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064
祁深一直都清楚,自己不過是兩個大家族商業(yè)聯(lián)姻的產(chǎn)物,毫無溫度和感情。
他也習慣了從小到大,父母無休無止的爭吵聲。
除了保姆和管家,以及偶爾會陪著自己的母親,很少人會待在他身邊。
生日是那對他該叫父母的夫妻難得和諧相處的日子,兩大家族舉辦的生日宴,觥籌交錯,每個人都掛著恭維的笑。
可他格外排斥這類場合,于是這個家一年來聚在一起的日子更是少之又少了。
如果不是母親病了,他想,這個家也許能貌合神離地一直走下去。
母親病的那段時間,她很痛苦。
有時她會疼到自殘,原本光潔的手臂上一道道的血痕,他就把自己的手臂墊上去;有時也會突然大發(fā)脾氣地扔東西,玻璃杯碎在了他的胸口。
可笑的是,母親在醫(yī)院的那段時間,是他最能感受到親情的時候了。
因為她清醒過來的時候,會抱著他哭,一遍遍地說“對不起”,說她不應該對家族妥協(xié),不應該生下他,讓他來受苦。
祁深那時也在想,是啊,為什么要生下他呢?
后來,母親去世了,他親眼見到了浴缸里漫漫的血水,有些流到了洗手間的地面上,而她躺在其中。
他以為自己會傷心,卻沒有。
因為她的表情很平靜,唇角還帶著絲笑,不同于前段時間被病痛折磨的痛苦掙扎,反而像是解脫了一樣。
祁岳林也來了。
和母親吵了十幾年的祁岳林,竟然還破天荒地在母親的墓碑前待了兩天一夜,一聲不吭。
真是好笑。
他開始計劃著離開蘇城,去國外留學,畢業(yè)后則直接留在了云城,和宋朗一起創(chuàng)辦了創(chuàng)思。
他并沒有將這件事告訴祁岳林,后者對他待在云城不滿,卻也沒多說什么,只是要他代表祁家出席一些云城的商務酒會或是應酬,包括云大那次的頒獎典禮。
不久后,祁岳林想讓他回蘇城,回到他的掌控中,進入祁氏。
祁深拒絕了。
習慣了掌控一切的祁岳林被拒絕后惱羞成怒,調(diào)查之下發(fā)現(xiàn)了創(chuàng)思的存在,開始放話誰和創(chuàng)思合作,就是和祁家作對。
一邊是偌大的祁家,一邊是初初創(chuàng)立的創(chuàng)思,所有人都知道該怎么選擇。
開始的一切的確很難,他和宋朗以及團隊的其他人用了一年的時間,才終于將創(chuàng)思穩(wěn)定在那棟狹窄的寫字樓的角落。
只是一開始,所有的事情都需要自己做,包括研發(fā),合作,談判……
多半的時間,都要熬在公司里。
宋朗看不過去,起了為他找一個助理的心思。
祁深聽聞,只是一句淡淡的:不用。
浪費投入,而且那時創(chuàng)思的薪資不高,不高的薪資吸引來的人的能力有限,他不需要這樣的人在他的身記邊。
宋朗聳聳肩,最初的確打消了這個念頭,卻在看見他又一次在公司熬了幾天后,不由分說地發(fā)布了招聘信息。
這個他后來無比慶幸的決定。
祁深第一次見到池年,就是在那間簡陋的公司大廳里。
穿著米白色上衣和黑色牛仔褲的池年笑盈盈地站在宋朗身邊,扎著整齊的馬尾,白凈的小臉掛著兩個小小的梨渦,對他擺擺手說:“嗨你好啊祁深,我是新來的,你的助理,池年。”
說話的時候,她的眼神也半彎著,像月牙。
祁深只冷淡地看了她一眼,隨意地翻了翻資料,微訝于她畢業(yè)云大,卻又在看見過低的薪資時下意識地覺得她更像是個……嬌生慣養(yǎng)的小姑娘,而不是一個有能力負責工作的人。
畢竟,云大畢業(yè)的學生,但凡有些能力,可以有更好的選擇。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她選擇這里究竟是因為什么。
最初祁深很少對池年說話,神情冷清,即便她是他的助理。
一來是因為自己本就是這種人,二來是想讓她知難而退。
可池年……她很“固執(zhí)”。
她會每天把他手邊的咖啡變成果蔬汁,或者只是一杯普通的白開水,問就是這是助理應該負責的。
會陪著他加班到深夜,有時也會疲憊,卻總是在看見他的時候眼神放光地直起身子。
更會莫名地問他:“祁深,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呀?”
