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父林母此舉, 既是給林大嫂林二嫂一個交代, 也是給她們的一個下馬威, 誰若是不想好生在林家過日子了，那便都回娘家去吧。</br>
    林大嫂林二嫂果真也有幾分害怕，在這個年代，尋常人家的女兒出嫁以后，娘家哪里還能有她們的容身之處, 又不是家家都有一個羅三郎。</br>
    若她們也像六郎媳婦那幫被趕回娘家去, 里子面子都丟完了不說，連人品也會受到質(zhì)疑, 婆家人若是有意為難，遲遲不去接人，那更是要把她們架在火上烤。</br>
    于是這樣，林大嫂林二嫂“病好了”，家里又有人做飯做家務(wù)了, 男人們便也都開始干活, 做醋做豆腐，整個林家院子慢慢又開始運轉(zhuǎn)了起來。</br>
    只那林春秋媳婦, 卻是萬萬也想不到，先前還對她疼有加的翁婆, 關(guān)鍵時候竟然能給自己來這一招。</br>
    也怪她自視太高，在娘家那邊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兒，是耶娘的心頭肉，待到嫁出門去, 還不是一個尋常媳婦子，她那娘家也只是尋常農(nóng)戶，又不是什么高門大戶，誰人還能捧著她不成？</br>
    那一日，林春秋媳婦被她父親帶出西坡村的時候，是一路哭著回去的，叫好些人看了熱鬧，連許家客舍這邊也有不少人議論。</br>
    “你說我是不是做得太過了？” 瞅著空子，羅大娘便問羅用道。</br>
    “阿姊可是心軟了？”羅用問她。</br>
    “她畢竟年歲小，家里又總慣著，有些不曉事也是尋常，倒不一定是個不好的。”看那林春秋媳婦這般，羅大娘不禁也想起自己當(dāng)初剛過門的光景了。</br>
    她實在也是沒料到，林大嫂林二嫂發(fā)力起來，后果竟然這么嚴(yán)重，也沒料到林父林母這回竟是下了狠心。</br>
    “阿姊不需介懷，她若果真是個好的，早早吃了這個教訓(xùn)，也是有益無害。”羅用說道。</br>
    在羅用看來，無論是多么年輕也好，膽敢對人張牙舞爪，該做好被人甩耳光的心理準(zhǔn)備。再說這林春秋媳婦也不是當(dāng)面鑼對面鼓地與羅大娘對峙，盡在背后耍心眼子，羅用對于這樣的人尤其不喜。</br>
    時間進入二月份，天氣也一天一天暖和起來，水泥作坊那邊的生意也是一日好過一日。</br>
    來他們水泥作坊干活的人，也比入冬前更多，很多人都是從比較遠(yuǎn)的地方過來，他們聽那些挑水泥的腳夫說，羅家水泥作坊的待遇很好，每日能管兩頓熱的，中午還要另發(fā)一些吃食讓工人墊肚子。</br>
    聽說工錢也不少，有些活計是按計件，比如說摔泥坯，每個泥坯的價錢都是定好的，你自己能摔多少泥坯能拿多少錢，還有一些是固定工資，每日一文半到三文不等。</br>
    拿錢最多活計最輕的，非那看火的工作莫屬了，是要時時警醒著，若是一個不注意，很可能一窯的水泥都作廢了，那可是大窯，那一窯水泥能賣許多錢呢。</br>
    聽聞那羅三郎倒也不叫他們賠，是記著，這一窯的水泥燒出來是個什么品質(zhì)，是最好的還是中等的還是最差的還是根本不能用的，那邊都有專人記錄，最后一個月匯總下來，成績好的還能拿獎金，成績越好拿得越多，成績差的倒是也不扣錢，是差到了一定程度以后，他們要換人了。</br>
    “你們是沒看到，從離石縣到西坡村那條路修得有多好，又平整又堅固，整個跟鏡面一般。”</br>
    “那踩在上邊還不得打滑啊？”</br>
    “哈哈哈！”</br>
    “倒是在上邊劃了些紋路，防滑的。”</br>
    “果真能有那般平？”</br>
    “自然，推著車子走在那上頭，跟走在天上一般。”</br>
    “你們這不是都挑擔(dān)呢，哪里來的車？”</br>
    “那離石縣城外邊有租車的，大車一日一文錢，小車一日半文錢。”</br>
    “那也不便宜。”</br>
