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朋友(三)
·女朋友(三)·</br> 三個人圍著桌子坐下,開始興高采烈地吃起飯來。高凌風(fēng)望著桌上的那些飯菜,就忍不住想起若干年前,小蟬在家里吃炒蛋、蒸蛋的情形。曾幾何時,竟已世事全非了。他不由自主地輕嘆了一聲。雅蘋敏感地看了他一眼,來不及問什么,父親已咂嘴咂舌地贊美了起來:</br> “太好了!太好了!多少年沒有吃到這樣美味的菜!”</br> “高伯伯,”雅蘋紅了臉,“您安慰我呢!”</br> “真的!”父親嚷著,吃得狼吞虎咽。</br> “您喜歡,我以后再送來!”雅蘋說。</br> “好吧!”高凌風(fēng)笑著點點頭,“你把爸爸喂刁了,以后你自己負責(zé)!”</br> 大家都笑了起來,一餐飯,吃得好融洽,好溫暖。</br> 飯后,凌風(fēng)的父親坐在桌前批改作業(yè),聽到廚房里傳來一片笑語聲,雅蘋在洗碗,高凌風(fēng)顯然在一邊搗亂,他聽到高凌風(fēng)的聲音在說:</br> “我負責(zé)放肥皂粉,你負責(zé)洗碗,咱們分工合作!”</br> 有這樣分工合作的!父親笑著搖搖頭。接著,就聽到雅蘋又笑又叫的聲音:</br> “哎呀,你撒了我一身肥皂粉!你出去吧!在這兒越幫越忙!”</br> 高凌風(fēng)笑著從廚房里跑了出來。父親望著他直笑,對他低聲地說了一句:</br> “凌風(fēng),你哪一輩子修來的!可別虧待了人家!”</br> 高凌風(fēng)一愣,臉上的笑容立即消失無蹤。</br> “爸爸,你別看得太嚴(yán)重,”他壓低聲音說,“我和雅蘋不過是普通朋友,誰也不認真。”</br> 父親瞅著他。</br> “是嗎?”他問,“我看,是你不認真。我知道你,凌風(fēng),你還是忘不掉那個夏小蟬!”</br> “對愛情固執(zhí)是錯嗎?”</br> “再固執(zhí)下去,不是錯不錯的問題,是值不值得的問題!凌風(fēng),別太傻心眼啊!”</br> 雅蘋從廚房里出來了,笑吟吟的。父子兩人立即咽住了話題。雅蘋一手的水,一臉的愉快。</br> “好了,凌風(fēng),”她說,“你帶我參觀一下你的臥房。”</br> “哎呀!不許去!”高凌風(fēng)慌忙叫,“那兒跟狗窩沒什么分別,只是狗不會看書,不至于弄得滿地書報雜志,我呢……哎呀,別提了!”</br> 雅蘋笑了。</br> “我早猜到了,不許我去,我也要去!”</br> 她一伸手,就推開了旁邊的房門,本來,這房子也只有兩間,一間父子們的臥室,一間聊充客廳和餐廳。雅蘋走了進去,四面望望。天!還有比這間房子更亂的房間嗎?到處的臟衣服,滿桌滿地的報章雜志,已經(jīng)發(fā)黑的床單和枕頭套……雅蘋走了過去,把臟衣服收集在一塊兒,又抽掉了床單。</br> “哎,小姐,你要幫我們大掃除啊?”他問,也手忙腳亂地收拾起那些書報雜志來。</br> “這些都該洗了,我給你拿去洗,有干凈被單嗎?”</br> “嗯,哦,這個……”高凌風(fēng)直點頭,“有!有!有!有好多!”</br> “在哪兒?”</br> “百貨公司里!”</br> 雅蘋噗嘛一笑。</br> “我們等會兒去買吧!”</br> 雅蘋開始整理那張凌亂的書桌:鉛筆、報紙、墨水、書本、寫了一半的信、歌詞……她忽然看到桌上那個鏡框了,里面是小蟬的照片。她慢慢地拿起那張照片深深地審視著,笑容隱沒了。</br> “這就是她?”她輕聲問。</br> 高凌風(fēng)的笑容也隱沒了,那張照片仍然刺痛他。</br> “是的,這就是她!”</br> 雅蘋慢慢地把照片放回原處。</br> “好清秀,好雅致,好年輕……”她盯著照片。“難怪你對她這樣念念不忘!”嘆了口氣,她極力地振作了自己,抬頭微笑了一下。“好吧!我把這些臟衣服抱出去洗!”</br> 抱著臟衣服,她走出來,那個“父親”真是大大不安了。他跳起來,張口結(jié)舌地說:</br> “這……這……這怎么敢當(dāng)?”</br> “高伯伯,”雅蘋笑臉迎人。“小事情,應(yīng)該由女人來做的!”</br> “快放下,快放下!”父親手足失措而惶愧無已。“這都怪我們家的兩個男人,一老一小都太懶,才弄得這么臟,不像個家!”</br> “高伯伯,這也難怪,”雅蘋嫻靜地微笑著。一面抱著臟衣服往廚房走。“只有兩個男人在一起怎么能算是家?