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9:世間安得雙全法 (應(yīng)元宮眾人結(jié)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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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江接過書信仔細(xì)一看,忍不住有些疑惑:“赫連齊早不說晚不說,非要等到自己辭官之后才說;赫連鳴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趕在兩位娘娘臨盆之際來……圣上,這其中可會有詐?”
“無論是否有詐,寧肯殺錯,不可放過。”天授帝的魅顏冷冽陰沉,鳳眸微瞇著道:“以赫連齊的膽子,他未必敢犯這欺君之罪。即便他自己脫身離開,還有他的族人……須知他若扯謊,朕會誅連整族。”
在天授帝看來,赫連氏的當(dāng)家人是一代不如一代,至少在膽色上日漸謹(jǐn)小慎微,讓人失望。赫連齊如是,赫連鳴亦如是,卻偏偏都被卷入權(quán)謀的漩渦之中。
“其實您不必發(fā)落赫連一族,它已經(jīng)倒了,與明氏的聯(lián)姻關(guān)系足夠他們受了。照此情形來看,如若赫連氏兩代之內(nèi)不出一個強有力的族長,衰敗是早晚之事。”岑江如此分析。
“強勢的族長?”天授帝冷笑:“不是誰都像云氏一樣,連寡婦都能上得了臺面。”
岑江不知天授帝所指的“寡婦”是誰,但無論是指謝太夫人還是出岫夫人,都無疑是帝王給予的極高評價,只不過語氣欠妥罷了。
岑江暗嘆一聲,對天授帝的評價深以為然。他想了想,又道出心底另一個疑惑:“赫連齊若繼續(xù)瞞下去,咱們未必能查出什么;他若誠心相告,又為何拖了這么久?”
在岑江看來,如若赫連齊早些據(jù)實相告,后頭那些個波瀾就不會出現(xiàn)了。帝王多加防范鳳朝宮,子涵就會活得好好的,明璋的奸計不會得逞,威遠(yuǎn)王也不會繞了一遭鬼門關(guān),天授帝更不會為此傷神,甚至險些和淡妃、誠王鬧翻。
而這一切本不該發(fā)生的事端,竟都源于赫連鳴的一個失誤!這才最最無稽可笑!
岑江越想越是牙根直癢,恨不得將赫連鳴捉來泄憤,然此時卻聽天授帝回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道理誰都懂。”
難得帝王耐著性子解釋下去:“從前赫連齊與明瓔夫妻一體,兩家利益休戚相關(guān),他若揭發(fā)出來,前程官職必定不保,整個赫連氏也會受到牽連。但如今不同了,明氏不復(fù)存在,他早日供出來,還能換得一個‘幡然悔悟’的好名聲。”
天授帝唇畔微勾,漾起一絲嘲諷之笑,又行補充:“再者你也知道,赫連齊懼內(nèi)。”
聽聞此言,岑江只得搖頭微嘆:“您說得沒錯。赫連齊其人,說得好聽些是‘性情溫和、優(yōu)柔寡斷’,說得難聽些,便是‘窩囊’。微臣最看不慣他這份窩囊,自己不敢將書信呈上來,偏等到避走天涯之后,讓胞弟送上。”
“也許他不是不敢,而是無顏面對。”天授帝如是哂嘲。
可事到如今,再說這些都已徒勞,左右不該發(fā)生的都發(fā)生了。只不過,任誰都沒能想到——
故事的最初,赫連齊虜獲了晗初芳心,沈予遲了一步,不戰(zhàn)而敗;
故事的最后,赫連齊隱瞞了幕后黑手,反倒讓出岫看清本心,沈予不爭而奪得美人歸……
可笑世事滄海變遷,但因誰而起,終究因誰結(jié)束。
想到此處,天授帝亦是感慨萬千。提起沈予與出岫,他也想起了自己的一后一妃。如今皇后順利產(chǎn)女,不曉得淡心能否保住一命……
他所求不高,只要淡心活著即可,孩子沒了可以再生……想著想著,帝王的心思越發(fā)沉入深淵,那種生離死別的無力感再次涌上心頭。
他縱使統(tǒng)一南北又能如何?手握天下的鐵血王者,也會感到頓然無措。無比迫切地,帝王一言不發(fā)倏爾轉(zhuǎn)身,疾步朝圣書房外行去。
“圣上!”岑江反應(yīng)一瞬,立刻大步跟上。
“你去鳳朝宮辦事,朕去看淡心。”天授帝頭也不回地撂下這句話,闊步而去。
*****
再次邁進(jìn)靈犀宮,還未走到淡心的寢殿,帝王便瞧見一盆盆血水從里頭端出來,在這夜色下顯得煞紅無比。他心頭驀然一抽,正欲推門而入,又被宮婢們擋下。
“圣上,產(chǎn)房污穢太重,有損龍體……”兩個嬌滴滴的宮婢立刻跪地稟道。
聞言,一股怒意驟然升起,天授帝正欲呵斥兩句,此時但聽屋內(nèi)響起凄厲的呻吟,那聲音端得是無比熟悉。
“淡心!”帝王再也顧不得許多,揮臂推開寢宮之門,果然有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以往他在戰(zhàn)場上明明見得更多、聞得更濃,可這一次,他竟覺得無比心悸膽顫。
這種感覺前所未有!
