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因兩個孩子中了暑氣，不想帶病上路，行程又耽誤了一天。因為劉成腿受了傷，需要去采買藥材。林遠便順手攬了替兩個孩子去藥鋪買藥的事情。
　　等草藥采買回來，林遠一份交給了方越煎制，一份自己上樓送給了月萍。因為月萍身邊的兩個丫頭是路上臨時買來伺候的。所以大戶人家的規(guī)矩還沒有來得及教，這個時候林遠上來找月萍也就沒有多攔。
　　手上拿著幾摞藥包，心里帶著些緊張敲開了月萍的房門。聽到里面?zhèn)鱽磉M的聲音，林遠吸了口氣推門進去了。
　　看見林遠進來的一剎那，月萍有些怔愣，心想：這個人也太不注意男女之別了。不過看到手上的藥包，面色也緩和了些。說道：“藥包就放在那里，你辛苦了。”
　　林遠故意放慢了動作，將藥包放在房間內的圓桌上，回頭看了看月萍猶豫著怎么開口。月萍皺了皺眉頭，看著林遠的樣子揣摩著問：“你還有什么事？”
　　“你可是李大夫李訓儉的女兒？”林遠終于將這個問題問出了口。
　　父親身故這么多年，自己還是第一次聽見別人提起父親的名字。月萍慢慢地站起身來，打量著林遠，這張臉雖然殘留著歲月的痕跡，但月萍自打第一次見就覺得有些眼熟。可不管如何回憶，月萍還是沒能想起究竟是在何時何地見過林遠。
　　“你是？？”
　　“有一年我曾跟著你的父親，去了你家的藥坊進些藥材。當時你還在藥坊內幫忙。我記得臨走時你還做了好些個干果零嘴讓我們帶上路。”
　　“對……對對。是你。”之前模糊 的影子這個時候突然清晰了。從前的那個活潑好動的清雋少年郎與這個時候布滿風霜眼神沉靜的男子重合了。月萍沒想到自己還能遇到故人，高興地走近了些，招呼著讓林遠坐下，自己則大開房門，與房門只隔了一扇屏風。叫了門外的兩個丫頭，囑咐她們邊聊天邊守在門口，只要自己沒出來叫她們，聊天就不許停。這樣一來，就避免了被別人說閑話，同時也保證了兩人談話的私密度。
　　月萍不好意思地笑道：“林大哥，你別見怪。我也是……”
　　林遠揮了揮手不在意地說：“你做的對。不必在意這些。”
　　“林大哥，你既與我父親是舊識。不知道你有沒有參加真定府一戰(zhàn)或者從相識的人口中得知那場打仗？”
　　林遠看著月萍的眼睛，不忍心欺瞞，說道：“我當年參加了真定府之戰(zhàn)，而且是那場大戰(zhàn)中為數不多的死里逃生的人。”
　　“那你快和我講講。那場大戰(zhàn)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是林遠就結合自己的親身經歷再加上趙野誠的講述，把那場大戰(zhàn)的經過說給了月萍聽。在一些關鍵的事件上，林遠刻意壓低了聲音，用只能兩個人聽見的氣聲將事情快速地告訴了月萍，當然在這個過程中隱去了趙野誠的姓名。
　　月萍聽完心里復雜的情緒難以描述，初聽覺得這是胡說八道、再往下聽覺得難以置信，最后覺得悲從中來。
　　月萍來不及探究戰(zhàn)爭的過程，咬著嘴唇問道：“林大哥，你可知道我父親是怎么死的？”
　　林遠來見月萍之前就意料到她會問這件事，于是斟酌著開口道：“李大夫是個英雄。大英雄……他死前還砍殺了好幾個敵寇，最后也算戰(zhàn)死沙場、馬革裹尸。”
　　“不可能……”月萍尖叫著站起來，聲音大得驚動了門口的兩個小丫頭。不過月萍很快平復了情緒，吩咐兩個小丫頭繼續(xù)照之前交代的行事。
　　月萍坐了下來，與林遠解釋道：“林大哥，你可能不知道。我父親性子最是慈善，一直秉承著治病救人的醫(yī)家理念。不瞞你說，我父親對戰(zhàn)場上的打打殺殺其實并不贊同。他經常對我說這些年的戰(zhàn)爭都是不義之戰(zhàn)。為了少生殺戮，父親一直堅持救人不殺人的原則。你說我父親上戰(zhàn)場殺人，我實在難以相信。”
　　林遠想了想，確實也覺得李大夫一直是溫文爾雅、悲天憫人的性子。從什么時候開始，林遠覺得李大夫變了呢？還想是從北地大雪，大批大批的戰(zhàn)士因為感染傷寒而死開始吧。于是對月萍說：
　　“我也說不清。好像是從大批大批的戰(zhàn)士因為傷寒而死，李大夫自己好像也感染了傷寒。后來雖然身體好了，但人卻變了。說不上是什么變化，就是覺得人不那么精神了，情緒起伏越來越大，好些事情我們都沒辦法理解。比如有一次，好幾個將士因為凍傷截了腿，李大夫自己捶胸頓足，在雪地里嚎啕大哭。再比如好些個將士因為傷寒身亡，李大夫哭嚎著連說是自己的錯、自己的錯。后來夜里有人襲擊軍營，襲擊的正好是傷員集中的那幾個。李大夫聽見聲響，像發(fā)了瘋似的拿著刀朝敵人砍了幾刀。等我們出來后，李大夫已經涼透了，周圍還躺著幾個蕭遼士兵的尸體。”
　　月萍不知道林遠是什么時候走的，自己是到底坐在桌邊坐了多久。
　　如果不是早就從柳姨娘的嘴里，得知了假藥的事，月萍可能無法相信父親離奇的舉動。但就是因為知道假藥的事情，月萍才更能感受父親的痛苦和糾結。藥是李家提供的，導致了這么多人的傷亡。如果不是因為惡劣的大雪天氣，假藥的事可能早就暴露了。要父親自己揭露，父親對不起李家列祖列宗，此事可能牽連李家上上下下幾百口。可是要父親對此無視于睹，又難以面對自己的內心。
　　可能就是在這樣的矛盾心理，最終逼迫父親選擇用這樣的方式了解自己，為自己贖罪，為李家贖罪。
　　可真正的罪人呢？月萍站在窗臺上看著自己家鄉(xiāng)邢州的方向，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