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繁華過后成一夢(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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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岫抱著云辭的牌位哭了許久,撕心裂肺無所顧忌,而門外的竹影及玥菀,一直沒有入內(nèi)打擾。
直至這一盞燭火熠熠燃盡,祠堂內(nèi)突兀地陷入了一片黑暗,出岫才漸漸停止哭泣。
無窮無盡的黯淡之中,隱隱又傳來陣陣幽咽,而這一次卻并非簫聲,仿佛是云氏列祖列宗的冰冷亡魂,正在暗中旁觀這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還有眼前這位悲傷欲絕的傾城女子。
驀地,一陣光亮從身后傳來,橘色的燈火驟然亮起時,竟有一種說不清的暖意,能令出岫冰冷的靈魂逐漸溫?zé)崞饋怼K酶蓽I水轉(zhuǎn)身看去,只見太夫人手持拐杖披衣而立,身旁的遲媽媽舉著一盞燭火,兩人緩緩走到了祠堂門前。
“母親。”出岫本已止住的淚意,在看到太夫人的身影之后,又開始忍不住洶涌而出。她想要將懷中斷成兩截的牌位取出來,可雙手竟是顫抖地把控不穩(wěn),唯有抱緊雙臂,再緊一些,唯恐懷中的牌位再次掉落。
“大半夜來回折騰,你不累嗎?”太夫人的語氣清冷沉抑,帶著一絲斥責(zé),又隱隱夾雜了些心疼之感。
出岫垂眸搖頭,不知該如何回話。
“出岫,是否我平日太慣著你了,這等驚擾列祖列宗的事,你也做得出來?”太夫人重重將拐杖往地上一戳,立刻便在這四下安靜的祠堂內(nèi),產(chǎn)生一陣空闊的回響,悶撞入心。
出岫渾身都是顫抖著,心中疼痛到無以復(fù)加,她張了張口,仍舊說不出一句話來。那朱唇輕顫,那長睫帶淚,跪在蒲團(tuán)之上的身軀已是搖搖欲墜。
太夫人在祠堂門口緩緩抬目,就著微弱燭光將所有的牌位注視一遍,目光最終落定在出岫懷中,那斷裂的牌位之上。
“辭兒為你受盡苦痛,不惜祭出性命,你卻讓他在死后也不得安息!”太夫人厲聲出口,拄著拐杖腳步沉穩(wěn)往祠堂里走。遲媽媽手持燭臺尾隨其后。
太夫人平日鮮少用這拐杖,唯有精神不濟(jì)還要強(qiáng)撐時,才會輔以此物。而這幾日靜園里發(fā)生的一切自然也瞞不過她的雙眼,更是令她難以安眠。太夫人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中竟然為出岫的感情之路擔(dān)心起來,她也自認(rèn)該適時點(diǎn)撥一番了。
走到出岫面前,太夫人居高臨下俯首看她,仿佛是上蒼在憐憫人世間的疾苦,緩緩嘆道:“誠王被拒了,對沈予你也反復(fù)……我只問你一句,你是否決定余生都守著辭兒?”
這一次,出岫終于能夠開口,深深點(diǎn)頭的同時,亦是哽咽著答話:“是。”
“那這牌位又是如何?你既要守著他,竟連他的牌位都護(hù)不住?”太夫人刻意拔高聲調(diào),質(zhì)問出口。
出岫啞口無言,唯有死死抱住懷中的牌位,重重地磕頭謝罪。
太夫人的眼角亦有些晶瑩淚意,她緩緩長嘆一聲,道:“既然如此,你現(xiàn)下就給沈予修書一封,告訴他你的決定。”
語畢,她再次俯首看向出岫:“長痛不如短痛,你讓他徹底死心罷。”
事實(shí)上,自從沈予前往北宣整編軍隊(duì)之后,迄今已過去七月有余。而這七個月里,他從沒有只字片語寄回來。出岫能理解他的用心,畢竟北宣剛剛歸附,他又身負(fù)重任手握北宣軍權(quán),身邊自然不乏敵對者虎視眈眈,等著在暗中拿捏他的短處。
越是這時候,沈予越是要萬分謹(jǐn)慎,更不能對她表達(dá)什么,否則不僅他自己鉆入敵人的圈套,也會連累云府的名望,以及她身為出岫夫人的名節(jié)。
因此,出岫也只是派人暗中關(guān)注沈予的動向,了解他一切順利,在軍中頗受擁戴,身體也安康無恙,如此足矣。
她知道,沈予必定也是如此,獨(dú)自在北地默默地發(fā)酵思念之情。任天涯海角艱難險(xiǎn)阻,他們彼此之間的一切,已無需只字片語。
而今,太夫人竟要她主動修書給他,告訴他這個無情的事實(shí)!出岫幾乎能想象出來,沈予看到這封書信時會是如何憤怒,如何傷心,如何絕望……
距離他們的三年之約已整整過去兩年,而她卻在此刻反悔了,食言了,她答應(yīng)他的,做不到了。
出岫咬著下唇掙扎良久,試圖延緩一些事情的發(fā)生:“他在北宣不宜分心,能否等他回來之后……”
“等他回來?那你豈不是還要繼續(xù)耽誤他?”太夫人冷冷道:“你早些讓他死心,興許他在北宣遇到更合適的女子,也能盡快開枝散葉了。”
更合適的女子……是呵!是她太自私了,竟沒考慮到這一點(diǎn)。沈予今年已二十有七,沈氏卻依舊后繼無人。出岫這才緩緩點(diǎn)頭:“是我配不上他。”
一聲冷笑傳來,帶著幾許嗤嘲:“你更配不上辭兒……奈何他偏偏喜歡你。”太夫人轉(zhuǎn)身看向遲媽媽,沉聲命道:“去準(zhǔn)備筆墨紙硯,再多點(diǎn)幾盞蠟燭,我這媳婦要當(dāng)著云氏列祖列宗的面,鄭重發(fā)愿以畢生守節(jié)。”
遲媽媽聞言未敢多話,低聲領(lǐng)命而去。片刻之后,她端著筆墨紙硯匆匆而入,身后的竹影與玥菀每人手持兩盞燭臺,緊跟其后。
祠堂里瞬間被燭火照得明亮,更使得那些牌位顯得肅穆威嚴(yán)。遲媽媽將托盤里的筆墨紙硯放到地上,在出岫面前一字排開,而后靜默地離去。
竹影與玥菀也將四盞燭臺安放在祠堂的四處角落。他二人應(yīng)是得了遲媽媽的吩咐,放下燭臺便也退了出去。
祠堂內(nèi)忽又變作婆媳兩人,太夫人端起最近處的一盞燭臺,用憐憫的目光看向出岫,后者則一直跪地不起,似在懺悔贖罪,又似身心俱疲。
“寫罷。”太夫人將拐杖支到一邊,雙手并用將燭臺高高舉起:“我親自為你執(zhí)燈照明,你現(xiàn)下就寫,當(dāng)著辭兒的面寫出來!”
