、最熱烈的一段生活。歲月里揉和的全是炙熱的火花，熊熊地、猛烈地燃燒著。仿佛十年的感情都必須在這一段時期中彌補，他們瘋狂地追求著歡樂和愛情，瘋狂地沉醉在酒似的濃情里。曉晴一反往日的淡漠，變得那么激烈，那么奔放，她渾身都燒著火，她使廣楠為之沉迷，為之融化，為之瘋狂。</br>　　起先，他們還避著人來往。但，逐漸地，他們不再顧忌。舞廳中’他們縱情酣舞，酒店里，他們豪飲高歌。嘉陵江畔，他們踏著落日尋夢，海棠溪里，他們劃著小船捉月。在曉晴那小巧精致的臥室里，他們也曾靜靜地仰臥著，輕言細語地訴說他們的癡情。在這一段時期中，他們不僅彌補著過去的愛情，也透支著未來的歡樂。終于，廣楠另有香巢的傳言散布各處。于是，有一天晚上，當(dāng)廣楠正和曉晴相依相偎、淺斟漫酌之際，美姿像一陣狂風(fēng)般卷了進來。</br>　　美姿沖進房來的時候，曉晴已經(jīng)薄醉。看到了美姿，曉晴站起身來，柔和地一笑，醉意醺然地舉起杯子說：</br>　　“來！美姿，你也加入一個！”</br>　　美姿走過去，劈手奪過了曉晴手里的杯子，將那杯酒對著曉晴的臉上潑過去，當(dāng)那橙色的液體在曉晴酡紅色的面頰上漾開，淋漓地滴向她的肩頭的時候，廣楠感到渾身的血管迸裂，比自己受辱更難堪和憤怒。他直跳了起來，厲聲大吼了一句：</br>　　“美姿！你敢！”</br>　　“我敢？我為什么不敢？”美姿叫著，順手抓起桌上的酒杯、酒壺、菜碗、碟子，對著曉晴劈頭劈臉地砸去。曉晴亭亭地站著，愕然而悵惘地望著美姿，既不抵抗，也不躲避，好像只是可惜美姿破壞了那原有的溫馨的氣氛。那醉態(tài)可掏的臉上，沒有仇恨，也沒有驚慌，只帶著幾分迷惘，顯得那么楚楚動人！而美姿揮拳掄腕，宛如兇神惡煞。廣楠沖過去，一把抓住了美姿的手，把一個碟子從她手中搶了出來。美姿開始破口大罵，許多人的粗話俚語從她嘴中一瀉而出：</br>　　“徐曉晴，你這個不要臉的臭婊子！你從國外回來，在我們家白吃白住，還勾引別人的男人！你在外國蕩得不夠，又回來偷漢子！你偷別人的男人我不管，你偷到我頭上來我可不能放過你，你去打聽打聽，我何美姿是不是你欺侮的！徐曉晴，你是瞎了眼，你想勾引了廣楠，再來侵占宋家的財產(chǎn)，誰不知道你的鬼心思！你是宋家養(yǎng)大的，不知道是哪個婊子養(yǎng)下來的小娼婦，被宋家撿回家來帶大的！你不知道感恩，還要來謀宋家的財產(chǎn)，施狐貍精的手段，來迷惑男人……”</br>　　“美姿！住口！”廣楠暴喝了一聲。</br>　　美姿并沒有住口，更驚人的臟話傾筐而出，有些句子簡直下流得不堪入耳。曉晴的臉色漸漸蒼白了，醉意被美姿的粗話趕走了大半，她嗒然若失地張大了眼睛，望著披頭散發(fā)、暴跳如雷的美姿。廣楠忍無可忍，他的怒喝既不收效，他就在狂怒中對美姿揮去一掌。這一掌清脆地劈在美姿的頰上，美姿呆了一呆，頓時把腳一跺，撒賴地往地下一躺，呼天搶地地大哭大叫起來：</br>　　“看啊，打死人了哦，奸夫淫婦打人哪！救命哦！老天，老天怎么不長眼睛呀！”</br>　　這一陣大哭大鬧把鄰居都驚動了，門口擁滿了人伸頭伸腦地觀看，而且議論不止。美姿借機更連聲大叫救命，喊天喊地地鬧個沒完。廣楠迫不得已，抓住她的衣服，把她連拖帶拉地推出門去，在圍觀的人群中，把她硬塞進汽車。然后開車回到了家里，又把她推入臥室，把門反鎖。美姿在里面捶門砸東西，又哭又罵，鬧得驚天動地。廣楠不放心受辱后的曉晴，他叫張嫂守在美姿的門口，他又開車回到曉晴那兒。</br>　　曉晴坐在床緣上。砸碎的東西已由下女收拾干凈了，她呆呆地坐著，像一尊塑像。廣楠走過去，想到她所受的侮辱就內(nèi)心絞痛。怯怯地摸摸她的手，說：</br>　　“曉晴，別在意美姿的話。”</br>　　曉晴抬起眼睛來，對他惘然地笑笑。輕聲說：</br>　　“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br>　　“不要這樣想，曉晴。