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卻說林琰騎馬一個來回, 數(shù)十里的路, 才回了林府,連口氣都沒得喘,便有老管家林成迎了出來。
林琰聽得林成幾句話, 不由得瞇了瞇眼。黛玉性子其實真的不錯,如今得了兩位教養(yǎng)嬤嬤指點教導, 一言一行進退有度。榮國府來的人她再不喜歡,看著那外祖母的面子, 也不會轟了出去的。更何況, 究竟是何事,能將她氣哭了?
“姑娘呢?我去瞧瞧。”林琰回過頭來對司徒嵐道,“今日恐不能招待你了。”
司徒嵐心里嘆了口氣, 點頭道:“我先回去, 你且去看看罷。若有事情,便來找我。”
林琰心里頗感過意不去, 二人從一早便出了城, 來回折騰了半日,眼瞅著都到了日過三竿之時,都還餓著肚子。歉意地看了司徒嵐一眼,低聲道:“多謝。”
馬車出來,林琰執(zhí)意要看著司徒嵐上車。司徒嵐無奈, 只得先行回去。直到馬車從街角處轉(zhuǎn)了一個彎兒看不見了,林琰才轉(zhuǎn)身向內(nèi)院走去。
一徑進了黛玉的院子,里頭靜悄悄的, 一個丫頭婆子也無。
林琰放重了腳步,輕輕咳了一聲,里邊早有紅綾聽見,搶先過來打起了簾子。
進得屋子,便見黛玉正靠在窗前的軟榻上默默流淚,雪雁等個貼身大丫頭都站在旁邊兒伺候著,面帶焦急之色。紅綾走過去與她們并排站了。
林琰目光掃過四個丫頭,發(fā)現(xiàn)有意無意地,雪雁紅綾紫綃三個,竟是離著紫鵑遠了一步。
紫鵑微圓的臉上帶著幾分驚慌之色,細看之下垂著的雙手緊緊握著,似乎十分緊張。林琰眼中厲色一閃,恰巧紫鵑抬了抬眼,忙又低了頭下去,身子也微微顫抖著。
王嬤嬤屈身坐在腳踏上,正低聲安慰著黛玉。
紅綾輕聲道:“姑娘,大爺過來了。”
黛玉忙拭了拭眼睛,從榻上起來,哽咽道:“哥哥。”
林琰見她一雙眼睛哭得通紅,腫的桃兒一般,臉上猶有淚痕。許是又因為覺得難堪了,將頭低了下去,越發(fā)顯得可憐了些。
王嬤嬤等見了林琰進來,先都是送了一口氣,又都忙著請安。
林琰沉聲道:“行了。早上我走的時候還是好好兒的,這會子姑娘哭成這樣兒,你們怎么伺候的?”
他在黛玉跟前一向和顏悅色,加之人物生的俊美,府里的丫頭見了多有臉紅羞澀的。此時面上不見怒色,聲音卻如罩了一層寒霜,冷冷淡淡,叫人心里忍不住打顫。
雪雁幾個屏氣凝神,都低了頭不敢說話,唯有紫鵑臉色愈發(fā)蒼白,咬緊了嘴唇。
王嬤嬤聽了林琰問,也紅了眼圈,忙用衣袖擦了擦,“大爺,您可得為姑娘做主啊,姑娘的委屈,太大了!”
黛玉聽了這話,心里越發(fā)難受,大顆大顆的眼淚順著光潔的面龐滾落下來,滴到了地上。她原就有些氣血虛弱,此時更是哽咽難言。
林琰看她哭得面色紅漲,發(fā)絲兒微亂,可自己這里連個事情還沒有鬧明白,不由得有些焦躁。忍了又忍,將火氣壓了下去,盡量溫聲勸道:“妹妹且先別哭,有什么委屈只管告訴我,萬事都有我呢。若是只一味哭著,我也不知是何緣由,妹妹哭壞了身子才是大事。”
黛玉情知自己如此令哥哥也是跟著憂心,強自抑制著,拿著手中帕子拭了拭眼淚,抽噎道:“哥哥……”
林琰看了一眼王嬤嬤,示意她扶著黛玉坐下。王嬤嬤會意,忙過去低聲勸道:“姑娘且先別哭了,坐下說罷。”
林琰便坐在了軟榻旁邊兒的一張椅子上,雪雁如今甚有眼色,忙出去倒了茶過來,一盞給了林琰,一盞給了黛玉。
黛玉哪里喝的下去?只轉(zhuǎn)手便交給了王嬤嬤。
林琰卻是氣定神閑,將那青瓷小杯握在手里轉(zhuǎn)了兩圈,才開口道:“王嬤嬤,你是經(jīng)年兒的老人了,且說說今兒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嬤嬤安撫地拍了拍黛玉的手,起身回道:“回大爺?shù)脑挕=駜涸穷^半晌時候,姑娘這里正在園子中看書。榮國府那邊兒打發(fā)了人來送東西。”
“又來?”林琰皺眉,“不是昨兒才來過?”
