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度魂
“一晃便過了兩千年呢。”
我在鬼車背脊上微微嘆了一聲, 雖然, 似乎并不知道為什么要嘆息。
記憶忽然回到我正式成為冥界女王時。
當時我剛即位,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找到小艾。
然而一開始遍尋不獲,她仿佛消失在了冥界的空氣中。
我與魍魎姬終日尋找, 終于在黑寂之山的一個山洞中,找到了她。
此時的小艾全身消瘦, 幾乎如一片葉子,嘴唇干枯, 眼神干涸, 指甲長及數(shù)寸。這些時日來,她都只在食腐葉和比她更弱的鬼魂。
只差一步,她幾乎要成為鬼中最可怕的魃。若是那樣, 我再有千般法術(shù), 卻也救不了她了。
她不看我們,拒絕說任何一句話。為了喚醒她, 我只得使出了最后的辦法——喂她喝了我的血。
當鮮血慢慢染紅小艾的嘴唇, 她蒼白得嚇人的面色似乎活了過來,綻放出一種妖麗的美。
接著她眼神也澄澈起來,她翻身對我跪拜道:“小艾感謝女王陛下再造大恩大德!”
我搖搖頭:“你何必這樣對我說話呢?”便要拉她起來,眼光接觸到她細長的眉目,心中狠狠地一痛!
我怎么能忘記, 小艾便是杜玉,杜離——阿寧的妹妹!
阿寧,你的魂魄早已消散在三界中, 我再如何有通天徹地之能,也挽不回被天界神器——鎏金箭射殺的生命,不論是人是神!
阿寧,你現(xiàn)在終于得到了永恒的寧靜了吧……
阿寧,我從此將你妹妹收歸身邊,永遠不會讓人傷害她,對她不好——你,該高興么?
小艾微微一笑:“阿若……”
她握住我的手,雖然那尖銳的指甲劃到了我手臂,我依然只覺得無比歡慰……我拉住小艾,一手拉住蝶,緩緩道:“我們又相聚了呢……除了阿瑤,我們都在,太好了。”
蝶美目中含著淚,卻婉婉道:“公主目前身份尊貴,不要這么客氣,被人窺到了可是不妥……”
“這里沒有人,只有鬼。”
我說出句并不好笑的笑話。
她們一怔。
“我是真心這么想,經(jīng)歷了那么多,卻發(fā)現(xiàn)身邊只剩下你們了……”我更緊更緊地握住她們的手,忽然躬身拜下:“現(xiàn)在請你們幫助我!”
蝶花容失色,趕忙欲將我拉起來,而我依然靜靜拜于地面,淡淡地看著她們:“可是答應(yīng)我么?”
小艾與蝶同聲應(yīng)答:“但請公主吩咐!”
我微微一笑,輕輕站起。
她們兩雙明澈的眼睛看著我,不知所以。
我頓了頓,仰頭看著上空沉聲道:“我冥若這次雖然憑借自身血脈得以入主冥界,但我心知我一己之力遠遠不能控制整個冥土……不說別的,就是國師魅幽,便令我十分忌憚——他對我懷著極深重的敵意!另外他控制了冥兵,我害怕……”我頓了頓,又道,“蝶,你還記得我們所遇見的魘蛇嗎?我懷疑……”然而我略加思量,卻沒有往下說。
蝶若有所思道:“公主,我一直在想,魘蛇與魅幽怕是有關(guān)!”
我亦點點頭:“我一己之力,無法與之對抗,因此,需要你們的協(xié)力。”
蝶與小艾齊齊拜下:“甘為公主萬死不辭!”
我淡淡一笑,輕啟嘴唇道:“我覺得很對不住你們……陷你們于這樣的危險之中……”
蝶利聲道:“魍魎姬一族世世代代是冥君的護衛(wèi),先王將此任務(wù)交給了我……我萬死不辭,也要完成!”
是我多心了么?我看見那一霎那,蝶的眼角似乎滲出淚光。
小艾亦道:“我欠公主太多,公主只管吩咐就是。”
我心中暖流洶涌,得友如此,夫復(fù)何求呢?我本是散淡性子,只愿她們都平安便好……然而到了現(xiàn)在,非得做個計較,否則也許我自己也難保,何況我已經(jīng)有了孩子,不為我自己,也得保護他的安全!
無論如何,只有背水一戰(zhàn)了。
很快我作為女王發(fā)令,魍魎姬為冥界司衛(wèi)長,小艾賜封為暗姬,為首席冥護——冥界執(zhí)法術(shù)的九名殿內(nèi)近衛(wèi)之首。
國師魅幽并沒有什么異議,他一樣站在我的王座之側(cè),身體透出淡淡的空虛之氣,那張如孩童的面上,潔凈卻毫無表情。
實在很難將他與那丑陋惡心的魘蛇聯(lián)系起來。
然而……蝶說過,魘蛇需要巨大數(shù)目的魂靈飼養(yǎng),方能存活。放眼整個三界,除了魅幽還有誰有這樣的能耐?
