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夢·</br>　　追尋</br>　　（一）</br>　　民國初年，北平。</br>　　那一天，對婉君而言，真像是場大夢。一清早，家里擠滿了姨姨姑姑，到處亂哄哄的。媽媽拿出一件繡滿了花的紅色緞子衣服，換掉了她平日穿慣的短祅長裙，七八個人圍著她，給她搽胭脂抹粉，戴上珠串珠花，遮上頭帔，然后媽媽抱了她一下，含著淚說：</br>　　“小婉，離開了媽媽，別再鬧孩子脾氣了。到了那邊，就要像個大人一樣了，要聽話，要乖，要學(xué)著侍候公公婆婆，知道嗎？”</br>　　婉君緊閉著嘴，呆呆地坐著，像個小洋娃娃。然后，她被硬塞進(jìn)那個掛著簾子、垂著珠珞的花轎，在鞭炮和鼓樂齊鳴中，花轎被抬了起來。直到此刻，她才突然被一種恐怖和驚惶所征服，她緊緊地抓住轎桿，“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拼命叫媽媽。于是媽媽的臉在轎門口出現(xiàn)了，用非常柔和的聲音說：</br>　　“小婉，好好地去吧，到那兒，大家都會喜歡你的。別哭了，當(dāng)心把胭脂都哭掉了。”</br>　　轎子抬走了，媽媽的臉不見了。她躲在轎子里，抽抽噎噎地一直到周家大門口。然后糊糊涂涂地，她被人攙了出來，在許許多多陌生人的注視下、評論下，走進(jìn)了周家的大廳。</br>　　她一直記得那紅色的地毯，就在那地毯上，她被人拉扯著，扶掖著，和一個十三四歲的漂亮的男孩子拜了天地，正式成為周家的兒媳。事后她才知道和她拜堂的那個神采飛揚的男孩子，并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她丈夫的大弟弟仲康。她的丈夫伯健那時正臥病在床，而由仲康代表他拜了天地。這種提前迎娶被稱作沖喜。或者，她真的是一顆福星，無論如何，她進(jìn)門后，伯健的病卻果然好了。</br>　　那一天，婉君才剛八歲。</br>　　她在以后許許多多的歲月中，始終忘不了那個第一天。她還清楚地記得，當(dāng)她參拜了祖先公婆，又被命令見這個見那個，在她眼前，全是些陌生人。那頂鳳冠壓得她頭痛，她是那么惶惑緊張而害怕，渴望著能夠回到母親身邊去。最后，她終于被換進(jìn)一間小巧精致的臥房，好幾個中年婦人伴著她，她卻在那房里哭得肝腸寸斷，她想爸爸，想媽媽，想她忘記帶來的布娃娃。那幾個婦人拼命哄她，給她糖果、餅干，但她依然不停地哭著。于是，一個小男孩突然鉆進(jìn)了人群，一只手里握著一大串鞭炮，另一只手拿著燃炮的香，用一對骨碌碌轉(zhuǎn)著的、又大又黑的眼睛好奇地望著她。</br>　　她忘了哭，呆呆地看著這個男孩子，他穿著件很漂亮的青緞長衫，卻撩起了下擺，掖在褲子里。露出里面的黑緞褲子，上面全是灰塵。他眉毛上有一道黑煙，一直延長到鼻梁上，面頰上被泥土和汗水糊得一塌糊涂，加上那烏溜溜的大眼睛，是那么滑稽，那么好笑。那些中年婦人抓住了這個男孩子，一個說：</br>　　“好哦，三少爺，剛才你媽到處找你來見新嫂嫂，你跑到哪里去了！看！這個新娘子就是你的大嫂，快叫呀！”</br>　　那男孩子扭著身子，不肯叫，嘴里嘟嘟囔囔的，半天后，才突然問：</br>　　“做新娘子為什么要哭哩？”</br>　　“不知道呀，你勸勸好嗎？”一個婦人開玩笑地說。</br>　　那男孩望著婉君挑眉毛，聳鼻子，做了半天思索考慮的樣子，忽然對她說：</br>　　“你別哭，我拿我的叫蟈蟈給你玩！”</br>　　大家都笑了起來，那男孩被笑得不好意思了，從人縫里一溜就鉆走了。這就是婉君第一次見到叔豪。伯健的小弟弟，比婉君大一個月零三天，那時候也只有八歲。</br>　　從此，婉君開始了一段全新的生活，頭幾天，她必須試著去熟悉她的新環(huán)境和新家人，夜里就縮在被窩筒里哭。但是，立即，她發(fā)現(xiàn)，周家上上下下都那么和氣可親，她的婆婆待她和女兒一般，噓寒問暖，無微不至。仲康和叔豪覷著空兒就來拉她玩。斗蟋蟀，捉蟈蟈，看金魚，喂小鳥。婆婆顯然有命令，要大家陪她玩，使她沖淡離開母親的悲哀。果然，沒多久，她就能適應(yīng)于她的新環(huán)境了。主要的，是仲康和叔豪兩個小兄弟的功勞，他們帶著她在花園中奔逐嬉戲，無論如何，她到底只是個孩子，而孩子與孩子之間，友誼是十分容易建立的。</br>　　到周家一個月之后，她才見到她的丈夫。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她的婆婆——也就是周太太——牽著她的小手，把她帶進(jìn)一間十分雅潔的房間里。房子中，四壁都是書架，有一張巨大的書桌，上面養(yǎng)著一盆早菊。房里充滿了藥香，和一種淡淡的檀香氣息，使人神清氣爽。在一張紫檀木的大床上，斜靠著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周太太把婉君牽到床邊，微笑著說：</br>　　“伯健，見見你的媳婦。”</br>　　婉君局促地站在床前，雖然年紀(jì)小，卻已懂得羞怯，她模糊地明白，這個男人與她有著切身的關(guān)系，至于其他，她實在是似懂非懂。她垂首而立，不敢抬頭。周太太輕輕地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對伯健說：</br>　　“和你的媳婦交交朋友吧！我到廚房看看今天有新鮮東西吃沒有。”然后，她彎下身子對婉君說，“這是你的健哥哥，陪他談?wù)勌欤人『昧耍艜阃婺兀　?lt;/br>　　周太太走了出去，留下婉君在伯健床邊手足無措地站著。好半天，房間里靜悄悄的，什么聲音都沒有。然后，伯健伸手輕輕地托起了婉君的下巴。婉君被迫抬起頭來，看到了一張年輕而俊美的臉，雖然清癯消瘦，卻有對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很溫和，很秀氣。他審視著她，眼光里有著激賞和震驚。然后，他非常非常柔和地問她：</br>　　“你的名字叫婉君？”</br>　　她點點頭。</br>　　“你幾歲？”</br>　　“八歲。”她低聲說。</br>　　“八歲！”他自言自語地說，“才八歲！”</br>　　他憐恤地望著她，默默地?fù)u頭，輕聲說：“假如不幸我死了，這就是個最年輕的寡婦了！”他再度搖搖頭，是對這種婚俗搖頭。然后，他溫和地拉起她的一只手，笑笑說：</br>　　“念過書沒有？”