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賈母求情
卻說元春因御前失儀被禁了足, 家眷不許進(jìn)宮請安。這消息猶如晴天霹靂一般, 震得賈母王夫人等都傻了。
“這,這是怎么回事?前兩日娘娘還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被禁了足?小公公可是在玩笑?”王夫人顫著嘴唇道。
那小黃門眉清目秀的, 神色頗不耐煩:“宜人這話何意?難道皇后娘娘的話還有誤不成?”
“王氏,退下!”賈母到底經(jīng)歷多, 雖是不免心里驚惶,面上卻仍是不動聲色。心知越是這些奴才越不能夠得罪, 忙斥退了王夫人, 又看了一眼跟在護送幾人過來的賈璉。
賈璉會意,忙從懷里取出一張銀票塞到那小黃門手中,陪笑道:“小公公莫怪, 原是乍一聽見這樣的事情, 我家二太太心急了些,哪里敢質(zhì)疑皇后娘娘的話呢?”
小黃門掃了一眼銀票, 塞到了袖子里, 笑道:“這話奴才聽見倒是無事,只是不好傳出去的。這里乃是皇宮,宜人說話還是該當(dāng)心才是。”
“是是,多謝小公公提點。”賈璉滿面笑容,“但不知, 賢德妃娘娘的事情,是何時出的?我家老太太年事已高,最是不禁嚇。還望小公公能告知一二, 在下感激不盡的。”
小黃門左右看看,壓低了聲音道:“也沒兩天呢,就是初三時候的事情。”
說完,也不待賈璉再開口,忙轉(zhuǎn)身急急地走了。
賈璉也不敢喚住,只得回頭看著賈母討主意。
跟著賈母來的邢夫人王夫人一個驚慌失措中帶著幾分幸災(zāi)樂禍,一個臉色灰敗目光呆滯,唯有賈母面上如常,只沉聲道:“回府去說。”
賈璉忙過去攙著她上了車,又伺候著邢夫人王夫人兩個也上了后頭的車,方才自己翻身上了馬,命車夫打道回府了。
才一進(jìn)來府門,賈母立時便命賈璉去請了賈赦賈珍賈政等人過來。邢夫人王夫人兩個也不敢怠慢,忙著一邊一個扶著賈母回了上房。
元春乃是整個賈家的支柱,她這里一出了事情,賈赦也顧不得與姨娘丫頭們胡鬧了,賈政也無心與清客們談經(jīng)論古了,都急急忙忙趕到了賈母的院子。便是賈珍,也前后腳地帶著尤氏過來了。
一時屋子里聚滿了人,除了李紈帶著迎春姐妹們外,就連寶玉也站在了賈母的身邊兒。
賈政最是著急,“方才璉兒說得不清不楚,到底是因何事娘娘被禁足了?”
賈赦賈珍都是一臉焦急,賈璉便將那小黃門的話說了,“說是御前失儀,只是到底如何,咱們卻打聽不出來了。”
賈赦捋著頜下稀疏的短須,皺眉晃腦:“璉兒你糊涂!這究竟是皇上下的令要娘娘禁足呢,還是皇后娘娘下令禁足的?這總能打聽一二罷?”
賈珍點頭附和道:“大老爺言之有理。若是皇后娘娘的懿旨,倒是好說了。若是皇上……”
吸了口冷氣,“不知道咱們家里如今可還有哪些個門路可走動走動?好歹咱們心里得有個底。這御前失儀,想來不過是一句話罷了。到底是何事惹怒了上頭,才是根本吶。”
王夫人拭著眼淚道:“娘娘自來就最規(guī)矩的,她在宮里熬了這幾年,好容易得了皇上的眼,又如何會去惹皇上?上回還跟我說及她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的,如今怎么就……”
“行了,你哭上一會子,難不成娘娘就好了?”賈母近來趕上的糟心事情太多,正是為元春焦急上火之時,王夫人這一哭一訴越發(fā)讓她心煩意亂,當(dāng)下也未給王夫人留了面子,斥責(zé)了一句。
鳳姐兒和寶玉都忙過去勸慰王夫人。
賈母便不再看她,只瞧著底下賈赦賈政等人嘆道:“娘娘一人在宮里苦熬多年,方才有了今日之尊貴。我們兩府榮耀,皆系于娘娘一身。如今咱們只商量法子,都在這里呢,也都想想,日常來往的人家里可有能夠代為打聽一二的。”
鳳姐兒忙道:“宮里的夏太監(jiān),與咱們府里一直是有來往的。”
“還有如今伺候著太上皇的戴公公。”賈珍也說道,“上回蓉兒的龍禁衛(wèi)名額,還是他幫著弄的。”
賈母尚未說話,王夫人忙道:“既然這樣,珍兒和璉兒就且去使人問問。”
賈珍賈璉兩個對視一眼,這二太太想來是真著急了,那夏太監(jiān)和戴公公都是宮里伺候的,如何就能輕易見著了?