她很少叫他“祁總”,沒大沒小的,叫的多了他竟然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對了。
真正接受她是他的助理,大概是在和新加坡一位客戶談合作的時候。
合作相對后來的生意并不算太大,但卻是頂著祁家的壓力進行的。
那天已經(jīng)是秋天了,外面下著小雨。
祁深對創(chuàng)思從來都是自信的,合作也談得格外順利,只是在準備簽約時,客戶突然提議補簽一份雙方協(xié)議。
祁深表示理解地點點頭,對客戶說了聲稍等,便要出門準備協(xié)議,卻在走出餐廳時,看見了一手撐著傘一手拿著手機的池年。
她穿著淺綠色的裙子,站在餐廳門口的屋檐下,裙角已經(jīng)被打濕了,正在撥著號碼。
下一秒他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池年聽見手機鈴聲,抬起頭來就看見了他,眼睛突然就亮了起來,對他揮了揮手小跑到他面前:“我之前了解了一下這位客戶,聽說他為了穩(wěn)妥,以往和越南公司簽單子時特意補簽了一份雙方協(xié)議,擔心這次還需要這個。”
她手中拿著的,正是一份被保護完好的協(xié)議書。
祁深看著她,餐廳門口的燈光照在她微白的小臉上,眼神熠熠生輝。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接納她。
自然是作為助理。
這場合作也順利簽了下來。
這之后,祁深不再排斥工作時身邊跟著一個人。
而池年也的確很有能力,見過一面的客戶,她會記得對方大概資料,精準且迅記速;了解創(chuàng)思的業(yè)務也很快。
只除了……依舊沒大沒小。
祁深應酬時,也不再回絕池年的陪同。
但第一次應酬時,放任她替他擋酒,應該是他做過最錯誤的決定之一了。
那次天剛入初冬,他開著車,她坐在副駕駛。
他的胃有些不舒服,池年一早察覺到,緊張兮兮地看著他,直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要病入膏肓了?
最終在她第n次看向自己時,沒好氣地表示:“放心,死不了。”
可池年眨眨眼,始終不放心,直到見到客戶,談完合作碰杯的時候,酒杯被她搶了過去,她纖細的身子擋在他的面前,笑瞇瞇地看著客戶:“回去時祁總還要開車,我替祁總喝了吧?”
她的嗓音本就軟糯,脆生生的,此時刻意地放軟,更是讓人不忍回絕。
客戶自然笑著點點頭。
祁深看著眼前的身影,這是第一次有人擋在他的面前。
可下秒?yún)s又忍不住皺了皺眉。
不是因為她拿走自己的酒杯,而是……她刻意放軟的嗓音。
這天,他最終沒說什么。
幾杯香檳而已,度數(shù)雖然高些,但見她喝酒時毫不猶豫的模樣,也只當她的酒量很好。
可回去時,當他開著車準備送她回家,轉頭就望見了她湊到他跟前,眨巴著眼睛看著他,顯然有些醉了,目光亮晶晶的。
這么多年,祁深對女人的眼神印象最深的,還是母親在醫(yī)院那段時間瘋狂又死寂的目光,宣告著她逐漸干涸的生命力走到了盡頭,像一束驚艷過卻枯萎的花朵。
這也是二十幾年來,他從沒接受過任何感情的原因。
他怕從另一半的身上,也看到那樣的眼神。
——因為他,而生出的干涸且絕望的眼神。
可是池年……
他從沒見到過這樣生機勃勃的人,用閃閃發(fā)光的眼神看著他,放肆地張揚著她的熱情與生命力。
可下秒,池年便眨了眨眼睛,臉頰也鼓了起來。
他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下秒預感被驗證。
她吐在了他的車上,以及右側的手臂上。
一陣詭異的溫熱。
祁深強忍著潔癖和怒火,壓低嗓音剛喚了一聲“池年”,她便抬著頭可憐巴巴地看著他,雙眼水汪汪的,仿佛下一秒就能哭出來:“對不起,祁深……”
心里的怒火被生生堵住,莫名地發(fā)不出來,最終被他又生生咽了回去,只面無表情地將她送了回去。
那之后,祁深知道了,池年的酒量很差,差到恨不得一杯香檳就醉的地步。
而那時他將所有資產(chǎn)都投入到了創(chuàng)思,代步車只有一輛寶馬,為了不再遭殃,他開始有意無意地注意著應酬時她喝酒的情況。
什么時候開始為她擋酒的呢?
