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美人輕盟輕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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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嫣然死了!“轟”的一聲,出岫只覺腦中似炸了開來,一個踉蹌險要暈倒:“你說什么?”
淺韻卻已無力再說話,只倚著竹影,再道:“你別耽擱了,侯爺傳你去刑堂,快走罷。”
此時出岫也顧不得計較云辭傳召自己的意思,連忙提著燈籠隨兩人一道,往刑堂里趕。
一路上,只要想起淺韻方才的那番話,夏嫣然的死狀便清晰地浮現(xiàn)在她腦海之中,好似是她親眼目睹了一樣,那情形,駭人得恐怖。
更何況,夏嫣然還懷著孩子,那是他的孩子……如此一尸兩命,何其殘忍?
時隔三個多月后再次來到刑堂,出岫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這一次堂內(nèi)的人更少了一些,唯有云辭在主位上坐著,下手是四姨太鸞卿、神醫(yī)屈方。太夫人及二房三房,不見人影。
照常理而言,出了這樣大的事,云府上下都該到場才是,何以此刻唯有這幾人?出岫在心中暗自揣摩,卻聽云辭忽然厲聲喝道:“跪下!”
出岫乍然一驚,再看丹墀主位之上的云辭,但見他面容蒼白,雙目赤紅,悲傷之色毫不掩飾,是她從未見過的憔悴。
是啊,怎能不悲傷?怎能不憔悴?死去的,是他的妻子,還有他尚未出示的孩子。
出岫只感到自己也要落下淚來,只不知是為了夏嫣然,還是為了云辭。她沒有多想云辭的異常,只當(dāng)他是悲痛欲絕,便依言跪了下來,喑啞著嗓子道:“侯爺,請節(jié)哀。”
聞言,云辭卻是冷笑一聲,無比刺耳。出岫不解地抬起頭來,這才發(fā)現(xiàn)他手中捏著一樣?xùn)|西,濕噠噠的,好似是件……衣裳?
正想著,“撲”的一聲輕響,云辭已將手中的衣裳撂在刑堂正中央,恰好落在出岫眼前。她俯身看去,這才發(fā)現(xiàn)是件披風(fēng),樣式精美,華彩異常,并且……十分眼熟。
“這披風(fēng)是……”出岫喃喃道。
“你認(rèn)得這披風(fēng)?”云辭的聲音一如森冷冰凍的湖泊,寒徹心骨:“我記得你穿過,品言給你的。”
“是。”出岫點頭承認(rèn),這披風(fēng)正是她被云起調(diào)戲的那一日,來葵水時,夏嫣然給她的那件。當(dāng)日她還專程問淺韻要了洗衣票,送去浣洗房清洗了一番。再然后,由于自己被貶去了浣洗房,傷心欲絕之下便將這事給忘了,后來也未再見過這披風(fēng)。
可奇怪的是,浣洗房掌事荊媽媽竟也沒有再提醒過她,可見是送去給夏嫣然了罷。
出岫雙眸仔細(xì)看向地上的披風(fēng),披風(fēng)上是濕淋淋的,并且還沾著幾根水草……這是……難道說,這是夏嫣然穿著的?
疑問剛起,云辭已冷冷道:“這披風(fēng),是品言尸身上的。”
出岫忽然明白,云辭為何會招她來刑堂。如此一想,她嘴角不禁勾起一絲嘲諷的笑,道:“這披風(fēng)是夫人借給奴婢穿的,后來奴婢送去浣洗房洗了,便再也沒有見過。”
“浣洗房的掌事媽媽可并非如此說的。”云辭憔悴的面容上是鐵青神色,額上隱約可見青筋:“荊媽媽說,這披風(fēng)后來洗干凈交給你了。”
什么?出岫霎時抬眸,難以置信地道:“不!絕沒有!那日之后,我再也沒見過這披風(fēng)!”
“是嗎?”云辭一雙赤目猶如森林里的野獸,再也不見往日的謙謙溫和:“那這把匕首你又如何解釋!”