賈母也想到了,略一沉吟,看向賈珍賈璉兩個:“你們兄弟素日里打點著咱們兩府的外務(wù),怎么說?”
賈珍估摸著賈璉不好說話,便開口道:“老太太,戴公公雖是宮里排的上號的總管,只是他輕易并不能夠出來的。想來那夏太監(jiān)也是一樣。再者,他們就算能出來,也得到了有事兒時候才肯出來。在咱們來說卻是進(jìn)不去宮里找的。因此依我想著,還不能實在地就指望著他們兩個。”
賈政皺眉道:“這……倒是有些個難辦了。”
“老爺什么話?難道,就由著娘娘在宮里受苦不成?”王夫人眼淚汪汪搶白道。
賈母不悅地瞪了她一眼,鳳姐兒忽然插話道:“老太太,我想起來了。前些日子夏太監(jiān)打發(fā)人來跟我說,看中了一座宅子,手里銀子又不寬裕,跟咱們這里借了兩千銀子。”
邢夫人原本還低頭擦眼睛,聽了這話眼皮一抬,直直地看著鳳姐兒,露出一抹冷笑。鳳姐兒正瞧著賈母,也未看見。
賈母忙問:“可知道宅子在何處?”
鳳姐兒點了點頭。
賈母舒了口氣,看著賈璉道:“你趕緊收拾收拾,這就往夏太監(jiān)家里去一趟。”
賈璉知道事不能緩,答應(yīng)了一聲趕緊去了。這里賈母因思及此事實在不宜大肆張,真正知近的親戚里除了史家便是王家。王家不在京,史家……自湘云的事情后,如今算是淡了很多,還是且先等等罷。
叫了眾人先行散去,賈母便倒在了榻上,原本冷靜的臉罩了一層濃濃的疲憊。鴛鴦端過熱茶來給她,見老太太搖了搖頭,只得又交給了小丫頭。自己跪坐著替賈母捶腿。
賈璉足足過了一個多時辰才回來,外頭小丫頭的話還沒落下,賈母便忙翻身從榻上起來。只是看著賈璉沮喪的神色,便知沒有見著人。
“老太太,如今那宅子也并不是夏太監(jiān)的,想來是又轉(zhuǎn)手了。這……”
賈母冷笑道:“焉知不是一開始就打著買宅子的幌子來打秋風(fēng)呢?如今且不能論這個,璉兒你在外頭日久,比你太太你媳婦兒都見得多,你瞧著可還能走哪家的門路不能?”
賈璉心里來回掂量著,終于還是壓下了險些脫口而出的話,陪笑道:“我雖在外頭跑著,可認(rèn)識的人有限……”
見賈母臉色實在不好,心里一軟,雙手一拍,道:“瞧我這個記性,如今正有一人,許是能使上力的。”
賈母目光炯炯地盯著他,聽他道,“說起來這個人老太太也聽過,正是史大妹妹定下來的那家,衛(wèi)家。史大妹妹未來的夫婿衛(wèi)若蘭,乃是正經(jīng)的龍禁衛(wèi),皇上的侍衛(wèi)。品級不高,可以出入皇宮的。只是咱們兩家雖算得上世交,這幾年來往的卻是少了。”
賈母嘆了口氣,如今也沒有別的法子可想,只得頹然道:“你若是認(rèn)得衛(wèi)公子,且去跟他打聽打聽。人家若是不便,也不要強求了。”
賈璉想了想,笑道:“其實論起來,可能寶玉和衛(wèi)若蘭更熟悉一些。他時常與馮紫英等人一起,不如讓寶玉去?”
“寶玉?”賈母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寶玉還小,這事情沒經(jīng)歷過。還是你去罷。叫鴛鴦從我這里找出幾件子?xùn)|西來,你帶著。”
賈璉只得應(yīng)了下來,怏怏地先回了自己的院子。才一進(jìn)了院子,便聽見了鳳姐兒正在屋子里抱怨著什么。賈璉左右瞧了一瞧,幸而院子里沒有婆子丫頭的。
沉著臉進(jìn)了屋子,鳳姐兒倚在榻上,平兒坐在一只腳凳上正替她捶腿。看賈璉進(jìn)來了,忙站了起來。
鳳姐兒眼圈微紅,也款款起身,強笑道:“你回來了?可找到了夏公公?”
賈璉過去扳著她下巴看了看,皺眉道:“這是怎么了?誰給你氣受了不成?”
鳳姐兒撥開他,“還有誰?還不是大太太!”