    “那大車一回能運三五擔(dān)呢。”</br>
    “……”</br>
    很多人聽過了這些腳夫們的描述，都很想去西坡村看看，于是便有村人結(jié)伴而來，有些個講究一點的，還能背個包裹，在里頭放一兩件換洗的衣物，還有一些人很簡單，往懷里揣幾個雜面餅子，直接便出門了。</br>
    待他們走到了離石縣城一看，這人來人往的，竟是比他們想象的還要熱鬧幾分，在距離城門口不遠(yuǎn)的地方，果然有一條異常平整的土黃色水泥路，沿著這條路一直走，是西坡村了，算是第一次來這里的人，也絕對不用擔(dān)心找不到地方。</br>
    那水泥作坊整日都是一副熱火朝天的勞動景象，每日里吃得飽飽的，大伙兒身上都格外有力氣，在一群群或強壯或消瘦的男人中間，偶爾也能看到一兩個女子。</br>
    這些需要養(yǎng)家糊口的女子，干起活來半點不比男子差，不過管作坊的那些人，還是會盡量安排相對輕省的活計給她們做。</br>
    “嘿！閃開！閃開！”幾個新來的這一愣神，倒是擋著道兒了。</br>
    只見那邊疾步走過來一個拖著車子的女子，她那車瞅著也奇怪，四個輪子的，每個輪子約莫只有拳頭大小，那車板離地面很近，其中一頭還有一個半人高的拉把，這時候她那車上摞了不少泥坯，瞅著很重，不過這作坊周圍許多地面都是鋪了水泥的，又幾乎沒有坡度，她一個女子拉著那一車泥坯走，倒也不顯十分吃力。</br>
    羅家的水泥作坊不怎么挑人，基本上只要來了，都能上工，不過那些不好好干活的懶蛋，他們也是說踢踢，這倒是很符合羅三郎的一貫作風(fēng)，他若是能容得下有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渾水摸魚，那便也不能有那棺材板兒的名號了。</br>
    辛苦一天之后，晚飯總是比較豐盛的，像肉骨頭湯還有下水這些都是很平常的，粟米粥也是經(jīng)常熬，偶爾還能吃上包子啊煎餅啊這些東西。</br>
    對于尋常人家來說，這樣的伙食，是在自己家也不是經(jīng)常能吃上的，更別說出來給人做工了。</br>
    吃飽喝足，講究點的還能洗漱洗漱，不講究的可以直接睡覺了，還有些個熱鬧，睡覺前總要一堆一堆地湊在一起說閑話。</br>
    他們的工舍建在水泥路北面，跟村子是同一個方向，距離他們平日取土的那片山坡有些距離，據(jù)說是因為擔(dān)心那個山坡滑下來。</br>
    這一整排的工舍，每一間屋子里都是同樣的格局，四四方方一個大屋子，再在里頭砌一個大火炕，晚上睡覺的時候七八個人在那炕頭上躺一排，倒也十分熱鬧。</br>
    這年頭的人大多都喜歡熱鬧，連那幾個新來的黑人也不例外。</br>
    都說昆侖奴性情溫良，此言倒是不虛，這幾個黑人在這水泥作坊做了一段時間的活計以后，漸漸的也對周圍的人放下了心防。</br>
    他們似乎是來自一個很少生氣的種族，平時算那些工友們玩笑開得有些過了，他們也從來不生氣，常常都可以看到他們頂著一張大黑臉咧著嘴笑得一臉傻樣，給人一種特別和氣好說話的感覺，干活的時候又舍得下力氣，作坊里不少人都愿意跟這幾個黑人搭伴干活。</br>
    “阿普，我阿兄今日又給我們留了一個算術(shù)題，說有三個村子的人一起修路，第一個村子一天能修二里路，第二個村子……”這一日吃過晚飯，羅五郎又跑去找那個先前生病的黑人。</br>
    前陣子羅五郎與林榮王紹兩人出來玩的時候，看到這個新來的黑人正用一塊路邊撿來的劣質(zhì)石膏，在水泥路面上寫寫畫畫，他湊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個算術(shù)題。</br>
    五郎還是很同情這幾個黑人的遭遇的，也不害怕這幾個看起來長得有點奇怪實際上脾氣特別好的大塊頭，于是他當(dāng)了一回老師，把那道題的解法告訴了他，那個黑人聽得非常認(rèn)真，但是他的基礎(chǔ)實在是太差了，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五郎沒事的時候會過來給他補補課。</br>
