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身在局中人自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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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一日,你會看清我是誰。”這是怎樣一種深沉而又卑微的情感?竟能令從前驕傲的沈小侯爺妥協(xié)至此?
出岫聽得直想再次落淚,不禁抬手捂住櫻唇,哽咽著道:“可我已經(jīng)清醒了,你不是他,永遠(yuǎn)不是。”
她不想再耽誤沈予了,他今年已經(jīng)二十有五,別的男子在這個年紀(jì)上早已娶妻生子、妻妾成群,做了幾個孩子的父親;而沈予卻要背負(fù)一段有名無實的婚姻,無望地等待著,辜負(fù)著旁人,也辜負(fù)著他自己,癡癡地繼續(xù)蹉跎歲月……
沈予自然不知道出岫心中所想,可他也不欲再進(jìn)行這個話題,唯恐說到最后彼此又是不歡而散。倘若他是抱著吵架的目的而來,方才他便會徑直開口詢問聶沛瀟的事,至少要弄清楚他們是不是共乘一騎。
但為了這短暫而又珍貴的重聚,他按捺住了,刻意忽略那些令他不安的人和事。他想把握住這機會,與出岫敞開心扉增進(jìn)感情,給彼此留下更美好的印象。
出岫自顧自克制地哽咽著,渾身又再次顫抖起來,沈予見狀心中是說不出的酸楚,再看她左袖上的血跡也越來越重,更覺擔(dān)心,遂就勢轉(zhuǎn)移話題道:“你傷勢要緊,我去找藥箱。”
出岫連忙阻止:“不必,你回去罷,我讓丫鬟來給我上藥。”
沈予見她再次拒絕自己,甚至連上藥都不肯了,心里已是有些惱怒,惱怒出岫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你要讓下人看到你這個樣子?云氏堂堂當(dāng)家主母流淚不止?”
果然,出岫聞言猶豫了,抿唇不再多言。
沈予也想借機給她一個緩和心情的空間,于是便徑自出門去找云逢拿藥箱。他以最快的速度去而復(fù)返,生怕耽擱了出岫的傷勢。豈料當(dāng)他再返回知言軒時,小客廳里已沒了那個白衣女子的身影……
望著空空如也的小客廳,沈予說不出的失落與失望。他想了想,提著藥箱在知言軒里快速轉(zhuǎn)了一圈,仍舊遍尋不到出岫的影子,于是他便轉(zhuǎn)身往清新齋的方向而去。
暮春的午后已有些燥熱,陽光似金,純凈而透明,熠熠鋪瀉于長空。沈予一路走得急,待到了清心齋門外,他額上已是滲出薄汗。大步跨入垂花拱門,望著這一草一木、一屋一瓦,沈予不勝唏噓。
這是好友云辭生前出沒最多的地方,他每日里總有一多半時間耗在這座清心齋,研讀詩書、編纂書籍、處理庶務(wù)……
許久未踏足此地,可沈予覺得,這里好像從未改變過,處處都充滿了云辭獨有的氣息,仿佛那個恍如謫仙的白衣男子從未離去。
再想起云辭離世前的殷殷囑托,沈予更覺慚愧內(nèi)疚。一晃五年過去了,自己不僅沒能帶走晗初,好生照顧她,甚至還要眼睜睜看著她在世間掙扎,擔(dān)負(fù)起云氏的重?fù)?dān)。更甚者,還受到她的屢次相幫。
沈予自問這幾年在仕途上、在沙場上也算見慣生死無常,與敵對陣時都是流血不流淚的堂堂威遠(yuǎn)將軍,此刻卻禁不住眼眶一熱。倏然間,冥冥之中好似有個聲音在提醒著他——不要傷感、不要自責(zé),珍惜當(dāng)下、把握未來。
提著藥箱的手狠狠緊握,沈予立刻靈臺清明,想起出岫身上還有傷,連忙邁步往書房而去。剛轉(zhuǎn)過小回廊,他便瞧見出岫怔怔地靠在書房門前的搖椅上,手中正握著一本書稿,朱唇緊抿似有所想。
碧空如洗,白衣勝雪,春風(fēng)吹得她衣襟輕拂,發(fā)絲飄揚,便顯得她衣袖上猩紅的血跡異常刺目。沈予一直看著她,而她卻一直盯著那書稿,幾乎要失了神。而那定格在她面上的表情,是羞愧,更像懺悔……
沈予慶幸自己猜得沒錯,出岫果然是在這兒,可她哪里是在處理庶務(wù)?分明是在緬懷云辭。沈予不禁心底一沉,也說不出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便輕咳一聲,假裝什么都沒瞧見,蹙眉問道:“你怎么不聲不響跑到了清心齋?臂傷也不處理,不要命了嗎?”
