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此恨無關(guān)風(fēng)與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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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默的氣氛中,衣帛撕裂之聲顯得異常尖銳刺耳,仿佛是在平滑的肌膚上刺下一道血痕。出岫垂眸看去,自己袖口的縫合處已被生生扯開了線。她霎時娥眉緊蹙沉下面色,尚未開口喝斥,已有人先她一步,伸手捏住了赫連齊的右腕。
“景越!”聶沛瀟面色不善,俊目斜睨赫連齊,一臉陰沉是勃怒的前兆。
赫連齊怔愣一瞬,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連忙松開出岫的衣袖,極力克制聲音的顫抖:“在下失禮,還請……夫人莫怪。”
此時,茶館之外候著幾撥人馬。有聶沛瀟所帶來的手下,有赫連齊的隨從,當(dāng)然,還有云府跟從出岫前去京州的下人。方才因?yàn)橐c屈方、玥菀敘舊,出岫便將下人都打發(fā)了出去,只留下竹影、竹揚(yáng)在旁侍奉。可如今被赫連齊無禮冒犯,幾路人馬都瞧見了這一幕,出岫愛惜名聲,面子上自然過不去。
忽然,幾撥人馬里響起一聲清脆的“哎喲”,只見淡心急匆匆跑來,不動聲色將出岫的右手從聶沛瀟的鉗制中帶出來,假裝低頭檢查繡工,口中還念念有詞道:“夫人的衣裳開線了!改明兒您得訓(xùn)斥云錦莊的當(dāng)家人,這等繡工還敢送過來讓您穿!”
出岫冷凝臉色沒有回話,淡心忙又對竹揚(yáng)使了個眼色:“竹揚(yáng)姐姐,咱們將針線盒放在哪輛馬車?yán)锪耍俊?br/>
竹揚(yáng)立刻會意,回道:“就在夫人所坐的馬車?yán)铩!彼肓讼耄指胶鸵痪洌骸斑@衣裳其實(shí)不用縫了,夫人必定不會再穿。”一句話,雙關(guān)意,竹揚(yáng)還特意看了赫連齊一眼。
赫連齊一直盯著出岫看,仿佛是在等著她一句回話,可偏生,出岫只是垂眸不語,任由淡心在耳邊說道:“夫人,咱們別再耽擱了,三爺捎了口信來,說是明晚要給您接風(fēng)呢!”
出岫這才輕抬左手,緩緩撫過衣袖的裂縫處,繼而抬眸對淡心道:“吩咐下去,繼續(xù)趕路罷。再騰出一輛馬車來給屈神醫(yī)。”
淡心立刻領(lǐng)命,請了屈方和玥菀先行上車。出岫又對聶沛瀟頷首致意,一行人便各自上了馬車,重新轆轆啟程。
眼看云府的數(shù)輛馬車已漸行漸遠(yuǎn),聶沛瀟才回過神來,看向失魂落魄的赫連齊:“景越,你與出岫夫人認(rèn)識?”他問得小心翼翼。
赫連齊魂不守舍好一陣子,才緩緩回神,對聶沛瀟道:“不認(rèn)識……出岫夫人肖似一位故人,方才我一時沖動認(rèn)錯了。”
聶沛瀟又哪里會相信?方才他看兩人的神情,分明是彼此認(rèn)識的。尤其出岫夫人向來溫婉有禮,若是初次相見必定會與赫連齊客套幾句。
聶沛瀟情知問不出什么來,而且這事也與自己無關(guān),于是便與赫連齊匆匆告別,又裝樣子在小鎮(zhèn)上溜達(dá)了一上午,才策馬返回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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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晚,云府一眾勉強(qiáng)趕在城門關(guān)閉之前入了城。云羨根本不知道出岫到來的具體時間,便也沒有設(shè)什么“接風(fēng)宴”,這一切不過是淡心的說辭而已。
出岫進(jìn)入京州城,尚且來不及安置歇息,第一件事便是直奔追虹苑——如今沈予和云想容的住處。
出岫吩咐無關(guān)之人全部回避,只帶著竹影、淡心、竹揚(yáng)和屈方父女二人入苑。追虹苑里沒有任何仆婢的影子,株雪、流光也不見人,唯有云想容在苑門前迎接。
夕陽西下,落日熔金,時隔四年之久重新回來,出岫不禁感慨萬千。這里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格局都與四年前無異,唯有檐廊上的浮灰以及園子里的凋零,訴說著宿命的無奈,和世事的蒼茫。
猶記得初入追虹苑時,她小小青樓女子是何等的驚嘆!而如今故地重游,她又是何等的唏噓……
“想容見過嫂嫂。”云想容一臉憔悴之色,禮數(shù)周全地拜見出岫,又見屈方在旁,微微一怔,繼而笑道:“神醫(yī)也來了,正好勸勸小侯爺罷。”
“如今哪里還有什么‘小侯爺’?你身為他的妻子,言語之中更應(yīng)該注意,不要再給他惹來麻煩。”出岫薄斥云想容一句,在外人面前也算不留情面。不是她小題大做,也不是她矯枉過正,蓋因事實(shí)太過慘痛。
沈予搬離文昌侯府的第二日,他的大哥沈贊被削去爵位,闔府妻小全部下獄。半個月后,因福王造反的連坐之罪,文昌侯府被滿門抄斬。沈予之所以能留下性命,世人都說是云氏從中周旋,力保自家姑爺。
出岫沒有去過文昌侯府,但也能想象出那座府邸該是何等凄涼景況。慕王也算仁至義盡,至少將沈予名下的這座私邸保留下來,給了他和云想容一個棲身之所。
單看追虹苑四周人煙稀落,已知沈予之凄涼。
出岫越想越覺得難受,四處看不見沈予的蹤影,不禁向云想容問道:“他人呢?”