一個家一定要經(jīng)過一雙女人的手來整理!”</br> 她走進廚房里去了,接著,是開水龍頭,搓洗衣服的聲音,中間夾雜著她那悅耳的聲音,在輕哼著歌曲。父親呆住了,坐在那兒,他依稀想起,他們父子二人手忙腳亂地招呼小蟬的情形。兩個女人!兩種典型!高凌風(fēng)怎能一一遇到?他正沉思著,高凌風(fēng)抱著吉他走出來了,他擦拭著吉他上的灰塵,有多久,他沒彈弄過吉他了!父親瞪著他,欲言又止。高凌風(fēng)仰著頭對廚房里喊:</br> “把手洗粗了別怪我!”</br> “我什么時候怪過你?”雅蘋嚷著。</br> “我唱歌給你聽!”高凌風(fēng)再嚷。</br> “唱大聲一點!”</br> 高凌風(fēng)彈著吉他,開始唱:</br> 女朋友,既然相遇且相守,</br> 共度好時光,攜手向前走!</br> 乘風(fēng)破浪,要奮斗莫回頭,</br> 與你同甘苦,青春到白首!</br> 女朋友,比翼雙飛如沙鷗,</br> 自從有了你,歡樂在心頭,</br> 拋開煩惱,情如蜜意綢繆,</br> 只盼長相聚,世世不分手!</br> 女朋友,這番心事君知否?</br> 大地在歡笑,山川如錦繡,</br> 愛的天地,是我倆的宇宙,</br> 不怕風(fēng)和雨,但愿人長久!</br> 廚房里,洗衣服的聲音停止了,半晌,雅蘋伸出頭來,她眼睛里綻放著柔和的光彩。一層希有的亮光,籠罩在她整個的臉龐上。她輕聲問:</br> “從沒聽你唱過這支歌,是——最近作的嗎?”</br> “是——”高凌風(fēng)聳了聳肩,眼睛望著窗外的天空,透過云層,眼光正落在一個遙遠的、虛無的地方。“是很久以前作的!”拋下了吉他,他抓起外套。</br> “你要去什么地方?”雅蘋緊張地問。</br> “找工作!”他低吼了一句。</br> “等一等!”雅蘋喊著,“我洗完這幾件衣服,陪你一起去!”</br> 那父親目睹這一切,忽然間,他覺得很辛酸,很苦澀,很惆悵。打開了學(xué)生的練習(xí)本,他試著專心地批改起作業(yè)來。</br> (13)</br> 雅蘋站在XX夜總會的門口,焦灼地、不安地走來走去,不時抬頭對大門里面看了一眼。進去十分鐘了,或者有希望!根據(jù)她的經(jīng)驗,談得越久,希望越大。正想著,高凌風(fēng)出來了,一臉的怒容,滿眼光的惱恨。不用問,也知道沒談成。雅蘋卻依然笑臉迎人地問了句:</br> “又沒成功嗎?”</br> “要大牌!要大牌!每家都要大牌!”高凌風(fēng)氣沖沖地嚷著,“我是個沒牌子的,你懂嗎?天知道,一個人怎樣才能變成大牌?”</br> 他們往前走著,高凌風(fēng)的臉色那樣難看,使雅蘋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半晌,她小心翼翼地看看他,又小心翼翼地開了口:</br> “凌風(fēng),我有一個辦法!”</br> “什么辦法?”</br> “我們……”雅蘋囁嚷著說,“我們可以去……去拜托魏佑群,他認識的人多……”</br> “什么?”高凌風(fēng)大吼了起來,憤怒扭曲了他的臉。“魏佑群?你要我去找魏佑群?你昏了頭是不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夠窩囊,夠倒楣的了!你三天兩頭送東西到我家,一會兒吃的,一會兒穿的……弄得我連一點男兒氣概都沒有了!現(xiàn)在,你居然叫我去找你的男朋友,我成了什么了?我還有一點點男人的自尊嗎?”</br> 雅蘋又氣又急,眼淚一下子就沖進了眼眶里。</br> “凌風(fēng),你這樣說,實在沒良心!我跟你發(fā)誓,我和魏佑群之間是干干凈凈的!他喜歡我,那總不是我的錯!我……我提起他,只是想幫你的忙,干這一行,多少要有點人事關(guān)系……”</br> 高凌風(fēng)的聲音更高了:</br> “我不要靠人事關(guān)系!我要靠自己!尤其我不能靠你的關(guān)系,你以為我是吃女人飯……”</br> “凌風(fēng)!”雅蘋打斷了他,“你怎么說得這么難聽!”</br> “是你一步步把我逼上這條路!”</br> “我……我逼你?”雅蘋忍無可忍,眼淚就奪眶而出。她抽噎著,語不成聲地說,“凌風(fēng),你……你……你太不公平!你……你……你欺人太甚!