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終于乘船去喀山大學(xué)上學(xué)了[1]。
我想上大學(xué)的念頭是受了一個叫尼·葉夫列伊諾夫的中學(xué)生的開導(dǎo)而產(chǎn)生的。他是個可愛的青年,長得又漂亮,有一雙女性的溫柔可親的眼睛。當(dāng)時他和我住在同一幢房子里,他住在閣樓上。他常常看到我手里拿著書本,這就引起了他對我的注意,于是我們就認(rèn)識了。不久,葉夫列伊諾夫就讓我相信:我有“罕見的科研能力”。
“您天生是為科學(xué)服務(wù)的!”他對我說,同時瀟灑地甩動著他那馬鬃似的長發(fā)。
那時候我還不懂得,即使是個只起著家兔作用的人也能為科學(xué)服務(wù)的。可是葉夫列伊諾夫如此令人信服地向我表明:大學(xué)里正需要我這樣的小伙子。不消說,米哈伊爾·羅蒙諾索夫[2]的陰魂也被驚動了。葉夫列伊諾夫說,我去喀山后可以住在他那兒,用一個秋季和一個冬季的時間,我就能完成中學(xué)的課程。只消考好“隨便幾門”課程(他是這樣說的:“隨便幾門”),大學(xué)里就會提供我助學(xué)金,再過那么五年工夫,我就可以成為一個“學(xué)者”了。所有這一切看來都非常簡單,因為葉夫列伊諾夫那時只有十九歲,而他又有一顆善良的心。
他考完試后,就離開這兒了。過了兩周,我隨他之后,也動身了。
我外婆送我時勸告我:
“你啊,不要再跟人家斗氣了,你老是使性子,又厲害又高傲!這都是外公傳給你的。可你外公算什么?這苦命的老頭子,活著活著,結(jié)果成了個大傻瓜。你要記住一件事:上帝不判斷人們的是非,只有魔鬼才喜歡干這事呢!好啦,告別吧……”
她一面擦去她那褐色的、松弛的臉頰上的寥寥幾顆眼淚,一面說道:
“我們再也不能見面了。你這個坐不住的孩子呀,要遠(yuǎn)走高飛了,可是我呢?我就要死了……”
前段時間,我離開了這個可親的老人,甚至很少和她見面,此時此刻,我突然痛苦地感覺到,以后我已經(jīng)再也見不到這個如此貼心的親人了。
我站在輪船的尾部,瞧著她在那邊碼頭的邊緣,用一只手在自己身上畫十字,另一只手拿著舊披巾的角擦著她的臉和那雙充滿著對人們無限憐愛的光芒的黑眼睛。
于是我就到了這個半韃靼式的城市,住在一座狹小的平房住所里。這座小屋孤零零地屹立在一條陋巷盡頭的小土山上。小屋的一堵墻對著那片荒涼的、失過火的場地,在這片荒地上,長出了密密層層的野草,在長著苦艾、牛蒡和酸模的雜草叢中,接骨木的灌木林里隆起一片磚瓦建筑物的廢墟,廢墟下面有一個非常大的地窖。一條條無家可歸的狗棲息在那里,也死在那里。這個地窖我將永志不忘,它是我所上的幾所大學(xué)中的一所。
葉夫列伊諾夫一家(他母親和她的另外兩個兒子)以少得可憐的撫恤金為生。在剛到這兒的最初的日子里,我不時看到這個臉色蒼白而又瘦小的寡婦從市場回來,把買回的東西攤在廚房里的桌子上,她十分困窘,發(fā)愁地算起了一個難題:怎樣用這些小塊的肉為三個身強(qiáng)力壯的小伙子,即使不把她自己算在內(nèi),做頓有足夠數(shù)量的美餐呢?
她沉默寡言,在她那雙灰色的眼睛里,凝集著宛如一匹耗盡全力的母馬那種絕望、溫馴而倔強(qiáng)的勁兒,這匹可憐的馬兒拉著火車上山,它知道:“我拉不動了”,可是它仍然在拉著!
在我到這里的第四天早晨,我到廚房里幫她洗菜,當(dāng)時孩子們還在睡覺。她低聲而謹(jǐn)慎地問我道:
“您來這里干什么?”
“來念書,上大學(xué)。”
她揚(yáng)起雙眉,連同腦門上發(fā)黃的皮膚一起向上挪動,一不小心,菜刀切破了她自己的手指;她一邊吮吸著傷口的血,一邊坐到了椅子上,但立即又跳了起來,說道:
“啊,見鬼……”
她用手絹裹好切傷的手指,接著夸獎我道:
“您削土豆真在行。”
是啊,還能不在行!于是我把曾經(jīng)在輪船上干活的事講給她聽。她問道:
“您以為,憑這點(diǎn)本事,您就能上大學(xué)了嗎?”