云想容憔悴之中又添黯然:“小侯……夫君他如今日日買醉,從沒見過清醒的時候……如今在西苑里躺著。”
日日買醉?出岫心思一沉,連忙加快腳步往西苑里走,屈方等人跟在她身后。西苑里草木依舊,與她離開時沒有太大分別,出岫憑著記憶走到主院,人還沒進(jìn)屋,已被一股子濃烈嗆人的酒氣給熏了出來。
她以袖掩面后退兩步,轉(zhuǎn)身對屈方道:“神醫(yī),麻煩您進(jìn)去看看他。若是他醉得不省人事,只管想法子讓他醒過來。”如此冒冒然進(jìn)去,她也怕看到沈予衣衫不整的失態(tài)模樣,再讓彼此多添尷尬。
屈方早就料到沈予會是這種情形,便低頭對義女玥菀吩咐了幾句,玥菀從隨身攜帶的藥箱里取出兩只瓷瓶遞過去。他接過之后專程拔塞聞了聞,確認(rèn)無誤才徑直往屋子里去。
出岫等一干人都在門外等著,她見云想容咬唇不語,心中更為不滿起來,便看了看淡心等人,道:“你們先下去,我與大小姐有話要說。”
淡心、竹影、竹揚(yáng)、玥菀很是識趣,全部退到院子外頭候命。出岫這才對云想容斥道:“你既然嫁給他,便該盡到妻子的責(zé)任。他買醉,他傷心,你難道放任著不管?”
云想容低頭,蒼白著臉色道:“我哪里能管得著?根本說不上話……成親到如今,我和他甚至都沒有圓房……”
還沒有圓房?出岫心中一驚,不知怎得更為煩躁,再對云想容斥道:“沒有圓房,你就不是他的妻子了?照你說來,侯爺過世快三年了,我連夫君都沒有,又為何要苦苦支撐云氏家業(yè)?”
聽聞此言,云想容這才露出一絲羞愧之意,又有些不服氣地道:“我不知道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他連正眼都不看我……就算他不喜歡我,我好歹也算他的救命恩人……”
云想容說著已是一番哽咽:“都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原本以為也能如此……陪他經(jīng)歷抄家下獄,我從沒說過一句怨言……可他又是怎么對我的?嫂嫂,我不服!”
出岫聞言只得別過頭去,沉默不語。要讓她如何回話?她是最沒資格勸慰云想容的人。
云想容見狀沉吟一瞬,索性一股腦兒說出來:“其實(shí)嫂嫂不該來這一趟……他心里難受,他要喝酒,我都能陪著,我也能理解,至少他不會再想你……可如今你來了,我的努力都白費(fèi)了!”
出岫早就知道云想容必定發(fā)現(xiàn)了什么,只是她沒有想到,云想容竟能撕破臉皮說出來。而她也無從辯解。的確是自己理虧在先,按理說沈予只是她的舊主和恩人,如今還是她的妹婿,她來探望雖說是一番好意,可……
一個寡婦記掛著妹婿,的確惹人閑話。有一瞬間的沖動,出岫幾乎要轉(zhuǎn)身離開,可再想沈予如今這個樣子……
曾幾何時,云辭剛?cè)ナ罆r,自己是多難受,險些就要殉情而去。當(dāng)時沈予的關(guān)切勸慰歷歷在目,他的支持與付出,曾是她活下去的動力之一。從某種程度上看,若沒有沈予,也沒有如今的出岫夫人。
世事如棋、宿命無常,現(xiàn)在換做他家破人亡,她又如何能不聞不問、坐視不理?單單救下他的人,若不能救了他的心,又有什么用!
想到此處,出岫也是一陣哽咽,垂眸克制了半晌,才凝著嗓子對云想容回道:“只這一次,讓我勸醒他,從今往后再不相見。”
不相見,不代表不關(guān)心。她可以在暗中默默支持他,幫助他重新振作起來。
云想容張了張口,正待再說些什么,只見屈方已從屋子里出來,搖頭嘆了口氣:“他本該清醒了,但還醉著。只怕他是……自己不愿意醒過來。”
自己不愿意醒過來?失去至親的痛楚出岫也曾體會過,那種不愿面對事實(shí)的心情,她怎會不理解?遂二話不說抬步上了臺階,轉(zhuǎn)身又對屈方道:“無論屋子里發(fā)生什么,你們都別進(jìn)來。”
言罷,抿唇進(jìn)了屋子。
天色已晚,燭火搖曳。屋子里的酒氣比方才淡了些許,出岫先將窗戶全部打開通氣,才繞過屏風(fēng),去看床榻上半躺著的男子。自從沈予逃出煙嵐城迄今,已經(jīng)整整十七個月了。十七個月未見,出岫幾乎認(rèn)不出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