也許是又一次不可避免的酒會上,她跟在他身邊,時不時為他替換酒杯,沒人時便像兔子一樣,跟在他身后,小聲地吐槽著酒會上&3記0340;人。
他也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她的吐槽,直到一個熟悉的客戶叫住了他,要商量些公司的事情,他和客戶去了宴客區(qū)。
回來時,卻看見一個二世祖一樣的男人在對池年敬酒,池年手中的香檳也空了,臉頰通紅。
而那個男人已經(jīng)上手攬著她的肩膀,所幸她人還清醒,直接掙開了男人的手。
說不上心中的感覺,等到祁深反應過來,已經(jīng)將池年帶了出來,叫了代駕。
池年便暈暈乎乎地跟在他身邊,上車時還一把撞在了他的手臂上。
祁深看著她明顯有些醉了的眼神,沒忍住斥了一聲:“不能喝還喝?”
池年迷茫地看了他一眼,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睜大了眼睛瞪著他:“那人和創(chuàng)思有合作的,要不是因為公司,我才不會喝!”
理直氣壯的兔子。
這是她看著她生氣時心里唯一的想法,而后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很干凈,沒有雜質,似乎也不該有。
最終他無奈地轉過頭去。
算了,既然是他的助理,而且是一畢業(yè)就跟著他跑前跑后的,最起碼在她還是他助理的時候,讓她別太早接觸這種應酬上的陰暗事也是應該的。
后來祁深才反應過來,他那時大可以換一個男助理的,可似乎完全沒往這方面想過。
總之這件事后,為她擋酒也算是二人的默契了。
而應酬結束,她也會遞給他一瓶牛奶,開著車將他送回家,而后笑盈盈地說一聲“祁深,明天見”。
總是如此。
這樣的習慣甚至在后來他有了可以買無數(shù)輛車的資本時,依舊沒有改變。
細微的改變,發(fā)生在后來的一天。
他照舊去公司,剛走出電梯,便聽見大廳里宋朗調(diào)侃的聲音:“小池年不會喜歡咱們祁總吧?”
他的腳步莫名地頓了下,隨后在心中冷嗤,宋朗總是這樣口無遮攔,卻在進門的瞬間,看見那個背對著自己的小姑娘點點頭,聲音坦然而理所應當:“是啊。”
祁深定在原地,皺了皺眉,其余人也都安靜下來。
池年似乎察覺到什么,轉過頭看見了他,眼底有一瞬間的慌亂與羞怯,卻又很快鎮(zhèn)定下來,甚至笑盈盈地對他打了聲招呼:“祁深,早啊。”
絲毫不像是剛剛告完白的樣子。
祁深看見這樣的她,眉頭皺得更緊。
如果她喜歡他,那么把她留在他的身邊,會有些麻煩,畢竟,在他心里,她還是個小姑娘。
可她這么平靜,甚至在以后的幾天里,她表現(xiàn)的也很正常,做什么都笑吟吟的,仿佛沒有一點兒影響,他心里反而還是別扭。
后來宋朗偶然提起這件事,對他說:只是小女生的普通喜歡而已吧,或許還夾雜著一絲對上司的崇拜。
也許吧,只是小女生的喜歡或崇拜。
祁深忽略心里的異樣,也逐漸將這件事拋之腦后。
時間很快就到了春節(jié)。
祁深從小到大幾記乎沒有真正地過過春節(jié),不過是兩個家族彼此商討利益關系的日子而已。
甚至這樣的利益關系,因為紐帶太深,連母親死后都在持續(xù)著。
祁岳林在春節(jié)前聯(lián)系了他,只說他現(xiàn)在回蘇城,一切都既往不咎了,甚至可以允許創(chuàng)思并入祁氏。
祁深只諷笑一聲掛了電話。
祁家的打壓在春節(jié)前的那段時間到達了頂峰,原本已經(jīng)談好的合作不談了,簽了合約的客戶寧愿支付違約金也要解除合同,之前有過接洽的也表達了歉意婉拒。
創(chuàng)思的兩個老員工也在春節(jié)前辭職了,他們說:祁總,也許并入祁氏是個不錯的選擇。