那時候,我對幽默一竅不通。我非常認(rèn)真地對待她的提問,講述了我的行動步驟,我完成計劃之后,科學(xué)殿堂的大門就會在我面前敞開的。
她嘆了口氣。
“啊,尼古拉,尼古拉……”
這時,尼古拉到廚房洗臉來了。他睡眼惺忪,一頭亂發(fā)。他總是樂呵呵的。
“媽媽,能包頓餃子吃就好啦!”
“嗯,好吧。”母親同意地說道。
我想炫耀一下我對烹飪的知識,便說道:“這肉做餃子不好,并且也太少了。”
瓦爾瓦拉·伊萬諾夫娜立刻大發(fā)雷霆,對我說了一句很厲害的話,以至于我雙耳充血、發(fā)脹起來。她將一把胡蘿卜扔到桌上,離開了廚房。尼古拉向我擠了擠眼,解釋她的舉動:
“情緒不好……”
他在板凳上安坐下來,接著告訴我:女人,總而言之,都比男人更神經(jīng)質(zhì),這是她們的天性。有一位名望很大的學(xué)者,好像是個瑞士人,對這一點(diǎn)作過無可爭辯的論證,英國人約翰·斯圖爾特·穆勒[3]對這個問題也談了一些類似的見解。
尼古拉很喜歡教導(dǎo)我,于是他就利用每一個適當(dāng)?shù)臋C(jī)會,給我灌輸一些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知識。我如饑似渴地聽著他的話。后來,我竟把佛克、拉羅士佛克和拉羅士查克林[4]三人混成了一個人。我也記不清是誰砍了誰的腦袋:是拉瓦錫[5]砍了杜模力[6]的腦袋呢,還是恰恰相反呢?這位漂亮可愛的青年真誠地希望“把我教育成人”,他很有信心地向我保證要這樣做。但是他沒有時間,也沒有其他應(yīng)有的條件來認(rèn)真地教我。他那少年的輕率和自我陶醉使他看不見母親是怎樣使盡全力、煞費(fèi)心機(jī)地支撐著家庭。他的弟弟是個沉默寡言、難以共處的中學(xué)生,就更覺察不到這一點(diǎn)了。而我早已對廚房經(jīng)濟(jì)和化學(xué)的復(fù)雜戲法的微妙了如指掌。我清楚地看到這個女人隨機(jī)應(yīng)變的本領(lǐng),她不得不天天欺騙自己孩子的肚皮,并且還要喂養(yǎng)我這個其貌不揚(yáng)、舉止粗野的外來年輕人。自然,分給我的每一片面包,就像一塊石頭那樣沉重地壓在我的心頭。我著手尋找工作,不論什么樣的工作。一大早,我就離開家,為了避免吃閑飯,遇上惡劣的天氣,就躲進(jìn)那荒地上的地窖里,坐在那里聽著傾盆大雨和呼呼的風(fēng)聲,嗅著死貓死狗的臭味,我很快就領(lǐng)悟到:上大學(xué)——這只是個夢想而已,如果當(dāng)初我去了波斯,也許會明智多了。于是我就把自己想象成一個白胡子的巫師,一使魔法,就能讓谷粒長成蘋果那么大,能讓土豆長到一普特[7]重。總而言之,我為了這大地,為了這不僅是我一個人走得極度艱難的大地,臆想出了不少造福于民的事來。
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幻想一些異乎尋常的奇遇和偉大的獻(xiàn)身行為。在生活艱難的日子里,這些幻想對我很有幫助,因為艱難的日子太多了,所以我更加善于幻想了。我并不期待他人的援助或希冀于幸運(yùn)的機(jī)遇,我的意志逐漸磨煉得頑強(qiáng)起來,生活條件越困難,我就覺得自己越堅強(qiáng),甚至越聰明了。我很早就已懂得:人是在對周圍環(huán)境的反抗中得到造就的。
為了不挨餓,我經(jīng)常到伏爾加河的碼頭上去,在那兒可以很容易地掙得十五到二十戈比的工錢。在那兒,在那些裝卸工、流浪漢和痞棍中間,我感覺自己是一塊被投進(jìn)燒紅的煤炭里的生鐵。每日,我腦海中充滿了大量強(qiáng)烈的、火辣辣的印象。在那兒,那些赤裸裸地貪求的、生性粗魯?shù)娜藗冊谖颐媲靶L(fēng)般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喜歡他們那種對生活的憎恨。喜歡他們對世界上的一切所持有的嘲笑和敵視,對自己卻無憂無慮的態(tài)度。我以往的親身經(jīng)歷驅(qū)使我和他們接近、投入到他們那個頗富刺激性的圈子里去的愿望油然而生。我曾經(jīng)讀過的勃來特·哈特[8]的作品和大量“低級趣味的”小說更激起我對這個階層的人們的好感。
有一個叫巴什金的職業(yè)小偷,曾經(jīng)是師范學(xué)院的學(xué)生,而今窮途末路,還患有肺病。他巧舌如簧地開導(dǎo)我:
“你怎么像個姑娘,老是畏畏縮縮的,你是否害怕失去童貞?對姑娘說來,貞操是她全部的財富。可對你說來,那只不過是個枷鎖罷了。公牛倒挺規(guī)矩,那是它吃飽了干草的緣故!”