我……我全是為了你好……”她說不下去了,喉中完全哽住,眼淚就從面頰上撲簌簌地滾落下去。</br> 高凌風(fēng)望著她,頓時泄了氣。他長嘆了一聲,啞著喉晚說:</br> “好了!別在街上哭,算我說錯了!”</br> 雅蘋從皮包里抽出小手帕,低著頭擦眼淚。高凌風(fēng)走過去,伸手挽住了她的腰。傷感地低語:</br> “雅蘋,認識我,算你倒了楣!”</br> 雅蘋立刻抬起頭來,眼里淚痕未干,卻已閃耀著光彩。她急迫地,熱烈地說:</br> “不不!是我的幸運!”</br> 高凌風(fēng)惻然地望著她,禁不住說:</br> “雅蘋,你有點兒傻氣,你知道嗎?”</br> 雅蘋默然不語,只是緊緊地靠近了他。</br> 奔波一日,仍然是毫無結(jié)果。晚上,坐在雅蘋的客廳里面,高凌風(fēng)用手托著下巴,一語不發(fā),沉默得像一塊石頭。雅蘋悄然地看他,知道他心事重重,她不敢去打擾他。默默地沖了一杯熱咖啡,她遞到他的面前。高凌風(fēng)把杯子放在桌上,順勢握住了她的手。于是,雅蘋坐在地毯上,把手放在他的膝上,抬頭靜靜地瞅著他。</br> “雅蘋,”他凝視她,“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這樣待我?”</br>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自從第一次聽你唱《一個小故事》,我就情不自已了,我想,我是前輩子欠了你!”</br> 高凌風(fēng)撫摸著她的頭發(fā)。</br> “傻瓜!”他低語。“你是傻瓜!”</br> “我常想你說過的話,”雅蘋仰頭深深地看著他。“你說你在遇見夏小蟬以前,從不相信人類有驚心動魄般的愛情,你說你不對女孩子認真,也不相信自己會被捕捉,甚至覺得癡情的人是傻瓜!可是,一旦遇到了她,你就完全變了一個人,你愛得固執(zhí)而激烈。凌風(fēng),”她垂下了睫毛。“我想,歷史在重演,不過換了一個方向。每個人欠別人的債,每個人還自己的債。”</br> 高凌風(fēng)拉起她的身子來,一語不發(fā),他緊緊地吻住了她。</br> 第二天,又是奔波的一天,又是忙碌的一天,又是毫無結(jié)果的一天。黃昏的時分,高凌風(fēng)和雅蘋在街上走著,兩人都又疲倦又沮喪。高凌風(fēng)的臉色是陰沉的,苦惱的,煩躁不安的。雅蘋怯怯地望著他,怯怯地開了口:</br> “凌風(fēng),能不能聽我一句話?”</br> “你說!”</br> “你差不多把全臺北的夜總會都跑遍了。既然唱歌的工作那么難找,你能不能進行別的工作?”</br> “進行什么工作?你說!我能做什么工作?”</br> “例如——”雅蘋吞吞吐吐地,小心翼翼地說,“像你的好朋友,到山上去!”</br> “什么?上山?”高凌風(fēng)站住了,瞪著她,“你要我上山?你是不是想擺脫我?”</br> “不不!”雅蘋急急地喊,“你不要誤會,如果你上山,我就跟你上山!”</br> “你跟我上山?”高凌風(fēng)詫異地問,從上到下地打量她,“放棄你高薪的職業(yè)?憑你這身打扮,憑你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你跟我上山?你知道山上是怎樣的生活嗎?”</br> “是的,我知道!”雅蘋堅定地說,“我不怕吃苦,我原是從樸實的生活走入繁華,我仍然可以從繁華走人樸實!”</br> 高凌風(fēng)暴躁起來</br> “你不怕!我怕!我不要上山,我的興趣是唱歌,我就要唱歌,我唱定了!”</br> “可是——可是——你沒有地方唱啊!”</br> 高凌風(fēng)怒不可遏。</br> “我還可以去試電視臺,我還可以去試唱片公司!你!雅蘋,你少幫我出餿主意!我有權(quán)決定自己的事業(yè)!”</br> “我——我只是想幫你的忙!”</br> “雅蘋,你根本不了解我!”高凌風(fēng)瞪視著她,牢騷滿腹而火氣旺盛。“你看看你自己,高中都沒畢業(yè),就憑你長得漂亮,有一副好身材,掙的錢比一個大學(xué)畢業(yè)生還多!這是什么?這就是我們男人的悲哀!”</br> 雅蘋忍不住又含了滿眶淚水,她極力委婉地說:</br> “我知道我很渺小,很無知,也知道你的委屈,和你的悲哀……但是……”</br> “不要再但是,但是,但是!”高凌風(fēng)大叫,“我聽膩了你的但是!