話音落地的瞬間,一道冷光已朝著出岫襲面而來,屈方眼明手快伸手一擋,“咣當(dāng)”一聲,一把匕首已落在出岫跪地的不遠(yuǎn)處。她瞇起雙眼望去,匕首手柄之上的紅寶石清晰可見,一并殷紅刺目的,還有鋒刃上的隱隱血色。
這匕首……分明是沈予曾贈給自己的鴛鴦匕首!可云辭大婚那日,她已找借口轉(zhuǎn)手給了云辭,而云辭又將這把鑲嵌著紅寶石的給了夏嫣然。
倘若她沒有記錯,最后一次見到這把匕首,是在云辭與夏嫣然的婚房之中,夏嫣然本來是要用它裁紙,還未動手卻已昏倒。也正是那日,云辭親自診斷出,他的妻子已懷有三月身孕……
恍然間,出岫想起了方才來時路上,淺韻曾說過的話——夏嫣然尸身之上,小腹位置,正正插著一把匕首。
難道就是這把?但出岫不明白,這匕首與自己有何干系?一句問話還沒出口,但見竹影已匆匆邁入刑堂,伸手將另一把鴛鴦匕首奉上,道:“稟侯爺,另外這把匕首,是從出岫姑娘的房中搜了出來。”
“這不可能!”出岫睜大雙眸看向竹影手中那隱隱發(fā)綠的寶石,急忙辯白:“這匕首……我許久未曾見過了,又怎會在我房中?”
她停頓片刻,又對云辭道:“鴛鴦匕首成雙成對,是沈小侯爺私自饋贈給侯爺您的新婚賀禮。我曾親眼見過,您將那把鑲嵌有紅寶石的匕首贈給了夫人,按理而言,這把鑲嵌綠寶石的,該是在您手中才對。”
她說的是事實。鴛鴦匕首必是分贈給夫妻二人持有,她又怎會去偷拿其中一把?
然而,云辭沒有聽進(jìn)去這解釋,已伸手一掌擊在桌案上,怒道:“你想說,是我故意陷害你?將這匕首放到你屋內(nèi)?”
出岫啞然,張口結(jié)舌道:“奴婢并非此意。”
“那便是了。”云辭面上滿是悲戚,涼涼問道:“出岫,如今太夫人與幾位姨娘都不在場,你老實說,品言之死可與你有關(guān)?”
只這一句,已令出岫的心沉入了無盡深淵。她未曾想到,方才還令暗衛(wèi)在浣洗房外頭保護著她的云辭,轉(zhuǎn)瞬之間又給她安上這天大的罪名!
謀害離信侯夫人?她怎么敢當(dāng)?雖不知浣洗房的荊媽媽為何要污蔑她持有那件披風(fēng),更不知為何鴛鴦匕首會出現(xiàn)在她房中,但,這要置她于死地的冤屈,她如何能咽得下去?
“不!夫人之死與我毫無干系。”出岫鏗鏘作答,看向云辭再道:“侯爺您難道忘了?今晚黃昏時分,您與我同在浣洗房……浣洗房與靜園相隔半個時辰的路,我又如何能去行兇?再將夫人推入荷塘之中?”事到如今,她已顧不上云辭的威名,不得已將今晚兩人私下見面之事公然道出。
“你倒算得好,找我來為你做證。”云辭冷然反駁:“我見你之時,夕陽已落。而那時品言已失蹤足足一個時辰。這期間足夠你做些動作。”
“侯爺!”出岫簡直難以相信,這便是她一向敬慕有加的謫仙之人?“僅憑一件披風(fēng)、一把匕首、一份不知真假的供詞,您就要定下我的罪名?”