巴什金有一頭淺棕紅色的頭發(fā),像演員那樣把臉刮得光光的,他那矮小的身材,機(jī)靈柔軟的動作很像一只小貓。他以教師和保護(hù)人的態(tài)度對待我,我看得出,他是真心實意地希望我獲得成功和幸福。他很聰明,讀過不少好書,最喜歡讀的是《基督山伯爵》[9]。
“這本書中既有目的,又有真情。”他說道。
他很喜歡女人,談?wù)撈鹋藖斫蚪蛴形叮d高采烈,那衰弱無力的身體也痙攣起來;這種病態(tài)的痙攣使我感到厭惡,然而我還是注意地聽著他的談?wù)摚X得他的話語十分優(yōu)美動聽。
“娘們兒!娘們兒!”他唱歌似的說道,蠟黃的臉上泛起了紅暈,他那雙黑黑的眼睛閃爍著贊賞的光芒,“為了娘們兒,我任何事情都肯干。對女人來說,這像魔鬼一樣,根本不存在罪孽!再也找不到比活在世上愛戀著女人更好的事啦!”
他是一個很有講故事天分的人,并且還能不費(fèi)吹灰之力,就為妓女們編出一些歌唱不幸愛情的扣人心弦的哀歌。他的歌曲唱遍了伏爾加河沿岸的各個城市。一首廣為流行的歌曲就是他創(chuàng)作的:
我家一貧如洗,我又不美,
粗衣淡飯,不穿綾羅綢緞。
僅僅為這,賢惠淑女
難結(jié)良緣……
有一個搞黑行當(dāng)?shù)娜耍刑佤斔鞣颍乙埠芎茫@個人相貌端莊,穿著講究,有樂師那樣纖細(xì)的手指。他在艦船修造廠區(qū)開了一個小鋪子,掛著“鐘表匠”的牌子,然而干的是銷贓的勾當(dāng)。
“彼什科夫,你可不要去學(xué)那些小偷小摸的混賬事兒!”他微微瞇起他那狡猾而果斷的眼睛,神氣地捋著斑白的胡須,對我說道,“我看得出來,你走的是另一條路,你是個看重精神生活的人。”
“看重精神生活是什么意思?”
“就是說,看重精神生活的人對任何東西都沒有羨慕心,只有好奇心……”
這樣說我是不正確的,因為我對許多人和許多事都很羨慕,順便提一提,巴什金那奇特的詩歌般的調(diào)子,出人意料的比喻和用詞,他講話的才能,就使我羨慕不已。我記得他講的一個愛情故事的開頭是這樣的:
“一個朦朦朧朧的夜晚,我像一只伏在樹洞里的鸮,待在窮困偏僻的斯維亞日斯克城的旅店里。正當(dāng)秋季,十月份,下著綿綿細(xì)雨,風(fēng)兒不時吹刮,像一個受了委屈的韃靼人在慢聲唱著沒有盡頭的哀歌:噢—噢—噢—嗚—嗚—嗚……”
“……瞧,她來了,她步履輕盈,肌膚紅潤,宛如日出時的彩云,她那純潔的眼神卻是偽裝的。她以懇切的聲音說道:‘親愛的,我沒有對不起你。’我明知她在撒謊,卻相信這是真話!憑理智我知道得一清二楚,而情感上我怎么也不相信她在騙我!”
