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信手一棋
    采訪使司雖然不是正規(guī)編制的官府機構(gòu),但從決策、監(jiān)督到執(zhí)行體系一應(yīng)俱全,常規(guī)而有些呆板的辦事組織方法。這是常德府采訪使司組建起來后的第一次議事。
    除了張寧和吳庸等人,還有被任命為細作頭目的徐光謅,以及桃花仙子。桃花仙子能參與,如同兩年前張寧第一次到揚州見謝雋時一樣,謝雋指著苗歌說:自己人,不用擔(dān)心;張寧現(xiàn)在也這樣把桃花仙子引薦給其他人。
    但是苗歌或許早已經(jīng)在錦衣衛(wèi)詔獄里香消玉損了,想起往事,張寧仿佛看見了初春驛道邊的梅花樹,花瓣飄落,被行人的鞋子踩進稀泥里,粉身碎骨。
    “除了派人入教混進辟邪教的分壇寨子,前期的突破點是永順?biāo)镜哪亲硭隆瑧?yīng)派得力人手蹲守此地,力圖查明鬼寺與辟邪教的關(guān)系及用處。”張寧面無表情地緩緩分析著入手點。
    聽到這里,桃花仙子不由得抬起頭仔細看著他的臉。昨晚剛見面談事,她們就告訴過張寧,辟邪教的總壇仍然設(shè)在那座所謂的“鬼寺”后面,教主也就是張寧的娘也在那里;現(xiàn)在他卻明白無誤地提及那個地方,而且說是重點要盯梢的地方。
    看不到他有什么表情,他一如平常一樣的溫和,說話條理清晰口齒清楚。當(dāng)然桃花仙子絕對感覺不到他有一絲高興,那淡然的口吻中,隱隱讓她直覺到一種憂郁。
    安排盯梢鬼寺的人手被授命給了細作頭目老徐,但老徐是張寧的人,最后還是張寧自己在操縱。如此一來,又把吳庸排斥在外,采訪使司這個格局一開始就注定了吳庸不好插手。
    等議事完,果然張寧就立刻交代老徐,讓桃花仙子負責(zé)此事。
    他又私見桃花仙子,說道:“上次我們查香灰案,那座古寺便是一個疑點,如今我們?nèi)绻芏徽劊蜁w彌彰’,所以有些事迫不得已要這樣安排。我寫一封信,你去永順?biāo)竞笤O(shè)法交給姚夫人,把你手下的細作人數(shù)和分工告訴她,好讓她們有所準備提防,畢竟下面的密探并不是能完全信任的人。如此一來,既讓咱們辦的差事看起來合情合理了,又不至于危及總壇。”
    張寧說罷嘆了一口氣,沉默不語了。桃花仙子本來想和他多說兩句話,但見他這副模樣,也只好安靜下來,只見他坐在那里手里拿一粒圍棋子在桌子上輕而慢地敲著。
    ……在常德府禮館里住著的吳庸和詹燭離也在密議。吳庸和往常一般,很淡泊的樣子,茶不離手。
    不過詹燭離卻在一旁發(fā)牢騷:“咱們大老遠到這蠻荒之地來,什么事兒都不讓沾手,實在閑得慌……這地方的酒我也喝不慣,還是南直隸的米酒喝著順口。”
    吳庸看了他一眼,又低頭沉吟:“還是那座古寺的事蹊蹺,這事兒咱們要不要過問過問……”
    詹燭離聽罷有些疑惑,由于他的相貌問題,疑惑的眼神顯得有點夸張。他的皮肉又黃又枯,偏偏骨骼很大,年紀也只算中年、眼睛并不昏暗,一雙眼睛在那張棱角突出的臉上驚詫起來,分外顯眼。
    詹燭離忍不住問道:“張大人不是提出要將鬼寺定為盯梢地點么,有何蹊蹺?”
    吳庸一副很有城府的模樣:“他是這么提了,可安排人手的是徐光謅,就是他的家奴;還有今天咱們第一回見的婦人,臉上有疤的,什么來頭?名冊卷宗的東西能信?都是他的人,怎么說大家都能聽到、怎么做誰知道?”
    詹燭離埋頭思索了一陣,小聲說道:“在下以為,張大人排擠防著咱們,多半是因為被人時刻盯著不高興,就像地方上帶兵的武將,一向與監(jiān)軍太監(jiān)不和一樣的事兒;但要說他背地里反而幫著亂黨,他好好地當(dāng)著朝廷命官、好像不會吧?不然皇上怎么讓他做巡按御史?”
    “張平安的出身本來就有問題,他能做巡按全仰仗楊少保。不然,御史本就是監(jiān)察地方官吏的,為何張平安身邊還被安排了咱們?上頭(皇上和胡瀅)對張平安不太放心。”吳庸緩緩說道。
    詹燭離一面想一面點頭:“倒是這么個理兒……大人一說,我倒忽然想起來,要是辟邪教和建文亂黨有關(guān)系,張寧上次查案的言論也會存疑,他在朝里也不好說話。這回他真有可能幫著辟邪教開脫。”
    吳庸白胖的臉忽然露出冷冷的一笑:“這只不過是上頭的信手一步棋而已。早先胡大人和張平安頗有交情,若是大家都一個鼻孔出氣了,上面再叫人暗查密事,怎么能相信是真是假?”