在愛情的出發(fā)點上，我們是無罪的。”</br>　　“隨你怎么想都好，”曉晴落寞地說，“隨你說得多冠冕堂皇，想得多問心無愧。但是，沒有人會了解你，也沒有人會同情你。事實上，我們是一對奸夫淫婦。”</br>　　“曉晴，不要這樣說。”廣楠惻然搖頭，握住了曉晴的手，他能體會曉晴心內(nèi)所受的傷害。</br>　　“我總是想追求一份像詩一樣美的愛情，”曉晴低徊地說，“幾個月以來，我以為我已經(jīng)找到了。可是，美姿打破了這份美，一切一切，都已經(jīng)由美的變成丑惡了。當(dāng)初，一念之差，我失去你，今日我就無權(quán)再要回你。是我先傷害了美姿，美姿才會來傷害我。”她緩緩地抬起眼皮，淚珠沿頰滾落。廣楠抓住了她的肩膀，輕輕地?fù)u撼她，迫切地對她說：</br>　　“曉晴，不顧一切，我要和美姿離婚。你等著，我要跟你取得合法關(guān)系。我可以把全部財產(chǎn)給她，反正，我一定會擺脫掉她，一定！你等著我！”</br>　　臥室的房門關(guān)得緊緊的，廣楠和美姿在臥室中展開了談判。美姿的嘴角一直掛著一絲冷笑，廣楠已說得舌燥唇干。終于，美姿冷冷地說：</br>　　“無論你給我多少錢，我決不離婚，你想娶那個騷狐貍，我勸你別做夢！”</br>　　“請你別侮辱她！”廣楠沉住氣說，“美姿，你要一個空空的妻子的名義做什么？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br>　　“哼！”美姿撇撇嘴，“我就要守著這名義，假如你和曉晴再有不干不凈的事情，我就去雇一打流氓，用硝酸水毀掉曉晴那張臉！”</br>　　“你敢！”廣楠叫。</br>　　“你看我敢不敢？”美姿甩了一下頭說。</br>　　廣楠望著美姿，后者的眼睛里正燃燒著一種仇恨和殘忍的火焰，這使廣楠打了一個寒噤。他知道美姿說得出做得到，她真會做出來的。</br>　　“美姿，”他強捺著自己的怒氣，“你這是何苦？毀掉曉晴對你又有什么好處？你何不大方一些，拿去我的財產(chǎn)，你還年輕，你還可以再嫁……”</br>　　美姿聳聳肩，冷笑著說：</br>　　“我沒興趣！我只有興趣做你的太太，我會守住你，跟你同出同進，我要讓曉晴難堪，我要折磨她，你看著吧！你愛她，是不是？我有辦法讓你心痛，我要招待新聞記者，揭發(fā)她的丑惡，堂堂留學(xué)生，只會偷人！你看吧，你看吧！我要毀掉曉晴！把她徹底地毀掉！我早就恨她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一直愛著她！十年來，你睡在我身邊，愛的是她！現(xiàn)在，她有把柄在我手里，你看我來毀她，你看著吧！”</br>　　美姿眼睛里那份兇殘使廣楠由心底冒出寒意，他知道談判是不可能成功了，非但如此，曉晴還岌岌可危。面前這個女人，像一只冷血的、殘酷的野獸。他狠狠地盯住美姿，咬著牙說：</br>　　“美姿，我告訴你，如果你敢傷害曉晴一根毫毛，我就殺掉你！”</br>　　“哈哈哈哈哈！”美姿爆發(fā)了一串冷笑。“你害怕了，是不是？你知道我做得出來的，是不是？殺掉我？我的英雄，你試試看！來吧！你來殺我，來殺呀！你不敢，是不是？哈哈哈哈哈。”</br>　　廣楠渾身的毛孔都張開了，面對著狂笑的美姿，他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沖向了腦子里。他咬緊牙齒，直直地瞪著美姿，這樣的一個女人，他竟會和她生活了十年之久？十年，多漫長的一段時間！在她的貪婪無知及無理取鬧之下，他真受夠了她的氣！而今，她還羞辱曉晴，她！有什么權(quán)利羞辱曉晴？只因為那一紙婚約？美姿仍然在笑，一面笑，一面喊：</br>　　“怎么？你不是要殺我嗎？原來只會吹吹胡子瞪瞪眼睛！哼！你有膽量和曉晴偷雞摸狗，我就要讓你們受報應(yīng)！