他一面講著,一面有節(jié)奏地?fù)u擺著身子,眼睛半開半閉,不時用手輕輕地摸摸自己的心窩。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但是所說的話語卻娓娓動聽,有如夜鶯的歌聲那樣扣人心弦。
我也羨慕特魯索夫。這個人特別有趣地講述西伯利亞、希瓦和布哈拉,非常氣憤地嘲笑高級僧侶的生活。有一次他竟神秘地講起沙皇亞歷山大三世:
“這位沙皇干自己的事兒是個能手!”
我覺得特魯索夫很像小說里描寫的一類“壞人”,小說結(jié)尾時,出乎讀者意料之外,這些“壞人”竟變成了寬宏大量的英雄人物。
有時候,在悶熱的夜晚,這些人渡過喀山小河,來到對岸的草地上和灌木林里,在那兒一面吃喝,一面交談著各自的事情。談得更多的是有關(guān)生活的錯綜復(fù)雜,奇怪的人際關(guān)系方面的糾葛等等,對女人更是大談特談。他們懷著憤恨、憂傷的心情談?wù)撆耍袝r談得感人肺腑;他們幾乎總是懷著一種向黑暗窺視的感覺——在那黑暗中充滿了非常可怕的意料不到的事情。在那星光暗淡的黑色天幕下,濃密地長滿柳叢的悶熱洼地里,我和他們一起度過了兩三夜。這兒臨近伏爾加河,因此夜晚空氣很濕潤,船上的桅燈酷似一只只金色蜘蛛在黑暗中向四面八方爬去。在那黑壓壓一大片巖石河岸上,閃現(xiàn)著一團(tuán)團(tuán)火球和一條條火龍,這是富庶的烏斯隆村里的飯館旅店和村民住房的窗戶發(fā)出的光亮。輪船的輪片打擊著河水,發(fā)出低沉的聲音,水手們在駁船隊上,異常緊張地狼嗥般吼叫著,某處有人一邊用錘子敲擊著鐵板,一邊拉長了聲音凄涼地歌唱,稍稍地排解著心靈的憂傷,歌聲給人們的心頭蒙上一層淡淡的憂愁。
更令人憂愁的是聽著這些人低聲傾瀉內(nèi)心的話語——他們思考著生活,各自訴說自己的事情,幾乎誰也不聽誰的。他們在灌木林里或是坐著,或是躺著,吸著煙卷,偶爾(不貪婪)喝一點(diǎn)伏特加和啤酒,然后他們追溯著一件件往事。
“瞧,我經(jīng)歷過這樣一件事。”黑夜中,趴在地上的一個人說道。
聽完了他所講的事情,人們都同意地說:
“常有這樣的事,都是常有的事……”
“有過”,“這是常有的”,“有過不少呢”,我聽著這些話,覺得今夜人們已經(jīng)活到了生活的盡頭,一切都已經(jīng)有過,再也沒有什么可期待的了。
這使我和巴什金和特魯索夫疏遠(yuǎn)起來,然而,我還是喜歡他們。根據(jù)我的經(jīng)歷來推理,如果我和他們走同一條路是十分自然的。我那向上爬和上大學(xué)念書的希望受到了凌辱,在這種情況下,我跟他們靠近起來了。在那饑腸轆轆、滿腔憤怒和苦惱煩悶的時刻,我覺得自己完全能夠去犯罪,不僅僅是去反對那“神圣的私有制度”。然而,青年人的浪漫主義不允許我脫離我注定要走的道路。那時候,除了人道主義的勃來特·哈特和一些“低級趣味的”小說以外,我已經(jīng)讀過不少嚴(yán)肅的書籍,這些書鼓勵我去追求某種還不十分明確的東西,這個東西比我見過的一切具有更重大的意義。
就在這個時期,我又認(rèn)識了幾個人,得到了一些新觀感。一群中學(xué)生常常到葉夫列伊諾夫住所旁邊的空地上來玩擊棒游戲。其中有個叫古里·普列特尼奧夫的中學(xué)生深深地吸引了我。他那黝黑的皮膚,有些發(fā)青的頭發(fā),很像日本人。他滿臉雀斑,仿佛臉上擦進(jìn)了火藥末似的。他總是高高興興的,玩起游戲來很機(jī)靈,談起話來很俏皮,他身上充滿著各種天才的幼芽。他差不多跟所有富有才華的俄羅斯人一樣,以天賦的才能過日子,不再想努力去提高和發(fā)展這些才能了。他具有敏銳的聽覺,對音樂有著極其高超的鑒賞力。他愛好音樂,能夠像演員那樣演奏古斯里琴[10]、三弦琴和手風(fēng)琴,卻不想去學(xué)更高難的樂器。他很貧窮,沒有一件好衣裳,然而,他那皺皺巴巴的破襯衫、綴滿補(bǔ)丁的褲子以及千瘡百孔磨壞了底的靴子與他那豪放的性格、瘦削身材的麻利動作以及大幅度的手勢非常相稱。
