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靈
·水靈·</br> 竹風(fēng)，還記得我們在海邊共同消磨的那些下午么？還記得那海浪的翻騰，那海風(fēng)的呼嘯，和那海鷗的翱翔么？還記得那嵯蛾的巖石，和巖石隙縫中爬行的寄居蟹么？還有那些浪花，白色的，一層又一層，一朵又一朵，和天空的白云相映。記得么？竹風(fēng)，那海水無邊無際的蔚藍常常和天空那無邊無際的蔚藍相合，成為那樣一片柔和舒適的藍色氍毹，使你想在上面酣睡，想在上面打滾。記得么？竹風(fēng)。</br> 還有那海面的落日和暮靄，還有那海邊的夜景和繁星，還有那遠處的歸帆和暗夜中明明滅滅的漁火。都記得么？竹風(fēng)。海一向使我們沉迷，一向使我們醺然如醉，一向能將我們引進一個忘我的境界，是不？竹風(fēng)。所以，今夜，讓我告訴你一個關(guān)于海的故事。</br> （1）</br> 江宇文終于來到了那濱海的小漁村，停留在那幢簡陋的小木屋之前了。</br> 那正是夏日的午后，灼熱的太陽毫不留情地曝曬著大地，曝曬著那小小的村莊，曝曬著裸露在海岸邊的礁石和綿延的沙灘。海風(fēng)干燥地掠了過來，夾帶著細沙和海水的咸味。海浪拍擊著巖石的聲音顯得單調(diào)而倦急——整個的小村莊都是倦怠的，在這燠熱的夏日的驕陽之下沉睡。路邊的草叢上曬著漁網(wǎng)，發(fā)散著濃重的魚腥味，尼龍線編織的漁網(wǎng)上間或還掛著幾片魚鱗，迎著太陽光閃爍。</br> 整個小村大概只有三四十戶人家，都是同樣原始的、木板的建筑，偶然有一兩家圍著矮矮的泥墻，墻上也掛滿漁網(wǎng)。幾乎每家的門都是半掩半閉的，你可以一直看到里面堂屋中設(shè)立的神像，和一些木板凳子，木凳上可能躺著個熟睡的孩子，或是坐著個梳著髻的老太婆，在那兒一邊補著漁網(wǎng)，一邊靜靜地打著盹。</br> 江宇文的出現(xiàn)并沒有驚動這沉睡著的小村莊，只有幾個在門外嬉戲著的孩子對他投來了好奇的一瞥，村莊睡得很熟。村里的男人都是利用夜里來捕魚，早上歸航的，所以，這正是男人們休憩的時光。江宇文提著他的旅行袋，肩上背著他那一大捆的書籍，挨著每一戶的門外，找尋著門牌號碼。然后，他停在那小木屋的前面了。</br> 和他預(yù)料的差不多，小屋顯得那樣地寧靜和單純。有一堵矮矮的圍墻，圍墻沒有門，只留了一個寬寬的入口，墻里，有一棵又高又大的老榕樹，樹根虬結(jié)地冒出了地面，樹干粗而茁壯，看樣子三個人也無法合抱。樹枝上垂著無數(shù)的氣根，迎著海風(fēng)飄蕩，像個莊嚴的老人的髯髯長須。</br> 榕樹下還有個石凳子，現(xiàn)在，石凳上正挺立著一只“道貌岸然”的大白公雞，高高地昂著它那雄偉的頭，它斜睨著站在圍墻外的這個陌生人，有股驕傲的、自負的、不可一世的氣概。石発下面，它的“太太們”正帶著一群兒女在嬉戲，倒是一幅挺美的“天倫圖”。</br> 江宇文呼出了一口氣，烈日已經(jīng)曬得他的頭發(fā)昏，汗也濕透了背脊上的衣服，跨進了圍墻的入口，他走進了那小小的院落，在那半掩半閉的門口張望了一下，門里沒有人，神像前的方桌上，有一束摘了一半的空心菜。</br> 他停了幾秒鐘，然后揚著聲音喊：</br> “喂喂，有人在家嗎？”</br> 沒有人出來，也沒有人答應(yīng)。推開了那兩扇半掩的門，他走了進去，堂屋不大，水泥鋪的地，木板砌的墻，倒也相當(dāng)整潔。那不知名的神像前，還有殘余的煙火，一縷青煙在靜幽幽地繚繞著。</br> 他下意識地打量著屋子，把書籍和旅行袋都放在方桌上面。這會是一個念書和休憩的好所在，他模糊地想著，耳邊又飄起李正雄的話來：</br> “別對那小屋期望過高，宇文，它不是過慣了都市生活的你所能想象的。你既然一心一意要去住一段時間，你就去住吧，反正我家里現(xiàn)在只有一個老姑媽在看房子，房間都空著，我又寧愿待在城里不愿回去，老姑媽是巴不得有個人去住住的。你只管去住，但是，別用你的文學(xué)頭腦，把它幻想成什么海濱的別墅呵，那只是個單單調(diào)調(diào)的小漁村，一幢簡簡單單的小木屋，我包管你在那兒住不到一星期就會厭倦了。”</br> 會厭倦嗎？江宇文看著那神壇前裊裊上升的一縷青煙，看著屋外那棵老榕樹，那燦爛一片的陽光，聽著不遠處那海浪的喧囂……會厭倦嗎？他不知道。但是，這兒起碼不會有城市里復(fù)雜的情感糾纏，和那炙心的折磨，這兒會讓他恢復(fù)自信，找到那失去的自我。他將利用這段時間，好好地念一點書，彌補這兩年來所荒廢的學(xué)業(yè)，休養(yǎng)那滿心靈的創(chuàng)痕。然后，他要振起那受傷的翅膀來，好好地飛翔，飛翔，飛得又高又遠，飛給那些輕視他的人看，飛給那個“她”看。</br> 她！他咬了一下嘴唇，咬得那樣重，使他因痛楚而驚跳了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站在屋里出了神。跨了一大步，他伸頭望向后面的房間，又揚著聲音叫了一聲：</br> “有人在家嗎？喂喂，有人在家嗎？”</br> 這次，他的呼叫有了反應(yīng)，一個老太婆跟踉蹌蹌地從后面跑了出來，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上嵌著對驚愕的眼睛，呆呆地瞪著江宇文，結(jié)舌地說著一些江宇文不能十分了解的言語。江宇文不用問，也知道她必定就是李正雄的姑母，帶著個微笑，他開門見山介紹了自己：</br> “我是江宇文，李正雄告訴我，他已經(jīng)跟您說過了，我要在這兒借住兩個月。”</br> “呵呵，”老太婆恍然大悟，那臉孔上的皺紋立即都被笑容所填滿了，難得她竟懂得國語，想必是李正雄的傳授。“呵呵，是阿雄的朋友啊，阿雄怎么沒有回來？”</br> “他的工作離不開！”江宇文說著，心底模糊地想著李正雄，一個漁人的兒子，竟讀到大學(xué)畢業(yè)，做了工程師，這簡直是難以思議的。“他托我?guī)Я它c錢來，”他拿出了一個信封，交給老太婆，笑著說，“里面兩千塊，你點一點吧。另外呢，”他又掏出兩千元來，放在方桌上，說，“這是我給您的，我在這兒住，一日三餐，總是要花錢的，所以……”</br> “呵呵，”老太婆叫著說，由衷地惶惑了起來，一口氣交給她這么多錢，使她完全手足失措，“免啦！免啦！”她喊著，“不要拿錢呀，江先生！阿雄早就交代過啦，你就住阿雄房間，不麻煩呀，免啦！免啦……”</br> “收下吧，阿婆。”江宇文說，把錢塞進了那顫抖著的、粗糙的、干而瘦削的手中。“不然我就走了。”</br> 老太婆終于收下了錢，然后，她立刻開始忙碌了起來，帶著那么大的歡愉和敬意，她捧來了洗臉水，拿來了肥皂毛巾，又急急乎地帶江宇文走進他的房間。那原是李正雄回家時住的，顯然是全屋里最好的一間，寬敞、整潔，而且還出乎意外地有紗窗和紗門，窗上還垂著粗布的窗簾。室內(nèi)除了床之外，有書桌，有書櫥，有衣柜，還有兩張?zhí)俚奶梢巍?lt;/br> 老太婆那么忙碌和熱心地更換著床上的被單和枕頭套，又一再地抹拭著那原已很干凈的桌椅，使江宇文都不好意思起來，經(jīng)過了一番爭執(zhí)般的客氣，老阿婆才依依地退出了那房間，跑去挖空心思地去弄晚餐了。</br> 這兒，江宇文打開了他的旅行袋，把衣服掛進了衣櫥里。