</br>　　“爸爸教過我《千字文》和《三字經(jīng)》，另外還念了《列女傳》。”婉君說。</br>　　“很好，以后可以和仲康、叔豪一塊念書，程老師教得很好，讓他教你念念《千家詩》和《唐詩三百首》。”</br>　　婉君沒說話，伯健拍拍床沿，示意讓她坐上去。她坐了上去，初見面的局促已經(jīng)好多了，伯健仔細(xì)地望她，贊美地說：</br>　　“你很美，很可愛！婉君，別怕我，我會說許多故事給你聽，你喜歡聽故事嗎？”</br>　　婉君點點頭，就這么一刻兒，她已感到和伯健十分親切了。從這一天起，婉君開始和仲康叔豪一塊兒念書。晚上，就到伯健房里消磨一兩小時。伯健會考察她白天所念的，并細(xì)心地指導(dǎo)她。沒多久，她就熱愛起她的新生活來。</br>　　（二）</br>　　這天下午，婉君在她的房間里背《千家詩》，這是早上才教的一首七律：</br>　　一片花飛減卻春，風(fēng)飄萬點正愁人；且看欲盡花經(jīng)眼，莫厭傷多酒入唇。江上小棠巢翡翠，苑邊高冢臥麒麟；細(xì)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br>　　她知道必須背出來，并把意義弄清楚，要不然，晚上伯健會不高興。伯健對她，督促得比那個家中的西席程老師還嚴(yán)。正背著詩，窗外一個小影子一閃，叔豪趴在窗子上，腦袋伸到窗檻上來叫她：</br>　　“喂！婉妹，出來！我捉了兩個大蟋蟀，斗得才好玩呢！快來看！”在周家，周太太覺得婉君尚小，距離和伯健圓房的日子還早得很，讓兩個弟弟叫她大嫂怪別扭的，所以仲康和叔豪都叫她婉妹，下人們則含含混混地叫她小姐，或是婉小姐。好在這家庭中只有三個男孩子，沒有女孩，叫小姐，也不會和別的人弄混。</br>　　婉君開了門走出去，叔豪跑過來，一把拉住她的手就向前跑，穿過了月洞門，到了花園里，在金魚池旁邊的山子石下，仲康正蹲在那兒，用一株小草逗弄籠里的蟋蟀。叔豪叫著說：</br>　　“別把我的蟋蟀放跑了！”</br>　　“它們打累了，居然講和了。”仲康笑嘻嘻地說，他有兩道濃眉，這一點，和他的哥哥弟弟都不同。眼睛則是周家的祖?zhèn)鳎蟆⒑诙痢拰挼念~，略嫌寬闊的嘴，整天嘻嘻哈哈的，有一股滿不在乎的勁兒。婉君喜歡聽他搖著腦袋念書，哼哼唧唧的，酸酸溜溜的，又帶著滿臉調(diào)皮的笑，使人看了就要發(fā)笑。程老師曾說：三兄弟里就以仲康的資質(zhì)最高，叔豪是塊璞玉，尚未雕琢，伯健則充滿才氣，超凡脫俗，與兩個弟弟又不同了。</br>　　“沒聽說蟋蟀會講和的。”叔豪嘟著嘴說，一面走過去看。</br>　　婉君蹲下身子來，山子石邊有一潭積水，仲康幫她挽了挽裙子，以免沾濕。她好奇地看著籠子里那個褐色的小東西。現(xiàn)在，它們正各守在一個角落里，彼此遙遙相對，互相打量著，一面高舉著它們的觸須。叔豪摘了一枝狗尾草，拼命去撥弄它們，嘴里亂七八糟地叫著：</br>　　“打呀！沒有用的東西，是好漢就不怕死！去呀！打呀！將軍們！快點！”</br>　　但，那兩個將軍卻仍然株守著它們的據(jù)點，絲毫沒有進(jìn)攻的意思。婉君也弄了一枝草來撥，和叔豪的小腦袋靠在一起。叔豪看看沒有辦法，就提起籠子來，對里面大吹起氣，然后一怒之下，干脆把籠子摔了，氣呼呼地說：</br>　　“兩個沒用的東西！”</br>　　婉君靠在山子石上笑，仲康看到一只墨蝶一直在婉君的頭頂上盤旋，就輕輕地說：</br>　　“婉妹，別動！”</br>　　婉君站住不敢動，那只墨蝶飛了一陣，果真停在婉君的肩膀上了。仲康躡手躡腳地來捉，沒提防叔豪沖了過來，嚷著說：</br>　　“又逮著了一個！”</br>　　原來叔豪一直在山子石底下挖蛾螺，這會兒又捉到一個，頓時興高采烈地沖過來，拿給婉君看。這一跑一叫，那只蝴蝶立即驚飛了，婉君氣得一跺腳說：</br>　　“都是你！跑什么嘛！好好的一只蝴蝶都給你嚇跑了！誰要看你的蟋蟀嘛，又不好看又不好玩！”</br>　　叔豪愣住了，瞪著兩個大圓眼睛，傻呵呵地望著婉君，半天之后才無精打采地說：</br>　　“原來你不喜歡看蟋蟀呀？我還以為你喜歡呢！要不然我才不去捉呢！我早就玩膩蟋蟀了！”說著，他把手里那只蟋蟀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仲康聳聳肩，笑著對婉君說：</br>　　“我知道你喜歡什么。”</br>　　“喜歡什么？”叔豪又興沖沖起來，伸著小腦袋問，“告訴我，我?guī)湍闳プ剑　?lt;/br>　　“你喜歡——”仲康咧著張大嘴，笑嘻嘻地說，“大哥講的故事，是不是？”</br>　　“講故事，”叔豪神氣活現(xiàn)地說，“我也會講！”</br>　　“你會講？”仲康發(fā)生興趣地說，“講一個來聽聽看！”</br>　　“嗯，”叔豪伸伸脖子，皺皺眉頭，又用舌頭舔舔嘴唇，想了半天說，“從前有一只烏鴉，它呀，撿到一個紅果果，它就把它吃掉了，嗯……紅果果是臟的，它就肚子痛了，它媽媽就罵它了，它就哭了。就——完了。”</br>　　仲康大笑了起來，豎著大拇指說：</br>　　“講得好！”</br>　　婉君把頭仰了仰：</br>　　“不好聽！”</br>　　“下次我講好聽的給你聽！”叔豪說。接著又愣了愣，突然說：“婉妹，你是大哥的媳婦，是不是？”</br>　　婉君紅了臉。叔豪用手扯扯她的衣服，嘟著嘴說：</br>　　“余媽說，你將來就是大哥一個人的，我們就不能跟你一起玩了，因為你是大哥的媳婦。婉妹，趕明兒我大了，你也做我的媳婦好嗎”。</br>　　“傻話！”十三歲的仲康又大笑了起來。</br>　　婉君對叔豪眨了一下眼睛，對于媳婦兩個字也懂得害羞，她笑著用手指羞叔豪，唱起一支北方的童遙來，一面唱，一面跑開：</br>　　小小子，</br>　　坐門墩，</br>　　哭哭啼啼要媳婦，</br>　　要媳婦干嗎？</br>　　點燈；說話！</br>　　吹燈；做伴！</br>　　明天早上起來給我梳小辮！</br>　　唱著，她已經(jīng)跑了老遠(yuǎn)了，仲康在后面喊：</br>　　“婉妹！小心石頭！”</br>　　可是，來不及了，腳下石頭一絆，她就栽倒了下去。仲康趕過來，一把扶起了她，她憋著氣，直皺眉頭，用手壓在膝蓋上。仲康撩起她的裙子，里面，一條蔥綠色的綢褲子勾破了一大塊，膝蓋上正沁出血來。仲康讓她坐在石頭上，安慰地說：</br>　　“別怕！”</br>　　就俯下頭去，用土法把她傷口里的污血吸出來，然后仰著臉看她，問：</br>　　“痛嗎？”