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為誰風(fēng)雨立中宵(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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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帝王是擔(dān)心新的離信侯繼承人……岑江小心翼翼再問:“那您不打算賜婚了?”
“賜!人選朕都想好了。”天授帝顯然不欲多言,舉步朝摘星樓走去,待走到園子前,岑江便識趣地停下腳步,目送帝王入內(nèi)。
天授帝雙手背負,步伐沉穩(wěn),倒也不像是急迫的樣子。岑江看著他的背影直嘆氣,這些年他旁觀天授帝與鸞夙的愛恨情仇,亦是不勝唏噓,他打心底里希望這位年輕鐵血的帝王能盡快從情殤里走出來。
難道非要赴湯蹈火,才是真真正正的喜歡?岑江私以為,帝位清冷孤高,其實并不需要轟轟烈烈,而該是一份平平淡淡。他在心中暗自祈禱,祈禱摘星樓里那位淡心姑娘,切莫成為第二個鸞夙亦或子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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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樓下。
值守的侍衛(wèi)見天授帝前來,立刻跪地行禮:“見過圣上。”
天授帝頷首“嗯”了一聲,問道:“昨夜?fàn)C傷的女子住在幾樓?”
“回圣上,在二樓。”
當(dāng)初修建摘星樓時,主要目的是為了觀景,整整十層都是四面環(huán)繞的露天廊臺,旋梯往上的每一層,僅僅只有三間屋子,一間是室內(nèi)觀景點,另有兩間可供休息使用。每層的格局都是如此。
因此,天授帝也沒再詢問淡心住在哪一間,便兀自入內(nèi)上了二樓。他腳步雖輕,但經(jīng)不住木質(zhì)旋梯的中空聲音,依然發(fā)出了輕微的“咚咚”聲,不疾不徐,煞有節(jié)奏,可辨步伐矯健有力。
天授帝先去了二樓東頭的那間臥房,推門而入,但見其內(nèi)擺設(shè)纖塵不染,但空無一人;他徐徐關(guān)上屋門,再朝二樓西頭走去,剛走過通廊,便瞧見這間臥房門外守著一個婢女。
婢女見到來人,被漸行漸近的那張魅惑容顏所懾,還以為是打哪兒來的仙人神祗。天授帝見她半晌沒有回過神來,也未出言怪罪,徑直站到門外,問道:“屋子里還有誰?”
婢女有些難以置信眼前這人的身份,待低頭瞧見他衣袍上盤旋著的繡金蟠龍,才想起天授帝昨日駕臨了誠王府,嚇得立刻跪地行禮:“奴婢……見過圣上。”
天授帝垂目瞥了這婢女一眼,見她正瑟瑟發(fā)抖,不禁反問:“朕很可怕?”他有些好奇,不知淡心見了他會是何等反應(yīng)。
但見那婢女慌忙穩(wěn)下心神,回道:“沒……沒有。奴婢初次得見天顏,有些……”
她話還沒說完,天授帝已不耐煩地打斷,重復(fù)問道:“屋里還有誰?”
婢女這才回神,道:“沒了,淡心姑娘不讓人在旁邊伺候。”
“她還躺著?”天授帝再問。
“是……趴著,淡心姑娘傷在背部。”
聞言,天授帝沉吟須臾,命道:“你進去扶著她,別讓她從榻上掉下來。”
婢女不明所以,但也不敢多問,連忙輕叩一聲門扉,繼而推門進去,輕輕繞過屏風(fēng)轉(zhuǎn)入臥榻之旁。
天授帝跟在婢女身后入內(nèi),也不關(guān)門,只隔著屏風(fēng)站定,不語不動。
那婢女不敢多話,只兀自站在淡心身旁,低聲喚她:“姑娘醒醒。”
此刻淡心已迷迷糊糊快要睡著,聽到有人說話,也沒睜眼,只恍恍惚惚地開口詢問:“誰啊?這么吵。”
婢女正打算回答,豈料屏風(fēng)外的帝王已搶了先,凝聲回道:“是朕。”
“朕?”淡心口中嘟囔一句,立刻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嚇得睡意全無。她慌忙用手撐在榻上想要起身,哪知起得太猛太急,一頭撞在床頭上,“咚”的一聲動靜很大。
婢女見狀,這才明白過來為何天授帝要讓自己進來。照這情形來看,淡心的確是要從榻上掉下來了,于是她連忙伸手扶住淡心:“姑娘當(dāng)心,別碰著傷口。”
屏風(fēng)外再度響起天授帝的聲音:“你身上有傷,不必下床行禮,趴著罷。”
“趴”字一出,再想到自己的姿勢極為不雅,淡心雙頰“蹭”地一下變得通紅,也不知是害怕還是羞赧。她一只手撐在榻上,另一只手撫摸被撞過的額頭,邊揉邊問:“您真的是圣上?”