然后，將書籍放在書柜的空檔中，文具放在桌上，他環(huán)室四顧，禁不住深深地嘆息了一聲。誰能料到，咋天他還在城市的酒綠燈紅中掙扎，而今天，他卻已遁避到這原始的小漁村來了！</br> 走到窗子前面，他拉開了窗簾，一陣海風(fēng)對他迎面撲來，帶著濃重的、海的氣息。他這才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扇窗竟然是面海的，站在這兒，可以一直看到那廣漠無邊的大海，太陽絢爛地照射著，在海面反射著無數(shù)耀目的銀光。他深吸了口氣，不由自主地對那大海伸展手臂，閉上眼睛，高聲喊著說：</br> “海！洗凈我吧！洗凈我那滿身滿心靈的塵囂吧！”</br> （2）</br> 海邊的頭兩天，他完全沒有像預(yù)期的那樣念書。握著一本《世界名詩選》，他走遍了附近數(shù)哩之內(nèi)的海岸線，把整個的時間，用來探索和找尋海的奧秘，欣賞著那海面瞬息萬變的神奇。從來沒有度過像這樣的日子，他往往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一塊大巖石上，瞪視著大海，一坐數(shù)小時。在那時候，他的思緒空漠，他的心靈寧靜，他整個神志都陷在一種虛無的忘我的境界里。</br> 海岸是由沙岸和巖岸混合組成的，在一段沙灘之后，必有一段嵯峨的巖石，這使海岸顯得生動。巖石是形形色色的，處處遺留著海浪侵蝕的痕跡，每塊石塊都值得你長時間地探討和研究。有的聳立，高入云霄，有的躺臥，廣如平野。中間還摻雜著一些神秘的巖洞和隙縫，任你探索，任你流連。巖石上有無數(shù)的斷痕和紋路，像個大力的雕刻家用刻刀大刀闊斧造成的，每個紋路都訴說著幾千幾萬年來海的故事。</br> 沙灘上的沙細而白，迎著太陽，常常閃爍發(fā)光，像許多星星，被擊碎在沙子里。那些沙，厚而廣漠，里面嵌著無數(shù)的貝殼，大部分的貝殼都已經(jīng)不再完整，卻被海浪搓揉得光滑，洗滌得潔凈。貝殼的顏色成千成萬，白的如雪，紅的如霞，紫的像夜晚來臨前天空中最后一朵發(fā)亮的云。</br> 海上的日出是最奇異的一瞬，數(shù)道紅色的霞光鑲著金色的邊，首先從那黑暗的浪層中射了出來，接著，無數(shù)朵絢爛的云，烘托著那一輪火似的紅日，逐漸地、冉冉地、緩慢地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一直升到你的眼睛再也無法直視它。而海面，卻由夜色的黝暗，先轉(zhuǎn)為一片紅浪，由一片紅浪而轉(zhuǎn)為蔚藍中嵌著白色的浪花。這變化是奇異的，誘人的，讓你屏息止氣的。海上的夜色呢？那數(shù)不清的星星璀燦在高而遠的天空里，海面像一塊黑色的絲絨，閃爍著點點粼光，在那兒起伏著，波動著。傍晚出發(fā)的漁船在海面上布下了許許多多的漁火，他們利用燈光來引誘魚群，那些漁火明滅在黑暗的海面，像無數(shù)燦爛的鉆石，閃爍在黑色的錦緞上。海風(fēng)呼嘯著，海浪低吟而喘息，這樣的夜是活生生的，是充滿了神秘性的，是夢一般的。</br> 江宇文就這樣被海所吸引著、所迷惑著。早上，看海上的日出，看漁船的歸航。中午，看無際的海岸平伸到天的盡頭，看孩童們在淺水的沙灘上戲水。黃昏，看落日被海浪所吞噬，看霞光把碧波染成嫣紅。深夜，看星星的璀璨，看漁火的明滅。他忙碌地把自己的足跡遍印在沙灘上和巖石上，終日流連在海邊的柔風(fēng)里。</br> 他常躺在沙灘上，一任陽光曝曬，也常坐在巖石上，一任夜霧來臨。他奇異的行止曾使?jié)O村里的老少們談?wù)摚苍鹨恍┥倥年P(guān)懷，但是，除了老阿婆以外，他在漁村沒有交到朋友，不同的身份，不同的教育，不同的社會經(jīng)驗隔開了他們，他在海岸邊的影子是孤獨的。可是，他并不懼怕孤獨，相反地，他在享受著他的孤獨。</br> 就這樣，到了第三天，他才振作起來，想好好地看一點書了。在日出以前，他就匆匆地起身了，吃了一點稀飯，帶了本“相對論”，他走向了海邊。他一直走到一塊人煙稀少的、遠離漁村的海岸，找到了一塊巖石嵯蛾的地區(qū)，然后，他在一塊巖石上坐了下來，攤開了他的書本。</br> 他沒有即刻進入他的書本，因為海上的日出又習(xí)慣性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無法把天邊那絢麗紛雜的彩色和相對論連在一起。用手抱住膝，他出神地看著那刺破了浪花的萬道霞光，又凝視著海面及岸邊的一切在日光下的轉(zhuǎn)變，然后，突然間，他游移的目光被海邊什么特別的東西所吸引了。</br> 他正高踞在一塊巖石上，在他的右下方，是一塊由三面巖石一面大海圍成的凹地，鋪滿了白色的細沙，像個被隔絕了的世外桃源。巖石與巖石之間，還有好幾個洞穴，他到這兒的第一天，就曾在那沙灘上獨坐久之。這兒因為距離漁村很遠，所以沒有絲毫人的痕跡。他曾在這兒望著落日沉沒，望著晚霞鋪展，因此，他給這個小沙灘取了個名字，叫它“望霞灣”，而私下把它當(dāng)作屬于自己的一塊小天地。</br> 這時，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那望霞灣邊的海浪里，正有一樣白色的物體在浮沉，隨著海浪的沖擊，那物體時而浮上沙灘，時而涌向大海。他挺直了身子，集中了目力，對那物體望過去，在逐漸明亮的日光下，那物體也越來越清晰，于是他猛地驚跳了起來，那竟是一個人體！</br> 一個人體！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但是，那黑發(fā)的頭顱，那白色的衣衫，以及那軀體……不是人又是什么？他拋下了書本，從巖石上連滑帶滾地奔向了沙灘，對那人體的方向跑去。是的，那是個人，一個女人，正仰躺在海浪里，她的身子已經(jīng)擱淺在沙灘上了，海浪淹過她的身子，又退回去，她那長長的黑發(fā)鋪在沙灘上。</br> 他直奔過去，誰家的女孩淹死了？怎會呢？在這人煙絕跡的地區(qū)？他踩進了海水中，顧不得脫鞋子，誰知道？說不定還可以救！海水涌上來，濕透了他的褲管，他撲過去，想抓住那女孩的衣角，但是，海浪來勢太猛，那女孩又迅速地被海浪卷去，他也被浪頭打了個蹌踉，栽進水中，弄了一身一頭的海水，好不容易掙扎著站起身來，他搜尋著那女孩的身影，于是，他的驚異更大了，站在那兒，他簡直呆愣愣地說不出話來了！</br> 原來那女孩已經(jīng)一挺身，從浪花里站起來了！什么淹死？什么尸體？那竟是個活生生的少女！一個躺在海浪中戲水的漁家女！這時，她亭亭玉立地站在海水中，渾身像人魚一樣滴著水，卻睜著一對黑白分明的、孩子似的大眼睛，天真地望著他。</br> 從沒有這么尷尬和啼笑皆非的一刻，江宇文很有點兒被誰捉弄了的情緒。可是，面前這稚氣未除的女孩是不會捉弄人的，是他太低估了這些漁家女孩子對于水的能耐了。她躺在海浪上，原是那樣優(yōu)游自在地任海浪將她的身子舉起或放下，那樣舒適地享受著海水的清涼。他竟可笑地把她當(dāng)成了一具尸體！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為自己的行為發(fā)笑，而這一笑，就有點兒收拾不住的趨勢，那女孩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微微地張著嘴，呆呆地望著他。