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大封功臣
大封功臣,計釋相權(quán)
徐達、李文忠北征大捷班師,朱元璋親至龍江迎接。朱元璋兌現(xiàn)共享榮華富貴的承諾,大封功臣。被封為第一功臣的李善長感激涕零,朱元璋話鋒一轉(zhuǎn),準其致仕告老還鄉(xiāng)。李善長沒想到皇上手段如此毒辣,輕而易舉就剝奪了他的相權(quán),這與宋太祖杯酒釋兵權(quán)何異?
洪武三年十一月,朱元璋下詔令大將軍徐達、左副將軍李文忠率北征軍班師,并決定親自去龍江迎接王師凱旋。
十一月的一天,南京臨江門戶龍江鎮(zhèn)秋陽高照,驛路口搭起了迎凱祝捷的彩樓。彩樓上張燈結(jié)彩,旌旗獵獵,四周肅立的甲士手中的兵器在陽光照射下熠熠閃光。以丞相李善長為首的文武官員,齊集在彩樓前恭候朱元璋圣駕來臨。這一天大本堂放假,愛熱鬧的小藩王和他們的陪讀們也早早來到這里,站在另一旁。
過了一會兒,御前太監(jiān)飛馬前來宣告:“皇上駕到,百官跪接圣駕。”
文武官員們立刻跪成一大片,山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元璋的儀仗臨近,掌璽官及總管太監(jiān)騎馬前導(dǎo),隨后是皇太子的龍駒,皇太子下馬后趨前扶出龍輦中的朱元璋,此時跪在地上的文武百官又一次山呼:“臣等恭迎圣駕,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元璋以手遮陽,道:“眾位愛卿平身。”
“謝萬歲!”
朱元璋在鼓樂聲中登上彩樓,在正中的龍椅上坐定,皇太子侍立一旁。此時,彩樓下的指揮官令旗一舉,四周數(shù)千軍士齊舉兵器高呼:“萬歲!萬歲!萬歲!……”雄壯的呼喊聲此起彼伏,在浩瀚的江面上回響。這雄渾威武的場面令朱元璋頗為自得地拈須微笑。
皇太子朱標問李善長:“丞相,徐大將軍、李文忠將軍班師兵馬現(xiàn)至何處?”
“啟稟千歲殿下,二位將軍已從浦子口登上舟師,現(xiàn)在江中,不久即可登岸。”李善長恭敬地回答。
朱元璋又問:“此次大將軍與文忠北征凱旋,俘獲元皇孫以及王公后妃、文武官屬千數(shù)百人,繳獲元室重寶無數(shù),一切接收安置是否準備安當?”
“啟稟萬歲,一切均已安排定妥。”李善長奏道,“惟禮部奏請以文忠將軍所俘元皇孫買的里八剌行告廟獻俘禮,布告天下以震懾殘元,請陛下定奪。”
朱元璋略事沉吟道:“昔日武王伐紂歸來曾行獻俘禮嗎?”
“武王伐紂無此記載,”禮部官員奏道,“不過,大唐武德四年,偽鄭王世充降唐,高祖曾命獻俘告廟,可援此例。”
“那是對待割據(jù)一方的王世充,若是遇到隋朝的子孫,高祖和太宗都不會那樣做的,”朱元璋道,“買的里八剌乃嗣君之子,堂堂皇室后裔,豈可以草寇叛逆視之?傳朕的旨意,自元皇孫以下,所有妃嬪王公官屬一律安置驛館,明日著本族俗服上殿覲見,朕自有封賞。”
“臣遵旨。”李善長唯唯而退。
“徐、李二帥報捷的奏章呢?拿來朕看看。”
李善長呈上禮部擬好的捷奏:“請陛下御覽。”
朱元璋一邊看一邊皺起濃眉,看畢氣呼呼地將捷奏往地下一扔。眾臣頓時驚呆了。
“這捷奏是誰擬的?著即罰俸一年,官降三級!”朱元璋厲聲說道。
李善長與禮部官員惶恐跪下:“臣等萬死!”
朱元璋怒氣稍平,叫他們起來,然后語重心長地說道:“眾位愛卿,元朝入主中原近百年,朕與卿等祖輩父母均賴其生養(yǎng),受其庇蔭,得以生息不絕代代相傳。今元室衰亡,我等只能引為鑒戒,豈能妄加侮辱輕謾之詞?今日迎凱盛會,朕命曾在前朝為官者不要前來祝賀,意即在此,為何爾等總不能體會朕的一片苦心?”
眾官員齊聲稱頌:“吾皇圣明。臣等愚鈍無知,有負圣恩。”
皇太子吩咐道:“丞相,命禮部從速重擬捷奏,立即報來。”
“臣遵旨。”
這邊李善長與禮部官員們慌了手腳,趕緊幾個花白腦袋攢在一起按照皇上的旨意重擬捷奏。那邊大道遠處塵煙驟起,旌旗蔽日,凱旋王師已由舟師登岸,浩浩蕩蕩地向京城開來。
徐達、李文忠在諸將簇擁下策馬徐行,身后“徐”“李”“征虜大將軍”“征虜左副將軍”等旗幡隨風(fēng)飄揚,精銳的親兵衛(wèi)隊軍容嚴整,甲仗鮮明,每一個士兵的臉上都洋溢著勝利者的驕傲和喜悅。
被俘的蒙古王公將相官屬,穿著五花八門的衣服,在兩旁刀槍出鞘的明軍士兵看押下,耷拉著腦袋走著。在他們后面,另一隊士兵捧著繳獲的元室重寶,計有兩枚元帝玉璽、十三枚諸王金寶、兩本玉冊及鎮(zhèn)圭、大圭、玉斧等。
隨著凱旋將士的緩緩前進,驛道兩旁早已擠滿了迎接的文武官員和士紳百姓,鼓樂和鞭炮聲不絕于耳。站在兩邊山頭上戒備和維持秩序的甲士們高舉槍矛歡呼:“王師凱旋,吾皇萬歲!”雄壯的口號聲使凱旋的將士們更加精神抖擻,神采奕奕,連他們胯下的戰(zhàn)馬也不時昂首咴咴長嘯。
小燕王朱棣、小吳王朱橚與跟他們年歲相當?shù)呐阕x李景隆(李文忠之子)在一起,他們站在驛道旁的一處高坡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緩緩前進的凱旋大軍,大將軍徐達和李文忠在馬上的威武神采令他們歡呼雀躍,不勝羨慕。面貌清秀的李景隆見父親馳近,興奮地高聲喊道:“父帥父帥,孩兒在這里。”李文忠在馬上看到了他們,微笑著向他們招手。父親打了勝仗歸來,使李景隆平添了幾分驕傲,他興奮地說:“二位舅王,你們看父帥在馬上好威風(fēng)啊!”
