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少女的初戀(1)
“如果我說我愛你又會怎樣?”
“就像在明亮的房間里點燃了燭光。”
曾鯉回到家,打開電視機,某個頻道里正在播放《百年電影回憶錄》,歷數(shù)各位大師級導(dǎo)演的生平,在講到導(dǎo)演米開朗基羅?安東尼奧尼的一生的時候,念出了這句臺詞。
曾鯉端著杯子站在電視機面前,久久沒有挪開。
這對白來自曾鯉青春期的那部性啟蒙電影。初二暑假的下午,幾個要好的女生約在同學(xué)家借著做作業(yè)的名義,趁著父母不在家一起偷偷看碟,先是看恐怖片,然后為了緩和下氣氛,大家看了《云上的日子》。
對于擠在沙發(fā)前的小女生們而言,整個電影完全不知所云,唯一的噱頭便是那些赤裸裸的情欲。
曾鯉蜷在一個小小的角落里,看著屏幕上的畫面心里有些膽怯,有些不解,卻和別人一起裝著不屑的樣子。
第二天,曾爸爸回來說給曾鯉找了個家教,她下學(xué)期就初三了,學(xué)習(xí)上實在得加把勁。
“男的女的?”曾媽媽問,“別什么人都往家里帶。”
“我表嬸的侄兒,你又不是沒見過,人家在北京念大學(xué)。”曾爸爸說。
“你哪個表嬸?”
“我媽表哥,四表舅家那個。”
“你媽家里那幾個表兄弟,沒一個好東西……”曾媽媽開始數(shù)落丈夫的親戚,沒完沒了的,隨即便是兩人無休止的爭吵。
曾鯉假裝上廁所,躲了起來,聽他們從上一輩的事情爭執(zhí)到兩人結(jié)婚前的種種,最后吵到自己身上,曾鯉本以為早該習(xí)以為常,但還是忍不住蹲在地上流了淚。
這種事情從小到大不知道遇見了多少回,從記事的時候起就開始了。有時候她去同學(xué)家,看到別人家和氣融融的一家三口,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或許等他們走后,也會和自己的爸媽一樣摔盆子砸碗吧?曾鯉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可是,她的父母連掩飾都不會,會當(dāng)著她同學(xué)的面吵架動手,所以她再也不敢往家里帶人。
周末的時候,本以為家教的事情會不了了之,沒想到曾爸爸卻把男孩帶了回來。
那不是曾鯉第一次見到于易。
兩家人雖然是挺遠的遠房親戚,但是有一次清明節(jié)老家辦清明會的時候,他們兩個都有去。她對幾十個親戚都沒什么印象,對于易卻記得很深刻,因為奶奶牽著她,讓她叫他“小表叔”。
然而當(dāng)曾鯉在家再次見到于易的時候,卻發(fā)起窘來。她已經(jīng)不像小時候那么聽話,大人教什么就叫什么。如今讓她對著一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男孩叫小表叔,她實在是難以啟齒。
曾爸爸說:“小鯉,怎么不叫人?”
于易笑了下,“就叫名字吧。”
曾鯉在家里沒有自己的房間,只在客廳一側(cè)有一張小床,要是做作業(yè)就去爸媽的臥室里的小書桌上,于是,于易也在臥室里給曾鯉補習(xí)。
于易是他們家超生的,為此到了七歲才上到戶口。但是連四表舅婆本人也沒想到老來得的兒子,念書卻極聰明,在整個縣城都是有名的。去年考上大學(xué)后,他們學(xué)校還拉了一條大紅色橫幅在大門口,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
于易暑期回家后,好多人找他做補習(xí),最后在曾爸爸的要求下,好不容易挪出每個星期二、四、六上午,來給曾鯉補英語、數(shù)學(xué)和化學(xué)。除了星期六以外,其他時間家里就他們兩個人。既是親戚又是知根知底的好孩子,所以曾媽媽沒有多余的擔(dān)心,而曾鯉本人則壓根沒有往別處想。
她念完初二,還沒有來月經(jīng)初潮,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她比同年級的姑娘對于男女有別的認知來得要遲鈍些。
后來,第二個星期六,曾爸爸和曾媽媽又開始爭吵。當(dāng)時她正坐在于易的身邊,而他正在給她講幾何題。聽到外面的動靜,她手上的筆頓了下,他們的聲音幾乎壓過他,于是他也停了下來。哪知這種等待卻是遙遙無期的,最后,于易起身將臥室的門關(guān)上了。
曾鯉窘迫地看著他,以為他是厭煩了。
卻不想于易回身對她笑了笑,“咱們不理他們,趁機休息下,我給你講個笑話。”
于易是個開朗的人,口才也很好,講起故事來活靈活現(xiàn)的,讓曾鯉聽得目不轉(zhuǎn)睛。正要講到笑點的時候,曾媽媽卻突然推門而入,咚的一聲,嚇了曾鯉一跳,也讓于易的故事戛然而止。
“曾鯉你說,我和你爸要是離婚,你跟著誰?”曾媽媽劈頭就問。
曾鯉愣在座位上,這種問題,她被問過無數(shù)次,可是有必要當(dāng)著外人的面繼續(xù)這么問嗎?