</br>　　婉君勉強地笑笑，很英雄氣概地?fù)u搖頭。事實上，她已經(jīng)痛得眼淚在眼眶子里打轉(zhuǎn)了。仲康點點頭，很豪放地一笑說：</br>　　“你真了不起！”</br>　　一年過去了。伯健的病已經(jīng)完全好了。整天握著一卷書，在花園里散步。這天，伯健剛走到魚池邊，就聽到仲康的聲音在說：</br>　　“該你走了！哎！別走那個，我要吃你的車了。”</br>　　伯健悄悄地繞過去，看到仲康和婉君正坐在草地上下象棋。婉君梳著兩個髻，蘋果小臉紅撲撲的，一對烏黑的眸子正聚精會神地盯著棋盤，伯健輕輕地走過去，悄悄地看他們下。顯然婉君的局勢很不利，已經(jīng)損失了一個車一個炮，而仲康的子都是全的，只少了兩個兵。又下了一會兒，仲康一個勁兒猛追婉君的車，沒提防婉君一個馬后炮將軍，仲康“啊喲”一聲叫了起來說：</br>　　“真糟糕，只顧得吃你的車，忘了自己的老家了，不行，讓我悔一步吧！”</br>　　“不可以！不可以！”婉君按著棋子說，“講好舉手無悔的！好哦，你可輸了！”</br>　　“這盤明明是贏的，”仲康說，“就是太貪心了，不行，這盤不算，我們再來過！”</br>　　“你輸了怎么可以不算？”婉君得意地昂著頭，一臉驕傲之色，“這下你別再說嘴了！我可贏了你了！”</br>　　“好吧，好吧！算你贏了一盤！”仲康無可奈何似的說。但他臉上掠過一個慧黯的笑，溫柔地望著婉君愉快而興奮的小臉。伯健立即明白，這盤棋是仲康故意輸給婉君的。他沉思地審視著仲康，在這個十四歲的男孩身上看到一種早熟的柔情。于是，他咳了一聲，兩個孩子同時一驚，同時抬起頭來：</br>　　“是你，大哥！”仲康說。</br>　　“健哥哥！”婉君站起身來，用軟軟的童音，甜甜地叫了一聲，仰著頭對他微笑。</br>　　“我贏了康哥哥一盤。”</br>　　“我看到了。”伯健笑著說，“還下不下？”</br>　　“不下了，”婉君拉住了他的手，“健哥哥，你講故事給我聽吧！”</br>　　仲康收拾好棋子，對他們揮揮手，笑著說：</br>　　“我要去趕一篇作文，等會兒程老師又要罵我偷懶了！”</br>　　伯健牽著婉君的小手，在花園中踱著步子，一面問：</br>　　“詩背出來沒有？”</br>　　“背出來了。”婉君說。</br>　　“背給我聽聽。”</br>　　“妾發(fā)初覆額，折花門前劇，”婉君背了起來，是李白的《長干行》。“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婉君突然住了嘴，凝視著花園另一頭。</br>　　“怎么，背不出來了？”伯健溫柔地問。</br>　　“不是。”婉君說，仍然凝視著花園的那一頭。伯健跟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于是，他看到叔豪正跨著一根竹子，手里舉著一個大風(fēng)箏，拖拖拉拉，呼呼叱叱地跑了過來。一面跑，一面高聲叫著：</br>　　“婉妹！婉妹！你要騎竹馬還是放風(fēng)箏？”</br>　　一時間，伯健也呆呆地愣住了。</br>　　（三）</br>　　婉君細(xì)細(xì)地凝視著鏡子里的自己，從小，她就知道自己長得很美，但是如今鏡子里的自己，使她有一種陌生感，那彎彎的眉毛，烏黑的眼睛，豐滿的嘴唇，和迅速成熟的身段都向她說明一件事：她長大了。是的，她已度過了十六歲的生日，從她的丫頭嫣紅嘴中，獲知周太太已準(zhǔn)備為她和伯健圓房。她很喜歡伯健，可是，圓房兩個字使她不安，她覺得若有所失。迷茫、憂郁，而煩躁。她不想圓房，她也不想長大，她分析不出自己的情緒，只感到滿心困擾。m.</br>　　畫了眉，換好衣服，修飾整齊。她照例先到周太太房里去請安問好。周太太拉住她的手對她含蓄地笑著，上上下下打量她，看得她心里直發(fā)毛。然后，周太太攬住她，溫和地說：</br>　　“婉君，你真是越長越漂亮了。”</br>　　婉君紅了臉，俯首不語。</br>　　“婉君，你已十六歲了，伯健的年齡也早該生兒育女了，所以，我想，再過一兩個月，要請幾桌酒，讓你和伯健圓房。”</br>　　婉君的頭垂得更低，周太太撫摸著她的肩膀，嘆息著說：</br>　　“我知道你很喜歡伯健，圓房是人生必經(jīng)的事，也沒什么可害羞的。至于伯健，他喜歡你的程度恐怕連你自己都不知道。告訴你一件事，本來，我們想在你長大以前，先給伯健娶幾房姨太太，好早日抱孫子，但是，伯健堅持不肯，要等著你長大。現(xiàn)在，你總算長大了，早些圓房，也了了我一件心事。而且，等你和伯健圓了房，我才能給仲康把張家的小姐娶過來……”</br>　　婉君羞怯地垂著頭，聽著周太太說，周太太足足講了半個多鐘頭，她才退出來，剛走到花園邊的走廊上，就看到伯健斜倚著欄桿站著，她望了他一眼，自從圓房之議一起，她總是回避著他。這時，她正要繞路而行，伯健迎了上來，拉住了她：</br>　　“又想躲開？”他問。</br>　　她默然地站著，他用手捧住了她的臉，她避開，緊張地說：</br>　　“當(dāng)心別人碰見！”</br>　　“有什么關(guān)系呢？”伯健說，“你是我的妻子，不是嗎？”他溫存的望著她，用手背摩擦她的面頰，然后，看看四面沒人，他閃電一般在她面頰上吻了一下。她驚慌失措，轉(zhuǎn)過身子，又想跑開，他握住了她的手腕：</br>　　“媽跟你說了些什么？”</br>　　“不知道。”她說，努力想走開。</br>　　“為什么要躲我？”</br>　　“沒有嘛。”</br>　　“沒有就站著別動，我們好好地談?wù)勗挕！?lt;/br>　　婉君勉勉強強地站著，一面心慌意亂地東張西望，怕給別人看到。</br>　　“婉君，”伯健柔聲叫，輕輕地?fù)崦募纾澳阌幸稽c怕我，是不是？”</br>　　“讓我走吧，”她說，乞求地望著他，“別人看到要說話的。”</br>　　他握住她的手，依依不舍地望著她的臉，然后微微一笑，輕輕地說：</br>　　“婉君，我喜歡你，在你第一次站在我床前起，我就喜歡你。你有一種特殊的力量，你的眼睛使人心靈震撼。婉君，你用不著怕我，應(yīng)該是我怕你，我覺得我的幸福和一切都掌握在你的小手里。”他把她的手緊握了一下，放開了她，“去吧！不久之后，你就要完完全全屬于我了，那時候你也要逃開嗎？”</br>　　婉君羞紅了臉，匆匆忙忙地跑走了。跑到走廊轉(zhuǎn)角處，她卻一眼看到走廊外的花園里，仲康正站在一棵大樹底下。那么，她和伯健的這一幕，已經(jīng)全被仲康看到了。