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寶玉原本還在興興沖沖地預(yù)備著跟著寶釵黛玉幾個去暖閣里說話, 不成想外頭襲人匆匆過來回說賈政那里叫他, 登時三魂七魄丟了大半,臉也垮了下來。
賈母見狀,心里先就不快, 一手摟了寶玉,問道:“你老爺這會子叫寶玉何事?”
襲人躊躇了一下, 目光不由自主看了一眼黛玉,“回老太太, 聽二門上傳話的小子說, 是林大爺正在老爺那里說話。老爺是叫寶玉過去陪客的。”
“原來是這樣。”賈母心里大安,笑道,“我當(dāng)是又怎么了呢。好孩子, 快去罷。你林家的表哥是有出息的, 好生去跟他說說話。回來再過來。”
寶玉不敢不去,只得一步三寸地往外頭蹭著。臨到門口處兒, 偷眼看了黛玉一回, 見她正稍稍側(cè)了身子,聽惜春說話。不知聽了什么,嘴角抿著欲笑不笑。
黛玉今日只挽了墮妝髻,從寶玉這邊兒看來,便見一個小巧的發(fā)髻偏在腦側(cè), 頰邊挑出了幾根長發(fā)垂著。發(fā)間別了一串兒極為精致的藍寶串墜子,又一只嵌珠釵插在發(fā)髻上。耳邊的綠玉水滴形狀的墜子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晃動著。只坐在那里,便比別人多了一種風(fēng)流雋永的嫵媚。
黛玉似是察覺到了寶玉的目光, 也回頭看了他一眼,目光清如秋水。寶玉心里一酸,險些掉下淚來。林妹妹自從去年回了揚州后,與自己見過不過數(shù)次,卻偏偏不得如以往那般親密無間。就是兩個人說話,也沒有一次不是跟著眾人一起的。到底是什么時候起,跟林妹妹說句話就這么難了呢?
襲人跟在寶玉身后,將他神色看的一清二楚。心里暗暗咬牙,略側(cè)過身子擋住了賈母等人視線,悄悄推了寶玉一把,低聲道:“老爺那里叫了半日了,二爺快些罷!”
寶玉無法,只得跟著襲人匆匆去了。
這邊林琰與賈赦賈政兩個周旋了一番,便要起身往外頭去。賈璉在父親和叔叔跟前也頗感拘束,忙也起身道:“我?guī)Я肆直淼艹鋈ァQ冶淼茉诶嫦阍豪镱^也擺了酒,預(yù)備著請咱們府里的男客。”
賈赦便道:“璉兒,子非年紀(jì)還輕,你過去多照看著些。那薛家的哥兒是個粗人,別再沖撞了子非。”
賈璉忙答應(yīng)了,親自引了林琰往梨香院去。這邊兒林琰出去了有半盞茶的功夫,寶玉方才慢吞吞地進來。賈政一看了他,氣便不打一處來,喝道:“你到哪里去廝混了?叫你出來待客,只管磨蹭著!”
寶玉嚇了一跳,忙道:“并不是有意的。因在老太太跟前來著,林妹妹剛到,不免多說了幾句話。”
賈政“哼”了一聲,“如今子非已經(jīng)往梨香院去了,你也別在這里充影壁了,趕緊過去,跟你璉二哥一塊兒陪著子非。”
寶玉諾諾地應(yīng)了一聲,聽得賈政喝了一聲“還不快去”,方才一溜煙兒地跑了出去。
因賈母說今年乃是寶釵十五歲的生日,也算是及笄之年,不可輕忽了。又親自出了銀子給鳳姐兒,叫她去操持了寶釵的生日。鳳姐兒瞧著賈母給的二十兩銀子發(fā)了兩日愁,這點兒錢,若是府里頭上上下下算起來,連一頓飯錢都不夠。做生日?怎么做?