我冷冷一笑,他肯定早已察知我的懷疑,只是他現(xiàn)在尚未做出什么行動,我也只得按兵不動。
如此就過了兩千年,依舊勉力維持著表面上的和平。
……
我拉回自己的思緒,見萬丈九嶷臺上,已點起了萬盞瑩瑩燭火。
九名冥護站立在九嶷臺的九個角上,以冥護之力牢牢封鎖著冷寂空氣中那些涌動著,不息地叫囂著的魂靈。淡青色的結(jié)界有著火焰灼燒一般的力量,縱達千尺,卻依然差一點被某幾個速度特別快的怨魂給沖了出去,結(jié)界發(fā)出輕輕“滋”一聲響,那幾個魂低低□□一聲,又掉了回去,然后來者亦不絕。
冥護們面色繃得緊緊的,皆不敢大意。
半空,已被染成了深紅色。
我微微皺起了眉,輕輕從鬼車的身軀上站起。右手從左袖內(nèi)拿起一支玉簫,放在唇側(cè)輕輕吹奏起來。
寧謐而柔緩的音符蕩漾開來,帶著淡淡的悲傷,卻又極具安撫的力量。
結(jié)界內(nèi)幾近沸騰的魂靈倏然安靜了下來,空氣中尖銳或低沉的嘶喊也漸漸平息。
鬼車降落在九嶷臺上,我緩緩走下,長發(fā)幾乎溶解在空中。
九名冥護中為首的女子向著我行一禮,聲音細柔:“參見女王陛下。”
我道聲:“請起吧,辛苦各位冥護了。”
首席冥護抬起頭,面容精致如同偶人,睫毛如小扇子般垂下,眼眸熠熠,她正是小艾。
“開始吧。”我淡淡道。
九名冥護雙手合十,高唱度魂咒。
仿佛被什么凈化過,結(jié)界內(nèi)的魂靈慢慢透明起來。在度魂咒的指引下,大多數(shù)魂靈都愿意重登彼岸。
畢竟,一直恨著,怨著,也太累了。
不管對于人,還是鬼……
可是幾刻鐘過去,卻依然有不肯離去的魂靈,在細細低訴著……
“不,我不要忘記,我不能原諒他……”
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原本柔美可人,卻帶著幽怨入骨的決絕……
“我不能原諒他……”
她一字字重復(fù),字字泣血。
“公主,直接指引這魂靈去冥淵吧。”小艾——暗姬向我請示。
我搖了搖頭,徑自走到那結(jié)界前面。
揮動衣袖,灑出一束柔和的光華。
那個不肯離去的女魂便緩緩顯出了原本的面貌。
她是個很貌美的女子,鵝蛋臉,一雙杏眼,棱角小嘴帶著些江南的柔媚。
她頰上一行眼淚,是血色。
“你為何不愿離去?”我凝視著她,看見她胸口的空洞——她是被一劍穿心而死。
一定很痛吧。
她慘笑了一聲,發(fā)髻散落,一頭長發(fā)凌厲飄舞,恨恨道:“我為何要原諒他?——他曾經(jīng)說愛我,口口聲聲說我是他的寶,捧在手里怕掉了,放在嘴里怕化了——可誰知,他……”
“他愛上別人了么?”我低聲問。
她灼灼地凝視著我:“不是的!若是他愛上別人,我自會放他走!我不是那么小氣的女子,然而是他不相信我,懷疑我……只是因為我同別的男子請教幾句詩書,他便對我非打即罵,說我不守婦道;最后我實在無法忍受,便刺了他一句‘便是不守婦道又如何’?他便——”她用手一指胸前的洞口,“你知道有多痛?身體痛,心也痛!我不原諒他,我永生永世也不會原諒他!”
我一驚,想要說什么,卻默然無語。
那女子哀哀地看了我一眼:“求你把我放進冥淵吧,我不想忘卻……”
我勉強笑了一笑:“你不想忘卻的不僅只有仇恨吧?”