“是,昨日來的是璉二奶奶和幾個姑娘。今兒過來的只是一個媳婦子和一個大丫頭,送的也不過就是幾樣兒常見的點心。”
“來的是誰吶?”
“一個是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頭琥珀,一個是府里頭的管家媳婦周瑞家的。”
林琰聽了點點頭,這回是婆媳兩個打發(fā)來的了。
“先前姑娘瞧著老太太打發(fā)人來,也還是高興的。命人傳了進來,又問了她們一回話,這才叫她們回去,又叫紫鵑拿了兩個荷包賞她們。誰知道那人還沒得出了院子,紫鵑便又回來了,悄悄兒地竟是遞給姑娘一樣兒東西。姑娘瞧了,立時便惱了,只叫人將她們快快送走,再不許來。”
林琰聽著,不置可否。一雙上挑的丹鳳眼盯著紫鵑,右手輕輕撫著左手拇指上的扳指,半晌才含笑問道:“紫鵑姑娘,你給了姑娘什么,將姑娘氣成了這樣兒?”
紫鵑“噗通”跪倒在屋子中,哭道:“并沒有敢氣姑娘的意思,只是家常的東西罷了。”
“哦?那是什么呢?”
依舊是溫和的語調(diào),紫鵑大著膽子抬起眼來看了林琰一眼,“只是,只是……”
她雖然到現(xiàn)在還沒鬧明白為何黛玉會如此生氣,心里卻能隱隱地猜到絕不是好事兒,囁嚅了半晌,卻不敢說。
黛玉雖是生氣,到底紫鵑從小兒便伺候她,兩個人感情極好。見了紫鵑如此情狀,忍不住開口:“哥哥……”
林琰右手一揚,“妹妹且先別求情,我倒要聽聽,她一個丫頭,能將主子姑娘氣了,憑的是什么。”
又往前傾著身子,對紫鵑含笑道:“只是送了什么?我卻不信幾樣吃的點心能氣到了妹妹。”
“只是,只是幾塊兒帕子……”紫鵑聲音微不可聞,林琰卻是聽得真著,腦海中一個猜測一閃而過。
“既是帕子,為何要偷偷地給姑娘?難不成老太太給外孫女送些日常的東西,還要背著人?”
紫鵑垂著頭不敢說話了。
林琰坐直了身子,冷笑道 :“這東西,只怕不是老太太給的罷?雪雁,你來說。”
雪雁極快地掃了一眼黛玉和王嬤嬤,見王嬤嬤朝她使眼色,不再猶豫,上前一步輕聲回道:“原是我跟紫鵑姐姐一塊兒出去送客的。才到了廊下,琥珀姐姐便拉著紫娟姐姐悄悄地說了兩句,又從袖子里掏出了兩塊兒帕子給了紫娟姐姐。我先還疑惑著,又想許是她們兩個好,互贈些東西也是有的。只是,紫鵑姐姐立時便回了屋子,然后就聽姑娘生氣了。”
屋子里一時靜靜的,唯有紫鵑偶爾的哽咽聲音響起。林琰靠在椅子背上,沉默不語。
黛玉今日原是又氣又怒,又是委屈傷心。琥珀和周瑞家的過來,她見了也就罷了。橫豎將昨日林琰的話記住了,倒也并不再煩惱。只是她萬沒有想到,琥珀和紫鵑兩個丫頭,竟敢就這樣明目張膽地替寶玉暗中傳送東西。況且所送的,又是兩方半新不舊的帕子!