天授帝挑眉:“怎么?要朕走到屏風(fēng)里頭讓你親眼鑒定?”
“不,不必!”淡心嚇得說話都成了結(jié)巴,背上的傷口又疼又癢,忙道:“這屋里晦氣,您快出去罷。”
“你在趕朕走?”天授帝幽冷的聲音仿佛含有一絲不悅,他明明聲音低沉,但穿透力卻極為強勁,透過屏風(fēng)直擊淡心耳中。
“不,不是!”淡心連忙再解釋道:“奴婢命賤,勞您圣駕前來,實在是惶恐至極……奴婢怕折壽啊!”
“折壽?”天授帝越發(fā)覺得淡心有趣,剛才因子涵而勃發(fā)的怒意也漸漸消散。他抿唇掠過一絲無聲的笑,再道:“你若趴好了,便讓她下去,朕有話單獨問你。”
婢女在淡心榻前聽著,反應(yīng)過來自己是個多余的人,忙朝著屏風(fēng)外頭道:“奴婢這就告退。”
淡心自然不想讓她走,立刻伸手挽留她,面上盡是渴求的表情,以期能讓這婢女留下相陪。
可圣上有命,誰敢不從?那婢女對淡心報以一副為難的表情,悄悄指了指屏風(fēng)外的帝王,然后低頭恭順地退了出去,從外將門關(guān)上。
淡心懊惱地用雙手捶床,想了想,又怕天授帝是來尋她晦氣,于是試探地問道:“圣上您……怎么來了?”
“朕不能來探望你?”天授帝回得隨意。
可淡心卻嚇了一大跳。探望自己?此刻自己上半身只掛了一件肚兜,整個背脊都光裸在外,還是趴在床上養(yǎng)傷,這……實在見不得人。
更何況自己昨夜剛剛頂撞過天授帝,只怕今日帝王探望是假,問罪才是真!如此一分析,淡心更覺驚慌失措,磕磕巴巴地道:“您……別進來……您還是回去罷。”
天授帝聽出她話中的懼怕,不禁戲謔道:“昨夜明明膽子大得很,這會兒怎么轉(zhuǎn)性了?”
淡心沒敢接話,也不知該如何接話。難道要說自己昨夜是頭腦發(fā)熱了嗎?
天授帝見屏風(fēng)里一陣沉默,知她心意,于是再道:“昨夜是朕間接害你燙傷,兩相抵消,其它事不予追究了。”
間接?明明是“直接”好嗎?那綠衣姑娘端盤子端得好好的,皇帝忽然拽人家一把,任誰都要手滑把藥盅潑出去。淡心如是腹誹,同時卻也松了一口氣,連忙回話道:“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保護主子是奴婢的本分。您寬宏大量,不與奴婢一般計較,奴婢感激涕零。”
她說得很是自然,仿佛為出岫送命也無怨無悔,天授帝聽了這話心底卻浮動起一絲漣漪,昨夜淡心護主的情景好像也隱隱有了一些印象。只是當(dāng)時他的注意力全部都在子涵身上,并未看到整個過程。
想到此處,天授帝又是一陣沉吟,再問:“你傷勢如何?”
“沒事,沒事。”淡心頗為不自在地訕笑:“大夫說不嚴重,不會送命。”
“會留疤?”天授帝又問。
“留就留唄!至多沒人要。”淡心對留疤一事渾不在意,至少沒有出岫那么在意。
沒人要?天授帝覺得這女子實在好笑:“背上有疤就沒人要了?朕身上也有許多傷疤,刀傷劍傷都有。”
“男子和女子怎能一樣?況且您是皇帝。”淡心低聲嘟囔一句:“皇帝就算又老又丑,也能娶一堆妃子。”最后這句話,她刻意放低聲音,說得也含糊不清,便是不想讓天授帝聽見。
豈料帝王的耳力非比尋常,不僅聽見了,且還聽得清清楚楚:“朕又老又丑?”
