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其實(shí)你很善良
我心一緊,平日素看不得老人落魄,便也探頭望去。
“大人,小的有冤情!”
街上跪著那人年紀(jì)似乎不小了,滿頭白發(fā)微微抖動著,一身粗布衣裳十分襤褸,皴裂的手上捧著一塊皺巴巴寫滿字的布。我不由得起了惻隱之心,與沈浪對視一眼,他點(diǎn)點(diǎn)頭,掀開轎簾,步下馬車:“大伯請起,有話慢慢說。”
他穿著那滑稽的鮮艷衣裳,一步一步地走近跪著的老人,伸出雙手去攙扶,我不禁對他好感大增,原來他不是單純的紈绔子弟,還是滿體察民情的。
忍不住微笑一下,準(zhǔn)備也下車去。可就在我一只腳踏出馬車的那瞬間,耳際忽然掠過一聲尖細(xì)的嘯聲!
不好!
我忙探身而出,頓時(shí)飛旋在空中!
不顧旁人的怔呆和驚恐眼神,我狠狠轉(zhuǎn)頭,咬著牙,用衣袖揮出一股青氣,生生逼落那朝沈浪飛來的數(shù)只羽箭!
饒是我有了法力,這運(yùn)氣仍令得自己頗為局促,可見那羽箭力道之狠。在那一瞬間,我清楚地看到那箭頭竟然閃著黑色的光芒,喂了毒!
——是誰?!
——他的目標(biāo)是沈浪么?
——誰和他有深仇大恨?
我落至地上,拉住沈浪,清晰地在他耳邊急道:“快走!”
他不可置信地盯著我,臉色青白交加,估計(jì)是猜我到底是什么路數(shù)。
然而仍是很快回過了神,急速跑回馬車,我緊張地環(huán)顧四周,可青天白日,沒有任何人異樣的痕跡。
杜離呢?我忽然想起,他的馬車跟在后面,那人要對付沈浪,會不會目標(biāo)其實(shí)是杜離?我心道這下要糟,趕忙運(yùn)個移身咒。周遭人等看見我竟然憑空消失,一片混亂,甚至有當(dāng)場暈厥的,我也顧不得那么多,轉(zhuǎn)瞬已現(xiàn)身在杜離的車前。
“喂,你怎么樣?”我一把掀開車簾,正對上他一張故作冰冷面孔。
見他這表情,我便知道他沒事:“剛才沈浪在車前遇襲,我過來看看你!”
“遇襲?他有沒有事?”他俊顏臉色大變。
“有人射出羽箭,被我揮開了,他沒事,我讓車夫快些帶他回府了。”我伸出手,手心攤開,正是一個漆黑的箭頭。
杜離捏在手上,看我一眼,神色變幻不定。
“我去追。”他將手指放在唇上唿哨一聲,一個白影登時(shí)掠過,這可不是那只玉雪兒么?
“你把它也帶來了?!”我有片刻驚愕,然后定定看著他,“我跟你一起去,我能幫上忙的!”
“你要去?”他皺皺眉,忽然又了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好,我們快!”
我坐在杜離身后,玉雪兒背上,這是我第一次騎馬,感覺好奇怪。
我默默閉上眼睛,在感受到他體溫的瞬間有片刻怔忡,隨之便定下神。
方才我以真氣席卷羽箭,以我的靈力,在那瞬間就能感知到這箭簇的來源氣息,那持著羽箭的人,應(yīng)該去的就是這個方向!
杜離一直不說話,像在思考甚么。
很快,我們停在一處似乎久被廢棄的庭院邊。望進(jìn)去是一片荒煙蔓草。
“我先進(jìn)去看看。”我道,便往前走去。
“你別胡鬧!”他拉住我胳膊,神色緊張,“你一個女孩子,要有什么事怎么辦?”
“你不相信我?”我瞇眼笑笑,手一揮,“我的法術(shù)可是比你的劍術(shù)厲害得多!”
他垂下眼,乘這瞬間,我念個訣,頓時(shí)消失在他面前。
這點(diǎn)小事還是難不住我的,我隱身默默潛進(jìn)破舊的走廊,在一個昏暗的房間中,果然站著兩個蒙面人。
“大哥,這可怎么好?那女的有妖術(shù),竟然會騰空!我看我們……”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聲音開口,那是個身形瘦小的男子,手里還有個布袋,想必里面便是那只弓。
“不中用的家伙!這就嚇跑了!”瘦小男子的臉上被狠狠扇了一個耳光。
他捂著臉,眼神還在顫抖:“我這羽箭縱橫十?dāng)?shù)年,從未失過手,可沒想到那女的一下子就能揮開,大哥,我們這一單還是別做了!”