那女子一驚,微微低下頭,卻綻放出一個微弱的笑容:“是的,我也不想忘卻他對我的好,他曾經(jīng)對我那么好,陽春三月,挽著我的手共游西湖……正是芳菲少艾……”
“你真的不要轉(zhuǎn)生?”我再問。
她搖搖頭:“人間充滿丑惡與謊言,我再也不要回去。只求你不要抹去我的記憶,放我永遠在這里。”
我伸出手,淡淡道:“那好,我答應(yīng)你。”
她喜道:“好。”
我凝視她雙眼,下了一個咒:她將忘記一切怨恨,只記得生命中曾經(jīng)存在的美好,愛情最甜美的時候,可以永恒。
果然,她面頰緩緩舒緩開來,綻放出一個恍惚的微笑,她長得真的很美。
她身軀緩緩消失在結(jié)界中,從今以后,她將成為永遠的游魂,但是也許是最快樂的游魂吧。
她忽然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我在人間的時候,叫翠娘。”
“好美的名字。”我對她輕輕一笑,她也綻放笑靨,隨即消失了。
“公主……”
蝶與小艾站在我身后,見我半天呆立不動,忍不住出聲輕喚。
我轉(zhuǎn)過身來,心緒依然不定。
那是個多么烈性的女子啊……
倘若是我,有這樣的勇氣么?
我不知道。
“公主。”蝶過來在我耳邊輕道,“±塹氖拐咭丫譖さ畹群蛄季昧恕!
我悚然一驚。
“什么事?”
“不知。”蝶搖搖頭,“說是要面見公主。”
“打發(fā)他回去吧。”我淡淡道。這兩千年來,每過個幾百年,就有±塹氖拐呃吹轎億さ睿鼗贗褡萊鍪ブ枷肭胛疑咸旖縟ァ2皇遣渭由趺辭斕洌閌僑タ瓷趺賜蚰甑鈉婊t觳菘牛翟諼蘗摹n億と糇鈦岬謀閌欽庵址辯戎攏鑾藝庖參幢厥悄僑說惱嬲康模虼宋易蓯峭撲得揮鋅眨只虻牢葉緇掛焉睿チ絲植煌自圃啤
其實我的意思很明白。
我不想與他相見。
可是,我真的不想與他相見么?
阿月漸漸長大,眉目與他越來越像,我經(jīng)常凝望得恍恍惚惚,便眼眶濕潤了。
蝶曾經(jīng)旁敲側(cè)擊地問我為何要離開,我心潮澎湃,卻不知要怎么回答。
說出來,也許更多人會認為是我的錯。
是,我承認我有錯。然而我們兩人,都倔強相持不讓,終于到今天這局面。
況且阿寧的死,已經(jīng)如一道天塹,擋在我與他之間。
回到冥殿,首先去了阿月房中,阿月正在雕花桌前與侍女珊瑚玩著那對皮影人兒,滿頭大汗,幾縷小毛發(fā)黏在了額頭上,卻依然不懂得怎么把玩。
“阿娘!”阿月看見我進門,歡喜地蹦過來,“阿月正想演個皮影戲,好讓阿娘開心,誰知阿娘腳程這么快,阿月還沒有學(xué)好,阿娘就回來了。”
我忍不住笑,抱他到我膝上:“阿娘看見阿月就很開心。”
阿月蹙了小眉頭,那模樣著實可愛:“阿月看見阿娘有的時候不開心。”
“誰說的。”我親了親他臉頰,現(xiàn)在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是不能沒有阿月。
蝶靜靜叩了叩門:“公主……”
我嘆了口氣,松開阿月:“我就去。”
“阿娘要去哪里?阿月也要去!”阿月蹦蹦跳跳過來,伸出肥嘟嘟的小手拽住我裙裾。
“阿月聽話,阿娘有事情。”
“阿娘總是不理阿月!”小臉頰已然通紅,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珊瑚姐姐說其他家里,娘親都是天天抱著自己的孩兒,只有我的阿娘總是不理阿月,阿月好傷心,嗚嗚嗚嗚……”
我嘆了一聲:“好吧,阿月,阿娘帶你去,可是你不要出來,躲在阿娘身后好不好?”
阿月喜滋滋地立即止住了淚水,點了點頭。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
小孩兒真是不好帶啊。
冥殿 正殿
“是您?!”
我倏然看見進來的老者,忍不住失聲喚出。
來者便是當年一手培養(yǎng)起阿徹的仙官玄。
他一身赭袍,面目卻依稀與當年無甚分別:“參加女王陛下。”
我眼中有些濕潤,忙攙扶起他。
“女王陛下這些年還好么?”他一雙睿智的眼深深看向我,似乎已洞穿我所有心思。
“還好吧。”我只能點點頭。
“唉……”他嘆口氣,“不知道女王陛下為何不愿上天宮呢?陛下他……”
“我覺得終是不妥。”我打斷了他的話,心頭卻一陣痙攣。兩千年了。
這是第一回,有人在我面前提到他!
玄灼灼盯著我,長須飄拂:“那若是陛下大婚,女王陛下愿意駕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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