祁深給他們各自發(fā)了一份年終獎,沒有多說什么。
假期依舊要放的。
留下的員工放了假,宋朗也被家里叫回家過年。
正月初一春節(jié)那天,云城的天格外寒冷。
祁深如常來到了公司,不大的公司只剩下他一個人。
以前也總是一個人過節(jié),現(xiàn)在也沒覺得怎么樣。
只是看著簡單的辦公室,以及滿桌狼藉的文件,第一次生出無力感。
不想去理會那些說“抱歉”的文件,也不想去管無數(shù)紛雜的事情,不知道自己在做的對不對,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堅持,甚至……第一次連前路都看不到。
直到早上九點,傳來一聲敲門聲,緊接著探出一顆圓圓的腦袋。
池年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小臉白的像是自帶光霧,藏在毛茸茸的紅色圍巾下,鼻尖被凍得通紅,眨著眼睛彎著眉眼笑看著他:“祁深,新年快樂呀。”
祁深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看著她,聽著這死寂的環(huán)境里唯一的聲音,脆生生的,滿是生機。
隨后她走了進來,手里拿著兩個保溫盒,而后理直氣壯地對他說:“法定節(jié)假日來公司加班,要給加班費的!”
祁深看著她像是討債的眼神,不自覺地牽了下唇角:“讓你加班了?”
池年撇撇嘴,將保溫盒放在辦公桌上,依次打開:“……早餐也是要給錢的。”
說完不等他回應,她又飛快地說:“而且假期以后也要補上,我可都算著呢!”
祁深再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桌上的早餐。
兩份水餃,和兩盒還冒著熱氣的湯水。
春節(jié)的第一頓早餐,是和池年一起在并不寬敞的辦公室里吃著水餃。
不得不說,池年的手藝……很不好,有些水餃還爛了,每次吃到露餡的水餃,她總會默默地低下頭,臉頰和耳尖紅紅的,一副羞愧的模樣。
祁深卻莫名地想,有天如果她看見他的廚藝,她可能會更加自慚形穢。
這天,祁深忙到下午就停了工作,祁岳林又來了電話,同樣是那番話——只要他低頭,就可以立刻不計前嫌地對媒體宣布,他是祁家的繼承人,創(chuàng)思的員工也都會比現(xiàn)在的待遇更好。
那時他才知道,就連那兩個老員工都被祁岳林挖去了。
祁深站在四四方方的窗記前,安靜地看著外面的風景,沒有理會。
他不是一個有煙癮的人,可此時,卻點燃了一支煙,煙霧裊裊,星火忽明忽暗。
就像站在了岔路口,前所未有的迷茫與無力。
天色逐漸昏暗,也是在這個時候,池年走了進來,似乎嗅到了煙味,她低低咳嗽了一聲。
他愣了下,將煙熄滅在窗臺上的煙灰缸里,打開窗子散了散氣味。
本以為她是來告訴他一聲下班了,沒想到她會站在自己身邊,靜靜地陪著他站著,過了很久輕聲問:“祁深,你覺得會成功嗎?”
莫名的話,他卻聽懂了,所以他反問:“你覺得呢?”
她笑盈盈地點點頭:“我當然覺得可以,這樣以后就可以吃香喝辣的了!”
他嗤笑:“你就這點出息?”
她安靜了下來,眼神恍惚了下,而后笑著說:“人總要相信自己的夢嘛。”
她說這句話時,頭微微歪著,眼睛瞇成了月牙,唇角的梨渦淺淡甜美。
祁深深深地看著她,呼吸在這一瞬間停了兩秒鐘,隨后不經(jīng)意地扭頭看向窗外。
他想,管它前路怎么樣,最起碼,現(xiàn)在掙扎過了;
最起碼……不能讓一畢業(yè)就跟在自己身邊的小姑娘連好吃的都吃不上。
所以他說:“那就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