天授帝只是怔愣了片刻,那屋門正對的屏風(fēng)后頭,忽又響起陣陣嬰兒啼哭。緊接著一個嬤嬤的斥問隨之傳來:“怎么有風(fēng)吹進(jìn)來?誰把門打開了?不曉得娘娘和皇子不能吹風(fēng)么?”
言罷,嬤嬤的聲音又變得很低,似在哄著孩子。
而此時此刻,天授帝竟是呆立原地,不知該如何反應(yīng)。
淡心生了!是個皇子!
屋門重新被悄然關(guān)上,屏風(fēng)內(nèi)里燈影搖曳,身段臃腫的嬤嬤同醫(yī)女一起走了出來。瞧見天授帝站在外頭,幾人俱是大驚,連忙跪地道喜:“恭喜圣上!淡妃娘娘生了位皇子。”
眼見這些人朝自己下跪,天授帝才猛地回神,斟酌片刻命道:“淡妃生子之事,不許對任何人提及。”
語畢,凝聲又問:“她眼下如何?”
幾個嬤嬤聞言都沒敢回話,相互看了半晌,其中一人才低聲回道:“淡妃娘娘已無性命之憂,但她失血過多,身子過損,恐怕日后……會很艱難。”最后一句嬤嬤說得斷斷續(xù)續(xù),不清不楚。
可天授帝聽懂了,這嬤嬤話中之意是說,淡心日后很難再有孩子……但無論如何,終歸如今母子平安,他已萬分感激上蒼,便再也顧不上其它了。
于是,天授帝冷眸掃了眼前幾人,再次低聲警告:“此事不許告訴淡妃。”
“是。”嬤嬤和醫(yī)女們紛紛領(lǐng)命。其中有一人較為膽大,想趁機邀功,便又主動笑問:“圣上可要瞧瞧小皇子?他雖是早產(chǎn),但老奴覺得足有七斤重呢!”
七斤重,淡心所生的孩子,是他的骨血……帝王軟下心緒,低聲問道:“孩子呢?”
“抱去洗身子了。”嬤嬤笑臉忙道:“由于是早產(chǎn),皇子身上有些青斑,不過長大了就會好的。”
“嗯。”天授沒說見與不見,徑直邁步往屏風(fēng)里頭走。
“圣上,產(chǎn)房乃不祥之地……”嬤嬤立刻在其身后勸道。然而為時已晚,帝王早已邁入屏風(fēng)之后,放輕腳步行至淡心榻旁。
外頭幾人見此情狀,皆不敢再勸,唯有默默魚貫而出,只剩下淡心的貼身侍婢退到屏風(fēng)外伺候。
“是朕讓你受苦了。”天授帝瞧著榻上的慘白容顏,只覺得比戰(zhàn)場廝殺更加兇險萬分。早知道生孩子如此殘忍,也許他會節(jié)制一些……
帝王長嘆一聲,凝目再看淡心。只見她身子虛弱,長睫帶淚,但好歹神智是清醒的,嘴唇微翕著回道:“臣妾寧愿……是個女孩兒……”
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淡心眸中又開始盈淚。這已并非生產(chǎn)時疼痛的淚水,而是知道她們母子分別在即。
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從此要養(yǎng)在她人膝下,這種痛苦,唯有做了母親的人才能體會。
天授帝又如何不知淡心的意思?他也不忍再說些什么。
此刻皇后為產(chǎn)女而抑郁自責(zé),誰知淡心恰恰相反,會為了誕下子嗣而悲戚難過……
方才接產(chǎn)嬤嬤說過的話,連同淡心的淚水,都鑄就成一把把利刃,一刀一刀劃過帝王的心頭……
倘若這是淡心唯一的孩子,他又怎能忍心交給皇后撫養(yǎng)?讓淡心膝下無兒無女?
