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三:竹書拾遺(初稿完成) 第一章 阿師苾力
元和長樂公主,懿獻(xiàn)皇后女,寧太宗胞妹也。初封無憂縣主,太宗受禪,封長樂長公主。主幼失恃,與諸兄姊同撫于慧端皇后。后以主類己,甚憐之。及長,通文史,聰敏多智,光艷動(dòng)天下。榮德中,北狄頡摩多羅部來朝,請(qǐng)尚公主。太宗擇宗女許之。翌年,其主阿師苾力親來,請(qǐng)?jiān)唬骸氨厣姓婀鳌!辈辉S,阿師苾力再請(qǐng),復(fù)不許。如是者三,太宗按劍怒曰:“昔爾大可汗昏,亦只得娶宮女。汝胡奴耳,安尚公主耶?”大可汗者,戎主社爾那也。阿師苾力乃答:“天子者,兵強(qiáng)馬壯者得之,況公主乎?”主于簾后聞之甚異,謂左右曰:“此偉男子也。”遂出簾曰:“與爾公主。”太宗乃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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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竹書拾遺·賢媛·元和長樂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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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阿師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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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草原上的太陽升起來又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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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在這闊得沒有邊的草原上,那個(gè)紅紅的大火球分外的明亮,像要把人點(diǎn)著似的。我騎在馬上,對(duì)著那個(gè)大紅球發(fā)呆。x下的駿馬打著嘟嚕,不安分的用前蹄刨土。我知道,它和我一樣對(duì)漫長的等待感到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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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終于,一隊(duì)人馬自遠(yuǎn)處飛馳而來。當(dāng)先一騎一身紅色勁裝,和太陽混為一色,可我還是看見了。她回來了!她回來了!我高興的在馬上翻身,快活的開懷大笑。對(duì),就是她教我的那個(gè)詞,欣喜若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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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草原上好像突然升起了不落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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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她穩(wěn)穩(wěn)坐在馬上向我馳來。她頭上的白羽被風(fēng)吹得歪到一邊,像是在跳舞。我忍不住放聲大笑,迎了上去。她也看見了我,馬不停蹄奔過來,手里的鞭子干干脆脆的向我抽來。哦,別擔(dān)心,我要是被她抽中了,我就不是阿師苾力。我伸手抓住鞭梢一扯,鞭子從她手里脫落。我揪著鞭子,沖她吼道:“女人,你真是越來越野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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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她在草原上住得太久,說話做事越來越不像中原女人,倒和我們這的女人差不多了。聽說他們中原人管我們的女人叫蠻婆。對(duì),她就是個(gè)小蠻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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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她回頭看我,笑了。兩顆眼睛像星星一樣明亮。她說,他媽的。我也笑。這女人,真他媽的漂亮。我看了許多年,還是看不夠。聽說中原有句話說,女人是水做的。她可不就像水?溫柔起來時(shí)像寧靜的河流,發(fā)起火卻像草原上最猛烈的暴風(fēng)雪。我不知道中原的女人是否都這樣迷人,可這個(gè)妖精,真把我的骨頭都給迷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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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我下馬向她走去。她猶豫了一下,也下馬了。我狠狠把她拽進(jìn)懷里,粗聲粗氣道:“女人,以后不準(zhǔn)跑這么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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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她一拳向我捶來,惡狠狠道:“我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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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我呵呵笑著,她的小粉拳一點(diǎn)都不痛。我抓住她的手:“柯科羅的女兒我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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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她笑了,伏在我肩頭,狠咬我一口:“你下次再敢娶別的女人,我就跑到你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去,永遠(yuǎn)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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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不會(huì)再有下次了。”我說。而且我也沒想要柯科羅的女兒,是柯科羅硬塞給我的。她比我懷里的這個(gè)差得遠(yuǎn)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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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她不再說話,趴在我懷里,像一只乖巧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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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見了面,我們當(dāng)然要親熱一下。用中原的話說,這叫小別勝新婚。親熱過后,我抱她到小丘上看星星。這天星星不多,東一顆西一顆,像是胡亂散的銀釘。星光下的她總是特別安靜,抱膝面南而坐,漫不經(jīng)心的仰望。我手指繞著她散落肩上的發(fā)梢,忽然想到一個(gè)問題:“女人,你為什么嫁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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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雖然當(dāng)年我賭著一口氣向中原的大皇帝求娶公主,可心里其實(shí)沒底。知道大皇帝答應(yīng)把她——唯一的長公主嫁給我時(shí)我真是吃了一驚。這么多年,我還是想不透這女人到底看上了我哪一點(diǎn)?雖說我這人的優(yōu)點(diǎn)……也不算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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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盛寶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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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榮德七年,北狄阿師芯力來朝。那一年,我已二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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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二十六歲,尋常女子早該嫁人生子了。我卻仍待字閨中,拒絕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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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做為當(dāng)今皇帝的胞妹,堂堂長公主,這是十分不尋常的。我那位皇帝長兄對(duì)此十分憂心,讓皇后和已出嫁的姐姐輪番勸我,又幾次三番為我物色夫婿,卻皆讓我用各色理由搪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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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聽姐姐說皇帝有一次這樣對(duì)皇后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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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姐姐告訴我,當(dāng)時(shí)皇后嫂嫂微微一笑:“我看小妹心性最像阿家,凡事自有主見。