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2章  鐵娘子
    張心梅從公交車上下來后，沿著人行道，沒有刻意去蹭路旁樹蔭底下的陰涼，渾渾噩噩地漫步到廠門口。
    事實上在工商局被領(lǐng)導(dǎo)明言拒絕后，她的心思就異常繁雜。
    騙子？
    郵電的人言之鑿鑿，他們是專業(yè)人士，理應(yīng)分得清吧。
    可是那部工藝精湛的樣機設(shè)備該怎么解釋？
    她們廠又有什么值得對方好騙呢？
    張心梅現(xiàn)在也不知道該相信誰，她心中有個計劃：試探一下。再和那位李先生來次面談，這次要追問清楚，如果項目開展后，需要她們這邊付出什么物質(zhì)條件。
    一路上她一直在思索一種可能：
    假如批文拿下來，她們又很堅信這個項目的前景——縱是把那部樣機拿給別人看，料想對方也會被震撼到，在這種情況下，倘若李先生提出讓她們貸款，她們無法拒絕，銀行那邊看好這個項目，或許也真會貸給她們。
    倘若李先生是騙子，她們還真掉坑里了。
    “看看他會不會獅子大開口，他清楚我們廠的難處，合作搞業(yè)務(wù)，適當(dāng)?shù)耐顿Y合乎清理，但如果獅子大開口，大概率說明真有問題。”
    張心梅小聲嘟囔著，心中已有決斷。
    “廠長好！”銹跡斑斑的廠院鐵閘門右下角的小門開啟，從門崗?fù)だ锍鰜黹_門的保衛(wèi)科的馬紅琴，笑容滿面，精神抖擻，面朝門外來人敬了一記標(biāo)準(zhǔn)軍禮。
    她是退伍女兵。
    嗯？
    張心梅有些詫異，上下打量著她，一時精神有些恍惚。這樣的笑容，如此精神氣，有多久沒在廠里見到過了？
    “紅琴……你家是有什么喜事嗎？”
    “我家沒有，是廠里有喜事，廠長您不會還不知道吧？”馬紅琴興奮難以自抑，看出廠長真不知情，正想和她解釋一番……
    “喔——”
    廠區(qū)內(nèi)，從小三層的行政樓方向，驀地傳來一陣歡呼，聲勢浩大，熱烈激昂。
    在這種無比欣喜的情緒的渲染下，冷清到聽不見一絲機器運作的聲響，恍若一張慘淡的褪色的老照片的整個廠區(qū)，似乎也裹上了一層喜慶的紅妝。
    張心梅滿目驚訝，眺望著歡呼聲傳來的方向，看不見個所以然后，倏地拉回視線再次落在馬紅琴身上。“到底怎么回事？”
    馬紅琴彎嘴笑著，將她領(lǐng)進(jìn)門崗?fù)ぃ锩孢€有兩名保衛(wèi)科職工，同時起身見禮，在其中一名職工身前的桌臺上，張心梅余光掃到某種稀罕之物，定眼望去，不禁大吃一驚：
    “喲！哪兒來的這么大面額的外匯券？”
    “財務(wù)科發(fā)的。”
    “啊？！”張心梅雙目圓睜，她都不知道廠里有半毛錢外匯。
    “我們保衛(wèi)科十二個人，發(fā)了兩張。”
    “嘻嘻，說讓我們自己去淘換，我們正商量著去哪兒換最劃算，馬科長有個親戚想要一張，給的比例我們也不懂，打算先打聽下行情。”
    望著三人喜不自禁的模樣，張心梅人都懵掉，財務(wù)科給職工發(fā)外匯了？十二個人就敢發(fā)兩百塊外匯？
    哪兒來的？！
    有多少敢這么發(fā)？！
    “廠長，我聽說了。”保衛(wèi)科科長馬紅琴笑著說，“是那幾位貴客，嗯，領(lǐng)頭的那位李先生看咱們廠困難，說以后反正有生意上的資金往來，先借我們一筆錢把工資給發(fā)了，他們出門在外可能也沒帶多少錢，只有外匯，所以就……”
    張心梅睜大眼睛問：“他借錢給咱們廠發(fā)工資？”
    馬紅琴撓撓頭后，訕笑回道：“其實、也不是聽說的，財務(wù)科的老金告訴我的。”
    言下之意，千真萬確。
    張心梅心頭悸動，轉(zhuǎn)身直奔門口，不過剛出門，不待馬紅琴三人繼續(xù)圍著那張外匯券瞻仰，又走回來。