    五郎問他叫什么名字，他嘰里咕嚕突出一串奇怪的發(fā)言，五郎學(xué)不來，只隱約聽到一個普字，于是管這個黑人喚作阿普了，漸漸的其他人也都這么喊開了。</br>
    大家都知道阿普是這三個黑人的頭頭，他不像另外兩個黑人那么好哄，不僅漢話說得不錯，而且還會算術(shù)。</br>
    “十五天半。”這時候，還未等五郎把題目說完，阿普直接把答案給報了出來。</br>
    “你怎的這般快？”五郎吃驚道。</br>
    “方才聽到別人說。”阿普咧嘴笑道。</br>
    “那你這個答案也是聽人說的？”五郎問他。</br>
    “我自己做的。”阿普正色道。</br>
    “吹牛，我都做不出來，還是去問過了阿兄才知道解法。”五郎不信。</br>
    “你算術(shù)差。”阿普實事求是道。</br>
    “……”五郎不吱聲了，他算術(shù)確實不好，四娘邊學(xué)邊玩都學(xué)得比他快。</br>
    “不要泄氣。”阿普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看來，這么小的孩子能學(xué)到這么多的知識，已經(jīng)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br>
    “阿普，你這是做什么，又要到山上抓兔子嗎？”看到阿普手里頭正在做著的一個小工具，五郎又高興了。</br>
    早前阿普在山坡上套到一只兔子，他們一起烤了吃，滋味很是不錯，只可惜當(dāng)時人太多了，五郎也沒吃到幾口。</br>
    “春天不行，動物要下崽。”阿普搖頭道。</br>
    “哦，這個我阿兄也說過。”春天不能抓兔子，那只好等到夏天的時候了，五郎嘆了一口氣，又問阿普道：“你們老家的樹林里也有兔子嗎？”</br>
    “有。”阿普回答說。</br>
    “你們那里的兔子長得什么樣？也跟我們這里的兔子長的一個樣嗎？隔得這么遠(yuǎn)，連人都長得不一樣了……”</br>
    “有點不一樣，我們那里的兔子……”</br>
    這一大一小一黑一黃的兩個人，倒是挺有共同語言，羅五郎對阿普他們的老家充滿了好奇，而阿普對自己的故鄉(xiāng)也十分懷念，他倆湊到一起的時候，不是聊數(shù)學(xué)題，是聊阿普的故鄉(xiāng)</br>
    “阿姊，我去找阿普，天黑前回來了。”這一日吃過晚飯，五郎那小子又躥出去了。</br>
    “這般晚了還要往外跑。”二娘念叨。</br>
    “由他去吧，那邊那么多工人呢，出不了事。”羅用說道。</br>
    羅用吃完了飯倚在雜貨鋪的炕頭上看書，看的是他給五郎買的那一本詩經(jīng)，這書二娘她們喜歡，羅用其實一般，但是生活在眼下這個時代，沒有背過詩經(jīng)的，都容易被人當(dāng)文盲看待。</br>
    這時候他手里捧著書，眼神瞄著五郎出院子的身影，嘴角噙著一抹笑：去吧少年，去獲得那個黑人的友誼吧，還有他的感激與忠誠。</br>
    羅用一直都覺得那個叫阿普的黑人不簡單，因為他比另外兩個黑人更有警惕性，而且隱隱的，好像一直把照顧另外兩個人當(dāng)成自己的責(zé)任。</br>
    是什么樣的人，才能有這樣的責(zé)任感？自然是領(lǐng)導(dǎo)者了。羅用猜想他算不是部落里的首領(lǐng)，至少也應(yīng)該是首領(lǐng)的兒子或者是下一任首領(lǐng)的資優(yōu)候選人之類的。</br>
    雖然一早聽說他有著比較好的算術(shù)能力，但是羅用更加看重的，還是他的領(lǐng)導(dǎo)能力，一個優(yōu)秀的領(lǐng)導(dǎo)者與生俱來的個人魅力。(83中文 .83.)</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