朱棣道:“父皇常說文忠表兄十四歲就跟他輾轉(zhuǎn)于戰(zhàn)陣中,后來帶領(lǐng)親軍,立下不少戰(zhàn)功。去年常遇春將軍不幸病逝,父皇命他接替其位,與大將軍分道北征,把元新君趕入了沙漠,連皇孫重寶都繳獲了,立了第一大功哩。”
“四舅王,徐大將軍夸你小小年紀文韜武略,頗有大將風(fēng)度。只可惜天下太平,我們這一輩恐怕沒有仗打了。”李景隆見小燕王夸贊自己的父親,也不忘投桃報李。
“不然。”朱棣說,“元君雖逃入沙漠,殘元未滅,說不定又會勾結(jié)羌戎,卷土重來,擴廓帖木兒被徐皇叔大敗于沈兒峪,僅只身逃脫,但他是個始終不肯降明的硬漢子,父皇說只要他一天沒死,跟他還有得仗打呢。”
小吳王叫著李景隆的小名道:“九江,你想將來跟你父帥一樣執(zhí)掌兵符掛帥征戰(zhàn),沒本事可不行啊!你現(xiàn)在連馬都不敢騎,射箭成績還不如我,更別說跟四哥比了。哼,將來打起仗來,你準是我們手下的敗將。”
李景隆被揭了老底,頗為尷尬:“嘿嘿,我怎么會跟舅王打仗呢?”
“父皇下彩樓了,我們快過去看。”小燕王說。
那邊,朱元璋在太子、丞相等陪同下走下彩樓去親迎逐漸馳近的凱旋隊伍,彩樓下鞭炮齊鳴,鼓樂聲大作。
徐達、李文忠見朱元璋御駕親迎,慌忙滾鞍下馬,單跪叩見:“陛下,恕臣等甲胄在身,不能全禮。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元璋笑容可掬地扶起他倆:“徐皇兄、文忠,你們辛苦了。起來吧!”
“謝萬歲!”
“徐皇兄,沈兒峪一役,你把王保保這狗兒打得丟盔棄甲,只身逃竄。這回,派人去問問看,他肯不肯降我大明?”朱元璋笑著說。
“陛下,您不是說王保保是天下第一硬漢子嗎?要他認輸投降難啊!”
“文忠,你這次又打了大勝仗,俘獲了元室皇孫重寶,為朕立了第一大功啊!”朱元璋又表揚自己的外甥。
“托舅皇和太子殿下的洪福,文忠不敢有負圣恩。”李文忠躬身答道。
李善長率領(lǐng)百官向徐達、李文忠行禮:“大將軍辛苦了!文忠將軍辛苦了!”
“丞相辛苦了!”
“兩位將軍今日凱旋,陛下圣駕親迎,這是何等榮耀!你看,滿朝文武排班迎接,瞻仰你們的豐采。應(yīng)天城的紳商百姓全部出動了,真?zhèn)€是萬人空巷,壺漿簞食以迎王師啊!哈哈哈哈!”
這時,小燕王他們從人叢中擠了過來。李景隆忙給父親行禮。
“孩兒叩見父帥。”
李文忠笑著摸摸他的頭:“一年不見,九江又長高了。四殿下,五殿下,九江和二位舅王在一起讀書,有勞二位舅王管教。”
徐達:“兩位千歲殿下安好。”
小燕王和小吳王也忙施禮:“徐皇叔辛苦了!文忠表哥辛苦了!”
徐達笑問:“大半年不見,你們的兵法、騎射有長進嗎?過幾天,我可要考考你們啊!”
這時,李善長道:“陛下起駕了,我們走吧!”