她更加不好意思，加快了步子向自己房里走去，可是仲康趕了過來，一把就拉住了她：</br>　　“跟我到花園里來！”仲康用一種命令的口吻說，“我有話要問你！”</br>　　婉君身不由己地跟著他走到山子石后面的魚池邊。站定了之后，仲康卻一語不發(fā)。過了半天，才對她咧著嘴一笑，抱拳對她作了個揖，說：</br>　　“恭喜了，婉妹妹，祝你和大哥白頭偕老。”</br>　　不知為什么，婉君覺得他的話里有一種酸澀和諷刺的味道，聽了令人渾身不舒服。她把頭轉(zhuǎn)開，含含糊糊地說：</br>　　“要恭喜你呢，康哥，媽剛才告訴我，要給你舉行婚禮了，在擇日子呢！不久，你的張小姐就要進(jìn)門了。”</br>　　仲康捏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狠狠地轉(zhuǎn)過來，盯著她的眼睛問：</br>　　“真的嗎？”</br>　　“當(dāng)然真的嘛！”</br>　　“可是，”仲康緊緊地注視著她，慢吞吞地說，“八年前，我已經(jīng)行過婚禮了。”</br>　　“你說什么？”婉君大吃了一驚。</br>　　“八年前，”仲康冷冷地說，“在我家的大廳里，我曾經(jīng)和一個小女孩拜了天地！”</br>　　“你……”婉君心慌意亂地說，“你別胡說八道吧！”</br>　　“我胡說八道？”仲康捏緊了她的手臂，使她發(fā)痛。</br>　　“婉君，這么多年以來，你是真不明白呢，還是裝不明白呢？你和大哥的婚禮能算數(shù)嗎？”</br>　　“我真不明白什么？又裝不明白什么？”</br>　　“你是明白的，”仲康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看得清清楚楚，婉君，你不笨，你明白我喜歡你，你知道我要你！大哥也知道！圓房，你和大哥圓房？不，婉君，你不能！八年前跟你行婚禮的是我，不是大哥。我要去對爸爸和媽說，我要你。你也要我，不是嗎？”他看著她，有種跋扈的、威脅的神情。</br>　　“你怎么了？”婉君忙亂地說，“你不知道你在講什么！放我去吧！你！”</br>　　“我知道我在說什么，”仲康說，把她的手臂握得更緊，他漂亮的黑眼睛急切地望著她，低低地說，“婉君，我要你，我要你！最近兩年來我想要你想得發(fā)瘋。婉君，你不屬于大哥，你應(yīng)該屬于我！只要你同意，我就去向爸爸媽媽說，我可以得到你。婉君，你是喜歡我的，是不是？我記得前年我生病，你在我床邊悄悄地哭，你不知道你流淚的樣子怎樣感動我。那時，我就對我自己發(fā)誓，不計一切困難，我要娶你做妻子！”</br>　　“你——別說了，”婉君把頭靠在身后的假山石上，緊張而局促地說，“無論如何，我的身份是你大哥的妻子……”</br>　　“那么，你愛他，你要嫁給他？”仲康緊迫著她問。</br>　　“我不知道，”婉君茫然無助地說，“我不是已經(jīng)嫁給他了嗎？在八年以前？”</br>　　“假若那個婚禮要算數(shù)，你應(yīng)該是嫁給了我！”仲康生氣地說。又迫切地望著她說，“婉君，現(xiàn)在時代不同了，現(xiàn)在講究自由戀愛。父母做主的婚姻早已落伍了。如果你愛我，我們可以逃出去，逃出這個封建的家庭！”</br>　　“有人來了，你讓我走吧！”婉君掙扎地說。</br>　　仲康盯著她看，然后，猛然間，他狂野地把她拉進(jìn)了懷里，吻了她。他的嘴唇壓在她的唇上，火熱地、猛烈地。然后，他喘息地在她耳邊說：</br>　　“我要你，婉君！”</br>　　婉君被他這個動作嚇住了，她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就轉(zhuǎn)過身子，狂奔而去。一直沖進(jìn)了自己的屋里，關(guān)上房門，她把背靠在門上，劇烈地喘息著。她嘴唇上似乎仍有仲康嘴唇的余溫，那一吻的暈眩依舊存在。她閉上眼睛，把手放在狂跳的心臟上。于是，她聽到一個聲音在問：</br>　　“你怎么了？婉妹？”</br>　　她又大大地吃了一驚，睜開眼睛，她看到叔豪正坐在她臨窗的書桌前面，用一對疑惑的眼光望著她。</br>　　“哦，是你！”她松了一口氣，搖搖頭說，“我沒有什么，突然有點頭暈。”</br>　　她走到書桌前面，疲乏地在一張椅子里坐下來。于是，她這才發(fā)現(xiàn)，在她的書桌上面，放著大大小小的、七八個籠子，每個籠子中分別地裝著蟈蟈和蟋蟀，還有蟬。她！宅異地望望這些東西，又看看叔豪，不知道這孩子在鬧些什么鬼，近許多年來，他們就早已不玩這些小蟲子了。叔豪傻呵呵地坐著，手腕放在桌子上，下巴放在手腕上，眼光是悲悲哀哀的。</br>　　“你在做什么？”婉君問，叔豪雖然比她大一些，她卻總覺得自己像叔豪的姐姐，叔豪是她的一個弟弟，一個傻弟弟。</br>　　“我聽說，”叔豪說，“你要和大哥圓房了。”</br>　　她不了解，這與這些蟲子有什么關(guān)系？更詫異叔豪這孩子居然也懂得“圓房”。</br>　　“你不要以為我不懂，”叔豪看了她一眼，“我什么都懂，你和大哥圓房之后，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跟我一起玩了。你將成為大哥一個人的……”他眨了眨眼睛，大眼睛里竟浮起一層淚光。</br>　　“我想起你剛來的時候，整天想你媽媽，老是一個人躲著哭，我就去捉許多小蟲子來給你玩，其實，我根本就不想玩那些東西，因為你喜歡，我就拼命捉。有一次，為了給你看一只蟋蟀，嚇走了你要捉的一只蝴蝶，你生了我的氣，我傷心了好久，到現(xiàn)在還記得呢。現(xiàn)在，你馬上要和大哥在一起了，我們一塊兒玩的日子就算結(jié)束了，我沒有東西可以賀你和大哥，只能再捉一些蟲子給你，請你別忘了我們捉蟲子的時光……別忘了你笑我是‘小小子，坐門墩，哭哭啼啼要媳婦……’的時光。當(dāng)然，我永遠(yuǎn)不能夢想你會成為我的媳婦，成為我一個人的……”他忽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用長衫的袖子去擦眼淚，一面向門口走去。</br>　　婉君呆住了，看到他向門口走，她不由自主地跟了過去。然后，她拉住他的袖子，望著他紅紅的眼睛，仿佛他依然是她來的第一天所見的那個傻小子，那個要用叫蟈蟈來安慰她的傻孩子。她張著嘴，半天都說不出話來，終于，吞吞吐吐地說了一句：</br>　　“豪哥，無論我怎么樣，我還是婉君，我不會生疏你，冷淡你的！”</br>　　“那時候，一切都會不同了，是不？”