聽膩了你的鬼意見!”</br> 雅蘋嚇愣了,張大眼睛,她望著那滿臉暴怒和不耐的高凌風(fēng),淚水終于滑下了面頰,她掙扎著說:</br> “很好,想必你的夏小蟬,從來沒有對你說過‘但是’!”</br> 高凌風(fēng)一把抓住了雅蘋的手腕,憤然低吼:</br> “我警告你!你永遠不許對我提夏小蟬!”</br> 雅蘋掙脫他,哭著喊:</br> “因為你心里只有夏小蟬!”</br> 喊完,她返身就跑開。高凌風(fēng)呆立在那兒,好一會兒,才如夢方醒般對雅蘋追了過去。</br> “雅蘋!雅蘋!雅蘋!”他叫。</br> 雅蘋情不自已地站住了。</br> 高凌風(fēng)追上前來,喘著氣,一臉的苦惱和哀愁,他求恕地望著她。</br> “我們別吵吧!雅蘋,你知道我心情不好,并不是存心要和你吵架!”</br> 雅蘋強忍住淚水,搖了搖頭。</br> “是……是我不好!”她囁嚅著說。</br> “是我不好!”高凌風(fēng)說,瞅著她,把手伸給她。</br> 她握緊了他的手,臉上又是淚,又是笑。他低嘆一聲,挽緊了她,兩人在落日余暉中,向前緩緩行去。</br> (14)</br> 自從認識了高凌風(fēng),雅蘋整個生活軌跡,都已經(jīng)全亂了。她無怨無尤,甚至不敢苛求什么,但是,生活里,那種緊張的、抑郁的情緒是越來越重了。高凌風(fēng)像一座不穩(wěn)定的活火山,隨時都可能發(fā)生一場嚴(yán)重的爆發(fā)。雅蘋不能不小心翼翼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度著日子,生怕一不小心,就引起那火山的噴射。可是,盡管小心,盡管注意,許多事仍在防范以外。</br> 這天,魏佑群來看她,坐在客廳,他們有一次“攤牌”似的談話。這些年,魏佑群對她照顧備至而體貼入微,雖然引致許多流言,雅蘋卻也不在意。但是,有了高凌風(fēng),一切都不同了。望著魏佑群,她非常坦白,非常歉然地說:</br> “請你原諒我,佑群,以后除了工作時間之外,我不能再和你見面!以前我不在乎人言可畏,但是,現(xiàn)在我卻不能不在乎了?”</br> 魏佑群在室內(nèi)走來走去。</br> “你就那么愛他?”他悶悶地問。</br> “是的!”</br> “我早料到會有這一天!”魏佑群低著頭,望著腳下的地毯。“就是沒想到來得這么突然!我能說什么呢?”他抬頭注視她。“你明知道我對你的感情!”</br> 雅蘋含淚看他。</br> “我知道。這樣不是很好嗎?我們之間的結(jié)也解開了。以后,你該全心照顧你的太太,我全心追求我的愛情!”</br> 魏佑群坐進沙發(fā)里,燃起了一支煙。他噴出一口重重的煙霧,神情激動。</br> “是很好,各得其所,有何不好?”</br> “請你不要生氣。”雅蘋委婉地。</br> 魏佑群搖搖頭。</br> “為什么是他?”他不解地蹙緊眉頭,“他連個工作都沒有!”</br> “他會有的!”</br> “他學(xué)非所用,前途茫茫!”</br> “那可不一定!”</br> “你——真是不可救藥了!”</br> “我承認。”</br> “但是,據(jù)說他不忘舊情,始終眷念著他從前的女朋友!他心中到底有你嗎?”</br> 雅蘋垂下頭,默然不語。</br> “你知道他愛你嗎?”</br> 雅蘋猛烈地搖頭,叫了起來:</br>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也不要知道!”</br> “你就這樣毫無條件地愛他?”</br> “愛!”雅蘋咬著牙說,“不管他上山,不管他入海,不管他唱歌,不管他要飯,不管他愛不愛我,只要他允許我留在他身邊一分鐘,我就留一分鐘!”</br> 魏佑群望著她,廢然長嘆。</br> “好!既然你已經(jīng)一往情深,我還能說什么呢?各人有各人的緣分,各人有各人的命運!”他從懷里拿出一沓鈔票,放在桌子上。“這是你這個月的薪水,先給你,我知道你會缺錢用!最后,我還要給你一個忠告,”他盯著她,語重而心長。“雅蘋,你可以愛他,但是不可以養(yǎng)他!因為他是個男子漢!”</br> 忽然,雅蘋覺得有點不對勁,迅速地轉(zhuǎn)過頭去,她一眼看到高凌風(fēng)正站在門前,橫眉怒目地望著他們。顯然,他已經(jīng)聽到魏佑群最后的幾句話。