還沒等曾鯉回答,曾爸爸就追了過來,吼道:“離啊!誰怕誰?我看你就是在外面又找了一個,就指望著傍個比老子有錢的……”
兩個人又是你一句我一句地對罵著,將曾鯉與于易扔在那里。
最后,曾爸爸一怒之下,摔門走了。
曾媽媽還不忘追出去吼了一句:“一吵架就拿著老娘的錢出去喝酒吃飯,孩子又不跟著我姓,憑什么歸我管?”說完也將圍裙一扔,拿起包就走了。
那些原本極刺耳的聲音,倏地就從空氣里消失了。
于易問:“他們經(jīng)常這么吵?”
曾鯉慌亂地說:“不是啊,沒有,真的沒有。”隨后,自己也心虛地咬了咬嘴唇。
“你別老用門牙咬嘴,會成兔牙的。”于易說。
聽了他的話,曾鯉更窘了,急忙松了嘴。
而于易卻將門牙故意咬起來,學(xué)成兔子的樣子逗了逗曾鯉,曾鯉卻仍然愁眉苦臉的,沒有笑。
于易又說:“兔牙有好處的,知不知道?”
“什么?”
“啃西瓜皮的時候,很方便,不會弄臟臉。”說著,他還模擬了一個動作。
第一次聽到這么離奇的好處,曾鯉憋不住笑了。
于易看著她的笑臉,說了句“好孩子”,然后摸了摸她的頭。
八月底,于易結(jié)束了暑假,回到了學(xué)校。
冬天的時候,曾鯉上著上著體育課突然覺得身體里有什么不一樣了,跑去廁所一看,褲子被血弄臟了,她馬上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
沒有慌亂,沒有失措,她是班里最后一個來初潮的女生,耳濡目染早就熟知一切,她平靜地先墊了點衛(wèi)生紙,然后夾著腿去小賣部買了衛(wèi)生巾。
她回家告訴媽媽,曾媽媽卻一臉平淡地說:“該知道的都知道了吧?”
僅僅一句話。
也許是因為父母的個性都太張揚的緣故,曾鯉從小就極其安靜膽小。他們住在城邊的拆遷安置房里,樓下是個四合院,院子里本來是車庫,卻被租給別人專門辦喪事。
當(dāng)?shù)氐牧?xí)俗是人去世后,親朋好友要守三天孝,然后才能送去火化。
一般人不在家里擺棺柩,因為忌諱,而城里做這個生意的地方不多,于是一年到頭樓下院子都很忙。有些迷信一點的家屬,還會請人來吹拉彈唱做道場,無論白天黑夜。鄰居們都有意見,但鬧也鬧過,吵也吵過,就是沒轍。
而曾鯉的煩惱卻是停在那里的尸體。
十多年前的時候,還沒有流行起殯儀館里的那種冰棺,而是簡陋的兩條凳子,上面放一塊木板,尸體蓋著一塊白布就放上面了,不知為何,尸體下面的地方還會燃一盞油燈。
后來她才聽鄰居說,油燈就是魂,那三天是不能滅的,滅了不太好。具體這個不太好指的是什么,曾鯉不敢繼續(xù)打探下去。
她每天回家要路過那里幾次,每次都繞得遠遠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白布和那油燈,待一繞過去就立刻撒腿跑上樓。
初三最后一年,學(xué)校沒有了晚自習(xí),但是老師偶爾會安排補習(xí)。因為家近,因為爸媽很忙,因為治安還不錯,反正各種原因,曾鯉每次補習(xí)后都是自己回家的。她一般到家九點多一點,正是辦喪事最熱鬧的時候,那些來守靈的人,有的打牌,有的吹牛聊天,有的剝花生、吃瓜子,反正人很多,反倒顯得熱鬧喜慶。
可是,最令她恐懼的不是晚上,而是早晨。
曾鯉早上六點半起床,七點就要出門。冬天的時候,七點天還沒亮,樓下昨晚負責(zé)熬夜守靈的人已經(jīng)回去睡了,而第二天接班的人還沒來,偶爾會一個人也沒有,只有白布下的尸體和顫顫巍巍的油燈。
有時候周邊只要有一點響動,都會嚇得她想尖叫。
后來曾鯉忍不住把這感受告訴爸媽,沒想到爸媽直接拉著她去找那老板,“你們做生意把我女兒嚇著了,怎么辦?怎么賠?”然后鄰居們一起參與過來,又是漫無止境的拉扯和吵鬧。
沒過多久寒假來臨,于易又回來了。