“不做?!六千兩銀子,你說不做就不做?”被稱為大哥的男子身形魁梧,聲音冷酷,“而且,這次的主顧能得罪嗎?你知道那位小姐是什么人?……她說了,一定得要這女人死!要是這女人不死,死的可是我們倆!”
先說話那“小弟”沉默了,只在那里發(fā)抖。
原來我所料無誤,那羽箭明的是向沈浪射去,可是估計(jì)那人已猜到我肯定會去阻攔,目標(biāo)果然是我。
“聽說有人要我死?”
我抿了抿嘴,現(xiàn)身在兩人面前,冷冷道。
兩人的臉一下子雪白,面罩下,嘴唇抽風(fēng)般顫抖。
“神仙饒命,神仙饒命!”
還是先說話那小弟乖覺,頓時(shí)磕頭如搗蒜。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是妖是鬼?……”那“大哥”還是有膽魄些,強(qiáng)自撐著跟我對視,我冷冷一笑,吹一口氣,他頓時(shí)定住了身,如同被冰凍住了,眼皮都動彈不了。
“神仙饒命,神仙饒命!我們也是受人之托,不知您老是神仙,實(shí)在多有得罪!”那小弟全身如篩糠,根本不敢看我,只顧咚咚磕頭。
“是誰要我死?”
“是……是……”他臉色蒼白,卻死咬著牙關(guān)。
“你也想變成他那樣么?”我指指那“雕像”。
“是,是一位小姐,一位蒙面的小姐,我們不知道她是誰,我們只是收錢辦事,神仙饒命啊!”
“也好,你們就在這里定個三天三夜吧。也省得你們主顧來尋你們的麻煩。”我舉起手指,頓時(shí)那小弟也定住,圓溜溜的眼睛驚惶地張著,看上去頗為好笑。
“怎樣?”杜離看見我現(xiàn)身,急問。
“不用進(jìn)去了。”我扯住他衣袖,“我大概是搞錯了,里面一個人也無。”
他滿眼不相信地盯著我,我面色不變,眼神平靜無波。
他只好說:“好吧,我們先去沈府,看看阿浪怎樣了。”
我點(diǎn)點(diǎn)頭。
沒想到她竟然如此恨我。
嘆口氣,其實(shí),她不用擔(dān)心,我對他并無男女情意,只是……她大約不會懂,很多人,大多數(shù)人,皆不會懂得。
我還是離開吧。
沈府大門緊閉,杜離敲了半天,方出現(xiàn)一個紅衣小廝。
“怎么不開門?”
那小廝戰(zhàn)戰(zhàn)兢兢:“原來是杜爺,我們家少爺剛才回來之后好似病了,命我們關(guān)起大門,誰也不見。”
“我也不見么?”杜離蹙起眉,眼神凌厲。
“這,這個……我得去問問我家少爺……”小廝點(diǎn)頭哈腰,“杜爺您先等一等,小的也是奉命行事。”
杜離臉都黑了,我忙在旁邊勸道:“沈浪大哥估計(jì)受了驚嚇,小心一點(diǎn)亦情有可原。”
“就他嬌貴么?”他恨恨地,“你是個女孩子都不懼怕……”
“我不是一般的女孩子。”我抬頭看著他,目光想必明澈,“我會法術(shù),你不問我的來路么?”
“我覺得這不重要——”
正說著,那小廝怯頭怯腦鉆出來,道:“杜爺,我們少爺說了,杜爺可以進(jìn),但若是有一位跟杜爺在一起的小姐,說是姓羅的,則不能讓她進(jìn)。”
“為什么?”杜離瞪那小廝。
那小廝臉色也變了,不敢看我,只閃爍著眼神道:“我們,我們少爺說……她,她不是人,不能讓她將妖氣帶進(jìn)府。”
我只覺得心頭發(fā)疼,一陣一陣抽搐。
畢竟我不是人,我不能要求每一個人都當(dāng)我是同類。即使我本沒有害人之心,可是怎可能讓人相信呢?
迷迷蒙蒙中,感覺到自己下了車,杜離扶我坐在一個花架下,給我端來了一杯清茶,我強(qiáng)撐著喝了口,果然芬芳盈齒。
我略微覺得好些,定定看著他,他瞳孔里倒映出我小小的影,“如果我說我不是人,你會像沈浪一樣,怕我、懼我么?”