她的心臟猛然往下一沉,正想解釋,高凌風(fēng)已掉轉(zhuǎn)了頭,如飛般地向外跑去。雅蘋跳起來,像箭般沖出屋子,直追了過去,不住口地喊著:</br> “凌風(fēng)!凌風(fēng)!你聽我解釋,凌風(fēng)!”</br> 高凌風(fēng)已沖下了樓,直沖向大街,對她頭也不回,看也不看。她跌跌沖沖地追了過去,喘息著,上氣不接下氣地拉住他的胳膊,急急地說:</br> “你聽我說,你聽我解釋,凌風(fēng)!”</br> “你不用解釋!我已經(jīng)看得清清楚楚,聽得清清楚楚!你還說和他沒有關(guān)系!你用他的錢,還讓他來誹謗我!我會要你養(yǎng)嗎?我高凌風(fēng)是這種人嗎?尤其,是他的錢!”他怒發(fā)如狂。“你安心要侮辱我!”</br> 雅蘋急得淚下如雨。</br> “不是的,凌風(fēng),那錢是我的薪水……”</br> “哈!薪水!老板會把薪水親自送到你家里來!你好大的面子!別掩飾了!你和他的桃色新聞,早就人盡皆知!你,孟雅蘋,你也不是名門淑女,犯不著裝出一副純潔無辜的樣子來……”</br> 雅蘋閉了閉眼睛,淚珠紛紛滾下。</br> “我說什么你都不會相信!”她哭著說,“我本來就不是名門淑女,不是你的夏小蟬……”</br> “我警告過你!”高凌風(fēng)吼著,“不許你提夏小蟬的名字!”</br> “是的,我不提,因為我不配提,”雅蘋啜泣著,依然用手緊攀著高凌風(fēng)的胳膊,“我早就知道,我卑賤,我渺小,我不是名門淑女,更非大家閨秀!我沒有一點地方趕得上她,但是,凌風(fēng),我比她愛你!”</br> 高凌風(fēng)大大地震動了一下,他回頭望著她那被淚水浸濕的眼睛。</br> “你一生愛過多少男人?”</br> “只有你一個!”雅蘋沖口而出。“信不信由你,只有你一個!魏佑群從沒有得到過我,從沒有!從沒有!從沒有!”</br> 高凌風(fēng)站住了,審視著她。</br> “為什么要接受他的錢?”</br> “我再也不接受!那是我的薪水,你不開心,我就辭職不干!離開魏佑群的公司,離開時裝界,再也不當(dāng)模特兒。只要你滿意,你要我怎么樣,我就怎么樣!”</br> 高凌風(fēng)凝視著她。終于,他搖搖頭,心痛地伸手拭去她頰上的淚痕。</br> “雅蘋,雅蘋,”他低聲說,“你為什么要愛我?為什么要跟我受苦受罪?多少男人對你夢寐以求,你為什么偏偏選中了一事無成的我?”</br> 她仰頭望著他。</br> “我愛你的真實,愛你的坦率,愛你的固執(zhí),甚至愛你的壞脾氣!你不虛偽,不作假,有最豐富和強烈的感情……我在社會上混了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發(fā)現(xiàn)一個你,凌風(fēng),別離開我!”</br> 他伸出手去,把她挽進了懷里,什么話都沒說,只是用力地握緊了她那小小的手。</br> 一場風(fēng)暴就這樣過去了。但是,沒有風(fēng)暴的日子能夠維持多久呢?三天后的晚上,高凌風(fēng)在外面謀職歸來,呆呆地坐在餐桌前面,看著雅蘋布置桌上的碗筷。</br> “你沒有問我今天找工作的情形!”他說。</br> 她勉強地笑了笑。</br> “你的臉色已經(jīng)告訴我了。”</br> “我去錄音室試唱過。”</br> “哦?”她悄悄看他,把菜端上桌子。</br> “你猜怎么?”他落寞地笑笑。“他們說我的音色不夠好,音量又不夠?qū)挘 ?lt;/br> “他們故意這么說,找借口拒絕你!”</br> 高凌風(fēng)玩弄著面前的筷子。</br> “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真有天才了!”</br> 她看了他一眼。</br> “別這么容易灰心好不好?”</br> “如果再找不到工作,我要發(fā)瘋了!”他仰靠在椅子里,瞪著天花板。“這么大的人,大學(xué)畢了業(yè),還靠爸爸養(yǎng),我真不是東西!”</br> 雅蘋沉吟了片刻。</br> “我說……凌風(fēng)!”</br> “什么事?”</br> “算了,不說了!”</br> 他坐正了身子,望著她。</br> “一定要說!”</br> “我說了你別生氣!”</br> “你說!”</br> “上山吧!”</br> 高凌風(fēng)的臉色陰沉了下去,悶聲不響。