他像一個得了長期重病之后剛剛康復(fù)的人,或者像昨天才從監(jiān)牢里釋效出來的囚犯。生活中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那么新鮮、愜意,使他感到熱鬧快樂,他跳跳蹦蹦,活像滿地飛躥的花炮。
他得知我生活困難,處境險惡,于是建議我搬去和他住在一起,并且勸我去當(dāng)鄉(xiāng)村教師。于是,我就住進(jìn)了這個奇怪而快樂的、叫作“馬魯索夫卡”的貧民窟,大概不止一代的喀山大學(xué)的學(xué)生熟悉它。這是雷布諾里亞德街上一所年久失修、破破爛爛的大房子,似乎是那些挨餓的大學(xué)生、妓女和被時代淘汰了的無用人的幽靈從房主那里奪過來的。普列特尼奧夫住在從走廊通到閣樓的樓梯底下,那兒放著他的一張單人床,在走廊盡頭的窗戶旁邊擺著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這就是他的全部家具了。這條走廊通著三間屋子,兩間屋里住著妓女,第三間里住著一個害癆病的、教會學(xué)校畢業(yè)從事數(shù)學(xué)研究的人。他又高又瘦,瘦骨嶙峋得幾乎令人害怕;渾身長滿了淺淺的棕紅色硬毛發(fā),骯臟的衣服勉強(qiáng)遮蓋著身子;從衣服的破洞里露出可怕的微微發(fā)青的皮膚和骷髏似的肋骨。
他好像只是靠著吃自己的指甲過活——把指甲啃得快要出血了,他日日夜夜地制圖、運(yùn)算,不斷地咳嗽,發(fā)出低沉的咆哮聲。妓女們認(rèn)為他是個精神失常的人,都很怕他,然而出于憐憫,常常在他的門口悄悄地放上一些面包、茶葉和食糖,他就把這一包包的東西從地上撿起來,拿回屋里,一面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猶如一匹疲勞已極的馬似的。要是她們忘記了或者由于什么原因不能給他送禮物來,他就打開房門,朝著走廊沙啞地喊叫:
“拿點(diǎn)面包來!”
在他那雙眼窩深陷的黑色眼睛里,閃耀著幸福狂熱者自命不凡的驕傲神色。偶爾有一個矮小的駝背客人來看看他,此人長相丑陋,一只腳向外翻著,腫脹的鼻子上支撐著一副深度的眼鏡,頭發(fā)花白,在他(閹割派教徒[11])蠟黃的臉上呈現(xiàn)著狡猾的微笑。他們緊緊關(guān)起房門,在奇怪的寧靜中,默默地待上好幾個小時。只有一次在深夜里,這個數(shù)學(xué)家沙啞的怒吼聲把我驚醒了:
“我說——這就是監(jiān)獄!幾何學(xué)——是鳥籠,是的!是捕鼠器,是的!是監(jiān)獄!”
駝背的丑八怪那尖細(xì)的嗓子發(fā)出嘻嘻的笑聲,反復(fù)地說著一個奇怪的詞兒,可是這個數(shù)學(xué)家突然吼叫起來:
“滾蛋!滾!”
他的客人滾到走廊里,憤恨地嘟噥著,時而尖叫幾聲,裹上了寬敞的披風(fēng),這時瘦高而又可怕的數(shù)學(xué)家站在門口,把手指插進(jìn)蓬亂的頭發(fā)里,聲音沙啞地喊叫道:
“歐幾里得[12]是個傻瓜!傻——瓜……我可以論證上帝比這個希臘人更聰明!”