他的聲音很安靜,很悅耳:“自從阿娘忘記我以后,我倒是一直希望能出現(xiàn)一個小仙女,她有著極高的法術(shù),能夠幫我喚醒阿娘……”
“對不起……”我忙低下頭,不愿意碰觸他的傷心事。
他是在安慰我吧,說什么小仙女,別人看我,肯定只會以為我是一只妖孽。
想到這里,我又覺得心頭一灰。
我為何要出現(xiàn)在這里?被人欺騙,被人憎恨,被人排斥……人人供奉神仙,可是真有人相信神仙么?
“阿若,你不要難過。”忽然我感覺我的臉靠近了一個臂膀,很溫暖,很寬闊。
那一瞬間我有點(diǎn)發(fā)癡,我好像以為阿徹回來了。
我迷迷蒙蒙地看上去,看見杜離側(cè)臉,心頭酸澀。杜離啊,你相信么,我覺得我好像見過你……你似乎是我失卻很久的朋友。然而我不能這么自私,傷害你愛的人和愛你的人。
于是我輕輕地推開了他。
“我和琳瑯……”他忽然猝不及防地開口,“是指腹為婚。”
我有點(diǎn)驚愕地抬起頭,毫無預(yù)料。
“你不愿意聽?”
“不是,我很愛聽,你說吧。”我靜靜挨著他坐下,這里很安靜,只有風(fēng),輕輕地掠動我的發(fā)梢。
人間還是有好的東西,比如花,比如風(fēng)。
琳瑯家也是金陵豪門大戶。三歲的時(shí)候,母親告訴杜離,他有了一個玉雪可愛的表妹,他正忙著玩泥人,并沒怎么注意。
六歲的時(shí)候,母親成日呆呆癡癡地,只呼喚著玉兒的名字,他孤獨(dú)在院子里坐著,忽然看見一個極其漂亮的小女孩,穿著粉紅色衫子,就好像一朵花,出現(xiàn)在他面前。
“你,你是小仙女嗎?”他顫巍巍站起身,又驚又喜。
“小仙女?”她撲哧笑了,“要是你想,我就是你的小仙女。”
“太好了。”他拉住她的手,“那我們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那么多年了,她似乎就是我的另一個影子。”他輕輕道,眼中閃過一抹迷幻,“不能想象沒有了她,我該怎樣生活著。”
“那很好啊,我覺得你們很相配。”我淡淡笑著,心里卻涌起一股復(fù)雜滋味,“和自己喜歡的人一起長大,真好。”
——我呢,我和我喜歡的人……
“阿若,你有喜歡的人么?”他靜靜地看著我,睫毛投下一片陰影。
我心里一痛。
“有,有吧。”
他眼中蒙起一片霧氣,卻又笑了,好像一朵花開:“不知阿若喜歡的是怎樣的男子。”
我抬頭向天上深深望去:“他很壞,說話不算數(shù),嗯,我總是被他騙。”
“可是,”他眼神深邃,“你還是喜歡他,是吧。”
“何出此言?”
“因?yàn)榘⑷粢恢倍疾婚_心。”他輕輕拍拍我的肩膀,“那一日下雨,我看見你失魂落魄的樣子,我一直站在你對面,你都未曾看見。”
我呆呆地看著他,陷入了恍惚之中。
那一日,阿徹離開了我……那是我人生中,最悲傷的一天……不,在知道阿星永遠(yuǎn)不會回來找我那天,我也很悲傷……
我一直那么悲傷著,直到遇見了杜離。其實(shí)應(yīng)該我來謝謝你的,其實(shí)你在冰山的外殼下,一直都是個善良的人,我知道你一直都在關(guān)心我。你硬說我是什么探子,把我弄進(jìn)府里,我卻偶然聽見你對陶陶吩咐給我多做些補(bǔ)身子的藥膳;你對我兇,讓我不要去找什么杜玉,否則就把我送出府,其實(shí)是你已經(jīng)被請來的道士告知了小艾這怨靈的存在,所以要我當(dāng)心吧……
你真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
杜離,我要走了。你不必送我,不知道誰說過,送別只是換個地方道別而已。
就在這時(shí),一個急急的聲音越來越近:“少爺,少爺在嗎?”
“怎么了?”杜離轉(zhuǎn)頭,亮聲問。
“夫人,夫人病倒了!”
杜離臉色登時(shí)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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