    “不行不行，我現(xiàn)在不好露面，他們來廠里肯定是等我的好消息，我不能讓他們失望，對，不能……”
    張心梅自顧自嘀咕著，臉上情緒十分繁雜，飽含著驚愕、激動、振奮、感恩、忐忑……唯獨沒有狐疑。
    從工商局大樓里帶出的那絲懷疑，被她徹底從心窩子里面粉碎掉。
    不可能是騙子！
    絕不可能！
    哪個騙子能做到這種份上？
    “廠長？”馬紅琴關(guān)切問，廠長精神上似乎有點不正常。
    “紅琴，你馬上去把所有管理人員……不不，廠里還要留點人，招待他們也要人。這樣，我列個名單，你去把這些人全部給我喊來，我在門口等。”
    張心梅說罷，趴向門崗?fù)?nèi)的一張紅漆剝落嚴(yán)重的五屜桌，從桌面上取過一本帶廠名的紅線信紙，又從拎在手上的藍(lán)布袋子里薅出一只英雄牌鋼筆，飛快寫下長長一列名字。
    “去！”一頁信紙撕下來，塞到馬紅琴手上。
    “……哦。”
    大約一刻鐘后，馬紅琴帶來“大部隊”，人均眉開眼笑，喜氣洋洋。然而當(dāng)大伙兒看見廠長嚴(yán)肅的表情后，又不禁心頭一凜。
    果不其然，有不好的消息。
    門崗?fù)ね猓瑥埿拿窉咭曋槐姷昧Ω蓪ⅲ谅曊f道：“同志們，我也不瞞伱們，我剛從工商局回來，那邊態(tài)度很明確：不會給我們廠發(fā)展無線電通訊業(yè)務(wù)的批文……”
    “啊……”
    “完了完了，李先生不是說，拿不到批文，一切都是白談嗎？”
    “哎呀呀，人家還剛借給咱們一大筆外匯。”
    “這可咋辦呀！”
    鐵娘子廠的一眾骨干管理，急得直跺腳，又有幾個稍微年輕點的眼淚汪汪。
    “現(xiàn)在只有一個辦法。”張玉梅手指一個方向說，“去市府，咱們哭也好，求也罷，無論如何都要把批文拿到。咱們一起去，拿不到批文，咱、咱……”
    “咱們不回來！”
    <div  class="contentadv">        “對！廠里好不容易盼來貴人相助，必須要把他們留下。”
    “這應(yīng)該是盤活廠子的唯一機會。”
    “多好的合作伙伴啊，如果能做成這個項目，跟著人家吃香的喝辣的，廠子說不定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還能發(fā)展壯大。”
    “廠長，走吧！”
    所有人異常團(tuán)結(jié)，完全擰成一股繩。
    臨時，張心梅對馬紅琴吩咐說：“如果我們下班時還沒回，告訴李先生，先回去，我一定會把批文帶回來。”
    “是！”
    馬紅琴立正站好，神情肅穆，在她的視線中，一群領(lǐng)導(dǎo)結(jié)伴離廠，帶著一股“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fù)返”的氣勢，奔向這座城市的權(quán)力中樞。
    她想：這不正是鐵娘子精神嗎？
    張心梅等人來到市府大院，意料之中的沒能馬到功成，因為工商層面的事，領(lǐng)導(dǎo)肯定要先征詢工商部門的看法，而工商局的態(tài)度很明確。
    市府大樓五樓的一間會議室里，出面處理這件事的榮主任，望著擠滿半間會議室的人頭，一陣傷腦筋道：
    “你們這是干嗎？逼宮嗎？即使按照你們說的，對方不是騙子，可這事兒它不合情理嘛。
    “工商不同意，郵電也不同意。
    “我跟你們講，我也沒辦法，你們逼我也沒有用。”
    張心梅并沒有帶人鬧騰，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說：
    “我們廠眼看要活不下去了，是我們工作不積極，是我們的產(chǎn)品有質(zhì)量問題嗎？都不是。是市場大勢造成的。我們也不想給國家添麻煩，上面不是鼓勵開展三產(chǎn)自救嗎？