最后還是自己從公中又添上了銀子,總算是操持起來了。既是賈母開了口,便不請外人,榮寧兩府里頭的主子們還是都要過來的。再有那薛家外頭的買賣,或許也有人要來,因為梨香院院子還算大些,屋子也軒敞,鳳姐兒便和薛姨媽商量著,從梨香院里也擺了兩桌酒。
賈璉自從上回在林府碰見了忠順王,對林琰的態(tài)度愈發(fā)親熱起來。二人并肩走到梨香院里,瞧著里頭果然熱鬧。不但擺了酒席,還另有一個小戲班子,竟也在院中搭了個臺子,妝扮了唱得正歡。
林琰瞧了一瞧,是一出《思凡》,那小尼姑陳妙常身姿曼妙,寬袖緇衣套在身上,行動間真有幾分翩然若仙之感。
薛蟠聽說賈璉來了,忙不迭地迎了出來,頂頭就看見賈璉身邊兒站著一個少年。眉目清俊如畫,身姿頎長如竹,一身兒淺黃色長衫,腰間一條同色玉扣帶,外頭罩著青色緙絲滾毛邊兒的袍子,不是上次見過的美人,又是哪個?
賈璉見薛蟠傻愣愣地盯著林琰看,虛掩著嘴咳嗽一聲,道:“林表弟,這位是寶姑娘的兄長,薛蟠。金陵薛家如今的當(dāng)家人。”
又沖薛蟠道:“這位是我林家的表弟,如今身上有功名的。又是皇上親自下旨,承襲了輕車都尉的銜兒。還不過來見見?”
要說賈璉也確實有幾分眼色。這一番引見,明顯著就是將林琰身份高于薛蟠擺了出來。林琰心里有數(shù)兒,眉梢輕挑,看了一眼賈璉。
薛蟠卻聽不出來的。他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此時無意中就碰到了那日遇見的美人,正喜得抓耳撓腮不知說什么好。
聽得賈璉的話,雙掌一拍,大笑道:“這么說來咱們也算是親戚了。來來來,林兄弟,過來吃酒看戲。”
林琰往前走了兩步,不著痕跡地躲開了薛蟠抓過來的大手。
賈璉知道薛蟠脾性,生怕他造次惹了林琰不快。忙問道:“這邊兒院子里頭擺了幾桌?里頭還有哪個客在?”
“啊?啊,東府里邊兒珍大哥蓉哥兒他們都在呢。璉二哥,林兄弟,快往里邊坐去。這大冷的天氣,可別凍壞了。”
咋咋呼呼地將人帶進了客廳里,果然賈珍幾個人都在那里。林琰與他們不過一面之交,當(dāng)下又難免彼此客套一番。
林琰先前想著不過是陪著黛玉過來,好歹混過了半日便回去了。只是這一坐下,便覺得心頭火起。沒別的,薛蟠那個不知死活的東西,竟是上上下下,眼不錯珠兒地看著自己沒個完了。
林琰煩躁不已,面上卻是平靜無波,略側(cè)了一下身子,低聲問了賈璉一句,賈璉笑著說了。
薛蟠呆呆地瞧著林琰,只覺得林家的小兄弟一舉一動,哪怕就是喝杯茶,也是好看的不得了。又看他低聲跟賈璉說笑,忍不住也湊過去,還沒說話,林琰又端起茶來喝了。
薛蟠這里搜腸刮肚想要跟林琰攀談幾句,只是聽著人家之乎者也文鄒鄒的,自己著實說不上。正著急間,外頭說寶玉到了。薛蟠大喜,跳起身來接了出去。
林琰百無聊賴地瞧著屋子里頭賈珍等人說笑,手里把玩著茶盅。賈家的男人,真是有意思的緊。一個一個的,單看模樣都是好的,只是,也都不成器。除了指望著家里的女孩兒攀附權(quán)貴外,便是昏了心一般要投機。瞧瞧那邊兒聽著戲搖頭晃腦的寶玉,眼睛盯著小旦的賈珍賈蓉,誰可還比誰好些呢?