曉晴那騷樣子，大概做姑娘的時候就和你不干不凈了，她那時候和你玩厭了，推了我來代替，現(xiàn)在回國了又把你撿起來當(dāng)寶貝了……”</br>　　“美姿，你住口！”廣楠直著眼睛喊，向美姿逼近了一步，感到血液在腦子里沖擊。美姿又狂笑了起來，這笑聲尖銳地刺激著廣楠的神經(jīng)，廣楠沖過去，一把扼住了美姿的喉嚨，叫著說：</br>　　“你閉口！閉口！閉口！”</br>　　美姿在掙扎，于是，廣楠就加緊了手上的壓力，他只有一個念頭，他要制服美姿，要停止美姿的侮蔑和狂笑，他額上的汗珠滾了下來，手上的壓力更加加重。眼睛里，美姿逐漸青紫的面色已變得模糊。冷汗掛在他的眉毛和睫毛上。終于，當(dāng)手下那個身子完全軟癱了下去，他才茫然地松了手，揮去了眼睫上的汗，于是，他看到美姿毫無生息地躺在地板上，鼻孔和嘴角正流出紫黑色的血液……</br>　　廣楠呆了一分鐘，頓時明白了他做了什么，他踉蹌著退后，然后轉(zhuǎn)開門鎖，向外面沖了出去。他撞到正在偷聽他們談話的張嫂身上。越過了嚇得臉色發(fā)白的牛牛，又推開了站在客廳門口的珮珮。沖出大門，他發(fā)動了汽車，像個醉漢般把車子左歪右沖地馳到曉晴門口。</br>　　曉晴穿著一襲白色的睡袍，走出門來迎接了他。她輕盈款娜的行動，冉冉生姿的腳步，恍如下凡的霓裳仙子。廣楠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顫抖地說：“我殺了她。曉晴，我殺了她。”</br>　　曉晴牽引著他走進房內(nèi)，讓他坐下。然后跪在他面前注視他，輕聲說：</br>　　“你喝醉了嗎？廣楠？”</br>　　“我沒有喝酒。”廣楠艱澀地說，“我殺死了她。她對我咆哮，我無法忍耐她的聲音，我扼住她想使她閉口，于是……她就完了。我殺死了她。”</br>　　曉晴的眸子轉(zhuǎn)動著，壓在他手上的手指變得冰冷了。她仔細地凝視他，低低地問：</br>　　“真的嗎？”</br>　　“真的，曉晴，她死了，我檢查過，她真的死了。”</br>　　曉晴愣了好長一段時間，然后跳起來說：</br>　　“廣楠，你必須離開——”說到這兒，她停住了，他們都聽到了警車的鈴聲。曉晴又跪了回去，緊緊地用手攀住了廣楠的脖子，閉上了眼睛。“廣楠，”她幽幽地說，“吻我，廣楠，吻我。”</br>　　廣楠俯下頭來吻她。警車尖銳的剎車聲從門口傳來，他們?nèi)匀痪o緊地?fù)碓谝黄穑路鹑澜缢麄兾ㄒ魂P(guān)心的事，就只此一吻了。淚水咸澀地流進他們的嘴里，曉晴暗啞地說：</br>　　“這不會是結(jié)局，廣楠，因為我們太相愛。廣楠，這就是詩一般的愛情嗎？”</br>　　警察破門而入，他們?nèi)匀痪o緊擁抱著。警察們愣住了，反而沒有行動。廣楠抬起頭來，用顫抖的手捧住了曉晴的臉，那帶淚的黑眸明亮得像兩顆暗夜的星光。他用大拇指抹去了她面頰上的淚痕，深深地凝望她，然后說：</br>　　“我愛了你那么久，從孩提的時候開始。”</br>　　“我也是。”她說。</br>　　一段沉默。他低聲說：</br>　　“照顧那幾個孩子。”</br>　　“我知道。”她閉了一閉眼睛。“廣楠，我會等你，十年、二十年，以至一百年。我們所期望的那一天會來到，那像詩一般美的日子。廣楠，我會等你。”</br>　　他緩緩地站起身來，對警察伸出了雙手。</br>　　廣楠被判了無期徒刑。曉晴帶著三個孩子，在監(jiān)獄邊賃屋而居，開始了她無期的等待。</br>　　故事完了。天上有星光在閃爍。</br>　　少女的頭倚在老人的膝上，老人的手撫摸著她柔軟的鬢發(fā)。半響，少女長長地嘆息了一聲。</br>　　“爺爺，她會等到他嗎？”</br>　　“誰知道呢？”老人望著窗外的天，那兒，星星正自顧自地閃爍著，照耀著大地上一切的事物，美的，丑的，好的，壞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