雅蘋畏怯地看看他,他忽然站起身來,板著臉說:</br> “我走了!”</br> “去哪兒?飯菜都好了!”</br> “回家去!”</br> 雅蘋攔在他面前,賠笑地說:</br> “說好不生氣,你又生氣了!”</br> “我如果肯上山,今天也不會在這兒了!”</br> “我不過提提而已,”雅蘋慌忙說,“不去就不去!明天,你再到別家唱片公司試試!”</br> 高凌風(fēng)頓時又冒起火來。</br> “試試!試試!試試!我的人生就一直在試試!”他一把抓住雅蘋,心灰意冷,而又悲切沮喪。“雅蘋,我怎么辦?事業(yè)、愛情、婚姻,和前途,全是茫然一片,我怎么辦?”</br> 雅蘋略帶傷感地看著他。</br> “你連愛情也否決了嗎?我不算愛你嗎?凌風(fēng)!只要你愿意,我們可以……馬上結(jié)婚。”</br> 高凌風(fēng)像被針刺了一般,猛地跳了起來。</br> “結(jié)婚?”他吃驚地嚷,“你要和我結(jié)婚?我有什么資格談結(jié)婚?我拿什么來養(yǎng)你?”</br> “我不在乎。”</br> “你不在乎我在乎!”高凌風(fēng)大叫起來,“我養(yǎng)不起你,結(jié)什么婚?難道用你的錢?還是用姓魏的錢?”</br> “你別又扯上魏佑群!”雅蘋憋著氣說,“我知道這些都不是理由,我知道你心里的問題,你根本不想要我,從頭到尾,你心中只有一個人……”</br> “你敢再說出那個名字!”高凌風(fēng)瞪大眼睛。</br> “我不說,我根本不配說!”雅蘋眼里又充滿了淚水。</br> 高凌風(fēng)惱怒地望著雅蘋。</br> “讓我們把話說清楚,雅蘋,我們交往,是兩相情愿,誰也不欠誰什么。我今天一無所有,沒有錢,沒有事業(yè),沒有自尊,還剩下的,是一點點自由。結(jié)了婚,我就連自由都沒有了!我夠倒楣了!我還要這點自由,你懂嗎?”他抓住雅蘋的胳膊,瘋狂地搖撼著她。“我不要婚姻來把我拴住,你懂嗎?你做做好事,別把我這最后一點點自由也給剝奪掉!”</br> 雅蘋大哭了起來,她不顧一切地叫了一聲:</br> “如果我是夏小蟬,你也要自由嗎?”</br> 高凌風(fēng)狂怒地吼了回去:</br> “可惜你不是夏小蟬!”</br> 雅蘋忍無可忍,淚水迸流,而渾身抖顫。</br> “好!你要自由!”她大叫,“好!我給不起你自由,因為我從來沒有拿走過你的自由!正好像你從來沒有愛過我,你愛的是夏小蟬!現(xiàn)在,你要自由,要自由,你走!你馬上走!你去找你的自由!你走!你馬上走!馬上走!馬上走!……”</br> 高凌風(fēng)往門外沖去。</br> “是你叫我走的,你別后悔!”</br> “砰”然一聲門響,他沖出去,關(guān)上了房門,這聲門響震碎了雅蘋最后的意識,她崩潰地哭倒在沙發(fā)上。</br> (15)</br> 高凌風(fēng)回到了家里。</br> 像一陣旋風(fēng),他沖進了家門,怒氣未消,滿臉的激動和憤恨。父親正坐在桌前改考卷,小屋里一燈如豆,老人身邊,似乎圍滿了寂寞。看到高凌風(fēng),他的眼睛閃亮了一下,立刻就暗淡了。</br> “怎么了?凌風(fēng)?又是這樣氣沖沖的?”</br> “爸!”高凌風(fēng)宣布地說,“我和雅蘋分手了!”</br> “哦!”父親驚愕地望著他,困惑而迷茫。“為什么?年輕人,吵吵鬧鬧總是難免。雅蘋溫柔順從,你該待她好一點才對啊!現(xiàn)在,到哪里去找這樣好的女孩子呢?”</br> “我受不了她!”高凌風(fēng)叫著,“上山!上山!上山!她要我上山!和我相處這么久,她還不了解我!你猜她對我說什么?要跟我上山,而且要跟我結(jié)婚!她想掠奪我所有的一切!”</br> 父親瞪視著他,逐漸地,呼吸急促了起來。放下筆,他站起身子,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兒子,他的面容變得反常地嚴(yán)肅,聲音也反常地激動:</br> “凌風(fēng),你所有的一切是什么?你有什么東西可以被掠奪?你的驕傲?你的自大?你的無自知之明?還是你那可憐的虛榮心?”</br> 高凌風(fēng)愕然地看著父親。</br> “爸爸!你也……”</br> “凌風(fēng)!”父親沉痛而傷感地說,“這些年來,你是我的希望,我的命根,我寵你,愛你,不忍心責(zé)備你,甚至不敢在你面前講真心話!