若說林琰先前還對寶玉黛玉二人之間的情分有過一絲兒猶豫,如今看來,寶玉,真不是黛玉的良配。不但黛玉,便是寶釵湘云,也并不配的。說白了,他不過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總是叫嚷著女兒尊貴須得憐惜,卻從不想想究竟如何,才是真正的對姐妹們有用。或許他對黛玉確是一片真心,可這真心要是只能讓女孩兒為他流干了眼淚而亡,那他林琰寧可掐斷了他的真心。
林琰這里心不在焉地應(yīng)付著賈珍賈璉等人,那邊兒黛玉與寶釵等人在暖閣里說話。
離開了賈母等長輩跟前,幾個小姑娘倒真是放開了不少。湘云與黛玉很久不見了,此時不免湊在她跟前問東問西。黛玉先還抿著嘴與她說話,漸漸聽她問道哥哥,又問是不是真的早就中舉了,又問平日里可好說話。
黛玉眼角余光掃到了坐在湘云一側(cè),狀似悠閑地那小鉗子夾著核桃的寶釵,眨了眨眼睛,詫異道:“真是奇了,我回京以后,今兒才瞧見云妹妹罷?你倒是消息靈通,居然知道了我哥哥的事情。”
湘云大喇喇道:“寶姐姐她們不是都見過了?我才一來,就有寶姐姐和愛哥哥告訴我了呢。林姐姐你快說說,這個林家表哥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可惜了咱們不能輕易見外男,要不我倒是真的想瞧瞧,據(jù)寶姐姐說,和林姐姐真真兒像一對兒親兄妹呢。”聽著湘云不過腦子的話,后邊跟著她的翠縷急的只要插話,卻又不敢。
黛玉心里漸漸升起火氣,撇了一眼寶釵,嘴角兒掠起一絲兒笑意,只可惜目光卻是冷的,“云妹妹說笑了。寶姐姐平日最是穩(wěn)重知禮,怎么會在閨閣之中談?wù)撏饽心兀繘r且外邊兒的爺們兒,也不是咱們能隨意評說的。”
寶釵心里暗恨湘云嘴快,伸手?jǐn)Q了擰湘云的臉頰,笑道:“云丫頭最是心直口快的,只是女孩子家家的,還是當(dāng)穩(wěn)重些。這是咱們好,幾個姐妹都不是外人。若是叫別人聽見了你這話,難免不會添油加醋,你呀,真真該改改這個脾氣。”
又向黛玉誠懇道:“林妹妹,想來云妹妹也沒別的意思的。不過是為了妹妹高興,妹妹且別生氣。”
黛玉笑了,“寶姐姐這話說的,我自然不會跟云妹妹計較。方才也不過是提醒她而已,怎么到了姐姐嘴里倒像是因此惱了云妹妹?姐姐放心,今日乃是姐姐好日子,我再不敢生氣的。”
迎春惜春坐在那里聽著二人一來一往地對答,都垂著眼睛不說話。探春想了一想,便笑著岔開了話。
湘云被黛玉刺兒了幾句,心里不痛快。待要駁了回去,卻被寶釵在底下輕輕碰了碰腳,當(dāng)下撇撇嘴,扭頭過去不再說話。
不多時賈母遣人來叫她們出去聽?wèi)颍煊癖阌幸馄鹕硗砹艘恍┞湓谧詈蟆OТ鹤咴谒磉叄粗邦^親親熱熱挽著手的寶釵湘云兩個,將聲音壓得極小,對黛玉道:“林姐姐,你別生氣。”
黛玉也壓低聲音笑道:“沒生氣,就是瞧不慣云丫頭處處兒大而化之的樣子。平日里姐妹玩笑并不打緊,可扯上我哥哥做什么?”
“前兩日老太太拿了二十兩銀子出來,說要給寶姐姐做生日,還有人說怕姐姐心里不自在呢。姐姐你瞧,今兒寶姐姐身上穿的裙子襖,都是老太太才給了的。她倒是會討人喜歡。”
黛玉抿著嘴笑而不語,二十兩銀子過生日?這個臉面她可是要不起的。
一路說著,一路到了賈母那里。賈母坐在上首,身前乃是一張梨木束腰條幾。
賈母見了黛玉,便命她坐在自己身側(cè),另一側(cè)自然是給寶玉留的。湘云便挨著寶釵坐在了下邊的另一張條幾后。只是這樣一來,倒像是黛玉才是今日過生日一般。
黛玉推辭道:“今兒原是為了寶姐姐慶生而來,合該由寶姐姐坐在這里。玉兒怎么能夠喧賓奪主呢?”
賈母尚未說話,寶釵忙起身笑道:“林妹妹也外道了。不過是咱們湊個熱鬧,哪里有何賓主只說?妹妹只管坐著就是了。”
賈母點頭贊許:“寶丫頭果然行事大度。”
又向薛姨媽笑道:“姨太太教養(yǎng)的好。”
薛姨媽原本與邢夫人王夫人坐在另一桌上,先見賈母竟將黛玉讓在了上首,心里自然有些不快——這偏心也太過明顯了,到底是誰的生日?