那天,一群人在大伯家吃團圓飯。大概是奶奶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覺得自己撐不了多久,反而變得愛熱鬧,這一年大伯就把奶奶娘家能來的親戚全都請了來。曾鯉坐在奶奶身邊聽她嘮叨,在一堆來客里看到了于易。
她忍不住叫了他。
他走過來先和曾鯉奶奶打了招呼。
“哎,我還說曾鯉在喊誰呢!怎么這么沒禮貌?教你的都忘了?”奶奶略帶疼愛地責(zé)罵著孫女兒。
曾鯉尷尬地張開嘴又合上,最后又張開嘴叫了一聲“小表叔”。
于易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笑嘻嘻地朝她眨眼睛。
堂妹也湊了過來,她比曾鯉小不了幾個月,卻在奶奶的吩咐下大大方方地喊了一聲“小表叔”。
可是,她卻沒曾鯉這么好打發(fā),伶牙俐齒地說:“小表叔,小輩給您拜年了!恭喜發(fā)財,紅包拿來!”
于易順勢將茶幾上擺的橘子扔在堂妹懷里,“給。”
“這是我們家的橘子,算哪門子紅包。”堂妹不依他,便撲了過去。
然后,一群半大的孩子就嬉鬧了起來。
曾鯉靜靜地在旁邊看著,不知怎么的,有點失落,原來他不是她一個人的小表叔。
直到開飯,曾媽媽都沒有出現(xiàn),曾爸爸煩躁地說:“估計她有事不來了,大家吃吧,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在座的人面面相覷。
飯后,奶奶又開始拉著人話家常,一時間又說起曾鯉的學(xué)習(xí)來。
“你爸說人家于易給你補了一個暑假的課,有效果嗎?”奶奶問。
“有的。”曾鯉答。
于易笑,“正好,我要下月底才回學(xué)校呢,過幾天繼續(xù)上你家給你補習(xí)去。不過初三要考些什么我都忘光了,回頭得看看書。”
“還不謝謝人家?”奶奶又說。
曾鯉看了于易一眼,“謝謝小表叔。”
“這孩子說話跟擠牙膏似的,教一句說一句。”奶奶嘆氣。
過了兩三天,于易又開始上門服務(wù)了。這一回他去借了好些復(fù)習(xí)題,有計劃地替曾鯉布置起任務(wù)來。
隔三差五也會遇見曾鯉父母吵架。
于易幾乎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而且他腦子里總是有那么多無厘頭的笑話講給曾鯉聽。
父母吵架最厲害的那次,曾爸爸把所有的碗都砸了,然后兩個人留下一片狼藉,各自離開。
于易問:“你中午吃什么?”
“冰箱里有剩飯剩菜,熱一熱就好了。”
“晚上呢?”
曾鯉想了想,“再熱一熱。”
于易嘆了口氣,替她把那些碎片收拾起來。
“別擔(dān)心,其實我媽放不下我,每次都折回來做飯給我吃的。”曾鯉說。
于易不太相信地瞅著她。
曾鯉急了,“真的,真的,真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過了會兒,他又說:“要是以后想要撒謊,你別著急也別慌,不然一下子就被識破了。你就笑嘻嘻地對別人說:‘真的,比珍珠還真。’”
曾鯉愣愣地看著他。
“小魚。”于易叫她。
“嗯?”
“你要快點長大,等你長大了,離開家可以獨立了,會發(fā)現(xiàn)爸爸媽媽其實也挺好。”于易說。
“嗯。”曾鯉埋下頭,然后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
于易急忙說:“你別哭啊,哭起來多丑,笑起來好看,說不定長大了像王祖賢呢。”
曾鯉中考的時候,順利考上了市里的中學(xué),比老師替她預(yù)想的縣高中高了一個檔次。而父母的婚姻卻沒有那么順利,在吵鬧了十多年后,兩人終于不歡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