朱元璋的龍輦在前,徐達、李文忠復(fù)又上馬,披紅戴彩,在文武百官和小王們的陪同下,向城門內(nèi)外夾道歡迎的人們走去。街市上早已懸燈結(jié)彩,鞭炮齊鳴,呈現(xiàn)出前所罕見的熱鬧景象。
朱元璋以一介布衣得天下,依靠的是帳下出生入死浴血奮戰(zhàn)的一班虎將。他們多數(shù)和朱元璋一樣出身貧賤,有赤貧的農(nóng)民、樵夫、屠夫、小販,甚至剪徑劫道的強人,不一而足。他們輔佐朱元璋的目的就是一旦奪得天下,大家共享榮華富貴。在長達十六年的殘酷戰(zhàn)爭中,他們中的許多人早已血灑疆場,成了無頭鬼。朱元璋對這些為他奪取江山捐軀殉難,來不及共享榮華的部屬,內(nèi)心深為歉疚。登基以后即下令工部在京郊雞鳴山修建功臣廟祀奉他們的亡靈,并從優(yōu)撫恤他們的親屬,給予一定的官職和俸祿。洪武二年功臣廟落成,當時塑像供奉的陣亡武將有胡大海、趙德勝、華高、俞通海、吳良、曹良臣、吳復(fù)、孫興祖、馮國用、耿再成、丁德興、張德勝、吳楨、康茂才、茅成等人。以徐達為首的在世功臣則虛位以待。大明朝建立的前幾年,兵事繁多,無暇對在世的功臣進行封賞。隨著徐達、李文忠率師分道北征,取得對殘元政權(quán)的決定性勝利,至此四海基本平定,將領(lǐng)們得勝回朝,該是論功行賞、大封功臣的時候了。
對于這件事,朱元璋做得非常謹慎。帳下部屬將帥的功過,他不僅自己心里有一本冊,而且自從郭子興死后,他自立門戶,當上元帥以來,就命幕府陶安等建立了正規(guī)的功勞簿。每次大小戰(zhàn)役的勝敗、斬獲或損兵折將,均一一記錄清清楚楚,并以此作為賞罰的根據(jù)。現(xiàn)在朝廷的兵部和大都督府更是有了健全的戰(zhàn)績考核制度,大封功臣之前,他命兵部及大都督府敘報諸將戰(zhàn)功及擬議封賞爵祿名單,由他親自平衡裁定后,定于封賞當日由中書省及禮部張榜公布天下周知,并隨后制成精致燙金的《大明功臣簿》,以使受賞功臣永遠名垂青史。
《大明功臣簿》經(jīng)朱元璋最后斟酌,排序如下:
功臣第一:李善長,晉封韓國公。授開國輔運推誠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左柱國、太子太師、中書左丞相。歲祿四千石,予世券。
功臣第二:徐達,晉封魏國公。授奉天開國推誠宣力武臣,特進光祿大夫、左柱國、太子太傅、中書右丞相。歲祿五千石,予世券。
功臣第三:常遇春,歿。謚封開平王,追贈翊運推誠宣德靖遠功臣、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太子太保、中書右丞相。子茂襲封鄭國公,歲祿兩千石,予世券。
功臣第四:李文忠,封魯國公。授奉天開國輔運推誠宣力武臣、特進榮祿大夫、右柱國、大都督府左都督。歲祿三千石,予世券。
功臣第五:馮勝,封宋國公,授開國輔運推誠宣力武臣、特進榮祿大夫、右柱國。歲祿三千石,予世券。
功臣第六:鄧愈,封衛(wèi)國公,授開國輔運推誠宣力武臣、特進榮祿大夫、右柱國。歲祿三千石,予世券。
功臣第七:湯和、楊璟、唐勝宗、陸仲亨、周德興、華云龍、顧時、耿炳文、陳德、郭興、王志、鄭遇春、費聚、吳良、吳楨、趙庸、廖永忠、俞通源、華高、朱亮祖、傅友德、胡美、韓政、黃彬、曹良臣、梅思祖、陸聚、薛顯等二十八人均封侯爵,授開國輔運推誠宣力武臣,歲祿一千五百石,予世券。
朱元璋對功臣們的封賞是很豐厚的,歲祿公三千石至五千石,侯一千五百石,而當時正一品的丞相和御史大夫歲祿僅千石以下。當然他們無法和藩王們比埒,朱元璋那些寸功未立的兒子們歲祿高達五萬石(后減為一萬石)!
功臣們還賜給了“丹書鐵券”,上面鐫刻了他們的功績和封賞爵祿,背面則為免罪、減祿的條款。以韓國公李善長為例,除叛國謀逆罪外,本人可免兩次死罪,子免一次死罪。不過到后來這些免死金牌都不起作用了,上述這班功臣十之八九在胡、藍黨案中慘遭屠戮,能得善終的沒有幾個。
朱元璋在封賞儀式之前,在華蓋殿召集上述三十四名受封的功臣宣諭此事,他說:“自王師凱還,兵部具奏諸將功績,中書省集六部論定功賞奏請朕裁定,凡今爵賞次第,朕皆斟酌再三而定,至公無私。平章李文忠,總兵應(yīng)昌,逐元嗣君,獲皇孫、妃嬪、重寶,悉歸朝廷,此功最大。左都御史鄧愈,自幼從朕,屢更任所無怨,此次克河州,擒斬元將,招諭吐蕃酋長,功大。右都督馮勝,襲兄職典親軍,隨朕征戰(zhàn)屢立奇功,此次從大將軍破擴廓,分兵征略陽,擒元平章,功大。以上三人宜列公爵。已故大將常遇春之子常茂,亦應(yīng)襲公爵。湯和、楊璟、唐勝宗、陸仲亨、周德興等二十八人久隨朕征戰(zhàn),均以軍功宜列侯爵。右丞相徐達,與朕同鄉(xiāng)里,朕起兵時即從征討,累立大功。此次率師北征,大破擴廓,擒王公平章以下數(shù)萬人,功至偉。左丞相李善長,雖無汗馬之勞,然事朕最久,參與謀劃,供給軍食,功甚大。此兩人已列公爵,宜進封大國,增歲祿,以示褒獎。左丞胡濟德此次從征臨陣失措,本應(yīng)立斬,徐大將軍念其系功臣之后,械送進京。今釋之,不再襲爵,降為陜西都指揮使。以上朕所定如爵位不稱,酬勞不當,卿等宜當庭議之,毋得有后言。”
受封的功臣們一個個俯伏在地,異口同聲地說:“皇上秉公決斷,臣等心悅誠服。”
他們果真?zhèn)€個心悅誠服嗎?也不盡然,被封為二十八侯之首的湯和對自己不得封公始終想不通。他與朱元璋同鄉(xiāng)里,朱元璋投奔郭子興還是他引薦的。若與鄧愈比較,他倆封前都是御史大夫,征戰(zhàn)功勛也相差無幾,為什么一個封公,一個封侯,竟有這么大的懸殊?朱元璋在對他的誥敕中說:“和與朕同鄉(xiāng)里,且結(jié)發(fā)相從,屢建殊勛。然其……嗜酒妄殺,不由法度。”表面上朱元璋是對部屬賞罰分明,不以功掩過,實際上是因為湯和在守常州抗拒張士誠時,酒后放肆狂言:“吾鎮(zhèn)此城,如坐屋脊,左顧則左,右顧則右。”這句話朱元璋始終記恨在心,這次僅得封侯就是對他狂妄自大的懲罰。
見大家都沒有異議,朱元璋又告誡說:“自朕起兵以來,卿等隨朕征討,轉(zhuǎn)戰(zhàn)南北,今日得以定鼎天下,卿等功不可沒,論功行賞,國之常例,今后卿等宜各安職守,忠勤王事,切勿居功自傲,飛揚跋扈,做出有違法度之事,到那時國法無情,勿謂朕言之不預(yù)!”
