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春去03
    這個地下的戰(zhàn)備中心, 戰(zhàn)備一組人員就稱呼它為“老七處”。
    林水程全天都呆在這里, 每兩小時換一次警衛(wèi)員監(jiān)視他, 一日三餐都是外面送進來。地下潮濕幽暗, 白熾燈從早到晚開著，完全分不清晝夜。
    偶爾戰(zhàn)備組會開例會，林水程旁聽，更多的時間里, 他不被允許出去走動, 只能呆在這個幽閉的房間內(nèi)。
    這里的人大部分都是航天局的人，對他的態(tài)度很微妙——不像九處人員那樣對他很重視, 卻也不是可有可無的那種態(tài)度。
    私下里有人開玩笑給他起外號, 戲謔地跟著叫他“神”, 林水程偶爾聽見了，也沒什么反應(yīng)。
    進來第五天的時候，林水程一個人的工作間里多出了一個老熟人。
    金·李拖著他的行李箱大大咧咧地搬了進來，還帶著兩個助手。
    他看見林水程之后，直接吹了聲口哨表示問好：“有緣呀我的二東家，看來我們又要共事一段時間了。”
    林水程抬起眼看他。
    金·李已經(jīng)團團轉(zhuǎn)起來，瞪大他湛藍的眼睛，抱怨著這里邊的生活設(shè)施：“這是什么東西？折疊彈簧上面弄個乳膠墊就敢叫它床？嘖……晚飯能點菜嗎？我要吃炸雞。”
    帶他進來的戰(zhàn)備組員面無表情：“現(xiàn)在是戰(zhàn)時，這里是前線, 沒有那么多讓您挑剔的余地，希望您能明白。”
    “食物是我的驅(qū)動力，我的大腦和身體是戰(zhàn)爭的關(guān)鍵武器。”金·李把行李往行軍床上一堆, 又伸手指了指林水程，“他的也是，你們就是這樣對待神的鑰匙的？他可是用三天時間逼我做了兩百套方案的男人！”
    戰(zhàn)備組員：“……”
    警衛(wèi)員在旁邊掏出筆記錄了一下，隨后說：“我們會向上級匯報這個情況。”
    晚飯時，外邊送來了大份炸雞，堆成了小山，除此以外，還有精致了很多的餐盒套裝以及切好的水果。
    金李招呼林水程跟他一起吃：“來吧哥們兒，你這幾天又在吃喂小鳥的食物嗎？”
    林水程安靜地說：“不是鳥食。不過，謝謝你。”
    “不用謝，你的大腦和身體一樣需要上保險，我是為聯(lián)盟做貢獻。”金·李戴上手套撕炸雞，香噴噴的滾燙肉汁順著金黃酥脆的外殼滴落，順手給林水程也分了一塊。
    林水程問道：“您為什么過來了？”
    金·李聳了聳肩：“為了b4。他們抓我進來，要我繼續(xù)進行b4。”
    林水程皺了皺眉，重復了一遍：“b4？”
    “對，他們要求我照常推進b4計劃。”金·李壓低聲音告訴他，“我都觀察清楚了，這個戰(zhàn)備一組多數(shù)都是航天局的人，也就是那個女將軍的手下。她的八卦我也聽了不少，應(yīng)該是聯(lián)盟內(nèi)作風比較強硬獨斷的那一類，我聽他們開了幾次會——你去聽了沒？”
    林水程搖了搖頭，安靜地說：“他們不讓我聽。”
    “不讓你聽就對了，他們其實沒有那么重視你，也知道你是小傅總的人。那個女將軍之所以答應(yīng)用你去換我的老東家，我想你是用了點手段的吧？”金·李帶著他那種見慣世事的、驚人的敏銳性看了他一眼，隨后補充道，“不過這都不重要。戰(zhàn)備一組到現(xiàn)在依然認為，破案的關(guān)鍵在楚時寒的案件上，那個女將軍到了這個時候，想要整治的其實還是學術(shù)界。這個邏輯也很簡單，既然random是高科技組織，那么學術(shù)界頂層一定不怎么清白。而當初楚時寒在遇害之前，是主動聯(lián)系過她，說想要就學術(shù)界的一些問題談一談的——哥們，拋開你是最大嫌疑人這個話題不論，她懷疑楚時寒和b4動了一部分人的蛋糕。”
    林水程很平靜，他想了想。
    當初星大名畫報告之后，禾木雅找他談的那一次，實際上已經(jīng)隱隱透出了這些意思，她直截了當?shù)馗嬖V他：“我想要你做一把漂亮的鋒刃，割開那些腐爛的果實。”話語矛頭直指如今的學術(shù)界。
    在那之后，她下令實行的各種有關(guān)學術(shù)界的政策，更能看出這一點。
    金·李繼續(xù)吃著炸雞：“她這個思路倒也不是不正確，只是在關(guān)于你的問題上，他們大概覺得過于玄學了……你別這么看我，我也覺得你是很神棍的一個人，各種意義上。”
    林水程啞然失笑：“我？”