出岫垂眸看著面前的筆墨紙硯,竟是放不下懷中的兩截牌位。猶記得,曾經(jīng)在九年前,也有人送給她一套筆墨紙硯——狼毫湖筆、松煙徽墨、檀香箋紙、紫金端硯,還有那雕刻在精美錦盒外的朵朵芍藥。
而那套她一直珍藏著的文房四寶,便是云辭最初給她的情愛。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經(jīng)歷過遼闊深邃的愛情,還有什么人能及得上呢?與云辭的過往回憶、點(diǎn)點(diǎn)滴滴,已足夠溫暖她的余生,讓她永生永世地追憶下去。
而沈予,她早該放他自由!
想到此處,出岫終于能夠放下懷中的牌位,迅速執(zhí)筆蘸墨——
“威遠(yuǎn)侯見字如唔:”
寫下這七個字后,出岫腦中已是一片空白,淚意再次盈滿她的眼眶,也模糊了眼前的雪白紙張。一滴、兩滴,點(diǎn)點(diǎn)濕意終于浸透紙背,將“威遠(yuǎn)侯”三個字氤氳成一團(tuán)墨跡,而出岫再也難以下筆。
是的,她的手在顫抖,她的心在顫抖,她的淚水肆無忌憚奪眶而出,她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她寫不出來!
“啪嗒”一聲輕響在靜謐的祠堂內(nèi)異常清晰,這一次,卻并非出岫的淚水掉落,而是筆尖的墨汁。漆黑如夜色,沉黯如人心,如此絕情冷酷與殘忍,千言萬語,無語凝噎。
而太夫人,一直沉穩(wěn)地手持燭臺,冷眼旁觀面對這一切。她不再諷刺,也不催促,如同俯瞰世間的神祗,已將出岫這顆心看得透透徹徹。
到底,終還是出岫認(rèn)輸了,她攥緊手中的毫筆,一言一語斷斷續(xù)續(xù),破碎地劃過這夜色:“我寫不出來……我寫不出來……”
“寫不出來?是什么意思?”太夫人凝聲反問,然她已不需要任何答案。
此時此刻,再也沒有誰比出岫內(nèi)心更加煎熬。眼前是斷裂開來的牌位,正正從那一個“云”字一分為二,截成兩段。而她作為云辭的妻,面對他的牌位,竟無法做到對另一個男人絕情棄愛、忘情狠心!
“是我不貞,無顏面對侯爺!”出岫以雙手撐地,肆虐的淚水如同煙嵐城的雨季,壓抑而又令人心碎。
眼前這白衣的纖弱女子,曾以整個身軀撐起云氏,苦苦掙扎在這繁華世間;亦是這白衣的纖弱女子,曾在無數(shù)個夜里獨(dú)自流淚,在白晝里盡職盡責(zé)扮演好云氏的當(dāng)家主母。可今夜,她再也支撐不下去了,跪倒在這祠堂之內(nèi)。
她已不再是南熙第一美人晗初,不是淪落風(fēng)塵的傾城名妓,更不是云氏的當(dāng)家主母……面對摯愛的亡夫,她也只是一個無去無從的可憐人罷了。
太夫人微微嘆了口氣,緩緩俯身將燭臺擱在地上,又執(zhí)起那張寫過字的紙。被淚水和墨跡浸染過后,這張紙已失去了意義——沈予永不會收到。
太夫人輕輕抬手,將紙張放在火舌上舔盡:“既然你寫不出來,證明你對他有情,這樣的媳婦云氏不要。等到三年期限一過,你就走罷。”
當(dāng)最后一縷火星濺起時,祠堂外忽然雷聲大作,風(fēng)聲肆虐,將滿地的紙灰吹散在空中。煙嵐城的五月,夏季的第一場雨,終于在這個支離破碎的夜晚悄悄來臨。
有的人,被迫承認(rèn)自己的心意;
有的人,注定冒雨獨(dú)立中宵,無法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