還有,日后萬一莊蕭然再生下皇子,淡心的孩子可會受氣?兄弟兩人會否相爭?
猛然間,葉太后的面龐出現(xiàn)在帝王腦海當(dāng)中!那種時而慈藹、時而算計、時而怨憤的表情一個接著一個,便宛如葉太后本人就在眼前!
霎時,天授帝恍然醒悟過來,這宮里絕不能再有第二個葉瑩菲!淡心的孩子更不能變成另一個聶九,或者聶七!
萬一淡心死在自己前面,那還好說一些;可萬一自己先走一步,百年之后她要怎樣面對這寂冷的宮闈?莊氏可會為難于她?她和孩子該如何自處?
一連三問,沒有答案。然而天授帝知道,有一個法子能夠杜絕一切隱患發(fā)生……
他兀自斟酌良久,越發(fā)認(rèn)為這法子可行,且還一舉數(shù)得。于是,天授帝主動握住淡心的冰涼柔荑,鄭重說道:“你放心,咱們的兒子,朕自有安排。”
淡心好似沒有聽懂,面上不見一絲起伏,反而闔上雙眸回道:“臣妾倦了,想睡一會兒。”
聽此一言,天授帝深感無奈。他只得松開淡心的滑膩玉手,低聲再道:“朕從小經(jīng)歷宮廷險惡,手足之間以命相搏……”
說到此處,他見淡心仍舊闔眸不語,才繼續(xù)說下去:“其實子嗣貴精不貴多,朕不愿讓孩子們重蹈覆轍。”
至此,淡心仿佛才意識到什么。她重新睜開雙眸,側(cè)首看向天授帝,遲疑問道:“您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孩子必須養(yǎng)在鳳朝宮。”天授帝一字一頓承諾道:“他會是太子。”
“圣上!”淡心聞言大驚,情緒在瞬間激動起來,竟是強撐著想要起身:“不!不行!我不愿意!”
“為何?”帝王一手按下她,蹙眉問道:“此等榮耀你竟不愿意?”
淡心死死咬唇,語中已是隱帶哭腔:“我……只想讓他平平安安長大。”
“身為皇室子嗣,除卻那把龍椅,沒有安全的位置。”天授帝一口回道。
淡心雖是躺著,此刻也顧不得身子虛弱,死命搖頭道:“不!這孩子倘若被立為太子,他與手足兄弟必定不睦,皇后娘娘也會……”
“會怎樣?”天授帝鳳眸低垂,目中精光一閃:“皇后不會對他怎樣。”
這句話說得極其隱晦,可那話中之意卻讓人心悸。淡心恐怕自己猜錯了,又希望自己沒猜錯。她一雙清眸狠狠睜大,無聲地向帝王詢問著。
“你猜得沒錯。”天授帝為淡心揶上被角,沉聲回道:“這是最好的法子,不僅能保你余生無憂,也能防止莊氏坐大。”
他頓了頓,再道:“有一個明氏就夠了。外戚之禍,朕不想再看見第二次。”
“圣上……”淡心依然不敢相信,低聲祈求:“就沒有別的法子么?皇后娘娘不是那種人。”
“朕相信皇后不是,莊相也不是。但莊氏的子孫后代如何,朕無法擔(dān)保。”
天授帝噙起一抹魅笑,繼續(xù)安慰淡心:“雖然孩子養(yǎng)在皇后膝下,但血濃于水,他必定與你親近。從今往后,莊氏要依附你而活,皇后若是動了異心,即便朕放過她,咱們的孩子也不會輕饒。”
“話雖如此……可我如今是唐家的女兒。”淡心依舊憂心忡忡:“您就不怕唐家順勢崛起?成為第二個明氏?”