黛玉瞧著那兩方素色絲帕,上頭都繡了折枝梅花,料子俱是好的,繡工也極精致。只是半新不舊,想來是寶玉素日里頭用過的。
閨閣中的規(guī)矩再多,這幾年跟著賈母,幾出戲文黛玉還是聽過的。況且先前李嬤嬤許嬤嬤也曾提點過她,絲帕汗巾荷包之類的貼身物件兒,乃是私密之物,萬萬要收好了。尤其不能教外男拿到了,如若不然,那真是聲名體面都要毀了的。
寶玉一個親戚的男孩兒,將自己用過的帕子偷送自己,若是叫人知道了,自己名聲何在?林家臉面何在?故去父母的聲名體面又何在?
黛玉自幼與寶玉一處長大,兩個人的東西到如今,也是夾雜不清的。她原就心里惴惴不安,只打定了主意,下回往榮府里去時候,要把自己的東西叫人理清了收回來才是。誰知道寶玉竟來了這樣一出兒!
他可曾想過自己的名聲?
黛玉十分氣惱之下,又含了五分委屈五分羞愧,登時也顧不得什么,只叫人將琥珀和周瑞家的快快送走,日后不許她們來了。
細想從前與寶玉相處,卻是諸多不合規(guī)矩禮數(shù)之處。無論老太太還是寶玉,竟是從來未將此事放在心上。黛玉越想越悲,暗怪自己糊涂,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林琰瞧著黛玉,嘆了口氣。黛玉能夠自己明白過來,卻是再好不過的了。若是她依舊不避嫌疑地接了那兩方帕子,后邊才是最為難的。
“紫鵑。”林琰淡淡道,“你本是榮府的丫頭,向著舊主理所應(yīng)當。只是,你也忒拿著我妹妹的名聲當兒戲了。”
紫鵑不敢說話,她雖沒念過書,到底也是大家子里的丫頭,該懂的規(guī)矩,又如何不懂呢?不過是前幾年在榮府里頭混著慣了,她從未在意過罷了。今兒琥珀偷偷把帕子塞給她,又道是寶玉的,她心里并沒想到別的,素日她原也是個精細的人,今兒卻不知道怎么的,竟是帶著些激動新奇,就那么過去把東西給了黛玉。此時想起來,也忍不住暗暗惱怒自己。
這個時候聽到林琰如此說,哭道:“大爺,奴婢并不敢……”
“夠了!”林琰也不看她,起身對黛玉道,“妹妹,此事交給我便是了。東西可還在?”
黛玉略一猶豫,點了點頭。王嬤嬤便將袖子里的帕子掏了出來,遞給林琰。
林琰也不看,冷聲道:“紫鵑這個丫頭,妹妹身邊兒留不得了。這是我的意思。或是送回榮府,或是派到院子外頭去當差,妹妹自己看著辦。”
紫鵑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林琰。在她想來,一頓教訓是跑不了的,只是,卻不知會如此。她從小被賈母派給了黛玉使喚,做的是頭等大丫頭。賈母疼愛黛玉,連帶著她也在榮府一眾丫頭中十分有臉面,便是一些個婆子媳婦見了,都要上趕著叫聲“紫鵑姑娘”。黛玉與她又投契,回了林府,黛玉自己當家,她更是如魚得水。這回若是就此趕出院子去當差,真真是不用做人了。可若是被趕回了榮府,被老太太知道了緣故,只怕下場更慘。
她情知林琰是不能求了,只淚眼婆娑地看著黛玉哭道:“姑娘,姑娘,我從小兒伺候姑娘,求姑娘看在這幾年的情分上,饒我這一次。我萬不敢再有下次了,姑娘……”
黛玉坐在軟榻上,看著紫鵑一行哭一行求,心里掠過一絲兒不忍。正待說話間,王嬤嬤忽然拉了拉她的袖子。
黛玉回過神來,看看林琰,咬了咬牙,澀聲道:“紫鵑是老太太給我的,還是……還是叫她回去罷。”
紫鵑聽了這話頹然坐倒在地,泣道:“姑娘,姑娘……”
黛玉也忍不住又落下淚來,道:“你別怪我狠心。原是你做了錯事。先前我年紀小無人教導也就罷了,可這些日子你和我一塊兒都是聽著嬤嬤指點的。你自己說,可有將我的名聲性命放在心里?”
林琰舒了一口氣,看紫鵑依舊在哭著,喝道:“去叫兩個婆子進來,拉了她出去。回頭,我親自去榮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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