    “看過科幻片嗎？你這類的科研人一般都是最后反派，為了某個理想進行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實驗之類的，林，你感覺是那一類人。和你沾邊的東西，什么蝴蝶效應(yīng)……這些東西都太虛了，他們不敢把籌碼押在你身上。”金·李喝了一口可樂，意味深長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而我是追求漢堡和可樂的那一批人，科學的終極目標與我無關(guān)。不過我沒有要諷刺你的意思，就我的感覺來說，你確實是那把鑰匙。但是這個時候來說，我可能會更加有用。”
    “那這些事情和b4有什么關(guān)系？”林水程問道。
    “b4里有那個女將軍要的東西，二百六十六組人體基因優(yōu)化鏈條，以及咱們上一次推出來的基因粘合劑。”金·李把聲音壓得更低了，“她要我盡快做出來以對抗random，因為她認為random已經(jīng)在暗中使用人體優(yōu)化改造技術(shù)。”
    林水程怔住了：“這聽起來太……”
    “太不現(xiàn)實了是嗎？”金·李吐出一塊雞骨頭，“看來他們真的什么都沒有告訴你。”
    “你是見過那個r組織成員秦威的，他們一開始就就發(fā)現(xiàn)了，聯(lián)盟的吐真劑對他無效，所以送他去做了基因檢測。”
    林水程低聲說：“我知道這件事。檢測結(jié)果呢？”
    “在他的身體里，我們發(fā)現(xiàn)了兩種遺傳核。這兩種遺傳物質(zhì)中，一種是他本來擁有的東西，另一種是粘合改造過的，這種遺傳物質(zhì)操縱性狀表達為，任何東莨菪堿類麻醉劑對其無效，所以他能夠一直保持沉默。”
    林水程微微睜大眼睛。
    “我看了他的血液提取物，他的身體因為這種改造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大范圍的轉(zhuǎn)錄不正常，體內(nèi)無法正常合成蛋白質(zhì)，dna又溶解斷裂現(xiàn)象。這種效果類似于輕度核輻射后遺癥，也一定程度上證實了他們的想法。”
    金·李說，“還記得嗎？b4里有唯一一種不會導致這種副作用的粘合劑。小傅總是對的，當初全聯(lián)盟的量子計算機被干擾后，他第一時間要求我繼續(xù)推行b4計劃，認為r組織的目標或許正在b4上面，此言不虛。r組織做不到去副作用，但是b4可以。”
    “有了這個方向的發(fā)現(xiàn)，所以這里的人對你說的宗教啊蝴蝶效應(yīng)啊……其實不太感興趣。他們偏重點不一樣。只能說，兩邊盡力。”金·李說，他用湛藍的眼睛看著他，“不過，林，我還是給你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林水程輕輕問：“什么消息？”
    “先不告訴你。”金·李沖他眨了眨眼睛。“你遇到了就知道了。”
    舊七處343會議室。
    “傅副處長，您現(xiàn)在進了特備一組，即默認您已經(jīng)做好了一切出戰(zhàn)的準備，由于您在第八區(qū)的履歷，你將領(lǐng)導偵查緝拿科，或許會非常危險，這一點您明白嗎？”一位航天局人員問道。
    他的視線看向會議桌盡頭的男人。
    傅落銀一身聯(lián)盟軍裝，冷漠的氣息中隱隱透著幾分漫不經(jīng)心：“明白。”
    “對于目前情況和特備一組做出的會議決定中，您需要履行責任的地方，您也全部接受并且同意嗎？”航天局人員繼續(xù)問道。
    面前的男人雖然年輕，但是透著一種非常鋒利的威壓感，讓人不由得有些膽怯起來。
    傅落銀抬起眼：“我接受。不過我仍然堅持，不能放棄對宗教團體的重點排查。”
    “小傅。”禾木雅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同樣一身筆挺的軍裝，精神筆挺。她語氣溫和地說：“之前已經(jīng)排查過了，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可疑組織，目前聯(lián)盟范圍內(nèi)活動的宗教團體，都是登記報備過的；不合法、不合規(guī)的，也早就被取締了。”
    “沒有發(fā)現(xiàn)不代表沒有。”傅落銀堅持，“這和您現(xiàn)在進行的學術(shù)界排查并不矛盾，兩邊同時進行，或許可以給r組織更大的壓力，讓他們露出更多馬腳。現(xiàn)在的我們過于被動了，數(shù)據(jù)恢復、災(zāi)后重建補償、安撫社會固然是頭等大事，但是現(xiàn)在我們連r組織的來頭都沒摸清楚，這是全聯(lián)盟的恥辱。”