對于皇上的胡蘿卜加大棒,眾功臣自然又是俯首帖耳地應(yīng)承:“臣等謹遵圣訓(xùn)。”
李善長近來病體稍愈,朝中接連的幾樁大事:封藩、迎凱、大封功臣,都需要他這位丞相出任大禮使,在朱元璋的要求下,他抱病復(fù)出,不辭辛苦地做了許多事,此次又得封功臣第一,使他甚感意外,心底在想:也許朱元璋顧念自己以往的功勞,冰釋前嫌,仍然會把中書省的大權(quán)委任于他了。心中感激之余,他撲通一聲出列跪下,老淚縱橫地奏道:“此次征戰(zhàn),老臣無寸功而得加封晉爵,陛下知遇之恩,老臣雖肝腦涂地?zé)o以為報!”說罷竟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朱元璋在座位上微微欠身道:“丞相起來吧。這一向封藩迎凱,諸事均賴你操勞,把你累壞了。你本來有病在身,朕甚為過意不去。你早就請求致仕告老還鄉(xiāng),今日略得寬余,朕就恩準你了。朕已令工部在臨濠為你修筑府邸,并賜莊園地五百畝,置守冢戶百五十戶,佃戶千五百家,儀仗士二十家,讓你在家鄉(xiāng)安安靜靜地頤養(yǎng)天年。”
李善長聞言頓時一怔,他沒想到朱元璋手段如此毒辣,竟一面封賞他,一面不動聲色地解除了他的職位,輕而易舉就剝奪了他的相權(quán)!這與宋太祖杯酒釋兵權(quán)何異?
事已至此,他有什么辦法抗爭?此時,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叩頭謝恩。
朱元璋若無其事地宣布:“眾愛卿對以上封賞若無異議,朕明日即舉行封賞大典,周知天下。”
“臣等叩謝皇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封賞大典之后,朱元璋回到后宮,馬皇后對他說:“陛下,臣妾聞陛下此次大封功臣三十余人。緣何御史中丞劉基沒有受封?”
朱元璋解釋說:“此次封爵的六公二十八侯,均是隨朕征戰(zhàn)最久,戰(zhàn)功卓越的武臣。唯一的例外是左丞相李善長,他雖不領(lǐng)兵打仗,但自起兵以來,為朕謀劃戰(zhàn)略,供給軍食,功不可沒。皇后不也是常常稱道他的宰輔之才,要朕重用他么?”
馬皇后堅持勸說道:“李善長自當封賞,然劉基自歸附以來,為陛下策劃軍事累獻奇謀,諸將無不嘆服。陛下可曾記得:昔日與陳友諒大戰(zhàn)鄱陽湖,若非劉伯溫促陛下倉促更舟,陛下所乘之御舟旋即為賊軍炮火擊成碎片。皇上能有今日,伯溫救駕有功啊。”
“嗯,”朱元璋不得不頷首點頭,“伯溫論功應(yīng)賞,因他歸附較晚,是朕考慮不周。不過伯溫淡泊名利,上次召見,朕意欲拜他為相,執(zhí)掌中書,他卻執(zhí)意不從,依然告老還鄉(xiāng)去了。”
“劉基不愿為相,自有他的理由。或許他不是宰輔之材,或許他有意避位讓賢。然昔日之功,陛下不予封賞,會令天下為臣者心寒啊!”
“皇后所慮極是,”朱元璋點頭道,“朕當另行頒詔,封劉基為誠意伯,予世券,你以為當否?”
“陛下圣明,臣妾謝罪。”
幾天后,朱元璋又封了兩名功臣:中書右丞汪廣洋封忠勤伯,劉基封誠意伯。
醉臥王府徐達表忠
朱元璋在吳王府宴請徐達,以其功大要將吳王府賜他居住。徐達惶恐不敢受賜。他醉臥吳王寢宮床上,第二天醒來連呼“死罪”。胡惟庸拜訪蟄居的李善長,請教如何取得皇上的信任。老狐貍李善長指點他的韜略竟是讓胡惟庸反對自己。
朱元璋大封功臣之后,又賜宴三日,君臣同慶。席間,功臣們一個個來向皇上敬酒。極善言辭而又記性特別好的朱元璋往往提及某次戰(zhàn)役該臣驍勇善戰(zhàn)的細節(jié)以及當時艱難環(huán)境中的趣聞樂事,引得大家呵呵大笑,宴會的氣氛極為活躍。推杯換盞之間,朱元璋即席發(fā)表了后來載入史冊的一段話,他說:
“朕年輕時遭遇喪亂,最初起兵于鄉(xiāng)里,本圖自保,及渡江以來,觀群雄之所為,徒為生民禍患。而張士誠、陳友諒尤為巨蠹,士誠盤踞江浙,錢糧富足,友諒自恃兵強馬壯。唯獨朕無所恃,所恃者僅是不嗜殺人,廣布信義,與卿等同舟共濟。士誠離我們近,有人建議先攻他。可朕分析這兩個人的性格,友諒驕傲自大,士誠器量狹小,故決定先攻打陳友諒。鄱陽湖一戰(zhàn),張士誠坐視友諒被消滅,龜縮在蘇州不來救援。倘若朕先攻張士誠,他必然堅守城池,而目空一切的陳友諒必傾全力來救援,使我腹背受敵。張、陳二寇既除,我軍就要謀劃北伐中原了。朕的策略是先下山東、河南,暫時把盤踞陜甘的擴廓、李思齊、張思道放在一邊,因為他等皆身經(jīng)百戰(zhàn)之師,如若他們聯(lián)合作戰(zhàn),一時難于取勝。故我置其不顧,反旗而北,直取燕都,驅(qū)逐元帝,然后西征,這樣張思道、李思齊心存絕望,不戰(zhàn)自潰,擴廓勢力就單薄了。倘若未下燕都就與他們決戰(zhàn),勝負很難預(yù)料啊!”