</br> “哦，哦，對不起，”他收住了笑，慌忙對她解釋地說，“我以為你出了什么危險呢！”</br> 她沒有回答，好像根本不太了解他的話。她穿著件白麻布的衣服，已經(jīng)很舊很舊了。一件從頭上套下去的長衣，說不出來是什么服式，倒很像件睡袍。這時，那衣服被水濕透了，緊貼在她那已經(jīng)成熟了的軀體上。她的頭發(fā)濕淋淋地披在肩上，水珠從頭發(fā)里滾出來，沿著面頰滾落。她的皮膚被太陽曬成了淡淡的紅褐色，滿臉的水珠迎著太陽光在閃亮。那模樣卻是相當(dāng)動人的，有一份原始的、淳樸的美。</br> “抱歉，你大概根本不懂國語。”江宇文喃喃地說，近乎自語地。</br> “我懂的！”那女孩猛地開了口，還像和誰爭論似的挺了挺下巴。接著，她就仿佛因為自己的開口而大吃了一驚似的，惶惑地四面張望了一下。她的眼睛大而天真，下巴尖尖的，面孔上隨時都帶著種近乎吃驚的表情，那樣子充滿了孩子氣，似乎只有六七歲，但從她的身段上看，她起碼有十七歲了。</br> “你叫什么名字？”他問，下意識地，開始覺得她的有趣。</br> 她繼續(xù)望著他，又不說話了，彩霞將她的身子和面孔染紅了。一陣海風(fēng)吹來，她打了個寒噤，垂下了眼簾，她用赤裸的腳撥弄著海水，低低地說：</br> “海水很冷。”</br> 她的聲音輕得像耳語，她那赤裸的腳在海浪里動來動去，像一條在水中穿梭著的、白色的魚。江宇文有些眩惑了，她身上有某種特殊的氣質(zhì)，他很難形容，也很難了解，但卻很深地感覺到。</br> “你叫什么名字？”他再問。</br> 她仍然用腳撥弄著海水。</br> “海水很冷。”她重復(fù)地說。“海水會說話。”</br> “嗎？”他詫異而不解地挑起了眉梢。</br> 她忽然抬起了頭，大而天真的眸子又投向了他，接著，她就那樣吃驚地一震，像是聽到了什么意外的呼喚一般。甩開了他，她開始向岸上奔跑過去。江宇文不由自主地追了她兩步，她鉆進了一個巖石的隙縫里，就那么一閃，就看不見了。江宇文走到那隙縫邊，可以看到從隙縫里透過來的巖石那一面的天空，顯然這兒可以穿出去，不必翻越巖石。那奇怪的女孩已經(jīng)走了。</br> 聳了聳肩，江宇文不再去注意那女孩，這只是個小小的插曲而已。他回到了巖石上面，再重新拾起那本相對論，打開了書本，他注視著書頁上那些蟹形的文字，要用功了！他想著，前途和未來全在這些書頁里，他必須利用這兩個月的時間來好好地準備一下留學(xué)考試，這考試是只許成功，不能失敗的。抬起頭來，他一眼看到一只海鷗正在迎著太陽飛去。是的，飛翔，他要飛，要飛得又高又遠，飛向那高不可攀的云端，然后，讓她知道，他也不是個等閑人物！</br> 她，這個“她”字在他心中劃過去，帶來一陣深深的刺痛。奇怪，在海邊的頭兩天，他幾乎完全沒有想到她。而現(xiàn)在，這個“她”字在他心中一出現(xiàn)，那份平靜的寧和的心情就完全喪失了。他弓起了膝，把頭埋在膝上，可以感到太陽正溫暖地撫著他的后頸，聽著海浪拍擊著礁石的聲響……而涌現(xiàn)在他腦子里的，不是海浪，不是巖石，不是漁船……而是她，她那白晳的皮膚，她那深邃烏黑而坦率的眸子，她那份驕傲，以及她那份冷漠……</br> “我不能嫁你，宇文，”她說，聲調(diào)雖然那么輕柔，卻是那么坦白和堅定。”你看，我被環(huán)境已經(jīng)嬌寵成這個樣子了，我了解自己，我不能吃苦，不能安于貧賤……我一身都是缺點……我不能做你的妻子，放棄我吧！宇文！”</br> 而他不能放棄，他無法放棄，他對她有種瘋狂的、近乎崇拜的激情，他要她！他每根血管，每條纖維都在吶喊著要她！他無法放棄，他永遠都不會放棄，今生，來生，世世代代！他讓那份愛情把自己折磨得憔悴，讓那份愛情把自己弄得瘋狂和可笑。他可以跪在地下吻她的衣角，可以俯伏著吻她所踐踏過的地方。而她呢？她走了，一聲不響地飛向了海的彼岸，去追尋一個她所謂的安樂窩。</br> 于是，他的生活破碎了，他的靈魂和意志都破碎了，他走向了歌臺舞榭，他沉進了酒綠燈紅……而最后，他驚異地發(fā)現(xiàn)：他仍然愛她！瘋狂地愛她！不顧一切地要她！</br> 所以，他帶著書本，來到了海邊。所以，再在巖石上展開了相對論——自己所選擇的而從未喜愛過的課程——他要飛翔，飛得遠而高，飛到她的身邊去！他要成功，他要金錢和勢力，他要把貧窮踐踏在腳下！</br> 太陽升高了，后頸上那溫暖的撫摸變成了燒灼般的熱力，他抬起頭來，太陽閃爍得他睜不開眼睛。迎著陽光，在這空漠無人的海邊上，他大聲喊著：</br> “天！助我！助我！助我！”</br> （3）</br> 一連好幾天，他看書看得十分順利，十分用功，也十分有收獲。海邊的空氣和陽光對他有益，老阿婆所做的簡單菜肴也對他有效，他黑了、壯了、結(jié)實了。他對自己又充滿了信心，他可以看到屬于自己的一片光明燦爛的遠景。</br> 這天晚上，在燈下看完了一章書，他收拾好了書本，決心到海邊去走走，舒散一下被那些蟹形文字弄得相當(dāng)疲勞的神經(jīng)。</br> 海邊的月色很好，白晝的暑氣已被夜晚的海風(fēng)一卷無遺。遠處地平線上散布的漁火仍然是夜色中最好的點綴，明明滅滅的，帶著夢幻似的色彩，把夜弄得生動，弄得柔和。他沿著海岸線，毫無目的地、慢吞吞地向前走著。海灘上只有他一個人，月光把他的影子長長的投射在沙灘上。</br> 他走了很久，在那柔和的、海的呼吸聲里，在那月亮的光暈中，在那海風(fēng)的撫摸下，他的每根神經(jīng)都松弛著，他的心靈陷進一種半睡眠狀態(tài)的休憩中。</br> 他什么都沒想，甚至沒有想到“她”。</br> 就這樣，他不知不覺地走到了望霞灣，爬上了大巖石，他居高臨下地對那灣中的沙灘看去。于是，一瞬間，他被那灣內(nèi)的一幅奇異的景象所驚呆了。</br> 月光將灣內(nèi)那塊平坦的沙灘照耀得十分清晰，那灣內(nèi)并非像他所預(yù)料的那樣空曠無人。在月光下，一個白色的人影正在沙灘上舞蹈，她的影子在那細細沙上晃動，充滿了某種妖異的色彩。江宇文蹬大了眼睛，驚愕得無法動彈。</br> 這就是前幾天他所碰到過的那個古怪的女孩！這時，她正一個人在月光下跳著舞，她的手時而伸向空中，時而俯向沙灘，她那黑發(fā)的頭前后擺動著，海風(fēng)把她的頭發(fā)吹得飛舞起來。沙灘上，她的影子隨著她的舞動而變幻，時而拉長，時而縮短，忽然在前，忽然在后。這景象竟使他聯(lián)想起蘇東坡的詞句：</br>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br> 又想起李白的句子：</br>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br> 就站在那兒，呆呆地看著那情景，看得完全出神了。</br> 那女孩繼續(xù)舞動著，她舞得那么高興，顯然正沉溺在她自己的歡樂中，完全沒有料到有個額外的觀眾，正在默默地注視她。她舞得忘我，江宇文看得也忘形了，禁不住喊了一聲：</br> “好呀！這有詩情畫意呢！”</br> 那女的猛地停住了舞動，對這巖石上望了過來，江宇文知道自己正暴露在月光之下，而且是無從遁形的。于是，他干脆滑下了巖石，對這女孩走了過來，那女孩并沒有退避，只是睜大著那對帶著吃驚的神情的眼睛，對他一瞬也不瞬地望著。</br> “很對不起，”他由衷地說著。