她倔強地與云辭對視,一在丹墀之上,一在丹墀之下,兩兩相望之時,皆從彼此目光中看到了決然與寒心。
良久,還是云辭率先垂目,冰涼著聲音道:“僅憑這些證據(jù)的確不夠?qū)⒛愣ㄗ铮H府上下你最有動機。”
他沒有去看出岫,沉聲分析:“你曾是我的寵婢,更曾懷過孩子。是我為了與品言成婚,才逼著你將孩子拿掉,你未嘗不是懷恨在心。如今品言有了身孕,對你也多有苛待,你存心報復(fù),騙她出去再暗中行兇,怎不可能?”
話到此處,他終于再次看她,雙目充血的同時,眼神是不容置疑的犀利,似要將她牢牢釘死在這罪名之上:“品言的小腹正中,插著匕首。若不是對她的腹中骨肉痛恨至極,何以要下此毒手?”
猶如一把未開鋒的鈍刀重重砍在出岫心頭之上,手起刀落之際,痛雖痛,卻不能輕易至死。云辭的這段定罪之語,一字一句聽在出岫耳中,已不是委屈,而是憤怒。
這便是她曾一心一意喜歡著的男人!這便是她曾以為知她懂她的男人!這是曾對她溫存有加的男人!是令她愛得卑微到骨子里的男人!
這又是怎樣的一個男人,竟能對曾經(jīng)有過肌膚之親、山盟海誓的女子,不分青紅皂白地冤枉至此!
她可以忍受辜負(fù)、拋棄、失望、甚至鄙夷……
但,絕不包括冤屈!殺人的冤屈!
為何會如此!在自己心中,他是謫仙一樣的人物;可在他心中,自己竟是個會因嫉妒而殺人的女魔頭!
窒息之痛緩緩襲來,出岫望向云辭,還想要再為自己辯解一句,遂強忍著胸中怒意,道:“縱然我去殺人,也絕無可能用這把匕首。這一點,沈小侯爺可為我佐證。”
似她這般看重情分勝過一切的女子,尤其是在知曉了這匕首是定情之物以后,她又如何會用這般意義深刻的物件,去行兇殺人?
出岫挺直了腰身,緩緩從地上起身。今日這個罪名,無論是誰陷害于她,她絕不會承認(rèn),更不會為此下跪:“煩請侯爺傳來沈小侯爺,請他為我作證。”
“你是知道子奉今日不在府中罷?”云辭瞇起雙眼,幾乎是無比憤恨地道:“他從前是你的主子,如今又對你多有照拂,他過來必然會為你叫屈!再者我與子奉多年交情,他若開口,我怎不放你一馬?你又豈會不知,今日他去了慕王府赴宴?”
“什么!”出岫已被這句話噎得啞口無言。低眉想了想,終于有一絲了然。無論再如何辯解,這罪名自己是背定了的。行兇之人找到今日,又安排了人證物證,便是要教她百口莫辯。
但此刻,對于那個陷害自己的人,出岫卻沒有一絲怨憤。她的滿腔憤怒,盡數(shù)對準(zhǔn)了丹墀之上高高在上的離信侯。
一年半光景,足以令她看清一個人。若說從前她是將他奉為神祗,則今日,他已從她心中跌下神壇。
一切,無可挽回。
“原來我在侯爺心中,竟是如此不堪。”出岫的目光緩緩劃過刑堂里的每一個人,云辭、鸞卿、屈方、竹影、淺韻……每一個人,都變得如此陌生、冷酷、不分是非黑白。
“出岫……”云辭適時張口,好似是斟酌半晌,才道:“正是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我才私下傳你來問話。趁著眼下太夫人還不知道消息,你回我一句,這事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出岫聞言笑了:“如今我說不是,侯爺可信?”