咱們急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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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嫂嫂嫁過來時(shí),兄長還未稱帝,母親也還在世。雖然那時(shí)家中已顯貴,母親卻極討厭繁瑣的禮節(jié),所以直到現(xiàn)在,皇后提到母親時(shí)仍沿用民間對(duì)婆婆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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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姐姐對(duì)我轉(zhuǎn)述皇后的話時(shí),神情略有些不自然。我知道,嫂嫂說我肖象母親,讓她有些耿耿于懷。雖然母親已故去多年,可在我們兄妹數(shù)人的心目中仍占據(jù)著極重要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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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母親并非我的生母,卻是她一手撫養(yǎng)我們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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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我曾聽父親和他那幫老兄弟講過許多母親年輕時(shí)的事。他們說,母親為父親運(yùn)籌帷幄,打過不少勝仗。可我從來不能把她和一個(gè)智計(jì)百出的巾幗英雄聯(lián)系起來。在我看來,除了無事時(shí)喜歡端著茶碗在窗邊出神,她與平常****無異。就連小時(shí)候哄勸我睡覺時(shí),口氣也與其他人的母親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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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記得有一次我在臨睡前問她,幸福是什么?母親笑了,對(duì)我說每個(gè)人對(duì)幸福的定義都不同,這個(gè)人的幸福也許就是另一個(gè)人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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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她的回答顯然超出了我當(dāng)時(shí)的理解能力,于是我又問,我怎么知道我幸不幸福呢?母親回答,如果你知道自己要什么樣的生活,你就知道你幸福與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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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我對(duì)母親這個(gè)含糊的回答不甚滿意。兄長對(duì)我說過,母親睿智過人。可聰敏如她為什么不肯給我一個(gè)清楚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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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當(dāng)我長大到足以理解母親的話時(shí),我開始思考,我要的幸福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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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留在宮中,像姐姐一樣,嫁人,相夫,教子……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么?雖然兄長姐妹都待我極好,可這樣的生活就如皇兄殿前漫長的回廊,雕刻得再精美也掩蓋不了它的無趣。我不想永久生活在這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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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我想要自由,想要一片廣闊的天空。如果嫁人可以換來自由,我想我不會(huì)有任何猶豫。可如果婚姻只是換來另一座牢籠,那么不嫁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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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久而久之,我的婚事便成了宮中人議論的話題。有人猜測(cè)我是否有某種隱疾,所以不愿嫁人;也有人認(rèn)為我性情古怪,因而嫁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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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皇兄雖下了嚴(yán)令宮人禁止議論此事,他內(nèi)心深處恐怕對(duì)此也不無想法。我明白,做為皇帝,兄長各方面都應(yīng)為天下表率,有個(gè)嫁不出去的妹妹無論如何也不能算是一件美事。所以他把我的婚事當(dāng)成了他執(zhí)政生涯中的一次重大挑戰(zhàn),甚至發(fā)動(dòng)了眾皇室親貴為我尋覓一個(gè)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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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雖然我理解他,可不代表我不會(huì)厭煩。于是我在眾人眼里變得喜怒無常,越來越古怪,只有二哥對(duì)我表示同情。當(dāng)然,我們兄妹投緣的另一原因,或許在于他是除了我之外宮里的另一個(gè)異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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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及冠以后,二哥便開府獨(dú)居。他每天正事不干,光領(lǐng)著一幫少年子弟胡鬧,行些荒唐之事——比如上次打獵碰上野豬,他要所有人不許放箭,不停換著馬在野豬后面追,直到那頭野豬力盡而死。宮中人都覺得我二哥腦子有毛病,畢竟追野豬這種事,顯然不是正常人的愛好。而我二哥帶領(lǐng)下的貴族子弟們居然樂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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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兄長對(duì)二哥顯然比對(duì)我寬容多了,很少指責(zé)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行為。對(duì)此我很不滿。二哥說:“沒辦法,女孩家總要貞靜些。何況你本來就嫁不出去了,再做些粗野的事還怎么得了?小妹,你要理解大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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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我把手里的團(tuán)扇扔在他腦門上:“我理解他,他有沒有理解過我?這宮里悶得要命。早知如此,我就該跟父親母親一樣,一早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才不當(dāng)這勞什子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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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二哥無法,只得沖著我笑。我眼珠一轉(zhuǎn),對(duì)他說:“這日子太無聊了,不如二哥你謀反吧,這樣大家也有點(diǎn)事情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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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二哥呸呸呸三聲:“你不怕大哥找你麻煩,我還怕呢。再說當(dāng)皇帝有什么好,你看大哥每天勞心勞力的。真不知道他當(dāng)這皇帝是為什么?他就是把我帝位讓給我我也不會(huì)干。為了看戲就把你二哥推進(jìn)火坑,你是不是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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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我嘆氣:“真不知道當(dāng)年母親對(duì)你的教育是太成功還是太失敗。”這許多年,二哥就沒表露過一絲一毫對(duì)至尊之位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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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更可怕的是,大哥似乎有意承襲母親的教育方式。那天我們兄妹幾人一起吃飯,席間談起大哥幾位小皇子的教育問題。大哥說,大郎自然是要做太子;二郎讓他專研算學(xué),以后可以去戶部管錢;三郎學(xué)點(diǎn)兵法軍略,以后可以帶帶兵;四郎……大哥猶豫了一下,對(duì)二哥說,就讓他以后接你的班,做個(gè)紈绔子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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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如此分化,我可以想見未來的幾十年,宮里都會(huì)太太平平,沒有一絲動(dòng)蕩。我無奈,難道我的生活就要一直這樣無趣下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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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在懷疑與等待中,我在榮德七年遇上了那個(gè)傻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