“我又破壞了你的快樂了。”</br> 那女孩沒有答話，仍然呆呆地注視著他，月光把她的臉照得非常清楚，那對黑眼珠在月光下閃著某種特殊的、奇異的光彩。她依舊穿著那件破舊的麻布衣服，肩上撕破了一塊，露出了里面堅實而渾圓的肩頭。衣服的下擺被海水浸濕，赤裸的腳在沙子中不安地螺動著。</br> “你記得我嗎？”他問。</br> 她不語。</br> “你住在村上嗎？”江宇文再問，指了指遠處的漁村，那女孩的沉默使他多少感到有些訕訕的，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極不受歡迎的闖入者。</br> 她仍然沉默著。</br> “好了，”江宇文自我解嘲地笑了笑。“你既然不高興說話，我就走了。我不知道這兒是屬于你的天地。”</br> 他轉(zhuǎn)身欲去，可是，那女孩陡地開了口：</br> “對了，你是那個說國語的人！”她輕輕地說，似乎這時才想起他是誰。他回過身子來，高興地說：</br> “是，你想起來了。我姓江，江宇文，你呢？”</br> 她低頭用腳撥著沙子，文不對題地說：</br> “我在看我的影子，我動，影子也會動。”</br> “哦？”江宇文又奇怪的看著她，這是什么意思呢？一個在月光下玩影子的漁家女！他蹙起了眉頭，研究地看著面前的這個女孩。這時，她微俯著頭，臉上有種專注的神色，她像在沉思什么，睫毛半垂。</br> “你天天到這兒來的嗎？”他又問。</br> “聽！”她低喊著，“海在說話！”</br> 他又愣了愣。看到她那副專注的神情，他也不由自主地傾聽起來。海風(fēng)在呼嘯，海水在澎湃，那些海浪此起彼落地喧囂，和空中穿梭流蕩的風(fēng)聲相和，是一支歌，是一組樂曲，是無數(shù)的低語的組合。</br> “哦。”他應(yīng)著，開始感到這少女的話有她的意義，這豈不神奇！是的，海在說話，它在訴說著無數(shù)無數(shù)的言語，從天地初開之日起，它就開始它漫長的訴說了。誰有情致去聽海的訴說呢？一個衣衫襤褸的漁家少女么？他凝視著面前那單純得近乎天真的女孩，不由自主地迷糊了，眩惑了。“是的，海在說話。”他喃喃地說。</br> “你聽到嗎？”那少女迅速地抬起頭來，滿臉涌現(xiàn)著一份難言的喜悅，她的眼睛突然煥發(fā)出那樣的光采來，使她那淳樸的臉顯得美麗。“你也聽到嗎？”她追問著，帶著迫不及待的期盼。“你也聽到嗎？”</br> “是的，我聽到，”他熱心地回答，感染了這少女的狂熱。“海在說話。”</br> “那——海是真的在說話了？”她勝利而喜悅地喊著。“他們還說我是傻瓜！”</br> “哦，是嗎？”江宇文望著她，有點了解了。“他們說你？”</br> “他們說我傻！”她低低地說，有些羞澀，有些沮喪。“說我的腦子有病……但是，海是真的在說話，是嗎？”她重新提起興致來。</br> “是的，它不止說，它還會唱歌，會哭，也會笑，會吵，也會鬧。”</br> 她微側(cè)著頭，狂喜地凝視著他，眼里閃耀著一種近乎崇拜的光芒。然后，她忘形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手細小而清涼，手指卻很有力。她那薄薄的嘴唇微張著，喜悅的笑影從她的嘴角漾開，一直散布到她的眼底眉梢。她輕輕地說：</br> “跟我來！”</br> 拉住他，她向岸上的巖石走去，江宇文不由自主地跟隨著她走去，她不時回過頭來，對他微微一笑。月光涂抹在她的身上，手上，頭發(fā)上，面頰上，增加了她一份飄逸，使她看來如虛如幻。江宇文心中突然涌起一陣可笑的感覺，這是在做什么呢？可是，在那可笑的感覺以外，他還另外有種模糊的，夢樣的不真實感。這女孩，從月光下的舞蹈，到關(guān)于“海會說話”的對白，她豈止像外表那樣單純？這不是個海中的女神？仙子？幽靈？或鬼魂？</br> 他看著她，在海風(fēng)下她的長發(fā)飄飛，衣袂翩然，他的不真實感更重了。</br> 到了巖石旁邊，她牽著他走進了巖石的陰影里，江宇文忽然感到一份沁人心脾的陰涼，同時，面前成了一片黑暗，他們走進了一條巖石的隙縫，顯然，這就是上次她所消失的地方。接著，她低聲說：</br> “小心！”</br> 彎下腰，她向右邊一拐，江宇文的頭差點撞在巖石上，于是，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這巖壁上竟有一個巖洞，入口處很狹窄，假如你不細心觀察，是決不會發(fā)現(xiàn)的。彎著腰，他跟隨她鉆人到一片黑暗中，月光被遺留在洞外了，這兒伸手不見五指，包圍著他的，是濃濃的黑暗，和潮濕的、涼涼的空氣。</br> “別動呵！”</br> 她在他身邊說，放開了牽著他的手。他聽到她走動的窸窣聲，接著，一聲劃火柴的聲響，他看到了她站在巖壁之前，手里拿著一支燃著的火柴，在那巖壁的凹處，有支燃燒得只剩了短短一截的蠟燭。她點燃了蠟燭，然后用種勝利的、驕傲的神態(tài)說：</br> “你看！”</br> 他四面環(huán)顧，一時間，在巨大的驚愕之下，他竟愣愣地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在燭火的光暈中，巖洞中的一切都很清晰。這只是個小小的巖洞，卻整理得十分干凈。使他驚愕的，是巖洞里的布置。地上，鋪滿了白色和紫色的小貝殼，那么厚厚的一層，不知是多少年月不斷收集而成的，全是同一類型的，小小的，都洗滌得光亮瑩潔。墻上，在那些凹凸不平的巖石上面，都嵌著一些令人眩惑的、海洋的產(chǎn)物，一樹美麗的白珊瑚，一只大大的海螺，或是一串串由破碎的小貝殼穿成的珠簾。這還罷了，更讓他咋舌的，是在一邊的巖壁上，垂著一面白色尼龍線的漁網(wǎng)，在那網(wǎng)上，嵌著好幾個海星，成為一件離奇而美麗的裝飾品。燭光下，這一切都披上了一層夢幻的彩衣，那些貝殼閃著光，白的如雪，紅的如霞，紫色的像夜晚天空中最后一朵發(fā)亮的云。江宇文屏息凝神地看著這一切，依稀恍惚地感到自己被引進了《基督山伯爵》中那個神秘的寶窟里了。</br> “好嗎？”她站在他的面前，昂著頭問，“這是我的！所有東西，都是我的！”</br> “是你布置的？你撿來的貝殼？”江宇文不信任地問，迷惑地看著面前那少女的面龐，燭光照亮了她那如水的黑眸，她虛幻得像個水中的精靈。</br> “是的，都是我的！都是的！”她伸展著雙臂，毫不造作地在洞內(nèi)旋轉(zhuǎn)，嘴里歌唱似的嚷著：“都是我的！都是我的！”</br> “你多么富有呵！”江宇文慨嘆地、由衷地說，被迷惑得更深了。</br> “來！”她停止了旋轉(zhuǎn)，忽然拉住他說，“躺下來！”她首先躺了下去，平躺在那貝殼的氍毹上，伸展著她的手。她的臉孔發(fā)著光。“躺下來，聽一聽！”</br> 他被催眠似的聽話，身不由己地躺在那涼涼的貝殼上面。</br> “你聽！”她輕聲說，“海在說話，它說了好多好多話，你聽！</br> 它不停地說，不停地唱，它從來不累，從來不休息。”</br> 是的，從這巖洞里，仍然可以清晰地聽到海浪的低語，海風(fēng)的輕唱。那此起彼落的潮聲，時而高歌，時而細語，時而凝咽，終宵達旦，由晝而夜，無完無了，無休無止。</br> 一段靜靜的沉默之后，他坐起身來，回到現(xiàn)實中來了。望著那張正一心一意傾聽的臉龐，他說：</br> “夜很深了。”</br> 那女孩不語，繼續(xù)傾聽著。