“不會。唐家世代從禮,手中沒有實權(quán)。”天授帝十分篤定地道:“何況有莊氏、云氏在前,唐家無法崛起。”
縱然話已說得明明白白,可淡心仍舊不愿松口。帝王知道她一時難以消化,又心疼她身子太弱,便軟語勸慰:“你好生將養(yǎng),不宜多慮,這些事情不急于此時。”
言罷,沉吟須臾再道:“咱們的孩子,叫做‘忘凌’。”
“忘凌?”淡心呢喃出口:“哪個‘忘’?哪個‘凌’?”
“遺忘的忘,凌空的凌。”帝王的魅顏泛起絲絲柔和,往日的陰鷙狷狂全部消失無蹤。他望著淡心的期許深情,低聲補充:“鸞夙,本名‘凌蕓’。”
只這短短一句,使得淡心立刻潸然淚下:“圣上……”她低低喚出口的這一聲,是從未有過的喜悅與動容。
“怎么?名字不好聽?”帝王眸光溫和綿長,噙笑再問。
“不,不!臣妾是喜極而泣!”淡心抬手拭去淚痕:“只不過這名字……咱們是‘大凌王朝’,孩子卻叫‘忘凌’,會不會不妥?”
“朕起的名字,誰敢說不妥?”帝王語氣硬極,轉(zhuǎn)身而出。
當(dāng)離開靈犀宮時,月值中梢,當(dāng)空高懸。長久以來的困擾終于得到解決,天授帝心中無比安寧,也無比釋然。他獨自沿著靈犀宮的幽徑走了很遠(yuǎn),直至來到太液池旁,才從懷中取出一張羊皮卷,揮臂扔入池中。
有些往事,他已執(zhí)著了太久。可到了最后他才發(fā)現(xiàn),其實執(zhí)著的只是那段回憶。
而有些回憶,早已被某個人重新填滿……
*****
兩個時辰后,皇后的貼身婢女湘痕失足落水。由于宮內(nèi)正值大喜,未免沖撞帝后,此事秘而不宣。
又過了三日,應(yīng)元宮傳出消息:皇后誕下龍鳳雙生子,淡妃受驚小產(chǎn),落下死胎。
……
翌年元月二十,新年剛過,天授帝于應(yīng)元宮中大擺筵席,慶賀皇子及公主滿月。是日,皇后出了坐蓐期,天授帝宿在鳳朝宮里。
當(dāng)夜,帝后兩人臥榻長談,皇后對于未能產(chǎn)子而心懷愧疚,更為淡心不孕而自責(zé)不已。
天授帝出言安慰:“朕說過子嗣不急,往后再生便是了。”
皇后輕輕嘆息,回道:“您讓臣妾養(yǎng)著兩個孩子,淡妃宮中卻很冷清,臣妾心中怎能過意得去?不若將公主送去靈犀宮,您意下如何?”
帝王聞言不置可否:“你做主罷。”
皇后莞爾,小心翼翼地再問:“如今皇子已有了名字,公主卻還沒有,臣妾斗膽擬了幾個名字待選,還請圣上定奪。”
“說來聽聽。”天授帝好似并沒有多大興趣。
“一個是‘肖鸞’,一個是‘素心’,還有一個‘凝雙’。不知您喜歡哪個?”皇后的語氣謹(jǐn)慎至極,試探之意再也明顯不過。
肖鸞、素心、凝雙……天授帝鳳眸微挑,沉默半晌沒有做聲。
皇后見狀連忙解釋道:“臣妾沒有別的意思,只是……”
“朕沒怪你。”帝王的話語淡然無波:“‘素心’與淡妃閨名相沖,‘雙凝’太過秀氣,還是第一個罷。”
第一個,肖鸞。皇后長長舒了口氣,素日里捏著的心思終于放了下來,笑語回道:“臣妾謝過圣上賜名,明日就將公主送去靈犀宮。淡妃性子甚妙,必定能將公主撫養(yǎng)得極好。”
“嗯。皇后賢德,朕心甚慰。”天授帝夸了兩句,龍顏微悅。
“圣上歇息罷,明日還要上早朝。”皇后適時勸道,帝王沒有拒絕。
鳳朝宮的寢殿燈火漸熄,這一夜皇后睡得極為安穩(wěn)。
可又有誰知,帝王輾轉(zhuǎn)反側(cè),帝心莫辨。
這世間唯有一種雙全之法,叫做“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