    詹燭離無言以對,可能吳庸說得太玄虛了,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圍。
    “我不過隨口一說。”吳庸看了一眼詹燭離,微微嘆息了一句,“圣心不是咱們凡夫俗子能隨意揣度的。”
    他想了想又自言自語似的小聲說:“按理事情到了這一步,咱們只需寫份文章把情況報上去就行了,張平安明擺著要咱們插不上手……但如此一來,胡大人會責(zé)怪我辦事不力。”
    吳庸少見地皺起了眉頭,再淡泊的人都不能不關(guān)系自身的利益。吳庸這種永樂時期任用的非正式官員,在官僚體系內(nèi)得不到認可,唯一的靠山就是胡瀅;若是失去了靠山,在官場混不下去了,吳庸不得不考慮自己的處境:四十出頭的年紀,說老不老,年輕也不年輕,以后干點什么?恐怕只有早早地回到老家守著一點田產(chǎn)混吃等死了。
    他想到這里又用憐憫的目光看詹燭離,這家伙更慘。吳庸自己平時還有意識地積累些財物在老家購置田業(yè),家里也照顧到了;詹燭離這廝是又嫖又好酒,連個家都沒成,被淘汰失業(yè)后,不知道他如何生計?
    吳庸猶豫了許久,才輕輕說道:“我寫一份奏報,差你回京送信……你出了常德府,秘密折道去永順?biāo)荆⒆ 硭隆膭屿o。咱們且先瞧瞧,張平安究竟是怎么做的。”
    ……辟邪教總壇的位置在永順?biāo)竞统5赂尤赖纳絽^(qū),這個地區(qū)也是辟邪教教徒活動最頻繁的地方;常德府是離那里最近的較大的城池,所以采訪使司才會設(shè)在常德府。桃花仙子接了兩個差事,帶著人馬往西行,路程并不遠。
    第一個差事,就是明面上的分派人手盯梢。第二個差事去總壇傳遞消息。后者才是她的正事,因為方泠和桃花仙子的身份一直都沒變過,就是建文余黨成員。
    作為已經(jīng)確定的聯(lián)絡(luò)人,桃花仙子很容易就找機會進了辟邪教總壇。隱藏在山間的院落依舊在那飛灑白霧水珠的瀑布后面,不過桃花仙子卻是第一次來這個地方。
    她被人帶引著進了院子,進門就是廳堂。教主傳話要獨見信使,于是桃花仙子又穿過廳堂進了內(nèi)院的書房。
    就算是辟邪教內(nèi)部的教徒,一些機密的知情者也是極少數(shù),比如辟邪教和建文黨羽的關(guān)系,只有教主和四大護教知情。故桃花仙子才需要密見。
    書房的門窗外白汽籠罩,視線不開闊,幽靜而閉塞,這個地方如同與世隔絕。桃花仙子等了一會兒,就看見一襲白影出現(xiàn)在蒙蒙薄霧之中,然后一個女人緩緩走進了書房。
    桃花仙子站起來正待想見禮,忽然看清了來人,頓時愣在原地。她過了一會才回過神來,心道:這個教主本來是建文君的嬪妃,皇室精挑細選的女子,自然不俗。這么一想才想通了,不然真不明白為啥深山里會有如此佳人、會以為是狐妖一類的東西,那不得嚇?biāo)廊恕?br/>
    “拜見……娘娘。”桃花仙子忽然覺得有些緊張,簡單一句話還結(jié)巴了,在這個女人面前的感覺很奇妙,她忍不住有種自慚形穢的感覺,就像凡人見了神仙一般。
    “你是為張平安來送信的信使?”一個空靈純凈的聲音道,那聲音仿佛不是從人的嘴巴里發(fā)出來的,而是來自虛空之中。
    桃花仙子忙從衣服里拿出信件來,雙手送上去:“是,卑職正是上峰新任命的聯(lián)絡(luò)人,姓王名玥,上峰鄭先生交代此事唯娘娘馬首是瞻。”
    “我是辟邪教的教主,你稱我教主便可。”姚姬道,“我聽說過你,不是桃花仙子么?”
    桃花仙子沒搭腔,心道:老娘在你面前怎好意思自稱仙子?
    她把信件遞上去后,垂著目光無法正視,只生硬地說:“張大人認為總壇所在不能回避密探,派了一些人過來盯梢,這里面有名單和分工,差卑職送來,以便讓教主有所布置防備。”
    姚姬在椅子上輕輕坐下來,拿起那漆封的信封,打開,果然見上面幾張紙是記錄名單和描述分工等文字。這時姚姬翻到末頁,才見一張寫著熟悉字跡的紙,正是張寧的字跡。她拿起來看了一遍,臉頰忽然有些發(fā)燙,因為里面有句話:朝暮云彩細雨,望之思念備至,愿早日重聚。
    這里面隱隱包含宋玉的典故,姚姬一看就覺得好像用得不太合適,卻不知張寧是不是故意的……畢竟他是考取過功名的人,一般不該用錯典故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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