云辭抿唇不答,那神情分明已告訴她——他不信。
“侯爺心中不是已有了定奪?”出岫終于可以淡然開口,只因,心如死灰。
她直直地站在刑堂正中,是前所未有的鏗鏘傲然,凄厲笑道:“是我瞎了眼,看錯了人,如今這結(jié)局……我自是認(rèn)了。可我沒做過的事,休想強加于我頭上。”
恍然間,她好似看到了云辭修長的手指,正緊緊握住座椅的一側(cè)扶手,似在極力克制心緒。而他的目光,看似平靜的瀚海,實則又暗藏波濤,深不可測。
出岫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從不懂這個人,是她將他想象得太高、太好,愛上了她心中虛幻勾勒出的影子。而真正的云公子,如今已完全變了。
在來到云府之后,無論云辭再傷她,無論是讓她打掉孩子,還是讓她去侍奉她的正妻,甚至是將她貶去浣洗房,她都不曾怨憤過,只自卑著,一徑為他開脫,甚至不惜自欺欺人,傷心傷身。
在她心里,只記得他曾為她滌發(fā),衣不解帶照顧她的時疫之疾,一次次為了她的失聲而費盡心思更改藥方……
可如今。呵!山盟海誓早已摧拉枯朽,深情溫存變作鏡花水月……自與云辭相識以來迄今,這一年半的光景,出岫頭一次感到萬分后悔:是她自己所托非人。
如若讓她再選擇一次,她寧愿留在追虹苑,即便往后將受盡茶茶的欺辱與沈予的冷眼,至少,她能保有那一份最美好的念想,足以支撐她度過許久。
想到此處,出岫已緩緩撫上自己的小腹,闔上雙眸盡是冷嘲:“你是對的,這孩子不該要。他(她)有這樣一個父親,只會是恥辱。”
她沒有睜開眼,便也無從去觀察周圍人的神色,只是那隱隱傳來的倒吸聲暗示著她,有人被這話驚著了。是啊,高高在上的離信侯,被她一個下賤的娼妓如此詆毀,的確有些驚悚的意味。
出岫將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極力遏制心頭那難以承受的痛楚,漾起一絲笑意:“是我有眼無珠。今次……也是自食其果。這條性命我留下。但這罪名,我絕不承認(rèn)!”
仿佛是有凄厲的怨憤響徹天際,空蕩蕩的刑堂之內(nèi),盡是出岫字字有力的回聲。“我絕不承認(rèn)”五個字宛如一個詛咒,生生套在屋子里每個人的心頭,驟而發(fā)力,緩緩收緊,令人窒息。
出岫捧著自己越發(fā)疼痛的胸口,拔出自己頭上的發(fā)簪直指咽喉,看著云辭凄然重復(fù):“‘俠士勿輕結(jié),美人勿輕盟,恐其輕為我死也。’云辭,這句話,今日我還給你。從此之后,你我生死不復(fù)相見!”
“見”字一出口,她手上突然一緊,發(fā)簪的尖端已抵入咽喉。可這一刺還未使力深入,胸腔之中緊接著便涌起一陣錐心刺骨的疼痛,簡直要摧心斷腸。
出岫喉頭倏爾一甜,下意識地伸手掩口,一個黑色的血塊就此嘔了出來,詭異得駭人。繼而,腦中緊跟著一陣劇痛,她人已順勢向后跌落。
恍惚中,出岫似乎看到了云辭略帶驚喜的面龐,可驚喜之后又是悲涼。她不懂,他有何事可驚喜,竟然驚喜到也要去以手掩口,好似在極力克制著某種病痛。若非云辭眉宇間那一抹安慰的笑意,她幾乎要以為他也吐血了。
意識消失之前,出岫仿佛聽到有人在說:“終于解了!”
緊接著,卻是數(shù)人齊齊驚呼一聲:“侯爺!”
最后,她只知道,自己闔眼倒在了一個溫?zé)岬膽驯е校埾严銛v著淡淡藥香的熟悉味道再度襲來,她拼盡全力深深一嗅,只道是再沒這機會。
從此之后,生死不復(fù)相見!她尚不知曉,方才那一句斷情絕義之語,當(dāng)真會一語成讖!
耳邊傳來云辭的聲音,似欣慰,似歡喜,似不舍,似悲戚,最后統(tǒng)統(tǒng)只化作兩個字:“出岫……”
一滴滴濕潤的水澤落在出岫咽喉的傷口上,帶著濃重的血腥之氣。但她能斷定,云辭落的絕不是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