他用力把房門關(guān)上,震得他屋里的什么東西轟隆一聲掉了下來。
不久,我聽說這個人想根據(jù)數(shù)學(xué)來證明上帝的存在,但是他沒有來得及完成這件事就死了。
普列特尼奧夫在一個印刷廠里做報紙的夜班校對員的工作,一夜可掙得十一戈比的工資。如果我來不及出去做工掙錢,那么我們一晝夜就只能吃上四磅面包、兩戈比的茶和三戈比的糖。我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做工,因為我要學(xué)習(xí)。我正在非常困難地鉆研各門學(xué)科,那些拘謹(jǐn)死板得反常的語法規(guī)則尤其使我苦惱,我根本不會把生動的、難度大的、變幻莫測而又靈活性強(qiáng)的俄語搬進(jìn)僵死的語法框框里去。然而,沒多久我高興地發(fā)現(xiàn),我開始學(xué)習(xí)為時“過早”了。即使我能考上,取得當(dāng)鄉(xiāng)村教師的資格,由于我的年齡,也不會得到教師職位的。
普列特尼奧夫和我睡在同一張單人床上,我夜間睡,而他白天睡。他干上一整夜的活兒,一夜不睡使他疲倦不堪,臉色變得更黑了,熬得兩只眼睛又紅又腫。他清早回來,我馬上跑到小飯館里去打開水,因為我們沒有茶炊,這是很自然的。隨后,我們在窗戶旁邊坐下來,就著面包喝茶。古里給我講報紙上的新聞,朗讀署名為“紅色多米諾”那嗜酒成癖的小品文作家的打油詩。古里那種對人生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使我大為驚奇,我覺得他對生活的態(tài)度,就像他對待那個買賣女人舊衣飾兼做拉皮條的胖臉蛋婆娘加爾金娜一樣。
他是從這個婆娘手里租下那樓梯底下的屋角的,但是他無錢付“房租”,以說說逗人高興的笑話,拉拉手風(fēng)琴,唱唱動聽的歌曲來代替房租;每當(dāng)他用男高音唱起歌來,他那雙眼睛便閃耀著訕笑的神情。婆娘加爾金娜年輕時當(dāng)過歌劇合唱演員,在歌曲方面是懂行的。她常常感動得流淚:從她那恬不知恥的眼睛里流出許多微小的淚珠,淌到她這個酒鬼和饞鬼的腫脹而發(fā)青的臉頰上。她用胖乎乎的手指拭去臉頰上的眼淚,然后再拿一條齷齪的手絹細(xì)心地擦著手指。
“喲,古羅奇卡[13],”她贊嘆地說道,“您真是個演員!要是您再漂亮一丁點(diǎn)兒——我會讓你得到好運(yùn)的!我已經(jīng)安排了不少年輕小伙子去給獨(dú)身悶得慌的娘兒們做伴呢!”在我們的頭頂上方就住著這樣一個“年輕小伙子”。這是個大學(xué)生,熟制毛皮匠的兒子。年輕人身材中等,胸脯很寬闊,大腿細(xì)瘦得非常難看,身形像一只銳角向下的三角形,這只銳角還折斷了一點(diǎn)兒——這位大學(xué)生的一雙腳跟女人的腳一樣小。他那深深縮進(jìn)肩胛里的腦袋也很小,頭上點(diǎn)綴著紅色的硬頭發(fā),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上憂郁地瞪著一雙凸出的有些發(fā)綠的眼睛。
他違抗父親的意愿,像一條無家可歸的狗似的挨餓,想盡辦法,千難萬難地讀完了中學(xué),升入了大學(xué)。然而,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嗓子是深沉、柔和的男低音,于是他一心想去學(xué)唱歌。
加爾金娜抓住他這一點(diǎn),把他安排到一個四十來歲的富商老婆那里去。富商老婆的兒子已經(jīng)是三年級的大學(xué)生,女兒也快要中學(xué)畢業(yè)了。這位商人太太很瘦,扁平的身體,直挺挺的像個士兵,冷漠的臉上毫無表情,像個禁欲的修女。她那雙灰色的大眼睛深藏在深色的眼窩里。她穿著黑色的衣裳,戴著老式的絲綢頭巾,耳朵上顫動著一雙鑲有深綠色寶石的耳墜。
她有時候在夜晚或者大清早來找她的大學(xué)生。我不止一次地觀察到,這個女人好像是跳進(jìn)大門里來似的,以堅定的步伐走進(jìn)院子里。她的臉顯得很可怕,嘴唇緊緊地抿著,抿得幾乎看不見嘴巴,睜大的雙眼以一種無可幸免的神情,憂愁地朝前望去,她這副樣子好像是個睜眼瞎子。雖然不能說她是個丑八怪,但使人明顯地感覺到在她身上有一股緊張勁兒,這股緊張勁兒拉長了她的身子,壓縮了她的面孔,壓得面孔發(fā)痛,這樣一來,使她變丑了。
“你瞧,”普列特尼奧夫說,“真是個瘋婆子啊!”