    “那我想不通了，養(yǎng)豬，辦家政公司，開飯館，我們也是撈偏門，跟搞無線電通訊本質(zhì)上有什么區(qū)別？
    “只因為這個業(yè)務(wù)是高科技，原本只有郵電一家能搞，就該他們一家搞嗎？這不合理！
    “工商不應(yīng)該不同意，郵電更沒有資格不同意！憑什么只準(zhǔn)他們一家搞？我們又不需要他們的資源，也不需要他們提供任何幫助。”
    榮主任嘴唇翕合，有些無法反駁。“你們、你們要在這兒待著就待著吧。”
    說罷，拂袖而去。
    張心梅等人從中午，一直待到黃昏時分這邊要下班，保衛(wèi)科的人過來請她們出去，張心梅也不好讓人家為難，領(lǐng)著一眾人來到樓下，戳在主樓進(jìn)門的臺階一側(cè)，不吵不鬧，默然爭取。
    同一時間，鐵娘子衛(wèi)生用品廠里。
    保衛(wèi)科長馬紅琴，在行政樓的一間會客室中，找到茶水喝了一肚子的李建昆等人，滿含歉意向他們轉(zhuǎn)告了廠長的話。
    李建昆倒也沒打算今天就要個結(jié)果，這種事總需要些時間辦，過來這邊待著，只是因為手頭沒有其他事情，或者說如果鐵娘子廠拿不到批文，后續(xù)無法跟進(jìn)。
    他擺擺手示意無礙，笑著詢問：“她們?nèi)チ四膬海繌S里是不是好多人都去了？”
    下午廠里明顯多半領(lǐng)導(dǎo)不在。
    “應(yīng)該是市府吧，廠長沒說。”
    “晚上還不回？”
    “沒拿到批文不會回的。”馬紅琴微微昂起下巴說，“這就是我們廠的鐵娘子精神。”
    李建昆豎起一根大拇指，遂招招手，領(lǐng)著大伙先回錦江飯店。
    再說市府大院內(nèi)，夜幕已徹底拉開，張心梅等人仍站在沒剩幾盞燈光的主樓門外，保衛(wèi)科的人，各種大院內(nèi)的工作人員，不知來勸過多少回，讓她們先回去，全然無用。
    她們中多半人，從早飯后就未再進(jìn)食過。
    晚風(fēng)裹挾著熱浪席卷，蚊蟲成餅侵襲而來，饑腸轆轆口干舌燥的鐵娘子們，以團(tuán)結(jié)在一起的毅力支撐著，紋絲不動。
    夜，愈發(fā)深沉。
    接近凌晨時，一輛今年剛剛上市的桑塔納小轎車，從大院門口駛?cè)耄镜穆肪€大概率是直奔宿舍區(qū)，驀地發(fā)現(xiàn)什么，紅色的車尾燈亮起，后排一側(cè)車窗玻璃降下，一張滿是疲倦的臉探出來，向院門口的保衛(wèi)科科員打聽。
    “這不是胡鬧嘛！去，跟她們說，讓她們先回去，有什么事明天上班再處理。”
    保衛(wèi)科的一名同志嗖嗖來到張心梅等人跟前，告知她們，這是朱市長的命令。
    張心梅望著黑色桑塔納小轎車，沉默不言，搖了搖頭。
    桑塔納小轎車重新啟動，駛向宿舍區(qū)。
    時間悄然而逝，黎明破曉時，寂靜的市府大院內(nèi)，在搖搖欲墜的張心梅等人耳邊，由遠(yuǎn)及近，傳來一陣孤單的小跑的腳步聲。
    不多時，一個穿著深色運動服的中年男人，出現(xiàn)在她們眼簾。
    后者小跑到她們的不太整齊的方陣前方，借著天邊的魚肚白灑下的微亮，審視她們一番后，不由苦笑道：
    “真是服了你們！
    “跟上，去食堂，我倒要看看你們有什么天大的事，有多大的道理！”
    張心梅等人不動還好，猛然一動，好幾人險些沒栽倒，大家相互攙扶著，跟隨晨練的中年男人，踉踉蹌蹌來到市府食堂。
    ——
    錦江飯店，八樓，812客房。
    叮鈴鈴——
    床頭柜上的電話鈴聲將李建昆驚醒，好容易撐開惺忪的睡眼，窗外太陽還沒爬起來。
    “喂？”
    “李先生，我們、我們拿到批文了！”電話那頭傳來張心梅激動而虛弱的聲音。
    李建昆又瞅了眼窗外的天色，用鄭重的口吻含笑說道：“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