叔豪說，昂了一下頭。“婉妹，我只覺得不公平，我們是一塊兒長大的，從小，我們一起讀書，一起玩，一起追逐游戲。在書房里，我總背不出四書來，每次都是你提我的辭……”他狠狠地跺了一下腳，又用袖子去擦眼淚，然后打開門，踉蹌著跑出去了。婉君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里，不禁怔在那里，許久之后，才關(guān)上房門。轉(zhuǎn)過頭來，一眼又看到桌上那些各式各樣的小蟲子。她走到桌邊，倒進(jìn)椅子里，用手蒙住了臉，喃喃地喊：“天哪，我的天哪！”</br>　　（四）</br>　　婉君和伯健圓房的日子擇定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夜。距離圓房還有一個月的時間。</br>　　家里在外表上十分平靜，周太太請了裁縫到家里來給婉君制了許多新衣。同時，油漆粉刷的工人開始穿梭不停地忙著修飾新房。周太太又翻出許多舊的畫，什么石榴多子圖，牡丹富貴圖，燕爾新婚圖……重新裱褙，用來布置新房。婉君成天躲在房里，不敢出去。卻時時感到心驚肉跳，怔忡不已，生怕有什么事故要發(fā)生。</br>　　叔豪像發(fā)了神經(jīng)病一般，開始每天送一兩個小籠子來，婉君的桌上已經(jīng)堆滿了小籠子。這些小籠子使她心神不安，每個籠子上好像都飄浮著叔豪那傻里傻氣瞪著她的大眼睛。每個籠子都會提醒她一件往事。一天，他送進(jìn)的籠子里裝著一只大墨蝶，他提著籠子站在門口，滿頭的汗，滿身灰塵，袖管撕破了一大塊。婉君皺皺眉，問：</br>　　“怎么弄的？”</br>　　“捉這只蝴蝶，”叔豪說，高高地提著籠子，“像不像以前嚇走的那一只？給你捉回來，你不生我的氣了吧！”</br>　　婉君看看他那滿頭大汗的狼狽樣子，感到心里一陣抽痛，她說：</br>　　“進(jìn)來吧，擦一把臉，讓我給你把袖子補一補！”</br>　　叔豪卻慘然一笑，說：</br>　　“不敢勞動你了！”說著，他放下了籠子，用袖管擦擦額上的汗，自顧自地去了。婉君提起那個籠子來，望著那墨蝶在籠子里撲著翅膀，這才發(fā)現(xiàn)籠子上貼著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李商隱的句子：</br>　　莊生曉夢迷蝴蝶，</br>　　望帝春心托杜鵑。</br>　　婉君把籠子放在桌上，自己坐在桌邊，深深地沉思起來。</br>　　過了一天，叔豪又送進(jìn)一個籠子，里面居然囚著一條已將吐絲的大蠶，籠子上也有一張紙條，龍飛鳳舞地寫著一首古詩：</br>　　春蠶不應(yīng)老，</br>　　晝夜長懷絲，</br>　　何惜微軀盡，</br>　　纏綿自有時！</br>　　婉君把頭埋在手腕里，痛苦地閉上眼睛。當(dāng)?shù)谌欤搴烙謥泶蜷T的時候，婉君哀求地看著他說：</br>　　“求求你，別再送任何東西來了！”</br>　　叔豪望了她一會兒，掉轉(zhuǎn)頭就走了。婉君看著他負(fù)氣走開，心中又是一陣抽痛，她把背靠在門框上，閉上眼睛，喃喃地說：</br>　　“別怨我！別恨我！別怪我！”</br>　　“誰怨你？誰恨你？誰怪你？”</br>　　一個聲音問，她吃驚地張開眼睛，在她面前，伯健正微笑地望著她。她臉一紅，轉(zhuǎn)過身子想進(jìn)房里去，伯健攔住了她，把她的臉托起來，仔細(xì)地凝視她，他的笑容收斂了，他的眼光柔和而又關(guān)注地在她臉上逡巡，然后，他用手指抹去了她面頰上的一滴淚珠，輕輕問：</br>　　“為什么？”</br>　　她轉(zhuǎn)開頭。</br>　　“沒有什么。”</br>　　“不要進(jìn)去，先告訴我。”伯健說，“有誰對你說過了什么嗎？誰恨你？誰怨你？誰怪你？恨你什么？怨你什么？又怪你什么？告訴我。”</br>　　“沒有，什么都沒有。”她搖搖頭說。</br>　　“是嗎？”他深深地凝視她。“不愿意告訴我？不信任我，還是不了解我你的關(guān)懷？婉君，抬起頭來，看著我！”</br>　　她抬起頭，看著他，他面容嚴(yán)肅，眼光柔和而懇切，里面包含了太多的關(guān)懷和深情。他智慧的額角給人寧靜的感覺，頎長的身子使人有一種安全感。她突然渴望倚靠在他懷里，讓他幫她抵制一切困擾。但是，這些事又怎能和他講呢？伯健的眼睛里浮起一片疑云，他擔(dān)憂地說：</br>　　“婉君，是不是——”他咬咬嘴唇，“你不想嫁我？你不喜歡我？”</br>　　她猛烈地?fù)u頭，喘著氣說：</br>　　“不是的，你別亂講，沒有的事……”</br>　　“那我就放心了，”伯健如釋重負(fù)地說，對她安慰地笑笑。</br>　　“你知道，婉君，我那么喜歡你，我費了一段長時間來等你長大。你放心，婉君，你會發(fā)現(xiàn)我不是個專橫的丈夫，我會待你十分好，你放心……”</br>　　婉君點點頭，于是伯健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來，捧起她的臉，用手指撫摸她光滑的面頰。可是，突然間，一聲冷笑傳了過來，仲康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里跑了出來，用折扇在伯健手腕上敲了一下，說：</br>　　“還沒有圓房呢！在門口表演這一幕未免太過火了吧！”</br>　　伯健回過身子來，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說：</br>　　“是你，仲康！”</br>　　婉君一看到仲康就害怕，轉(zhuǎn)過頭，就要鉆進(jìn)房里去，但仲康搶先一步堵住了婉君的門，昂然地站著，冷笑地望著婉君說：</br>　　“還沒變成嫂嫂呢，就先不理人了！”</br>　　婉君局促地看了仲康一眼，仲康的眼睛正狠狠地盯著她，嘴邊依然帶著笑，卻笑得十分凄楚。她立即發(fā)現(xiàn)他樵悴了，他的眼睛下有著黑圈，面容非常灰白。她軟弱地站著，覺得仲康的眼睛那么使人震撼，好像一直看進(jìn)她的內(nèi)心深處。伯健的聲音響了，他在試著給她解圍：</br>　　“仲康，別開玩笑，讓她進(jìn)去吧！”</br>　　仲康直視著伯健，憋著氣說：</br>　　“大哥，你放心，我傷害不了她的！”</br>　　感到仲康的語氣不大對，伯健詫異地看著他，說：</br>　　“怎么回事？你好像不大高興。”