    會議席上的其他人面面相覷。
    禾木雅靜坐著沒有動，她思索了片刻，隨后問他道：“我記得……幾個月前，政府的量子計算機被全方位干擾之后，提出反向擴大范圍進行全球量子干擾來反擊的方案的人，是你吧？”
    傅落銀點了點頭：“勞煩禾將軍記掛。”
    禾木雅又打量了他幾眼，隨后嘆了口氣：“并行吧，宗教這部分的偵查交給你。小傅，這是我出于對你能力的信任。戰(zhàn)時我們的人力有限，所以也希望你能盡快給出成果。”
    “我明白。”
    會議結(jié)束了，傅落銀起身往外走。
    在場的其他人不由自主都松了口氣。
    傅落銀在場，氣場壓迫感太強。更何況航天局和傅氏軍工科技在短短一個月內(nèi)多有齟齬，說不尷尬也是假的。
    一個航天局干員偷偷打聽：“傅氏軍工……不是前幾天才鬧翻嗎，傅將軍的事，還有搶那個姓林的人的事，怎么這會兒又過來了？”
    他身邊人小聲告訴他：“傅副處長自己要求的，聽說在b4上做出了一些讓步，無論如何都要過來。”
    “林先生，可能會有一點輕微刺痛感，請忍耐一下。一會兒還要進行穿刺，取樣骨髓細胞，這個的話我們會給您上超局部麻醉。遺傳物質(zhì)取樣流程是會多一點的。”
    醫(yī)療分析艙。
    護士給林水程解開橡皮圈，遞給他一根消毒棉簽。林水程肌膚蒼白，隱隱能看見其下淡青色的血管。
    他用棉簽摁著針孔，輕輕問：“這個是要連續(xù)取樣幾天？”
    “一周，您每天來一次吧，穿刺只需要第七天再做一次就可以了。基因分析結(jié)果的話，要再等三天，十天后就知道結(jié)果了。”護士解釋說。
    林水程點了點頭。
    所有取樣做完后，醫(yī)療人員給林水程發(fā)了一包熱牛奶，還給了他一些小餅干。警衛(wèi)員依然跟他寸步不離，如同假人一樣監(jiān)視著他。
    林水程坐在休息椅上，歪頭看了看頂上的燈光，張開五指。
    他的指尖細長白皙，邊緣透著微微的紅色，燈光照下來尤其明顯。
    這樣的一副軀體，有可能已經(jīng)被人改造過，未來有一天消弭在斷裂的dna和溶解的蛋白質(zhì)中嗎？
    林水程記事晚，五歲前才記事，三歲前的檔案資料則直接缺失了。
    他從來沒有聽過家人提起那段過往，家里沒有女人，有關(guān)他的媽媽，他不記得的那些時光，從來都沒有人提起過。
    在他的記憶里，他一直是一個平凡的、或許比平常人稍許聰明一點、努力一點的普通人，如果有什么原因能讓他成為“神”，那個答案會出現(xiàn)在他的三歲之前嗎？
    林水程喝完一袋牛奶，在警衛(wèi)注視下乘上電梯。
    醫(yī)療艙離他的工作室電梯是直達的，上下都有人監(jiān)視接應(yīng)，每一層都有專人把守。
    林水程摁了最頂層，電梯“叮”了一聲往上行駛，行到中途某一層時，電梯門打開，走進來一個人。
    林水程站在電梯按鈕前，起初低頭在看自己手背上發(fā)青的針孔，直到那人一步一步走進了，在他面前站定，他才慢慢地看向了對方。
    淡淡的薄荷香氣在狹小的空間飄散。
    傅落銀微低著頭看著他，那一眼里幽深莫測，平靜之下蘊含著風暴，冷而肅穆。
    “七。”傅落銀低低地說。
    他和他并肩站著，男性溫熱的體溫透過來，剛勁的軍裝之下隱約能感觸到繃緊的肌理。
    林水程怔住了，這一剎那，他的大腦失去了思考，唯一的反應(yīng)就是垂下手，碰了碰自己的口袋——那里躺著一張剪下來的相片。
    他動了動嘴：“你怎么……”
    “七。”傅落銀打斷他，重復了一遍。
    看他不懂，傅落銀伸出手——從林水程肩膀上伸出去，微微側(cè)身，摁了第七層。
    這短短的一剎那，卻仿佛是把他擁入了懷中。兩人輕輕一個錯身，耳畔都落下了彼此溫熱的氣息。
    “叮咚”一聲，第七層到達。
    傅落銀走了幾步，反身用手撐住了電梯門，就停在這里看他。
    林水程避開他的視線，依然淡靜地站在電梯內(nèi)，安安靜靜的。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從你走那天我就有一個疑惑，所以我跑過來了。”傅落銀注視著他，目光炙熱，“林水程。”
    “你要走就走，親我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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