大學(xué)生非常厭惡這個商人太太,總是躲著她。而她卻像個毫無憐憫心的債主或者像個奸細(xì)似的追蹤著他。
“我是個好發(fā)窘的人,”他喝了酒,后悔地說道,“我為什么偏要唱歌呢?憑我這副嘴臉和體形,人家不會讓我登臺演唱的,不會讓我去的!”
“別再干這種無聊事啦!”普列特尼奧夫勸告他。
“你說得對。但是我可憐她!我真受不了,可是可憐她!要是你們知道她是怎樣……唉!……”
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因為有一天夜里,我們聽到這個女人站在樓梯上,用低沉顫抖的聲音哀求著: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我親愛的,好了,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吧!”
她是一家大工廠的老板,擁有不少房產(chǎn)和車馬,為產(chǎn)科學(xué)校捐過好幾千盧布,可是她卻像個乞丐似的向男人乞討撫愛。
普列特尼奧夫喝過茶后就睡覺去了,我便出去找零工活干,很晚才回家,那時古里又該去印刷廠了。倘若我能帶回面包、香腸或者煮“內(nèi)臟”,我們便對半分,他把自己的一份帶走。
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就在“馬魯索夫卡”的各條走廊、各個角落到處徘徊,看看我的新鄰居們是怎樣生活的。這座房子住滿了人,簡直擁擠不堪,酷似一個螞蟻窩。房子里充斥著一種又酸又霉的刺鼻臭氣,每個角落里都躲藏著對人們懷著敵意的、濃密的影子。從清晨到深夜響徹著嘈雜的聲音:女裁縫們的機(jī)子不斷地軋軋響;輕歌劇的合唱女歌手在練嗓子,大學(xué)生低聲柔語地做音階練習(xí);成了酒鬼的、瘋瘋癲癲的男演員高聲朗誦著臺詞;喝醉了酒的妓女在歇斯底里地狂叫。所見所聞自然使我產(chǎn)生了一個無法解答的問題:
“這一切是為了什么呢?”
有一個禿頂、腦袋四周長著紅頭發(fā)的人,高高的顴骨,肚子大大的,兩腿細(xì)細(xì)的,嘴巴特別大,牙齒像馬牙似的,由于這口牙齒,人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紅毛馬”。他常在那些饑腸轆轆的青年人中間毫無意思地閑待著。他和他的不知是什么親戚——辛比爾斯克的商人們已經(jīng)打了兩年多的官司了。
“我活得不耐煩了,我要搞得他們徹底破產(chǎn)!讓他們成為乞丐去挨家討飯,過上三年乞討的生活,這以后呢,我把打官司勝訴取得的全部財產(chǎn)都還給他們,再問問:‘你們這群魔鬼,怎么樣?領(lǐng)教了吧!’”
“‘馬’,這就是你的生活目的嗎?”人們問他。
“我竭盡全力,全副心思就為著這個目的,我再也不能做其他的事了!”
他整天整天地逗留在地區(qū)法院、高等法院和他的委托律師那里,經(jīng)常在夜晚乘馬車帶回許多蒲包、紙袋、酒瓶子,在他那間天花板已經(jīng)墜塌、地板也不平的齷齪房間里舉行熱鬧的酒會,請來了大學(xué)生、女裁縫以及所有想吃頓飽飯喝點(diǎn)酒的人。“紅毛馬”本人只喝羅姆酒[14],這種酒灑到了桌布、衣裳,甚至地板上,留下了洗不掉的暗紅色的污點(diǎn)。他喝完酒后吼叫著:
“你們這些小鳥,我親愛的!我愛你們——你們都是誠實的人!而我卻是個兇惡的卑鄙的人,是鱷——鱷魚。我想毀掉我的親戚,我一定要?dú)У羲麄儯≌娴模∥一畹貌荒蜔┝耍墒恰?/p>
“馬”委屈地眨巴著眼睛,在他那張不像樣子的高顴骨的臉上淌滿了醉酒后的眼淚。他用手掌把眼淚從面頰上拭掉,往膝蓋上抹去。他那寬大的褲腿上總是布滿了油漬。
“你們是怎樣生活的呀?”他喊道,“饑寒交迫,衣衫襤褸——難道這是國法嗎?這樣活著能學(xué)到些什么?唉,要是皇帝知道了你們是怎樣生活的……”
接著,他從衣袋里掏出一把五顏六色的鈔票,向大家提議:
“伙計們,誰需要錢,來拿吧!”