</br>　　“我應(yīng)該高興嗎？”仲康爆發(fā)地說，“八年前我行的婚禮，八年后你來圓房！婉君到底該算你的妻子還是我的妻子？大哥，別以為婉君一定該屬于你！”</br>　　“你是什么意思？”伯健吃驚而又憤怒地問。</br>　　“你以為只有你喜歡婉君？”仲康咄咄逼人地說，“不，大哥，你錯了！我愛婉君，婉君也愛我，八年前我和婉君行過婚禮，現(xiàn)在應(yīng)該我和婉君圓房！”</br>　　“你愛她？她也愛你？”伯健顫聲問，然后，他回過頭來，望著婉君說，“是真的嗎？”</br>　　婉君渾身顫栗，仲康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他的黑眼睛迫切地盯著她，他的眼光是熱烈的、深情的、狂野的，他的聲音沙啞而急切：</br>　　“告訴他！婉君，告訴他你愛我！”</br>　　婉君在他的眼光下瑟縮，她把頭轉(zhuǎn)向一邊。仲康劇烈地?fù)u撼著她的身子，他憔悴的眼睛里燃著火，用近乎懇求的聲音說：</br>　　“你說呀！你說呀！你告訴他呀！”</br>　　伯健拉住了仲康，大聲說：</br>　　“你不要脅迫她！放開她！”</br>　　仲康放了手，但他仍然死死地盯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br>　　“婉君！你愛我，不是嗎？”</br>　　“婉君，”伯健也開口了，“你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愛誰？”</br>　　婉君發(fā)出一聲喊，哭著說：</br>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們別逼我！”說完，就沖進(jìn)了自己的屋里，倒在床上哭。哭了半天，忽然被一個奇怪的聲音所吸引了，她順著那聲音看過去，原來是叔豪的一個小籠子里的一只紡織娘，正拉長了聲音在唱著。她從床上坐起來，怔怔地看著這小東西，眼前又浮起叔豪用袖管抹眼淚的樣子來。她咬住嘴唇，感到頭暈?zāi)垦！Ｒ恢幌s也加入了合唱，高聲叫著：</br>　　“癡呀！癡呀！癡呀！”</br>　　這天晚上，她的丫頭嫣紅來告訴她，周太太叫她去。她敏感到是兄弟們爭她的事鬧開了。她忐忑不安地走進(jìn)周太太的房間，一眼看到她的公公周老爺也在座，三兄弟環(huán)侍在側(cè)，每個人都沉著臉。周太太看到她進(jìn)來，立刻皺著眉問她：</br>　　“婉君，你說說看，到底這是怎么回事？”</br>　　婉君茫然地望著周太太，周家老爺開口了：</br>　　“婉君，你原來說好是我們的大媳婦，怎么你又和我們老二扯不清呢？你要知道，我們是書香門第，可出不起丑，你是怎么回事呢？”</br>　　“我……”婉君張皇失措地說，“我沒有……”</br>　　她低下頭去，覺得什么話都無法說，只得閉口不語。</br>　　“婉君，”周太太說，“你是我一手帶大的，疼大的，我愛你就像愛自己的女兒一樣。現(xiàn)在，我們家老大老二都發(fā)誓非你不娶……”</br>　　“還有我！”一個聲音突然加入，大家都吃了一驚，看過去，叔豪挺胸而立，張著大眼睛，注視著婉君。周太太以為自己聽錯了，她望著叔豪說：</br>　　“叔豪，你說什么？”</br>　　“媽，”叔豪昂昂頭，傻呵呵地說，“您不知道，婉君喜歡的是我，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一起念書，吃飯，斗蟋蟀，踢毽子……我心里早就只有一個婉妹了！媽，你問婉妹就知道，她是不是最喜歡我？而且，婉妹和我同年，我們是比大哥二哥更合適的……”</br>　　“豈有此理！”周老爺勃然變色地說，“天下的女人又不是只有一個婉君，你們這三個孩子是發(fā)了瘋了！”他氣呼呼地看著垂首而立的婉君，又嘆口氣說，“紅顏禍水！這女孩一進(jìn)門我就覺得她美得過分，過分則不祥，果然如此！現(xiàn)在，你們準(zhǔn)備怎么辦呢？”</br>　　“爸爸，”伯健說，“一切總得遵禮辦理，當(dāng)初聘訂給誰的，現(xiàn)在就應(yīng)該給誰……”</br>　　“如果遵禮辦理，”仲康說，“當(dāng)初行婚禮的是我！”</br>　　“婉君，”周太太以開明的作風(fēng)說，“這也是我不好，應(yīng)該早早地就把你和三個孩子隔開，現(xiàn)在，你們鬧得這樣天翻地覆實在太不成話。事到如今，你自己說說這三個孩子中，你到底對哪一個有情？如今時代不同，一切講自由，婚姻也講究自由，那么你就自由選擇吧！你說，你屬意于誰？”</br>　　婉君的頭垂得更低，仍然一語不發(fā)。</br>　　“你說話呀！”周太太逼著問。</br>　　“婉君，”伯健開口了，“你不要害羞，你就說吧！”</br>　　婉君依然無語。</br>　　“婉妹，”叔豪跺了一下腳，“你告訴他們嘛，我們最要好，是不是？”</br>　　“別吵，”仲康說，“讓她自己說吧！”</br>　　婉君緊閉著嘴，咬著嘴唇，依然一語不發(fā)。</br>　　“簡直荒謬！”周老爺拍著桌子說，“太不像話了！從沒有聽說過這種事情！婉君自己的行為一定不檢點，要不然怎么會弄到三面留情的地步！”</br>　　婉君迅速地抬頭看了周老爺一眼，淚水沖進(jìn)了她的眼眶里，她哽塞地說：</br>　　“我沒有……”</br>　　“好了，”周太太說，“事已如此，發(fā)脾氣也沒用，她喜歡誰就讓她嫁誰吧！婉君，你快說話呀！”</br>　　“別逼我，”婉君哭著說，“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br>　　“什么話！”周老爺又發(fā)脾氣了，“你自己弄得三個孩子顛顛倒倒，問你喜歡誰，你又不知道，難道你想嫁給他們?nèi)齻€人嗎？”</br>　　“我……”婉君哭得更厲害，“真的不知道！”</br>　　“爸爸，”伯健說，“別逼她，讓她去考慮一下好了。”</br>　　“我給你三天時間，”周老爺對婉君說，“你決定一下到底要嫁誰，如果你決定不下來，干脆你回娘家另嫁吧，我們周家大概沒福分要你！”</br>　　聽出公公的話，大有認(rèn)為她勾引了三兄弟的意思，她難堪得想死。蒙住臉，她走出了周太太的屋子，伯健跟了出來，拉住她，她甩開她，一口氣沖進(jìn)自己屋里，閂上房門，把頭靠在門上，哭著說：</br>　　“天哪！為什么他們要喜歡我呢？”