出岫見沈予尋過來,更有些無措,連忙從搖椅上起身。此刻她面上已無淚痕,情緒好似也平復(fù)了許多,只是那神色又瞬間變得閃躲,兩頰刷白得毫無血色:“我……沒事。”
“還說沒事?你照鏡子了嗎?臉色白得不像個活人,顯然是失血所致。”沈予見她衣袖上的血跡比方才氤氳得更多,連忙從藥箱里取出傷藥,再道:“你靠近些,我給你重新上藥。”
出岫仿佛還對方才的事心有余悸,生怕自己距離沈予近了又會遭到輕薄。于是她站在原地死死不動,手中還攥著那份書稿,一徑搖頭:“你放著就行了,我讓淡心來替我上藥。”
沈予目光緩緩下視,最終落在出岫手中的書稿之上。只看了一眼封皮,他便知道這是云辭的親筆手稿,進(jìn)而也明白了出岫為何攥著不放。
幾乎是再次帶著惱意,沈予蹙眉看她:“你在別扭什么?我也不是沒給你上過藥。”說著他已往前走了一大步,一把將她拽入懷中,攬著她的腰身幾近威脅:“你若再掙扎一下,別怪我輕薄。”
出岫見沈予的表情嚴(yán)肅認(rèn)真,生怕他說到做到,于是遲疑片刻終還是妥協(xié)了,低若蚊蠅地回道:“我不躲了,你先放開我行嗎?這畢竟是在外頭,會讓下人看見……”
“那就進(jìn)屋!”沈予刻意捉住她話中的歧義,認(rèn)真地再道:“進(jìn)屋不就行了,誰還敢探頭進(jìn)來看?”
出岫秀眉蹙起,臉色一白:“不必進(jìn)屋,你先放手。”
沈予這才松開環(huán)在她腰間的手,改為握住她的左臂,撩起衣袖去看。只見盈白的玉臂之上,原本的繃帶已被鮮血所染透,一片一片殷紅駭人。沈予曾在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什么樣的傷勢沒見過?若是自己受了這點皮肉小傷,怕是放都不會放在眼里,可因為受傷的人是出岫,他便覺得這傷勢很嚴(yán)重,也很……讓他心疼。
小心翼翼地解開繃帶,小心翼翼地上了藥,再小心翼翼地重新包扎……直至一切工序完畢,他才想起自己手背上也被蹭傷了不少地方,于是草草處理了一番。
出岫原本想要關(guān)切幾句,但終究還是克制住了自己,只道:“你回去罷,我聽誠王殿下說,你們兩日后要啟程去京州復(fù)命……這幾日你該好生休息。”
又變得生疏起來了!沈予不想再給她逃避的機會:“晗初,你是耍弄我玩兒嗎?兩年多前你勸我振作,我也抱過你也親過你,還親手為你綰過發(fā),你都忘了?”
聽聞此言,出岫臉色霎時變得更加慘白,這次連櫻唇也沒了一絲血色。她立刻將視線看向別處,低聲回應(yīng):“你也說了我是在勸你振作……那只是安慰你的一種手段罷了。”
也許是因為在清心齋里,也許是因為想起云辭的生前囑托,沈予忽然沒了傷情,心中重新盈滿了勇氣。再一次,他的視線落在云辭的書稿之上,這本書稿迄今為止還死死攥在出岫手中。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犀利質(zhì)問:“那方才呢?你連我的前襟都哭濕了,又作何解釋?還有你吃子涵的醋,又怎么說?”
出岫只一味垂眸看著手中的書稿,其上那瘦金體的字跡如此熟悉,宛如出自她本人之手。一撇一捺藏著鋒刃,仿佛是在勾著她的心,生生撕裂開了一道口子,終生難以愈合。
“你走罷。”出岫唯有如此說道:“我們以后……不要再私下見面了。”
“為何?”沈予立刻反問:“你又要逃避?又要放棄我?”
“我從沒選擇過你,又何來放棄一說?”出岫唇畔勾起一絲嗤笑,也不知是在嗤嘲自己,還是在嗤嘲沈予。
一聲哂笑傳來,沈予的話語卻很是堅定,字字擊入出岫耳中:“若是從前你這么說,難保我就信了,還會傷心一番;可今日你這么說,我絕不會相信……你捫心自問,這番話你能說服自己嗎?若是連你自己都說服不了,我還怎么信服?”
聞言,出岫死死咬住下唇,良久才道:“信不信由你,我只是來找一本書,現(xiàn)在我要走了。姑爺你是走是留,隨意罷。”
“又是‘姑爺’!”沈予一把從出岫手中奪走書稿,冷冷質(zhì)問:“方才你說要來‘處理庶務(wù)’,如今又變成‘找一本書’?晗初,你的借口越來越拙劣了!你若當(dāng)真想讓挽之安息,就該按照他的遺愿跟我在一起!再這么下去,我的耐性若是消磨沒了,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么來。”
“你能做出什么來?你想做什么?”出岫睜大雙眸凝聲警告:“你若敢對我用強……我必定恨你一生!”
言罷她望著自己空蕩蕩的雙手,這才反應(yīng)過來云辭的書稿被奪走了。她立刻朝沈予伸手想要搶回來:“你還給我!那是侯爺?shù)臇|西!”
沈予將手高高舉起,不讓出岫夠到那本書稿,非逼著她回答自己的問題:“所以你當(dāng)真要為了挽之,拒絕所有人?一輩子守著那座貞節(jié)牌坊?”
出岫仰頭盯著那本手稿,檐廊下徐徐射入的陽光刺得她眼睛酸澀不堪。她闔上雙眸稍稍緩解淚意,才重新昂首倔強回道:“是!我會一輩子守著云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