今天,我實在忍無可忍了!”</br> “爸爸!”高凌風(fēng)驚愕而意外。</br> “你驕傲自負,自認為是天才,要唱歌,要當(dāng)湯姆·瓊斯,當(dāng)貓王!你認為你學(xué)森林系是應(yīng)付我,被我所害!我不敢點穿你,我鼓勵你去唱,希望你有一天能真正認清自己的價值!誰知道,你竟從頭到尾地糊涂下去!”</br> “爸爸!”高凌風(fēng)靠在墻上,完全不相信自己所聽到的。</br> “唱歌,凌風(fēng),你為什么要唱歌?”一向沉默而好脾氣的父親,這時竟語氣嚴(yán)重,咄咄逼人,“你只是想出風(fēng)頭,想聽掌聲,你只是虛榮感在作祟!我告訴你,你能唱,會唱,卻絕不是貓王或披頭士的料!你的才氣,只夠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凌風(fēng),你該醒了!你該醒了!”</br> 高凌風(fēng)的眉頭蹙緊了,他痛苦地望著父親。在這一瞬間,心里像有一千把刀在絞動,可是,在痛楚之余,卻又依稀仿佛地感到,好像有個什么毒瘤在被開刀,被割除,因而,這痛楚似乎是必須忍受而無從回避的。他腦子里像有千軍萬馬在奔馳,在那奔馳聲里,父親的聲音卻依然響亮而清晰:</br> “你的戀愛,和你的事業(yè)一樣迷糊!你前后的兩個女朋友,小蟬嬌柔脆弱,你侍候不了她!雅蘋溫柔賢慧,可是,說實話,你又配不上她!”</br> 高凌風(fēng)再也忍受不住,閉上眼睛,他用手緊緊地抱住了頭。</br> “爸爸!”他大叫,“不要講了!不要講了!不要講了!”</br> 父親走到他面前,伸手按住他的肩,忽然間眼中含滿了淚水。</br> “凌風(fēng),”他的聲音軟化了,沉痛而懇切,“我或者不該說,只是——我再也熬不住了。凌風(fēng)——”他緊握著他的肩,語重而心長。“要承認自己的‘平凡’,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但是,世界上千千萬萬的人,有幾個是不朽的天才呢?”</br> 高凌風(fēng)睜開眼睛來,苦惱地,悲哀地,痛楚地凝視著父親。</br> 父親強忍著淚,慢吞吞地又說了一句:</br> “我要你學(xué)森林,至今不知道是對是錯。當(dāng)時我只有一種看法,天地如此廣大,處處都可扎根呀!”</br> 高凌風(fēng)在那巨大的痛苦和震撼之下,臉上卻不由自主地動容了。</br> “我……我不說了!”父親放開了他,轉(zhuǎn)身走向桌邊。“雅蘋那孩子,雖然沒有什么好身世,卻善良而熱情。吃虧在對你太柔順了,太愛你了!男人都是賤骨頭,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br> 高凌風(fēng)呆呆地站著,忽然間,他掉頭就向屋外走。</br> “我出去了!”</br> “去哪兒?”父親問。</br> “去——找雅蘋!”他咬著牙回答。</br> 很快地,他到了雅蘋的公寓。上了十層樓,用鑰匙輕輕地打開房門,客廳里寂無人影。高凌風(fēng)走進去,臥室里傳來輕微的啜泣聲,他再輕輕推開臥房的門,就一眼看到雅蘋正匍伏在床上,低低地,忍聲地,壓抑地啜泣。他站著,望著她,一動也不動。聽到了聲音,雅蘋慢慢地回過頭來,看到凌風(fēng),她不信任似的瞪大了眼睛,眼里仍然飽蓄著淚水,透過淚霧,那對眼珠里已綻放著希冀的、驚喜的、渴望的、熱烈的光芒。這光芒瓦解了高凌風(fēng)所僅存的驕傲,他走了過去,一言不發(fā)地在床前跪下。</br> 他用手輕輕地拂開她那被淚水沾濕,而貼在面頰上的頭發(fā),再溫柔地、憐惜地撫摸著她那瘦削的面頰,然后,驟然間,他們緊緊地,緊緊地擁抱在一起。</br> 第二天早上,還沒起床,高凌風(fēng)就聽到窗外的雨聲,敲著玻璃,發(fā)出輕脆的叮咚。床上,雅蘋已經(jīng)不在了,廚房里,有鍋盤輕敲的聲響,還有雅蘋低哼著歌曲的音浪。他用手枕著頭,凝想著這嶄新的一天,是否該做一些嶄新的計劃?</br> 翻身起床,去浴室梳洗過后,雅蘋已在桌上,擺好了他的早餐。他坐下來,頭一件事情就翻報紙人事欄。雅蘋悄眼看他,不在意似的說:</br> “人事欄里很少有征求歌星的廣告!”</br> “我不是找唱歌的工作,我在找別的。”他說,“我決定了,什么工作都可以做!”