平兒忙出去看了看外頭也只有豐兒伺候著,這才又進(jìn)來,替賈璉倒了茶。
賈璉喝了口水,聽鳳姐兒嘮叨了半日,才算明白了過來。原來,邢夫人聽見今日鳳姐兒無意間說了替夏太監(jiān)買宅子的事情,方才將鳳姐兒叫了過去好一通盤問,又陰陽怪氣地說了不少,只差指著鳳姐兒的鼻子說她和二太太一條心,姑侄兩個搬空了榮府了。
鳳姐兒委屈道:“銀子不過是從我這里過個手,又不是我自己貪墨了。如今宮里的娘娘花費大,闔府誰不知道啊?兩千兩銀子算什么?不說別的,光是打點宮里那些個太監(jiān),一年得多少?大太太這是不知道,若是知道了,還不心疼死了?”
賈璉先還聽著,見她越說越不像話,重重地將手里的茶杯放在了茶幾上,“你說完了沒有?”
鳳姐兒嚇了一跳,自婚后她和賈璉也算是和睦,她一點一點兒地試探著,賈璉這兩年確實也不如她在府里氣焰高,這一突然發(fā)作,卻仍叫她心里一突。
賈璉斥道:“好不好的她是太太!你也得知道,咱們終究是大房的,沒有只奉承別人去的道理!”
鳳姐兒回過神來,冷笑道:“二爺這話說的,難不成我就是只撿高枝兒站的?我為的是什么?還不是咱們這一家子人。如今當(dāng)家的是二太太,娘娘是她的女兒,我不奉承著些行嗎?娘娘要銀子,難道從我嘴里說出不給來?只老太太也不能答應(yīng)!”
賈璉煩躁不已,一拍桌子,“娘娘怎么了?如今還不是被禁了足!人家尊榮富貴都拉扯著娘家,咱們反倒是倒貼進(jìn)去!我只問你,你奉承了這許久,可得了什么好處不成?咱們府里可得了什么好處不成?”
鳳姐兒見他氣色不比平常,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面上扯出一抹笑意,放低了身段柔聲道:“二爺你這是怎么了?火氣這般沖。依我說,這也并不是咱們兩個說了算的,橫豎有老太太做主呢。大太太那里不過是抱怨我兩句,我只聽著就是了。二爺……”
賈璉搖搖頭,冷笑:“老太太?老太太心里眼里,可就只有二房罷了。”
鳳姐兒慌忙捂了他的嘴,“你發(fā)瘋了不成?”
賈璉拉開她的手,一屁股坐在榻上,枕著手臂不語。心里卻是在琢磨著那日去林琰家里時候說的話。
因又睜開眼對鳳姐兒低聲道:“我勸著你罷,凡事長個心眼。你仔細(xì)想想,老太太這幾年,哪次遇事不是站在二房那邊兒的?論起來咱們才是榮府的主子,偏偏大老爺大太太只能偏居一隅,你我二人帶著巧姐兒和這一大幫子丫頭婆子才恁大一個小院兒,正房才三間!你說說,可京城里頭瞧去,誰家是這樣兒的?正經(jīng)襲爵的長房不能入住正房,不能夠當(dāng)家作主,反倒是被二房處處壓著?”
鳳姐兒驚得臉色都變了,賈璉這話……“你今兒是怎么了?連老太太都怪上了?這話傳了出去,你我還能在這里立足么?”
“現(xiàn)在就能立足了?”賈璉臉上滿是嘲諷,“娘娘被禁足,咱們都跑著想轍,這沒的說。方才我從外頭回來,老太太又命我往衛(wèi)家去尋衛(wèi)若蘭,托他打聽消息。你知道,我往日與衛(wèi)家并無多少來往,倒是寶玉跟衛(wèi)若蘭走的近。我便道既是這樣,不如寶玉去托他,許還有幾分把握。老太太只不舍得,說寶玉還小吶。我倒是不知道了,這都十五的人了,難不成這一句話的事情還說不好?偏生我就是那個能出去跑腿賣臉的?”
平兒知機,早在兩口子說話時候就出去瞧著了。這會子高聲叫道:“鴛鴦姐姐過來了!”
賈璉鳳姐兒忙都掩了口,果然鴛鴦抱著一只錦盒進(jìn)來了,笑道:“璉二爺,二奶奶,這是老太太方才命我找出來的。叫二爺過半晌出去時候帶著送人的。”
賈璉鳳姐兒都起身,叫平兒接過了錦盒,又讓鴛鴦坐。鴛鴦推辭道:“老太太那里還等著我回話呢。老太太說了,讓二爺回來后行不行的先去跟老太太說一聲。”
賈璉答應(yīng)了,命平兒送了鴛鴦出去。
鳳姐兒扭頭看著他,賈璉背著手,無奈地嘆了口氣——抱怨了半日,該去的還得去。
至晚間,賈璉從外頭回來一徑去了賈母那里。屋子里賈赦夫妻賈政夫妻都在了。王夫人見他進(jìn)來,一疊聲地問道:“如何?那衛(wèi)家的孩子可應(yīng)了?”