他說此番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雖然你們驍勇善戰(zhàn),拼殺沙場立下不朽功勛,然而還仗我這位三軍統(tǒng)帥運籌帷幄,制定正確的戰(zhàn)略決策,才能取得最后的勝利!若論平定天下的功績,他朱元璋遠在諸將之上,只可惜他已經(jīng)做了至高無上的皇帝,整個天下都是他的,沒法再對自己的不世之功加以封賞了。
時序正值冬季,京城瑞雪飄飛,樓臺亭閣銀裝素裹,煞是好看。這個冬天應(yīng)天城一片升平景象,家家戶戶煮酒宰豚,共慶太平。
這天,朱元璋在玄武湖畔的吳王府舊邸設(shè)宴款待新封魏國公的大將軍徐達,徐達每年春天率師出征,年末方返京,年年如此,他在外征戰(zhàn)廝殺,保得自己在京城穩(wěn)坐江山,所以朱元璋想要特別酬謝他。如在新建的宮中設(shè)宴,拘于禮數(shù),君臣皆不能盡歡,于是他下令在原來居住的吳王府舊邸擺下豐盛的酒筵,單獨宴請徐達,并召來樂工舞女獻舞佐酒。
君臣倆對坐而飲,見徐達顯得有些拘謹,朱元璋道:“徐皇兄,今日風(fēng)雪滿天,朝堂無事,朕召你來陪我飲酒,你我君臣要一醉方休!”
徐達忙欠身答道:“陛下賜飲,微臣敢不從命?”
“皇兄乃我朝第一功臣,此次又進封大國,位極人臣,可喜可賀。來來來。先痛飲三杯,為皇兄祝賀!”
“皇恩浩蕩,達感激涕零,無以為報,陛下請。”徐達舉起酒杯,一飲而盡,他們君臣均是海量,一連飲了三杯玉液瓊漿。
“徐皇兄,你猜朕為何要在此與你飲宴?”朱元璋故作神秘地問。
徐達環(huán)顧四周,有些不解地說道:“這不是陛下舊邸吳王府的議事廳嗎?”
“是啊,往昔我們經(jīng)常在這里共商征討大計,桌上鋪著軍事地圖,探馬軍校出出進進,一派緊張肅殺之氣,可以說,大明江山就是在這里打出來的啊!”
“賴陛下洪福,現(xiàn)在這里擺的可是美酒佳肴,一派歌舞升平了。”
朱元璋開懷大笑:“哈哈哈!來來來,再為我們打下的大明江山痛飲三杯,徐皇兄請!”
徐達端起斟得滿滿的酒杯:“陛下請!”
這時,一名伴舞的絕色女子來到了徐達席前翩翩起舞,婀娜多姿,眉目傳情,徐達一面飲酒吃菜,一面禁不住多看了她幾眼。
朱元璋笑著說:“徐皇兄,你看這跳舞的女子,肌膚似雪,眉目生情,真乃一絕色的尤物啊!朕將她賜予你,以慰帳前寂寞如何?”
徐達一聽慌了,連連搖手:“陛下使不得,使不得!”
“哈哈哈!你是怕皇嫂揪你的耳朵嗎?”朱元璋道,“不怕,有朕替你做主。”
“不是啊!臣軍務(wù)在身,毋容稍有懈怠,況且還要給諸王子傳授兵法騎射,未敢圖一己之歡娛,有辱皇命啊!”
“徐皇兄真君子也!不過這一次抗旨不遵,該怎樣罰你?”
“臣認罰三杯酒。”
朱元璋命令道:“內(nèi)侍,快斟酒。”
徐達把席上的三杯酒一飲而盡。
“徐皇兄,你自隨朕起兵,戰(zhàn)功累累。每次受命而出,均能奏凱而歸。不矜不傲,不忮不求,婦女無所愛,財寶無所取,真可謂忠心耿耿,功昭日月啊!”朱元璋用早已想好的一段話來稱頌徐達。
“陛下過獎了,臣愧不敢當。”
“你功最大,府第卻最小。朕遷入新建皇宮后,這座吳王府已空置無人居住,現(xiàn)擬賜予皇兄,好嗎?”
徐達一聽,嚇得慌忙跪倒席前,汗流滿面地說:“死罪,死罪!臣豈敢住王府,臣不敢受,臣不敢當!”
“皇兄是我朝第一功臣,這座王府你不住誰還配住?你不要朕只得把它燒了。”
“陛下,萬萬不可暴殄天物,何不將它賜予劉伯溫?”
“伯溫已告老歸林,何需巨邸?皇兄有四子三女,正合適嘛。”
徐達仍然堅辭:“臣不敢受,臣不敢受!”
“好啊,你又抗旨了,該再罰酒三杯。”朱元璋玩笑地說。
徐達說:“臣情愿罰十杯,也不愿受賜府邸。”
“內(nèi)侍,大杯斟酒!”