</br>　　這天晚上，有人敲婉君的門，門開了，仲康站在外面。婉君想把門關(guān)起來，但仲康一腳就跨進(jìn)了屋里，關(guān)上了門，他緊緊地盯著她看，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仲康柔聲說：</br>　　“婉君，你到底愛誰？”</br>　　“我不知道。”婉君無助地說。</br>　　“我會讓你知道！”仲康說，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擁進(jìn)了懷里，她拼命掙扎，他也拼命圈住她，他的嘴唇在她面頰上摩擦，她掙扎著說：</br>　　“不要！康哥，請你不要！”</br>　　“我要定了你！”仲康在她耳邊說，“如果我得不到你，我會——”他沒有說完，而打了一個寒戰(zhàn)，這個寒戰(zhàn)使婉君心驚肉跳，她明白，三兄弟中以仲康的個性最猛烈。她想推開他，但，他把她抱得緊緊的，她簡直無法掙扎。</br>　　“康哥，放開我，求求你！”她說。</br>　　“那么，答應(yīng)我，你嫁給我！”仲康說。</br>　　房門猛烈被推開了，伯健鐵青著臉走了進(jìn)來，他一把握住仲康的衣領(lǐng)，厲聲說：</br>　　“放開她！你這個卑鄙的禽獸！”</br>　　仲康松了手，轉(zhuǎn)過頭來，狠狠地看著他的哥哥，咬牙切齒地說：</br>　　“我是禽獸，你是什么？你到這兒來的目的又是什么？”</br>　　“她是我的妻子，”伯健說，“我告訴你，你少惹她！”</br>　　“她永不會是你的妻子！”仲康說，“你別做夢了！”</br>　　兄弟兩人怒目而視，婉君在一旁顫栗，終于，他們一同退了出去。伯健臨行，對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這一眼使她心靈震動，她想起伯健講過的一句話：“我的幸福和一切都掌握在你的小手里。”她恐怖地關(guān)上房門，渾身發(fā)抖，她明白，她掌握著的，還不止伯健的幸福，而是整個周家的命運。</br>　　沒多久，又有人打門，鑒于剛才的事，她不敢開門，只在門里問：</br>　　“是誰？”</br>　　“是我。”</br>　　這是叔豪的聲音，婉君更不敢開門了，她柔聲說：</br>　　“太晚了，你去睡吧，有話明天再說。”</br>　　門外沒有回聲，她以為叔豪走了，過了好半天，卻聽到門外有人在抽抽噎噎地哭。她嚇了一跳，打開門來，叔豪傻不愣登地站在門口，正在那兒哭，不住用袖子擦眼淚。</br>　　婉君呆了一呆說：</br>　　“怎么了？你？”</br>　　“我知道，”叔豪傻傻地說，“你不會選擇我的！你不喜歡我！你喜歡他們！”說著，他像一陣風(fēng)般卷進(jìn)了屋子，把桌上那些小籠子全數(shù)掃進(jìn)他長衫的下擺里，用衣服兜著，轉(zhuǎn)身就賭氣走了。</br>　　婉君重新關(guān)上了門，在床沿上坐著，呆呆地看著窗子。她覺得頭暈?zāi)X漲，三兄弟的影子在她的眼前輪流晃動，一會兒是柔情似水的伯健，一會兒是熱情奔放的仲康，一會兒是憨氣十足的叔豪。她感到頭痛欲裂，用手捧住頭，她掙扎地叫著：</br>　　“老天，老天，老天，救我！救我！救我！”</br>　　深夜，她依然滿屋子打轉(zhuǎn)，不能成眠，她愛他們每一個！而她只要選擇了一個必定會打擊了另外兩個！她在房里不停地走著，三兄弟的臉都逼迫著她，她仿佛聽到他們?nèi)谒吙窈穑?lt;/br>　　“嫁給我！嫁給我！嫁給我！”</br>　　她的頭痛得更厲害了，她覺得自己再不停止思想，一定要病倒了。但，她卻不能止住思想，周老爺?shù)哪樅屠淇岬穆曇粢苍谒媲盎蝿樱鲎∫粡堃巫樱讼氯ィ迷谑釆y臺前面。鏡子里反映出她蒼白而美麗的臉，就是這張臉不好！她想起周老爺說她美得不祥的話，她倉促地跳了起來。</br>　　“不行！我一定要躲開我自己！”她錯亂地想，“如果沒有我，他們就無所謂爭執(zhí)，如果沒有我，什么問題都沒有了。”</br>　　這思想立刻控制了她，而無法擺脫了。她頭暈?zāi)X漲地滿屋亂轉(zhuǎn)，終于，猛然站定了。額上冷汗涔涔，四肢冰冷。大約足足站了十分鐘。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打開抽屜，找出一條帶子，爬上了発子，把帶子在屋梁上打了一個結(jié)。然后，糊糊涂涂地把脖子伸進(jìn)去，手是抖的，結(jié)打得也不好，弄了半天也弄不妥當(dāng)，好不容易才把頭套進(jìn)去，踢翻了椅子。椅子倒地的聲音發(fā)出一聲巨響。她吃了一驚，同時，看到窗外有個人影一閃，立即聽到有人叫：</br>　　“不好了！救人啦！救人啦！”</br>　　她最后的意識，是分辨出那是伯健的聲音。</br>　　（五）</br>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蕩悠悠地醒了過來，聽到滿屋子的人聲，有人在搓她的手腳，有人在給她扇扇子，有幾百個聲音在叫她。她勉強地睜開了眼睛，看到叔豪哭得紅腫的臉，看到仲康絕望的眼睛，也看到伯健無血色的嘴唇。她一醒過來，大家都叫了起來：</br>　　“好了，好了，醒了，活過來了！”</br>　　周太太拉住她的手，松了口氣，又怨又哭地說：</br>　　“你看這個傻孩子，什么事情想不開要尋死？你有什么話你盡管說呀！我們又沒怪你，又沒罵你，什么事都可以依你的意思。我生平?jīng)]生個女兒，把你像親生女一樣帶大。現(xiàn)在，你好端端地就尋死，如果真有個三長兩短，你叫我怎么向你媽交代？……伯健他們都喜歡你，你高興嫁誰就嫁誰！我對你總算仁至義盡了，你怎么要尋死呢？”周太太含著眼淚，又急又疼又生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個不停。</br>　　婉君的神智清楚了，立即知道尋死已經(jīng)失敗，頓感柔腸百結(jié)，聽到周太太一番訴說，更是百感叢生，簡直不知該置身何地。禁不住地，眼淚如潮水般涌了出來，一發(fā)就不可遏止，在枕頭上痛哭了起來。周太太撫摸著婉君的肩膀，嘆了口氣說：</br>　　“你別只是哭，你有什么話你說好了！”</br>　　婉君哭得更兇，她怎么說呢？她說什么好呢？誰叫周太太有這樣的三個兒子呢？誰叫他們?nèi)值芏既绱税V情呢？周太太又嘆了口氣，對環(huán)立床邊像三個木偶一般的兄弟們說：</br>　　“你們?nèi)齻€也勸勸她呀，別盡站著發(fā)呆！”