賈璉搖頭,“不中用的。衛(wèi)若蘭人年輕,話卻說得明白。這宮闈里頭的事情,哪里就能夠隨便打聽了?”
賈母陰沉著臉不說話,滿屋子里賈赦等都不敢言語。寶玉站在賈母身后,想著大姐姐一個人在宮里被禁足,連家里人的面兒都不能夠見,還不知是怎樣一番凄涼,忍不住眼淚掉了下來。
屋子里氣氛越發(fā)地沉悶,過了半晌,賈母下了決心一般,道:“都把心放進(jìn)肚子里去。鴛鴦,收拾好了我的衣裳,明兒一早,我往宮里遞牌子,給太后娘娘去請安!”
眼下也沒別的法子可想,只能如此了。
當(dāng)年賈代善是“八公”中唯一一個沒有降級襲爵的。他一生謹(jǐn)慎,曾與兄長賈代化一起在如今的上皇登基之初立下大功。因此,寧榮后人雖然不濟,太上皇那里倒也還能念著上一輩的君臣之情照拂著些。
賈母的請按帖子遞了進(jìn)去,太后命人傳了。
賈母入得太后所居的壽安宮,大禮參拜了。太后命人賜了坐,笑道:“如今你也上了歲數(shù),請安什么的只叫小輩兒的來便是了。哀家知道你們這份兒心意也就是了。何苦再來自己跑這一遭?”
賈母顫巍巍起身,復(fù)又拜了下去,泣道:“原也不敢來擾娘娘,只是老奴昨日得知,賢德妃娘娘因御前失儀禁足,心內(nèi)實在惶恐!賢德妃娘娘自幼在老奴身邊長大,若有言行失當(dāng),自然是老奴之過。老奴因此寢食難安,唯有到太后娘娘跟前請罪,還望娘娘降罪,罰老奴教養(yǎng)失當(dāng)之責(zé)……”說著,跪伏在地,失聲痛哭。
太后在宮里浮沉幾十年,賈母的心思倒也不難猜。不過是聽說孫女被禁足了,想來是找不到門路打聽,故而跑到這里來做姿態(tài)。這么想著雖是有些個不悅,只是看賈母跪在那里,老態(tài)龍鐘,頭上雖是戴了誥命的鳳冠,然卻遮不住滿頭的如銀白發(fā)。
嘆了口氣,瞧著這一大把年紀(jì)還為了子孫們跪著哭求的賈母,太后也心軟了。命人扶了賈母起來,自己端著今年才進(jìn)上的新茶喝了一口,道:“往日里我瞧著,你那孫女倒也還好。想來許就是一時沖撞了皇上,過幾日自然就好了。這宮里住著的,誰沒個禁足的?你也太過于小心了。你孫女進(jìn)宮都多少年了?哪里還要你來請罪呢?”
賈母拭了眼淚,強笑道:“太后娘娘教訓(xùn)的是。只是老奴這心里,不能不自責(zé)些。”
太后笑道:“你過于心重了。”
正說話間,皇帝下了朝過來給母親請安。太后便指著賈母道:“這是賢德妃的祖母,原榮國公賈代善之妻。聽說賢德妃御前失儀,特來請罪的。”
司徒峻看都沒看賈母,坐在太后下首笑道:“兒子那日也是一時生氣,才下了旨。”
“既是這樣,若是賈妃并無大過,叫她們祖孫兩個見見,皇上看如何?”太后笑問。
“母后做主便是。”司徒峻從善如流。
賈母慌忙跪下謝恩,太后擺手叫她起來,命人送到了鳳藻宮去。
過了小半個時辰,賈母滿面感激地在太后處又磕頭謝了一次,才出宮回府了。
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媽寶釵鳳姐兒等人等早就在上房等候,知道賈母回來,都迎到了內(nèi)儀門。賈母甩開了王夫人伸出來扶著的手,只扶著鳳姐兒的手進(jìn)去了。
王夫人面上十分尷尬,寶釵忙走到身邊低聲安慰兩句,親自扶著她也走了進(jìn)去。
邢夫人卻是掩飾不住的幸災(zāi)樂禍——瞧著這個樣子,二太太怕又是要有好受的了。
果不其然,都進(jìn)了賈母的屋子,王夫人便急著問道:“老太太……”
一語未了,肩上就是一陣劇痛,卻是被賈母一拐杖砸在了身上。
賈母指著她罵道:“你這個愚婦,害的娘娘好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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