合唱女歌手和女裁縫全都貪婪地從他那毛茸茸的手里搶錢,他卻哈哈大笑,說道:
“這可不是給你們的!這是給大學(xué)生的。”
然而這些大學(xué)生不來拿錢。
“你的錢見鬼去吧!”熟制毛皮匠的兒子生氣地吼叫起來。
有一天,他自己也喝醉了酒,把一疊十盧布鈔票揉成硬硬的一團(tuán),將它帶到普列特尼奧夫這里,往桌上一扔,說道:
“這錢,你要不要?我可不需要……”
他躺到我們的床上,一面吼叫,一面號啕大哭,我們不得不給他喂水、澆水,讓他醒酒。當(dāng)他睡著的時候,普列特尼奧夫試著把鈔票舒展開,可是無法辦到,這些鈔票卷得太緊了,必須先用水沾濕后才能把它們一張張分開。
“馬”的那間房屋的窗戶緊對著鄰舍的石墻,屋里煙霧騰騰,非常齷齪,狹窄擁擠,悶熱憋氣,吵鬧嘈雜,這一切令人感到難以想象的厭惡。“馬”叫嚷得比誰都響。我問他:
“您為什么不去住大飯店,偏要在這里住呢?”
“為了心里舒坦高興!和你們在一起我感到心里溫暖……”
熟制毛皮匠的兒子證實這點(diǎn),說道:
“‘馬’,您說得對!我也是這樣認(rèn)為的。要是我在別的地方住,也許我早就完蛋啦!”
“馬”向普列特尼奧夫請求說:
“彈琴吧!唱歌吧……”
古里把古斯里琴放在膝上,邊彈邊唱:
紅太陽啊,升起來吧,快快升起……
他的嗓音柔和婉轉(zhuǎn),扣人心弦。
房間里安靜下來了,大家都在沉思地聽著那哀怨的歌詞和輕柔的古斯里琴聲。
“唱得多好聽啊,你好能干啊!”那個倒霉的、商人太太的安慰者嘟噥道。
這座舊房子里的那些奇怪的居民中間,古里·普列特尼奧夫具有制造快樂氣氛的智慧,他起著神話故事里善神的作用。他的心靈充滿了青春的鮮艷色彩,飽含絕妙的笑話,美好的歌曲,對人間習(xí)俗的尖銳諷刺,對生活中的大謊言勇敢揭露,這猶如焰火似的照亮了人們的生活。他剛滿二十歲,外表上看,他是個半大孩子,可是住在這座房子里的人們,都把他當(dāng)成是排憂解難的人,助人為樂的人。比較好的人喜歡他,比較壞的人害怕他,甚至那個老崗警尼基福雷奇也總是以狐貍的微笑向他打招呼。
“馬魯索夫卡”的院子是上山的“通道”,它把雷布諾里亞德和老戈爾舍奇納兩條街連接在一起。尼基福雷奇所在的哨舍離我們的住所大門不遠(yuǎn),安適地坐落在老戈爾舍奇納街的拐角處。
尼基福雷奇是我們這個街區(qū)的警長,他是個又高又瘦的老頭,胸前掛滿獎?wù)隆K幸粡埪斆鞯拿婵祝ζ饋盹@得很親切,可是眼神卻很狡猾。
他對這個魚龍混雜的亂哄哄的大雜院非常注意:他穿得整齊筆挺,一日數(shù)次出現(xiàn)在這個院子里,不慌不忙地走著,用動物園里的看守員檢查鐵籠里的野獸那樣的目光望著一個個住所的窗戶。今年冬天,他從一處住所逮捕了只有一只手臂的軍官斯米爾諾夫和士兵穆拉托夫。他們是圣喬治十字勛章獲得者,是斯科別列夫[15]率領(lǐng)的阿哈爾—帖金遠(yuǎn)征軍的參加者。被捕的還有佐布守、奧夫相金、格里戈里耶夫、克雷洛夫以及別的一些人。他們企圖辦一個秘密印刷廠。為了這件事,穆拉托夫和斯米爾諾夫在星期日的白天,來到城內(nèi)熱鬧的大街上,在克柳奇尼科夫印刷廠偷鉛字,就為這樁事他們被抓走了。又是一個夜里,在“馬魯索夫卡”的憲兵們又抓走了住在這里的一個郁郁寡歡的高個子,我給他起過一個外號叫“活鐘樓”。翌日早晨,古里得知這個消息后,氣憤地搔亂了他那一頭黑發(fā),對我說道:
“馬克西莫維奇[16],真是魔鬼出籠了,趕快去!老弟,快點(diǎn)兒……”
他說清楚我該往哪里去后,補(bǔ)充道:
“當(dāng)心——千萬別大意!那里可能有密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