淡心聞言又是一個激靈,“蹭”得爬起來看向屏風(fēng)外頭:“不!不!奴婢不是這個意思……您豐神俊朗風(fēng)華正盛、文韜武略絕世無雙、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她一口氣說了一大串兒成語,一句比一句虛偽逢迎。可天授帝竟沒覺出半分諂媚的意思,至少不像方才聽見子涵說話時那樣生厭,反而認為這婢女伶牙俐齒極為逗笑。
驀地,他又想起了鸞夙,那個同樣尖酸刻薄、牙尖嘴利的女子。意料之中的傷痛再度錐心襲來,使得鐵血的天授帝緩緩長嘆:“也不知你和鸞夙若是吵起來,誰輸誰贏。”
他語氣黯然極為明顯,淡心也聽了出來。再想起從前出岫說過天授帝的情殤之事,她不禁心生同情。誰沒單戀過?她也曾單戀竹影未果,更知道這滋味不大好受。何況,顯然天授帝愛鸞夙愛得更深,情殤也遠勝于當(dāng)時的自己。
淡心忽然對天授帝生出一股同病相憐之感,不禁側(cè)首朝屏風(fēng)外看去。明明滅滅的屋內(nèi),隱隱約約一個黯淡孤獨的影子,隔著屏風(fēng)似在演繹一段皮影戲,只不過是獨角皮影戲罷了。
淡心覺得有些奇怪,自己明明沒有見證過天授帝的愛斷情傷,此刻為何會覺得如此感懷?那股沒來由的傷感又是為了誰?
望著屏風(fēng)上映出的那個挺拔孤獨的身影,淡心陷入了恍惚之中,仿佛她也沉淪在了這段皮影戲里,成了一個入戲的觀眾,忍不住想要潸然淚下。
眼眶干澀,又有些刺痛,就連背上也是癢極。淡心極力想要撇開這股毫無因由的悲傷,一時便有些煩躁起來。她想伸手去撓背上的傷口,奈何夠不著,急得再次暗自捶床。
這一次的響聲倒也不大,可天授帝還是又聽到了。他見淡心良久沒有回話,也意識到淡心不認識鸞夙,兩人更是無從比較——鸞夙無人可比。
想起鸞夙,天授帝忽然覺得自己不該來,也不知自己要為何前來。他頓生去意,便沉聲再對淡心道:“你好生將養(yǎng),誠王會替你安排妥當(dāng)。”
淡心睜大眼睛感到詫異,暗自佩服天授帝轉(zhuǎn)移話題的速度之快。然她巴不得天授帝趕快離開,忙道:“嗯嗯,您放心,奴婢自己的身子,自己省得分寸。”
其實淡心自己沒有發(fā)現(xiàn),此刻她已能應(yīng)付自如地與天授帝對話,并不像方才那樣驚慌失措。
自然,天授帝是發(fā)現(xiàn)了。聽她這么迫不及待地趕自己出去,與子涵的邀寵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也對淡心另眼相看幾分:“那你歇著罷。”說著已轉(zhuǎn)身欲朝門外走。
“圣上留步!”淡心忽然又想起來一件事,憋在心里總是不爽利,便索性借此機會一股腦兒說出來。
“怎么?”天授帝停下腳步轉(zhuǎn)身,雖知道什么也瞧不見,但他還是看向那扇屏風(fēng):“你還有事?”
淡心支吾了片刻,狠下心道:“昨晚您在摘星樓上,一徑撮合我家夫人和誠王殿下。奴婢是想說,您不必白費功夫,他兩沒戲!”
聽聞此言,天授帝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方才的陰霾心情一掃而光:“你怎知道沒戲?”
淡心原本想將沈予推出來,話到嘴邊突然想起昨夜天授帝見死不救,又怕說出來會害了沈予,于是改口道:“因為我家夫人矢志守寡,您連牌坊都賜下了,可不能再亂點鴛鴦譜。”
“這怎是亂點鴛鴦譜?出岫夫人孀居經(jīng)年,改嫁也沒什么,何況誠王對她癡心一片。”天授帝反過來勸說淡心:“你該勸勸你家夫人,別固執(zhí)毀了自己下半生。”
“這不是固執(zhí)!是忠貞不渝!”淡心糾正道。
經(jīng)過昨夜,天授帝也見識了她摳字眼的能耐,不欲與她再爭辯,遂故作沉聲道:“這不是你一個下人該置喙的事。”
淡心只得住口,又暗自握緊拳頭開始捶床,想要反駁又怕帝王怪罪,那滋味真是忍得難受,就連背上的傷口也沒這么難受!
天授帝見她終于安生了,才舉步再次往外走,已走到門口,似又想起來什么,轉(zhuǎn)而再次戲謔她:“以后別再捶床了,動靜太大,瞞不了朕。”
語畢,他又聽到“咚”的一聲響,分明是淡心再度撞到了床頭之上。但這一次,她顯然學(xué)乖了,連一句呻吟都沒發(fā)出來,屏風(fēng)之后變得寂靜無聲。
明明只是昨夜見過淡心一次,可天授帝幾乎能想象得到,她這會兒該是怎樣的懊喪克制。想著想著,竟也再次浮起笑意,打開房門離開。
不知何時,外頭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天授帝拒絕侍衛(wèi)送來的傘,邁步走入雨中,瀟瀟而去。
纏綿思盡抽殘繭,為誰風(fēng)雨立中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