</br> “喂！”江宇文輕輕地搖了搖她的肩頭。“你難道不回家？你的父母會著急，起來，讓我送你回去吧！”</br> 她側(cè)過頭來望著他，眼睛大而天真。</br> “你說什么？”她問。</br> “回家！”江宇文說，“夜很深了，你該回去了，巖洞里太涼，在這兒睡覺會生病。”</br> 她搖搖頭，微笑地看著他，沒有說話。</br> “聽到嗎？”江宇文有些不耐了。“走吧！”</br> 她再搖搖頭。</br> “喂！”江宇文忍耐地注視著她，“你到底是哪一家的女孩子？你姓什么？你的家在哪兒？”</br> 她繼續(xù)對他微笑著搖搖頭。</br> “好！”江宇文站起身來，走向洞口，“假如你不回去，我可要走了。你就一個人留在這洞里吧！”</br> 她對他的威脅似乎毫不在意，仍然那樣笑容可掬地，安安靜靜地望著他。他走到了洞口，再回頭望望那個奇怪的女孩，她躺在燭光之下，貝殼之上。孤獨、寧靜，而恬然。他感到一陣神思恍惚，這燭光，這巖洞，這貝殼，和這奇異的少女構(gòu)成了一張多么特別的畫面。誰說這女孩是個人呢？她該是個從海里鉆出來的幽靈！</br> 半晌，這少女仍沒有離去的意思，江宇文沒有耐心等她了。甩了甩頭，他向洞外走去，管她呢！這個陌生的女孩與他有什么相干？要他來代她操心！可是，到了洞外，他又停住了，不能這樣丟下她！在這黑暗無人的巖洞里，這樣是殘忍的！他折回了洞里，一直走向那女孩的身邊，彎下腰，他抓住了那女孩的胳膊。</br> “起來！”他命令地說。</br> “啊？”她驚奇地看著他。</br> “起來！我們走！”</br> 她沒有反抗，很順從地站起來了。</br> “好了，別和我淘氣他哄孩子似的說，”跟我回村里去！”</br> 吹滅了蠟燭，他牽著那少女走出了巖洞，她很溫順地跟著他，絲毫都不給他惹麻煩。就這樣，他們沿著海岸走回了村里。因為不知道那女孩的家在何處，他只好把她帶到自己的住處。叫開了門，老阿婆驚奇地喊著：</br> “海蓮！”</br> “海蓮？”江宇文揚了揚眉毛。“這是她的名字嗎？你看，我在海邊‘撿’到了她！阿婆，你最好送她回家去，即使是漁村里，女孩子半夜三更在外面流蕩總是不對的，你送她回家吧！”</br> “她——她沒有家呀！”老阿婆說。</br> “什么？”江宇文愣住了。“沒有家？”</br> “她的父親十年前去打魚，就沒有回來過，”老阿婆解釋地說，“她媽五年前生病也死掉了，她家的房子早就被張阿土買去了，所以，她根本沒有家。”</br> “那——那——”江宇文皺著眉說，“你們村子里的人就讓她這樣自生自滅的嗎？”</br> 老阿婆不懂什么叫“自生自滅”，但她很容易看出江宇文的滿臉憤慨和不平。攤了攤手，她艱難地想把這其中緣故說個清楚：</br> “不是不管她，先生，你不知道她——她——她——”老阿婆看了看那少女，又攤了攤手，說，“她原是個蠻聰明的女孩，她媽生她的時候，夢到了一朵蓮花，漂在海上，所以給她取名字叫海蓮，從小她就長得好，又聰明，全村里都喜歡她，她還讀過書，讀到小學(xué)畢業(yè)呢！可憐，十二歲那年，她生了一場病，好了之后，腦筋就不清楚了，一天到晚自說自唱的，阿雄說這叫作白——白——”</br> “白癡？”江宇文接口。</br> “對了，白癡！”老阿婆笑了笑，露出嘴中殘缺的牙齒。“村里人都想管她，不過她總是跑走，常常找不到人，餓了才會來找吃的，大家拿她沒辦法，只有看到她的時候，就給她點東西吃，給她點衣服穿！”</br> “哦！”江宇文應(yīng)了一聲，覺得胃里很不舒服，轉(zhuǎn)頭再去看那個海蓮，她正安安靜靜地站在那兒，臉上仍然帶著恬然的微笑，眼光溫溫柔柔地望著他。對于他和老阿婆的這篇談話，她完全無動于衷，好像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談?wù)摰氖撬约骸！芭叮苯钗脑倥读艘宦暎瑢习⑵耪f，“那么，我把她交給你吧！看樣子，她需要一番梳洗，換件衣服，和——好好地給她吃一頓！”</br> 轉(zhuǎn)過身子，他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和衣倒在床上，他思緒飄浮，心情迷亂，他無法分析自己的情緒，可是，他覺得有份凄涼，有份愴惻，有份莫名的、說不出緣由的沮喪。</br> （4）</br> 早晨，江宇文脅下夾著書，走出了房子，想到海邊去找個清靜的地方看書，剛剛走到院子里，就一眼看到了海蓮，她坐在那棵老榕樹下的石凳上，靜靜地對著樹下的大白公雞出神。她的頭發(fā)梳洗過了，烏黑而光亮地披在肩上，襯托著她那張健康而發(fā)亮的臉龐，顯得頗有生氣。老阿婆已經(jīng)給她換了一件衣服，一件本來可能是紅色或粉紅色花，現(xiàn)在已洗成灰白色的連衫裙。衣服太大了，極不合身，套在她的身上，晃晃蕩蕩的，看來十分可笑。可是，她那樣干干凈凈地坐在朝霞之下，樣子卻很動人。</br> “嗨！海蓮！”他走過去，溫和而含笑地招呼她。</br> 她迅速地回過頭來，眼睛發(fā)亮。</br> “喚，說國語的人！”她用充滿了喜悅的聲音叫著。“我正等你呢！”</br> “說國語的人？”江宇文的眉頭皺了皺。“這實在不是個好稱呼，叫我江宇文吧，江宇文，記得住嗎？我告訴過你好幾次了。”她笑容可掏地望著他。</br> “江宇文，記住了嗎？念一念給我聽聽！”</br> “江——宇——文。”她像孩子學(xué)念書似的學(xué)著。</br> “對了。”江宇文笑笑，把書本抱在胸前，對她鼓勵地點了點頭。白癡？誰說這孩子是個白癡呢？她并不笨呵。轉(zhuǎn)過身子，他準備離去了，按進度，他今天一定要看完“量子力學(xué)”才行，并且背熟全部的公式。不再顧及海蓮，他向院門走去。可是，才走了兩三步，他聽到身后一連串的呼喊：</br> “等等！說國語的人！等等！等等！”</br> 又是“說國語的人”！他站住了，回過頭來，海蓮正連跑帶跳地追了過來，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br> “去洞那里，好嗎？”她問，滿臉期盼的神色。</br> 江宇文揚了揚眉毛，要拒絕這天真的女孩幾乎是不可能的。而望霞灣未始不是個看書的好地方，也罷！就去那兒吧！他對海蓮含笑地點了點頭。</br> 于是，他們到了望霞灣。</br> 坐在那雪白的沙灘上，江宇文望著太陽升高，聽著海潮澎湃，一時間，他沒有展開書本的情緒。海蓮正在海岸邊的淺水中拾貝殼，像小女孩一樣，她用裙子兜了一衣兜的貝殼，不論整的碎的，她都拾了起來，放在衣兜里。彎著腰，她那長發(fā)垂著，罩住了她的臉，風(fēng)又把她的頭發(fā)飄了起來。她不時回過頭來，對江宇文嫣然而笑，那對發(fā)亮的眼睛被發(fā)絲半遮半掩著，別有一種情致。江宇文不由自主地跟著微笑起來，心中充溢著一份難言的溫柔。</br> 過了一會兒，她站直身子，對他跑了過去。跪在他的面前，她把一衣兜貝殼抖落在他面前的沙灘上，那是五顏六色的一大堆，各式各樣的，她笑著說：</br> “你看！”</br> 他拾起了一粒淺紫色的，拂去了它上面的細沙，讓它躺在他的掌中，那小小的貝殼在他掌里顫動，上面仍有著海水，水光迎著太陽閃爍。他搖動著手掌，讓那粒貝殼在他掌心中旋轉(zhuǎn)，她跪在一邊，帶著種虔誠的神情，望著他手里的貝殼。然后，她輕輕地說：</br> “這是海的孩子。”</br> “嗯？”