徐達一喝完面前的酒,開始口齒不清地嘟囔:“臣……情……愿……受……罰……”他終于打翻了酒杯,醉倒趴在桌上。
朱元璋吩咐內(nèi)侍:“將魏國公扶到寢宮歇息,爾等好生侍候。”
“是。”
朱元璋看了看沉醉不醒的徐達,暗自笑著起駕回宮。
內(nèi)侍們將徐達扶著送至寢宮,給他脫了袍服,蓋上錦被,還留了兩名宮女在床邊伺候。徐達酣然入睡。
第二天早上,徐達一覺醒來。發(fā)覺自己睡在吳王寢宮的龍床上,床邊踏凳上還有兩個宮女在打瞌睡,頓時驚出一身冷汗,連忙翻身爬起,胡亂穿上衣服,跪地驚呼:“死罪!死罪!”
這時,朱元璋從外面走進來,見狀開懷大笑:“哈哈哈!徐皇兄夜來無恙否?”
徐達一個勁地叩頭:“臣死罪!死罪!”
朱元璋將他扶起:“起來,起來。皇兄,朕已降旨,將吳王府舊邸改為魏國公府,并在府外敕建‘大功’牌坊,刻石勒銘:王公以下文武百官到此均須下馬。趕快謝恩吧!”
徐達無奈,只得叩頭謝恩:“臣惶恐死罪,謝主隆恩!”
李善長和徐達是朱元璋的左右臂膀,也是輔佐他打下江山最大的功臣,有人將李善長、徐達和劉伯溫與“漢初三杰”蕭何、韓信、張良類比,現(xiàn)在他的“張子房”劉伯溫已經(jīng)識趣地退出權(quán)力斗爭的舞臺告老還鄉(xiāng)。丞相“蕭何”李善長雖然老謀深算高深莫測,也讓他打發(fā)回老家享福去了。唯有領(lǐng)兵的“韓信”仍然掌握兵權(quán),身為大將軍的徐達在軍中的威望一點也不比他這個皇帝差,要命的是他不像李善長和劉伯溫好打發(fā)。眼前四海未平,殘元未滅,在未來的十年之內(nèi)朱元璋還要靠他領(lǐng)兵打仗,因此徐達對自己的忠誠和敬畏就極其重要。不過,從昨晚他不愿受賜吳王舊邸和醉臥龍床惶恐失措看來,徐達絲毫沒有恃功自傲和僭越之心,他對自己是忠誠的。這令朱元璋心中的一塊大石頭驀地落下地來。只要籠絡(luò)住了徐達,他麾下數(shù)十萬大軍中的將領(lǐng)都會乖乖聽命于他這位皇上。朱元璋經(jīng)歷過大將邵榮、謝再興叛變的慘痛經(jīng)歷,所以徐達對他的忠心不二彌足珍貴。他不但賜給他府第,還動了與他結(jié)成姻親的念頭。只可惜他的皇子們都太小,暫時還不到婚娶的年齡。
李善長在封贈大典之后病倒了,勞累、憤懣和委屈使他病得不輕。他原以為拖著病體賣力地為朱元璋抬轎子,辦好封藩、迎凱祝捷、大封功臣這幾件大事,足以消除這位難以伺候的皇上對他的不滿,重新把中書省的大權(quán)委任于他。可是事與愿違,朱元璋一面笑吟吟地封他為第一功臣,加官晉爵,賞賜世襲罔替的免死金牌;一面卻發(fā)動突然襲擊,當著眾功臣的面批準他“致仕”,把他從宰相的寶座上徹底擼下來!
令李善長想不明白的是中書省的人事大變動。左丞楊憲問斬,汪廣洋又被召回,但連遭兩次謫貶的他還能有什么作為?不過尸位素餐而已。四名參知政事調(diào)走了三位:陳寧去任蘇州知府,睢稼任弘文館學(xué)士,李謙為一點小過左遷廣東參政。現(xiàn)在偌大的中書省只剩下一個胡惟庸。這小子是李善長見他能說會道從太常寺卿提拔上來的,現(xiàn)在又不知道他用什么招數(shù)迷惑住皇上,讓他在中書省獨掌大權(quán)?
李善長喝完藥,躺在書房的軟榻上閉目養(yǎng)神,人老了往往喜歡回顧過去,他過去的一生又是和朱元璋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他是在滁陽見到朱元璋的,他們二人一見如故,以后他就留在朱元璋身邊參與謀劃,利用自己的所長忠誠地為朱元璋效力。他在戰(zhàn)爭中最大的功績就在于鞏固后方,供給軍食,使朱元璋及其部將能專注于攻城略地而無后顧之憂。為了增加財政收入,他建議和制定兩淮鹽法、茶法,開鐵冶、定漁稅,恢復(fù)制錢法,使“國用益饒,而民不困”。朱元璋在賜給他的“丹書鐵券”上制詞將他比之蕭何,褒稱甚至。可讓他這位“蕭何”不明白的是,為什么立國才三年出頭,百廢待舉,他的“高皇帝”就如此無情地把他棄之如敝屣?這中間到底有什么玄秘呢?
他想得腦袋發(fā)疼,扭動了一下身體,在旁邊為他輕輕捶背的使女以為相爺不高興她了,慌忙跪下請罪。
這時,相府管家進來報告:“啟稟相爺,中書右丞胡惟庸赍禮前來祝賀相爺榮升晉爵,相爺見不見他?”
胡惟庸?他來干什么?難道我親手提拔了他進中書省,他明知我被朱元璋撤了職還要來奚落我嗎?
李善長深知皇上耳目眾多,因此他與朝中官員的交結(jié)非常慎重,凡是有劣跡和皇上不喜歡的人他絕不接近,以免招惹是非,但這個胡惟庸聽說最近深得皇上信任,他為什么要來見我呢?