然后，又搖了一陣頭，訴說了一陣，把嫣紅叫過來罵了一頓，又責(zé)備老媽子們不留心，再撫慰了婉君幾句，留下三兄弟來勸她，才抹著眼淚走了。</br>　　周太太走后，房里有一段時間的沉寂，下人們都不作聲，三兄弟也不開口，只有婉君還在抽抽噎噎地哭。終于，伯健走到床邊，用手帕拭去了婉君的淚痕，自己卻含著淚說：</br>　　“今晚，我就是不放心你，好像猜到你會出事似的，幸好跑到你窗口來看看，要不然你……”他哽住了半天，才又說，“婉君，什么事都可以商量，是不是？我們絕不逼你，如果你不要我，我也絕不怨你。我尊重你的意志，不會用約來威逼你，你生氣，罵我們，責(zé)備我們，都可以！只是不要再做這種傻事！”</br>　　仲康也走了過來，咬著嘴唇凝視著婉君，接著長嘆了一聲說：</br>　　“都是我不好，我想通了，如果我不逼婉君，她就篤篤定定地嫁給大哥，什么問題都沒有了。我太糊涂，太荒唐……”他抱拳對婉君深深一揖，毅然地甩了一下頭，“婉君，原諒我，把過失都記在我身上，要罵，就罵我吧，希望從此你能和你相愛的人，幸幸福福地過一輩子！”說完，他轉(zhuǎn)過身子，頭也不回地大踏步走了。</br>　　叔豪靠在床邊，什么話都不說，婉君還在哭，伯健推推叔豪，要叔豪勸她，叔豪坐在床沿上，還沒說話就也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兩個人默然相對，各哭各的。伯健站在一邊，看著他們哭，腦中突然掠過一個震撼，他想起許許多多年以前，他牽著婉君的手，聽婉君背長干行，背到：“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時，正好叔豪跨著竹馬，迤邐而來，婉君竟無法背詩，只對著叔豪發(fā)愣。現(xiàn)在，這一對孩子相對而哭的傻樣子多使人感動，真的，他們才是一對！同樣的脾氣，同樣的傻，同樣的稚氣未除！長嘆了一聲，他跺跺腳說：</br>　　“三弟，我把婉君交給你了！好好待她！”</br>　　含著淚，他也走出了房間，在房門口他站了一站，看到叔豪正用袖子給婉君擦眼淚，他想笑，又想哭。在跨門檻的時候，他的腳絆到一樣?xùn)|西，他拾了起來，是一個竹子編的小籠子，里面赫然是一條吐絲結(jié)繭的大蠶，籠子上有一張題著詩的小紙條：</br>　　春蠶不應(yīng)老，</br>　　晝夜長懷絲，</br>　　何惜微軀盡，</br>　　纏綿自有時！</br>　　他把小籠子放在門口的茶幾上，他明白這籠子是誰弄的，再望了叔豪和婉君一眼，他含淚而笑，覺得他們真像一對金童玉女。</br>　　第二天清早，伯健和仲康竟不約而同地分別留書出走了。仲康信上說，想到廣東去讀軍校，希望伯健和婉君早日成婚。伯健卻說想渡海到國外去，看看這個世界，并望父母成全叔豪和婉君。這件事使整個周家大大地震動，周太太從早哭到晚，怨天怨地怨神靈。周老爺連夜派人四處追尋，一面跺著腳罵婉君是“紅顏禍水”。叔豪吵著要出去找哥哥們，周太太卻死拉住他不放，怕他會效法哥哥，也一走了之。婉君終日以淚洗面，恨自己不死。下人們、丫頭們、老媽子們，滿屋子亂轉(zhuǎn)，要勸解周太太，要防備叔豪出門，還要提防婉君尋死。平日安安靜靜的一棟宅子，被鬧得天翻地覆。</br>　　一個月過去了，伯健和仲康都杳如黃鶴。周老爺認(rèn)了命，以男兒志在四方來自慰。周太太依舊從早到晚流淚。叔豪整日躲在書房里，唉聲嘆氣。婉君不出閨門，掩鏡斂妝，以淚洗面。</br>　　半年多的日子就這樣過去了。周太太終于認(rèn)清伯健和仲康在三年五載之內(nèi)不可能回來。而婉君的終身問題仍未解決。于是，她提出要依伯健的辦法，讓叔豪和婉君成婚。誰知，這提議立刻遭到叔豪和婉君雙方的強烈反對，叔豪義正辭嚴(yán)地說：</br>　　“婉君本屬大哥，如果依行禮的人來論，也該屬二哥，無論怎樣輪不到我。如今，大哥二哥都為了婉君出走，下落不明，我怎能坐收漁人之利？”</br>　　婉君是愁腸百結(jié)地說：</br>　　“除非他們兩人都在外面成了婚，要不然我不能嫁給豪哥，我對不起他們每一個人。”</br>　　沒多久，叔豪終于飄然遠(yuǎn)行，說是不找到大哥二哥，誓不回來。</br>　　春去秋來，歲月如流，老年人死了，年輕的老了。在這棟大宅子里，一個寂寞的中年婦人日日憑欄遠(yuǎn)眺。她曾被三個男人愛過，但是，換得的只是無邊無盡的寂寞和期待。周老爺和太太早已作古，她已經(jīng)是這棟宅子中的女主人了。無論如何，她曾經(jīng)拜過天地，拜過周家祖宗神位，拜過周老爺夫婦，正式成為周家媳婦。雖然她從沒有獲得過一個丈夫。</br>　　“小姐，風(fēng)大了，進(jìn)去吧！”嫣紅走到回廊上，輕撫著婉君的肩膀說。</br>　　“別管我，讓我一個人站站。”婉君說，繼續(xù)憑著欄桿。</br>　　花園里，秋風(fēng)正掃著落葉，天是陰沉欲雨的。婉君把頭靠在柱子上，依稀記得伯健牽自己的小手，在這花園中教自己念詩。又仿佛看到叔豪和她爬在山子石底下挖蟋蟀，他的腦袋緊挨著她的。又恍惚感到仲康正撩起她的裙子，為她吸掉摔破的傷口中的污血……淚水逐漸地模糊了她的視線。暮色加重了，一陣寒意襲了過來。在她頭頂上的一棵榆樹，落下了兩片黃葉，她拾了起來，不由自主地，低低地念：</br>　　黃葉無風(fēng)自落，</br>　　秋云不雨長陰，</br>　　天若有情天亦老，</br>　　搖搖幽恨難禁，</br>　　惆悵舊歡如夢，</br>　　覺來無處追尋！</br>　　夜很深，房子里靜悄悄的。</br>　　老人眼光深邃地望著窗外的穹蒼，小紋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老人的臉。</br>　　“爺爺，”小紋說，“婉君心里一定有個最愛的人，對不對？為了愛護(hù)那三兄弟，她才要緊緊咽住心里的秘密，對不對？”</br>　　老人瞬了小紋一眼，又調(diào)眼去看窗外。默然無語。</br>　　“他們總有一個會回來！”小紋癡癡地自語，“否則，婉君太可憐了！”</br>　　老人嘆口氣，撫摸了一下小紋的頭。</br>　　“傻孩子，這只是個夢而已。”</br>　　“第二個夢呢？”小紋急急追問，“快講第二個夢給我聽！”</br>　　“明晚，讓我們繼續(xù)說那第二個夢。”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