江宇文望著她。</br> “海的孩子。”她重復(fù)著，捧起了一大把貝殼，再讓它們從她掌中滑下去。“海有好多好多的孩子，他們到處漂，漂到沙灘上，就回不去了。他們就被太陽曬死，成千成萬的，像這樣……”她的聲音有些震顫，捧起了一把貝殼，她呆呆地凝視著它們。江宇文驚奇地看著她，他那樣訝異，因為她眼里竟充滿了淚光。這是怎樣一個生長在童話故事中的女孩！“我天天來找它們，給它們一個家。”她繼續(xù)說，嘆息了一聲。“它們好美，不是嗎？”</br> 是的。江宇文說。她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面對著大海，她的眼睛朦朦朧朧地凝注在海面上。</br> “我常常這樣看著海，”她輕輕地說，“海有的時候好和氣，好安靜，靜得讓我想躺在上面睡覺。有時候，它又會變得好兇，好厲害……就像它帶走爸爸的那天晚上……”</br> “爸爸？”江宇文盯著她，她并不是沒有記憶和思想呵！“你還記得你爸爸嗎？”</br> “是的，”她說，于是，她低聲地念起一課數(shù)年前小學(xué)國語教科書上的課文：</br> “天這么黑，</br> 風(fēng)這么大，</br> 爸爸捕魚去，</br> 為什么還不回家？”</br> 念完，她的頭仆倒在她弓起的膝上，突然啜泣了起來，江宇文出乎本能地，一把攬住了她。他把她的頭壓在他的胸前，拍撫著她的背脊，嘴里喃喃地安慰著：</br> “噢，海蓮！可憐的海蓮，別哭，別哭呵，讓我講一個故事給你聽！”</br> 海蓮仆在他胸前，那樣輕聲而細碎地啜泣著，她的身子在他懷抱中顫動，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娃娃，那模樣是可憐兮兮的。可是，聽到江宇文的話后，她幾乎立即就把頭抬起來了，淚水洗亮了她的眼睛和面頰。</br> “什么故事？”她孩子氣地問。</br> “來，坐好，讓我來講給你聽！”他把她拉到身邊坐下，用手攬著她的肩頭。“從前，海有一個女兒，”他順口編造著，注視著海面。“她是個非常美麗的小東西。她常常幻變成各種形態(tài)，一條小魚，一個小海星，一只寄居蟹，或是別的東西，在水中到處游玩嬉戲。有時，她也變成一顆美麗的小水珠，浮到海面上來，去偷看陸地上的人在做什么。她看到陸地上的人穿著衣服，跑來跑去，又會笑，又會鬧，又會唱歌，她覺得非常有趣。于是，她想，如果我能變成一個人，又有多好呢！這樣，有一天，當(dāng)她又變成一簇小水珠浮在海面上的時候，被一個漁夫的妻子看到了，那正是晚霞滿天的時候，霞光把那簇小水珠染紅了，像一朵小小的蓮花，那漁夫的妻子叫著說：‘多美的蓮花呵！’她伸手把那簇小水珠撈了起來。于是，這海的女兒就乘勢鉆進了她的懷中，投生做了她的女兒。這漁夫的妻子生下個非常美麗的小娃娃，給她取了個名字，叫做海蓮。”</br> 海蓮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江宇文，聽他講到這兒，她似乎明白了，一個羞澀的笑浮上了她的嘴角，她的淚痕已經(jīng)干了。于是，江宇文跳了起來，笑著說：</br> “來吧！讓我們把這些貝殼送進你那個基督山巖洞去！”</br> 海蓮的興致立刻被提了起來，站起身子，她用衣兜裝了貝殼，那樣興高彩烈地和江宇文走人了巖洞，他們點燃了蠟燭，細心地擦亮了那些貝殼，再將它們鋪在地下。海蓮的面孔發(fā)光，眼睛發(fā)亮，無盡的喜悅流轉(zhuǎn)在她的臉上、身上和眼睛里。</br> （5）</br> 許多個日子流逝在海邊的日出日沉、潮生潮落之中了。</br> 江宇文忽然驚奇地發(fā)現(xiàn)，海蓮竟成為了他的影子，無論他走到哪兒，海蓮總是跟在他的身邊。當(dāng)他埋頭在書本里的時候，當(dāng)他熱中于功課的時候，她就安安靜靜地一邊拾著貝殼。當(dāng)他放下了書本，她就喜悅地向他訴說著海的秘密。他不知不覺地和她打發(fā)了許多的時光，在沙灘上，在巖石邊，在那燃著燭光的洞穴里。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很喜歡聽她說話，那些似乎是很幼稚、又似乎深奧無窮的言語。他常常因為她的話而迷惑，而驚訝，而陷入深深的沉思里。一次，他們共同坐在望霞灣中看落日，海蓮忽然說：</br> “海多么奇怪呵！”</br> “怎么？”他問。</br> “你看，村里的人都靠海生活，他們打魚，海里的魚永遠打不完，海造出來的，海造出好多魚啦，蟹啦，蚌殼啦……我們就被海養(yǎng)著。可是，有一天，海生氣了，它就把漁船毀掉，把人卷走……海，多奇怪呵！”</br> 江于文怔住了，是的，海制造生命，滋生生命，它也吞唾生命。它是最堅強的，也是最柔弱的，它是最美麗的，也是最兇桿的……他凝視著海，困惑了，迷糊了。再看著海蓮，他問：“你喜歡海，還是不喜歡海呢？”</br> “喜歡！”海蓮毫不猶豫地回答。</br> “為什么呢？”</br> “它是那么……那么大呵！”海蓮用手比著，眼里閃耀著崇拜的光彩，注視著那浩瀚無邊的海面。“它會說話，會唱歌，也會生氣，會吼，會叫，會大吵大鬧……它多么大呵！”</br> 她的句子用得很單純，沒有經(jīng)過思索，也沒有經(jīng)過整理。但是，江宇文覺得她所說的那個“大”字，包涵的意思是一種力量，一種權(quán)威，一種凡人不能控制、不能抗拒、也不能探測的神威。而那些說話、唱歌、生氣的句子，莫非指海的“真實”？是的，海是真實的，毫不造作的，它美得自然，它溫柔得自然，它、剽悍得同樣自然。誰真心地研究過海？誰真正地了解過海？他凝視著海蓮，在落日的霞光下，她那絲毫沒有經(jīng)過人工修飾的臉龐，閃耀著動人的光彩。她的皮膚紅潤，她的眼睛清亮，她的肌肉結(jié)實……他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嘴里喃喃地喊著：</br> “你是誰？難道真是海的女兒嗎？是天地孕育的水中的精靈嗎？你身上怎會有這么多奇異的、發(fā)掘不完的寶藏？誰說你是個白癡呢？你渾身散現(xiàn)的靈氣，豈是一個凡人所能了解的呢？”于是，他模糊地想：所謂“白癡”，是不是正是凡人所不能了解的人物，他們生活在自己的境界里，那境界可能美麗得出奇，可能是五彩繽紛的。說不定一個真正的白癡卻是個真正的聰明人呢！</br> 就這樣，他消磨在海邊的日子里，海蓮竟占著絕大部位。晚上，她也開始跟著他回到李正雄的家里，連老阿婆都驚奇地說：</br> “海蓮好像慢慢好起來了呢！江先生，你是怎樣醫(yī)治她的呀？”江宇文啞然失笑，海蓮又何嘗需要醫(yī)治呢？或者，需要醫(yī)治的是他，而她才是那個醫(yī)生呢！因為，他從沒有像這兩天這樣平和而寧靜的心情。</br> 到海邊的第三個星期，他忽然接到了一封李正雄從城里轉(zhuǎn)來給他的信，一看到信封上的字跡，他就禁不住心臟的狂跳和血液的沸騰。那是她！那個已遠在異域找尋安樂窩的她！他迫不及待地拆開了信封，一張四吋照片落了下來，他拾起照片，照片中的女人含笑而立，那明眸皓齒，那雍容華麗……那個他時時刻刻不能遺忘的她呵！他喘息著閉上了眼睛，把那張照片疊到唇邊去深深地吻著，然后，他再去看那信的內(nèi)容。</br> 信里面說：“……聽說你也準備到這兒來了，我多高興！這兒有你料想不到的物質(zhì)享受和繁華，你繼續(xù)努力吧，追尋吧！