李善長想了想,吩咐管家道:“賀禮免收,請他來書房一敘。”
“是。”
少頃,管家領(lǐng)胡惟庸進來,胡惟庸身材清瘦,瘦削的臉上蓄著兩撇鼠須,因此有點獐頭鼠目的味道。他是李善長的定遠老鄉(xiāng),由于這點淵源,他由一個小小的寧國縣令被提拔為太常寺少卿。太常寺卿是個管祭祀的閑職,李善長有心讓他進入中書省成自己的助手和接班人,選擇了一個適當?shù)臅r機讓朱元璋賞識胡惟庸的卓越口才,繼而拜為中書參知政事。胡惟庸深知自己能進中書省是李善長的舉薦,因此平時對他總是以師禮事之,他見李善長慵懶地躺在軟榻上,眼睛半睜半閉,連忙躬身施禮道:“學(xué)生給恩師請安。恭祝恩師晉封大國并榮膺‘太子太師’尊號。”
“那是皇上的恩典,老夫受之有愧。”李善長借助使女的扶持坐了起來,吩咐道,“給胡大人看座。”
“哪里哪里!恩師乃我朝開國元勛,輔佐吾主取得天下的第一功臣。此次晉封韓國公、榮膺‘太子太師’稱號,乃實至名歸,理所應(yīng)得。恩師為國操勞,鞠躬盡瘁,遠的不說,近幾個月來,封藩、迎凱慶功、安置殘元王公官屬,哪一樁不令恩師殫精竭慮,寢食難安!恩師的病,完全是操勞過度所致呀。”胡惟庸滔滔不絕地為李善長評功擺好。
“哼,就這樣,有人卻在皇上面前說我的壞話,說我戀棧權(quán)勢,把持著相位不肯放手。”李善長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瞟著面前這位學(xué)生。不過胡惟庸臉皮厚,裝著一副與我無關(guān)的樣子。于是李善長又忿忿地說:“唉,人家都只知做宰相的風(fēng)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生殺予奪,權(quán)傾朝堂。殊不知這一人之下的難處,皇帝老子是那么好伺候的?自打陛下稱吳王起,我就是他的相國,原來尚右我是右丞相,現(xiàn)在尚左我是左丞相。老實說,這么多年宰相我也當厭了!”
胡惟庸明知這話是負氣之說,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但他也只能憑自己三寸不爛之舌說好話安慰他。他從容說道:“恩師為大明立下不世之勛,圣上顧惜您的病體,讓您從繁瑣的省務(wù)中解脫出來安享尊榮,用意是好的。只是這中書省離開了您,好比一艘大船缺了掌舵人。綜觀朝野除了恩師確實很難找到一個能當宰相的人。圣上當初倒是器重楊憲之才,他卻因設(shè)計弄權(quán)丟了性命;汪廣洋雖敕令回朝復(fù)職,升任右相,幾經(jīng)貶謫之后他也銳氣全無,整日奉行公事無所建樹。學(xué)生蒙恩師栽培,忝列參知政事已有一年,勉力從公未敢稍有懈怠,然居位微末,不足為人道也。唯望在恩師庇蔭下,逐漸在中書省站穩(wěn)腳跟,徐圖后進罷了。”
李善長果然愛喝這碗迷魂湯。他想自己“致仕”的事已經(jīng)無可挽回了,退而求其次的是在中書省留下自己的影響,看來這個熱衷于權(quán)位的胡惟庸是唯一適當?shù)娜诉x,必須在他身上賭一把。老謀深算的他故意施展欲擒故縱之計,說道:“據(jù)老夫所知,圣上對你的才具頗為欣賞。你看,中書省的幾名參知政事,陳寧、李謙先后外放蘇州、廣東,睢稼出任弘文館學(xué)士,只留下你和侯世善二人。楊憲伏誅后,圣上有意在你們二人中提拔一位出任左丞,曾在不經(jīng)意間征詢老夫的意見。”
“恩師是怎樣回復(fù)圣上的?”胡惟庸急切地問。
“我對圣上說,惟庸雖是老夫惜其才薦入中書省的,但他年輕好勝,處理事務(wù)獨斷專行,常對我有所依違,并不是我所希望的人才;而侯至善老成持重,似更堪信任。”
胡惟庸頓時面色煞白,說話也結(jié)巴了:“恩……恩師怎么這……這么說?不害苦學(xué)生了嗎?”
李善長不慌不忙地拿起水煙袋“咕嚕嚕”抽了兩口,嘿嘿笑著說:“我說你呀,畢竟年輕少閱歷啊!要知道在這微妙的時刻,我若捧你即是害你。在圣上面前我并不說你才智上有缺陷,而只說你不是我意中的接班人。這正是圣上所希望的,他怕的就是我致仕后仍然在中書省留下自己的黨羽。”
“啊!原來如此。”
李善長壓低聲音,繼續(xù)說:“現(xiàn)在圣上對你的能力已不再懷疑,你要在奏對中故意與老夫唱反調(diào),且盡量少與老夫往來。這樣,你的升遷就指日可待了!”
“這……不是委屈恩師了嗎?”胡惟庸小眼睛眨巴眨巴,假惺惺地說。
“老夫無礙。要知道圣上只要我的權(quán),不會要我的命。只要我將相權(quán)交出,就什么都解脫了。”李善長嘆口氣說,“俗語云:‘伴君如伴虎’,信矣哉!惟庸,老夫把權(quán)力的交接棒遞給你,你要好自為之啊!”
胡惟庸感動地跪地下拜:“恩師如此用心良苦,學(xué)生感恩戴德,沒齒不忘。”
“起來,起來。你還有什么要問的嗎?”