聽了賈母這般說,只得笑著順勢說道:“老太太過謙了,林姑娘和二姑娘她們也是好的。”
賈母便叫黛玉坐在身側(cè),黛玉不肯失了禮數(shù),只說和迎春姐妹坐,于是又將迎春三個的小幾挪到了賈母下首。
酒席都已擺上,果品菜肴俱是好的,只是在賈府來說,卻也并不出奇。因還沒有開席,賈母便問黛玉日常如何,教養(yǎng)嬤嬤如何,黛玉一一說了。賈母聽得她好,也就點頭不再說了。
又讓鴛鴦出去叫寶玉,鴛鴦去了一會兒回來回說寶玉往梨香院去了,賈母看著黛玉笑道:“看來寶玉與你哥哥還算投緣,往日雖總說不愿與人結(jié)交,偏生就和你哥哥能說到一起。”
王夫人忙接口:“正是呢。”
這里說著,外頭請的小戲班子便請問是否開席,又恭請各位太太姑娘點戲。
賈母便叫寶釵先點了,寶釵十分推辭了一番,方才點了。卻都是些熱鬧的戲文,一看便知道是為了投合賈母的喜好。
黛玉不大愛聽?wèi)颍缓拖Т簝蓚€小聲說話。
戲臺上唱過了寶釵點的《山門》,便先停了下來。寶釵起身,往各桌上都讓了一番酒。
賈母笑道:“你且坐罷,今日你是壽星,該是你妹妹們敬你才對。三丫頭。”
探春忙起身,接過了鴛鴦遞過來的暖酒,果然滿滿地倒了一大杯,親手送到寶釵唇邊,笑道:“這可是老太太說了來敬寶姐姐的,姐姐可要喝干了。”
寶釵無法,只得飲了。探春所用的乃是一只天青色蟹爪紋荷葉盞,看著不大,實則裝了不少酒。一盞下去,寶釵白嫩細滑的臉蛋上便泛起了幾分紅暈,越發(fā)顯得人比花嬌,嫵媚鮮妍。
賈母久坐無趣,便命人叫了那幾個小戲子過來取樂。因做小旦的生得好,小丑說話機靈,惹人發(fā)笑,賈母心里喜歡,便叫鳳姐兒:“去,叫人帶了她們出去吃些東西,再讓人賞幾吊錢。小小年紀(jì),怪難為她們的。”
鳳姐兒起身應(yīng)了,忽又照著那小旦臉上細看了又看,笑著便要帶了人下去。史湘云卻也睜大了眼,指著小旦笑道:“這個活像林姐姐的樣兒。”
話音兒才落,眾人都是一怔。未來得及反應(yīng),黛玉臉上一沉,冷笑一聲:“我竟不知道,史大姑娘的眼里,我竟是個戲子一般的人物!”
鳳姐兒見話頭兒不對,忙上前道:“云妹妹素來有口無心,林妹妹別生氣,回來我教她給妹妹敬酒賠不是。”
黛玉一雙妙目只看著湘云,湘云咬了咬嘴唇,眼圈已經(jīng)紅了。寶釵忙拉了她手臂,朝她使了個眼色:“云丫頭,還不快些跟林妹妹說你不是有心的?”
賈母不語,黛玉便冷笑道:“有意也好,無心也罷,我雖沒了父母,也不能叫人如此糟踐。”
說著,站起了身來。
賈母臉色不好,心里對湘云亦有些不滿。她雖是疼愛湘云這個娘家的侄孫女兒,但與黛玉也并不能比的。
寶釵見黛玉氣得狠了,忙起身過來勸道:“好妹妹,只是姐妹間的玩笑話,你且別氣。”
又回身道,“云妹妹,還不快過來?”
湘云十分委屈,紅著眼睛扭頭不理。
黛玉看她如此,滿心氣憤之中更是多了幾分的不解。論理兒,從小和湘云就認識了,但凡每次湘云到了,都是與她同住同吃的。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湘云如此針對自己了?
“林姐姐是侯門的小姐,我是貧民的丫頭,我原不該打趣姐姐。姐姐大人大量饒了我這一回。”湘云礙著寶釵頻繁的使眼色,又有翠縷在后邊輕輕地扯著衣角,勉強開口道。
黛玉心里氣苦。見賈母等人并不說話,身上竟有些發(fā)寒。自己算是這府里頭的正經(jīng)外孫女,難道,自己被人低賤了,她們面上有光不成?
“姑娘這話只怕是說倒了。不敢當(dāng)?shù)霉媚锿嫘Φ模∏≡撌俏颐妹貌攀恰!?br/>
清朗的聲音從外頭傳了進來,卻是林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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