假如你真能到這兒來給我設(shè)立一個溫柔的小窩，我將等待著……”</br> 他拋下信箋，狂喜地在屋子里旋轉(zhuǎn)，捧著那張照片，他用眼淚和無數(shù)的吻蓋在它的上面，像瘋子一樣地雀躍騰歡。然后，靜下來，算算日子，離留學(xué)考試的時間已經(jīng)只有一個月了，他不禁惋惜著那些和海蓮所荒廢掉的時光。攤開信紙，他刻不容緩地要給她寫回信。可是，一聲門響，海蓮笑靨迎人地站在門前：</br> “去海邊嗎？去拾貝殼嗎？”她歪著頭問，滿臉天真的期盼。</br> “呵，不，今天不去！”他說，走到門邊來，把她輕輕地推出門外。“現(xiàn)在，我要寫信，別來煩我，好嗎？”他溫和地說著，關(guān)上了房門。</br> 三小時以后，當(dāng)他握著信封，走出房門，他竟一眼看到海蓮，呆呆地坐在他的門檻上，用雙手托著下巴發(fā)愣。他不禁怔了一下，說：</br> “怎么，海蓮？你一直沒有走開？”</br> “我等你，”海蓮站起身來，依然笑靨迎人。“現(xiàn)在，去海邊嗎？去拾貝殼？”她問，還是那樣天真地微歪著頭。</br> “呵，海蓮他皺了一下眉頭，困難地說。”我今天不去海邊，我有許多事情要做，你自己去玩吧。以后，我也不能這樣天天陪你了，我有自己的事情，自己的前途，沒多久，我就會離開這兒，然后，可能不再回來……“他頓了頓。”懂嗎？海蓮？</br> 海蓮用那對天真而坦白的眸子望著他。</br> “不懂嗎？”江宇文無奈地笑笑。“好了，去吧！海蓮，去玩你自己的吧！”</br> 他走開了，去寄掉了信。回到小屋來，他發(fā)現(xiàn)海蓮仍然站在他的房門口，臉上有種蕭索的、無助的神情，好像不知道該做什么好。一眼看到了他，她的臉上立刻又煥發(fā)出光彩來，眼睛重新變得明亮了，微側(cè)著頭，她笑容可掏地說：</br> “去海邊嗎？去拾貝殼？”</br> “哦！海蓮，你怎么搞的？”江宇文忍耐地說，卻無法用呵責(zé)的口氣，因為海蓮那副模樣，是讓人不忍呵責(zé)的。“我告訴過你了，我今天不去海邊了，我要好好地念一點書，再過不久，我就要走了，懂嗎？你不能變得如此依賴我呵！”</br> 海蓮怪天真地看著他。</br> “好了，去吧。”他拍了拍她的肩頭，然后自顧自地走進了房間，關(guān)上了房門。他一直到晚上才走出房間，當(dāng)他看到海蓮依舊坐在他房間的門檻上時，他是那樣地驚異和不知所措，尤其，當(dāng)那孩子抬起一對略帶畏縮的眸子來看他，不再笑容可掬，而用毫無把握的、怯生生的聲音說：</br> “去海邊嗎？去拾貝殼？”</br> 那時候，他心里竟猛烈地激蕩了一下，頓時，一種不忍的、感動的、歉疚的情緒抓住了他，為了掩飾這種情緒，他用力咳了一聲說：</br> “咳！你這個固執(zhí)的小東西！好了！我屈服了！”他拉住她的手：“走吧！我們?nèi)ズ＿叄ナ柏悮ぃ ?lt;/br> 海蓮歡呼了一聲，跳了起來，她顯得那樣狂喜和歡樂，竟使江宇文感到滿心酸楚。他們奔向了海邊，手牽著手，沿著海岸跑著，一直跑到了那個屬于他們的望霞灣。</br> 月光很好，灣內(nèi)寧靜得一如往常。江宇文的雙手握著她的雙手，他們笑著，喊著，在灣內(nèi)繞著圈圈。海蓮不停地笑，笑得像一個小孩，這感染了扛宇文，他也笑，一面拼命地旋轉(zhuǎn)，旋轉(zhuǎn)，旋轉(zhuǎn)……一直轉(zhuǎn)得兩個人都頭暈了，他們跌倒在沙灘上。海蓮仍然在笑，在喘息，發(fā)絲拂了滿臉。江宇文伏在沙上望著她，望著她那明亮的眼睛，望著她那顫動的嘴唇，然后，不知怎的，他的頭對她俯了過去，他的嘴唇蓋上了她的……</br> 忽然間，他驚跳了起來，他發(fā)覺她的手緊箍著他的頸項，她的身子癱軟如棉。他掙扎地費力地拉開了她的手，喘息著站起身來，心里在強烈地自責(zé)著：怎么回事？自己是瘋了，還是喪失了理智？怎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br> 海蓮仍然躺在沙上，她的四肢軟軟地伸展著，臉上有著奇異的光，眼睛半睜半閉地仰視著他。渾身充滿了一份原始的、女性的、誘惑的美。</br> “水靈！”他喃喃地念著，“你蠱惑我！”</br> 拋開她，他大踏步地跑開，翻過了巖石，他頭也不回地奔回了住處，一口氣跑進了房間。他關(guān)上了房門，立即拿起早上收到的那張照片，他把照片放在床上，自己在照片前面跪了下來，不斷地喊著說：</br> “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br> 夜里，他決定了，他必須馬上離去，以免做出更大的錯事來。第二天，天還沒有亮，他就悄悄地走了，臨行前，他沒有再看到海蓮。</br> （6）</br> 回到了都市里，江宇文立即被一片喧囂的人群和穿梭不停的街車所吞噬了。他發(fā)現(xiàn)那些匆忙的行人，那些飛馳的車輛，那些閃亮熱鬧的霓虹燈，和那些商店中五顏六色的櫥窗，對他而言都變得無比無比地陌生了。不只陌生，而且是令人心慌、令人緊張、令人不安的。這和海邊的落日和日出，漁火和繁星距離得太遙遠了，遙遠得讓他無法習(xí)慣也無法接受了。他像逃避什么似的在街上行走，像被什么惡劣可怕的東西追趕一般，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藏起來。</br> 一連數(shù)日，他那迷失和慌亂的感覺始終有增無減，在迷失與慌亂的感覺以外，他還有種茫然的、不安的，和若有所失的感覺。他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看書，無法工作，無法吃飯，也無法睡覺，甚至，他最后竟覺得自己根本不會生活了。閉上眼睛，他看到的是海邊的落日和黃昏，睜開眼睛，他看到的是海邊的日出和清晨。他的耳邊，終日響著的是海風(fēng)的吟唱和海浪的低唱，他的腦子里，一連串疊印著出現(xiàn)的，是海邊的巖洞和貝殼。他掙扎不出縈繞著他的海的氣息，擺脫不開那份強烈的、對于海的思念。他看什么都不順眼，他聽什么都不入耳，整日整夜，他心神恍惚，看到的全是一幅幅海邊的情景，聽到的全是一聲聲海浪的澎湃。還有那月光下的沙灘，以及沙灘上那個像水中的精靈般舞蹈著的人影。</br> “水靈，”他喃喃地自語。“那個水靈，她有多大的蠱惑力和媚力！”</br> 搖搖頭，他強迫著自己不再去想這些事，攤開了“相對論”，攤開了“量子力學(xué)”，攤開了“固態(tài)物理”……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精神放在書本上。但是，沒有用，那些書本里的文字變得如此艱深，那些公式變得如此晦澀，他完全沒有辦法集中思想。于是，他憤怒地站起身來，繞室疾行。然后，他找出了那個“她”的照片，用鏡框配著，放在自己的眼前，凝視著照片，他生氣地對自己說：</br> “看吧！江宇文，這個你夢寐所求的女孩子正在等待著你去為她建造一個安樂窩！努力吧！念書吧！去創(chuàng)造你的前途和未來吧！不要再昏頭昏腦地發(fā)傻勁了！”</br> 可是，這照片也失去了它的力量。他注意著照片，總覺得這照片有什么不對頭的地方。最后，他發(fā)現(xiàn)了，那鏡框里的面孔并非那個“她”，而是睜著一對天真的眼睛，對他默默地凝視著的海蓮！