</br> 雅蘋驚喜交集地看了他一眼,微笑了起來。</br> “先喝牛奶,涼了——”她望望窗外。“不管找什么工作,等雨停了再出去!”</br> 高凌風(fēng)喝著牛奶,翻著報紙,突然間,一則小小的新聞映人了他的眼瞼:</br> 留美學(xué)人何懷祖,今日偕眷返國。</br> “眶啷”一聲,他手里的牛奶杯失手落在地上,砸成粉碎,他直跳了起來,一語不發(fā)就往屋外沖去。</br> 雅蘋追在后面,直著脖子叫:</br> “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事情?”</br> 他已經(jīng)跑得無影無蹤了。她折回去,抓起了那張報紙。</br> 機場上,貴賓室里擠滿了人群。有記者、有家屬、有親友、有攝影機……鎂光燈不住地閃著,小蟬依偎著何懷祖,巧笑嫣然地接受著人群的包圍。數(shù)年不見,她顯得豐腴了,成熟了,而且,更高貴,更華麗,更迷人!</br> 高凌風(fēng)縮在遠遠的一角,悄悄地注視著這一切。他渾身透濕,頭發(fā)里都是雨水,一整天,在飛機到達以前,他似乎一直在雨地里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多少小時。現(xiàn)在,他看到小蟬了,距離他更遙遠,更遙遠,更遙遠……的小蟬!似乎來自另外一個星球,也屬于另外一個星球!</br> 記者們拿麥克風(fēng)和錄音機在訪問何懷祖,高凌風(fēng)隱藏在那小小的角落里,注意地傾聽:</br> “何博士在國外得到杰出青年科學(xué)獎,是國人的光榮,這次回國,是度假還是長住?”</br> “是度假,因為我內(nèi)人很想家。”</br> “何博士,你這次得獎,有什么感想?”</br> “嗯——”何懷祖微笑地回頭,望著身邊的小蟬。“我想,我該感謝我太太,她給了我最大的愛心和鼓勵。”</br> 大家哄笑了起來,目標(biāo)轉(zhuǎn)向了小蟬。</br> “何太太,你對你先生的成就有什么感想?”</br> 小蟬的臉上堆滿了笑,眼里綻放著幸福的光彩,她望了望何懷祖,然后,她驕傲地、愉快地、滿足地說:</br> “我——我很慶幸嫁了一個好丈夫!”</br> 大家又哄然地笑了。</br> 高凌風(fēng)悄悄地,絲毫不被注意地走出了那間貴賓室。垂著頭,他雙手插在夾克口袋里,落寞地走出機場。外面的雨依然淅淅瀝瀝地下著,他走進了雨里,沿著街道,向前面無目的地走著,雨淋在他頭上,衣服上,水珠順著他的頭發(fā)向下滴落。他沒有感覺,沒有思想,沒有意識,只是機械化地向前邁著步子,一步又一步。</br> 忽然,他覺得沒有雨了,他慢慢地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一把傘正遮在他的頭頂。他站住了,回過頭來,他看到了雅蘋,她站在雨地里,正用傘遮著他。而她自己,卻全身浴在雨水中。她的眼睛,溫柔地,了解地,關(guān)懷地,熱烈地看著他。她的臉上,頭發(fā)被雨淋濕了,貼在額前,滿臉的水,已分不清是雨是淚。</br> 他伸出手去,把她的身子拖到傘下,緊緊地挽住了她。</br> 他的眼睛盯著她,半晌,他才用堅決的、肯定的、清晰的聲音問:</br> “雅蘋,你愿意上山嗎?愿意嫁給一個森林管理員嗎?”</br> 雅蘋滿眼的淚水,滿臉的笑,只是一個勁兒地點頭。</br> “好!”高凌風(fēng)抬起頭來,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能夠正視前面的世界了,他挽緊雅蘋,往前走著,“我們上山去!我還是可以唱歌,唱給山聽,唱給云聽,唱給樹聽,它們不會嘲笑我陰陽怪氣。你,我,爸爸,我們可以在山上組成一個快樂的小家庭。”</br> “還有——”雅蘋低聲說,“一條新的小生命!”</br> 高凌風(fēng)又驚又喜。</br> “真的?”</br> 雅蘋揪著他點頭。</br> “好!”高凌風(fēng)仰望著云天。“他一出世,我就讓他看山上的大樹,告訴他根扎在地里,根扎得越深,樹長得越大!”</br> 攬著雅蘋,他們并肩向前走去。</br> 一九七四年五月初稿完稿</br> 一九七五年三月七日再稿完稿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