胡惟庸想了想,問道:“學(xué)生原為寧國小吏,未嘗得近天顏,來中書省后靜觀圣上所為,頗有天威莫測之感。恩師與圣上同起兵,久居君側(cè),當有以教我:圣上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當今圣上雖出身微賤,讀書不多,然其英明天縱,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馬上得天下,權(quán)力來自艱難,自然格外珍惜,不能容忍任何人覬覦皇權(quán)。他平日讀得最多的書是記錄歷朝宮廷政變篡權(quán)奪位的史書,從中汲取經(jīng)驗教訓(xùn),預(yù)防任何謀反叛逆的苗頭。他對一同打天下的功臣袍澤,封賞是慷慨的,然而絕不會給任何人實際的兵權(quán)。天下之兵遍置于都司衛(wèi)所,大將居守,并無調(diào)遣兵馬之權(quán)力。方今海內(nèi)甫定,但殘元未滅,武臣們?nèi)匝櫋6纵o文臣在承平年代權(quán)柄日重,他擇人自然要慎之又慎,因此中書諸臣調(diào)來調(diào)去,現(xiàn)在只剩下你們?nèi)涣恕@戏蛑率酥螅l能取得圣上的信任,今后幾年便能穩(wěn)居相位,號令天下了。”
“恩師教海有如醍醐灌頂,學(xué)生獲益匪淺。”胡惟庸謙恭地說,“學(xué)生今后自當謹慎事君,努力獲取圣上的信任,不負恩師一片苦心。另外恩師以為朝中能夠影響圣上的是哪些人?學(xué)生應(yīng)該廣為交結(jié),以為援手,方能立于不敗之地。”
“能夠影響圣上的人,宮內(nèi)莫若皇后與太子。皇后謹遵祖訓(xùn),除了維護老臣,對朝政很少干預(yù)。太子年輕,尚無定見。朝臣中唯一能影響圣上的人就是大將軍徐達,他與圣上是生死之交,兄弟相稱,此人憨直,若得到他的支持無疑是有分量的。另一個是已告老還鄉(xiāng)的劉伯溫,因他善觀人相會斷陰陽,圣上若有不決時喜歡召見他。此人對你的仕進是最危險的,聽說他曾在圣上面前把你比作必將僨轅的劣馬,不堪重用。”
胡惟庸咬牙切齒恨恨地說:“這廝如此可惡,吾與他勢不兩立!”
“劉伯溫老病之軀,除非應(yīng)召老待在鄉(xiāng)下不出來。連他的子侄都不愿在朝為官,你也奈何他不得。”
“哼,這老狗與我作對,有朝一日,我讓他在鄉(xiāng)下也不得安生。”
胡惟庸報復(fù)心如此之重,也使李善長頗為吃驚。好在他想報復(fù)的也是與自己有宿怨的劉伯溫。因此他諄諄囑咐胡惟庸:“今日你我的談話,幸勿為外人知曉。”
“學(xué)生自當謹記。”胡惟庸起身說,“恩師好生保重,學(xué)生告辭了。”
“來人!”李善長吩咐管家,“將胡大人車馬駛至后門,你從后門走吧。”
不久,胡惟庸果然博得朱元璋的信任,升任中書右丞。他記著李善長的話,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在一個大雪天驅(qū)車前往魏國公府,拜謁大將軍徐達。
車行至“大功”牌坊前,他畢恭畢敬地下車朝牌坊行禮,然后令隨從到魏國府門房前,對守門的福壽道:“勞煩通報,中書右丞前來拜謁大將軍。”
福壽道:“請大人稍候。”
徐達正在議事廳與僚屬們談話,福壽進來通報:“啟稟大將軍,中書右丞胡惟庸前來拜謁大人。”
徐達早就聲聞胡惟庸慣會溜須拍馬,哄得皇上團團轉(zhuǎn),提升了他做中書右丞。他素惡此類小人,厭煩地道:“胡惟庸?我與他文武不同僚,他來見我干嘛?”
一位僚屬說:“他呀,還不是見大將軍圣眷正隆,想來巴結(jié)巴結(jié)。”
“這胡惟庸就任中書右丞,現(xiàn)丞相李善長李大人已致仕,相位空懸,若大將軍在圣上面前為他美言幾句,這相位不就是他的嗎?”另一位僚屬一針見血剖析胡惟庸的來意。
徐達勃然怒道:“我素鄙視這等鉆營茍且之徒,不見!”
福壽悄然退下,徐達繼續(xù)與僚屬們閑談。
“諸公有所不知。”徐達說,“這胡惟庸原為寧國縣令,他是李相爺?shù)耐l(xiāng),奔走于相門之下,得以薦入中書省。昔日圣上召見時,劉伯溫說,他是一匹必將肇事翻車的劣馬,不可重用。此人若在朝中得寵,必將亂國。”
福壽來到府門外,對候在那里的胡惟庸行了個禮道:“大將軍說文武不同僚,大人請回吧!”
胡惟庸碰了釘子,只好自我解嘲地笑著說:“嘿嘿,也許大將軍軍務(wù)繁忙,下官來的不是時候。”
他于袖中取出一錠金子,塞到福壽手中道:“大將軍晉封大國,榮升太子太尉,下官無以為賀,留下西涼產(chǎn)雪青千里駒一匹,將它拴在‘大功’牌坊上。煩勞貴架通稟大將軍,下官告辭了。”
福壽為難地:“大人……這……”
胡惟庸上車離去。福壽忙又進府去稟報:“啟稟大將軍,胡大人留下一匹西涼產(chǎn)雪青千里駒,拴在‘大功’牌坊上,說是祝賀大將軍晉封大國榮升太尉的賀禮。”
徐達聞言勃然大怒:“好個宵小之徒,居然想賄買我徐某!什么千里駒?分明如它主人一樣是匹劣馬!快把它趕走,別污了我的馬廄!”
福壽嚇得屁滾尿流地跑出府門,到“大功”牌坊下解開那匹青花馬,在馬屁股上狠抽一鞭。那馬嗷嗷奔逃。他忽然想起懷中的金錠,連忙掏了出來,朝馬身狠狠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