</br> “我瘋了！”他想。“我真的是中了魔了！”</br> 摔開照片，他仆在桌上，用手緊緊地抱著頭。</br> 李正雄對于他的突然歸來并不感到意外，看到了他笑著說：</br> “我知道你一定住不久，你會受不了那兒的枯寂和單調(diào)！”</br> “枯寂！單調(diào)！誰說那兒枯寂和單調(diào)！”江宇文熱烈地嚷著。“在那兒，你永不會覺得枯寂和單調(diào)，日出日沉，潮生潮落，海邊有你看不完的景致。夜里，海會對你說話，對你唱歌，對你講故事。那些海的孩子——我指的是貝殼——等著你去為它安排一個家。那些海的女兒，變成了無數(shù)的小水珠，浮在海面上……”</br> “你在說些什么呵！”李正雄驚愕地望著他。“你對海著了迷嗎？你說的話像個白癡！”</br> 像個白癡？江宇文渾身一震，這句話提醒了他什么，他猛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竟運用了海蓮的話，并且自然而然地有了她的思想。難道“白癡”這種疾病也是傳染的嗎？他呆得愣愣地瞪視著窗外，半晌，才低低地說：</br> “可能我也成了白癡了，因為白癡的世界比較美麗！”</br>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李正雄說。</br> “你不懂嗎？”他微微一笑，心底忽然涌起一份莫名的悵惘。“可是，有個人會懂的，那個水邊的小精靈，那個海的女兒。她懂的。”</br> 于是，這夜，他輾轉(zhuǎn)難眠。他不住地看到海蓮，那個用對天真的眸子望著他、笑容可掏地央求著的女孩：</br> “去海邊嗎？去拾貝殼！”</br> 他翻身，海蓮仍然在說：</br> “去海邊嗎？去拾貝殼！”</br> 他用棉被蒙住頭，海蓮仍然在說：</br> “去海邊嗎？去拾貝殼！”</br> 他把臉埋進枕頭里，海蓮還是在說：</br> “去海邊嗎？去拾貝殼！”</br> 他從床上跳了起來，忍不住大聲地喊著：</br> “海蓮！”</br> 這一聲呼喚既出，他就愣住了。用手抱住膝，他在床上一直坐到天亮。心里涌塞著一份難言的、酸酸楚楚的感情，里面帶著濃濃的思念和淡淡的沮喪。</br> “回海邊去？回海邊去？回海邊去？”這念頭終日在他的腦子里徘徊。海，帶著強大的力量在呼喚著他，一聲又一聲地呼喚著他，他聽著那呼喚，一聲比一聲強，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猛烈。但是，他仍然在掙扎，在抗拒，在退縮，抱著桌上的照片，他把它當(dāng)作護身符般放在胸前，用來抵抗海的呼喚。</br> “你救救我吧！”他對照片里的那個她說救救我！救救我！“于是，午后，他收到了她來自異域的信，打開來，粉紅色的信箋上有著法國高級的香水味，娟秀的字跡優(yōu)美整齊：</br> “……如果你考上了留美，大概九月就可以來了，我會很高興地接待你。我現(xiàn)在生活得很舒適，常常和許多朋友去夜總會跳舞，你來了，可以加入我們一塊兒玩……再有，來的時候，幫我?guī)б涣ｃ@石來，要大的，臺灣的鉆石比這兒的便宜多了，不過，這并不表示我愿意嫁你，我還想多玩幾年，多享受幾年，你會愿意等的，不是嗎？……”</br> 信紙從他的手里滑落到地下，他默默良久。然后，逐漸地，逐漸地，他感到一種嶄新的感覺流進了他的血管，他聞到的，不再是法國的高級香水味，而是海水的咸味，混合了巖石與沙子的氣息。他心中的郁結(jié)忽然開朗了，奇跡般地，豁然地開朗了。他眼前是一片明亮的廣曠的海潮，他的心在喜悅地跳動，他的血液在熱烈地奔流。“解脫了！”他脫口高呼。“解脫了！”他驚奇而狂喜地高呼。解脫了！多年的枷鎖和心靈上的壓迫在一剎那間解脫了！他沖出了屋外，他跳躍，他旋轉(zhuǎn)，他高歌。然后，他渾身每個細胞，每根纖維，每滴血都開始呼喊：</br> “海蓮！海蓮！海蓮！”</br> 他一口氣跑到了李正雄那兒，帶著自己也不了解的興奮，抖出了他積蓄已久為了準備出國的全部費用，迫不及待地說：</br> “這夠不夠購買你海邊的小木屋？”</br> “你瘋了！”李正雄嚷著說，“你要購買那棟破房子做什么？你明知道那根本不值錢！”</br> “那是座皇宮！”江宇文笑著喊，聲音里夾帶著數(shù)不盡的興奮。“一座為了海的女兒和駙馬爺所準備的皇宮！”</br> “你說些什么？你成了白癡了嗎？”</br> “是的！”江宇文笑得更高興了。“我是白癡，好可惜，我到今天才發(fā)現(xiàn)我是白癡，我必須去找尋我的同類！”他笑著，一面向屋外沖去。</br> “喂喂，你去哪兒？”李正雄追著嚷。</br> “去海邊！”</br> “什么時候回來？”</br> “再也不回來了！”</br> “那么，你的留美考試呢？你的她呢？”</br> “我的她在海邊上，”他站住，笑容可掬地說。“她正等著我陪她去拾貝殼。至于另外那一個在國外的她，她不需要我，她有許多另一類型的白癡包圍著，給她金銀珠寶，給她物質(zhì)繁華，給她大粒的鉆石。”</br> 他走了，他頭也不回地走了。當(dāng)天晚上，他就回到了那濱海的小漁村，回到了那小木屋前面。</br> 抓住了那驚喜交集的老阿婆，他嚷著問：</br> “海蓮呢？”</br> “她跑走了。”老阿婆說，“你走的頭幾天，她就傻傻地坐在你房間的門檻上，一動也不動。后來她就跑走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已經(jīng)有三天沒有看到她！”</br> 江宇文丟開了老阿婆，掉轉(zhuǎn)身子，他向著海邊狂奔，他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他跑著，不顧一切地跑著，沿著海岸線向前跑，嘴里大聲地喊著：</br> “海蓮！”</br> “海蓮！”</br> “海蓮！”</br> 他一直跑向了望霞灣，爬上了巖石，他不住口地喊：</br> “海蓮！海蓮！海蓮！”</br> 于是，他看到海蓮了，她正從那巖石的隙縫里爬了出來，困難地抬頭看他，由于饑餓，由于衰弱，她站起來又跌倒，跌倒了又掙扎著站起來……江宇文連滾帶滑地從巖石上溜了下去，迅速地奔向她，她又跌倒了，卻仰著滿是光彩的臉，對他渴望地伸長了手。他跑過去，她一把就抱住了他的腿，抱得緊緊的，死命的，一面把她那為淚水濡濕的臉頰，緊貼在他的腿上。</br> “海蓮！海蓮！海蓮！”他哽咽地喊著，跪下身子，抱住了那黑發(fā)的頭。“我回來了，回來陪你拾貝殼，陪你聽海說話，陪你看日出日落……陪你一輩子！”</br> 她用那對天真的眸子仰視著他，月光照在她的臉上，那樣充滿了靈性、煥發(fā)著光彩和喜悅的一張臉，像一個小仙靈！她的嘴唇輕輕地蠕動著，笑靨迎人：</br> “我知道你會回來！”她低聲地說，帶著夢似的溫柔和一份毫無懷疑的信念，“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br> 海在他們的身邊唱著歌，一支好美麗好美麗的歌。月光靜靜地籠罩著他們，一幅好美麗好美麗的畫。</br> 一九六八·四·十九，深夜，初稿，于臺北</br> 一九六八·四·二十二，午后，修正完畢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