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第 131 章
愛過是真的,但恨也是真的,而臨昌公主身為帝女,天生驕傲,再怎么愛慕沈藺,也絕對不可能在他拋棄自己而選擇江陽公主之后仍舊對他心存愛意。
她是皇家的嫡長公主,母親早逝,下邊還有一雙弟妹須得照拂,不缺愛,也不缺擔(dān)當(dāng),怎么可能將自己的后半生都牽連在那點男女情愛上?
這些年與沈藺之間的冷漠與對峙,早就消磨掉了青春年少時候的些許旖事,徒留下冰冷而麻木的憎惡。
沈藺死了,江陽公主也死了,壓在心頭的兩塊石頭被徹底推開,臨昌公主長舒口氣,吩咐備車,回?宮復(fù)旨。
自有侍從前去收斂沈藺與江陽公主的尸身,何嬤嬤往內(nèi)里瞥了一眼,壓低聲音,小心道:“公主,若此事真如?江陽公主所說,她不曾與駙馬私通,陛下是否……”
臨昌公主不禁哂笑:“我?了解父皇,也了解江陽。穆沛死的突然,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來得突然,經(jīng)不起查的,更別說她害我?是真,與駙馬有私是真,還有她的生母,原本就只是尋常宮婢出身,被陸昭儀推舉承恩有了身孕,才得了名分?,若叫父皇知曉她其實是沈家女的奸生子,你猜父皇會怎么想?”
“圣旨已經(jīng)下了,明明白白說的是賜死,我?奉令而行,又有什么過錯?即便真是有幾分?錯處,我?也不怕,誰叫父皇喜歡我呢!”
她抬起下頜,滿臉驕傲,仍舊是當(dāng)初鮮衣怒馬、燦若朝陽的臨川公主。
皇帝派遣去的內(nèi)侍圍觀了整個過程,臨川公主自然不會蠢到有所刪減,入宮之后老老實實將事情原委講了,又道:“兒臣處事不當(dāng),還請父皇懲處。”
“你又有什么錯?起來吧。”
嬴政正低頭翻閱奏疏,頭都沒抬:“即便你再度入宮請旨,朕也是要賜死的。”
臨昌公主動容道:“父皇,您——”
嬴政抬起眼來,輕笑道:“就是你實在不像是壞人,更不像是會為了給弟弟鋪路,而自愿嫁入沈家的人。”
臨昌公主面露窘然,低著頭悶了半晌,才說:“兒臣心里氣不過,就是要叫他死也死不安心!”
嬴政搖頭失笑,忍俊不禁,卻道:“他若是真的了解你,就不會相信你說的話,你跟明安秉性相似,骨子里自有一股驕傲,怎么可能用自己的婚事來鋪路?你不會,明安也不會?!?br/>
臨昌公主尤且記得弟弟離京之前與父親的那一場大吵,唯恐父親因此不悅至今,現(xiàn)下見?皇帝心緒尚佳,便試探著道:“明安性情執(zhí)拗,不撞南墻不回?頭,許多事情上與父皇的看法?南轅北轍,但他只是就事論事,并非對父皇不敬……”
嬴政眉宇間笑意收斂,沉默幾瞬,說:“朕知道?!?br/>
他神?情中添了幾分?蕭瑟,像是寥落燈火:“他認(rèn)死理,朕也是,都有不對的地方?!?br/>
皇長子覺得父親行政太過嚴(yán)苛冷厲,皇帝又覺得長子太過仁慈,不肖自己,偏偏父子倆誰都不覺得自己有錯,鐵頭碰鐵頭,最后兩敗俱傷。
前世死后到了地下,長生夢碎,嬴政是滿心不甘的,又得知趙高、李斯篡改遺詔,令胡亥登基,矯詔令扶蘇自殺,更是驚怒交加。
再后來,胡亥那畜生毫無半分?人性,將所有兄弟姐妹盡數(shù)誅殺,大秦二?世而亡,國祚斷絕……
憤怒與不甘過后,嬴政也有所反思,脫離始皇帝的角色去想扶蘇的話,其實也是有道理的。
大秦就像是一座巨大的軍工機器,一經(jīng)運轉(zhuǎn),便很難停滯。
他誠然是功過三皇、德高五帝,但與此同時,也將大秦反向束縛住,他在之時,無人膽敢逐鹿天下,他死之后,帝國分崩離析,再也無法?維系。
但是以當(dāng)時嬴政所處的位置和所經(jīng)所想來說,即便再來一次,他也仍然不會做出與先前不同的選擇。
站在扶蘇的立場上來說,他沒有錯,但站在嬴政的立場上來說,他同樣沒有錯。
人本來就是復(fù)雜的生物,恰如政治本身就是一個多面體。
嬴政沒有過多的?會過父愛,同樣也無法?將父親的慈愛灌注到長子身上,他曾經(jīng)對長子失望過,懷疑過,可到最后,長子用性命來向父親證明了他的忠孝可靠。
有君臣之情,無父子之愛,這個結(jié)果,真的不是嬴政想看到的。
現(xiàn)在來到這方世界,回?想往昔,再觀今朝,嬴政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忽然之間,他有了一種?近乎篤定的猜測——皇長子是扶蘇,一定是!
嬴政兀自出神,臨昌公主卻在這沉寂中心生不安,唯恐父親仍舊惱怒于弟弟行徑,不禁輕聲呼喚:“父皇,父皇?”
嬴政回過神?來,嘆一口氣,復(fù)又釋然笑道:“等河渠修完,就叫他回?來吧,父子之間,沒有隔夜仇?!?br/>
臨昌公主喜形于色,代弟弟叩首謝道:“是?!?br/>
先是楚王之死,再是江陽公主與長公主駙馬沈藺之死,近來京城內(nèi)亡故之人實在不少,只朝臣們尚且沒來得及發(fā)現(xiàn)這其中存在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很快便被沈家謀逆被誅一案吸引了全部目光。
沈家世代簪纓,幾代掌控西北軍,現(xiàn)下忽然因意圖造反而被滿門抄斬,著實令人驚疑,然而大理寺與刑部詳細(xì)列出了相關(guān)物證,從沈家家主與外敵勾結(jié)的書信,到沈家私藏的兵器盔甲,不一而足,板上釘釘是有意造反的。
臨昌公主進宮告狀時便從父親話里邊聽出了幾分?端倪,這才有用沈家之事叫沈藺死不瞑目的那些說辭,她以為沈家只會被削官流放,沒想到到最后卻是滿門抄斬,一個都沒留,相關(guān)九族統(tǒng)統(tǒng)都被發(fā)配去修長城了。
臨昌公主熬了一罐雞湯,捧著進宮打探消息。
嬴政對她來意心知肚明,開?門見山道:“沈家的確有意謀反,滿門抄斬不算冤枉。”
臨昌公主駭然道:“是沈家滿門都有所參與,還是……”
嬴政道:“只是沈家家主?!?br/>
又補充一句:“但只他一人,便足夠代表沈家了?!?br/>
臨昌公主嘴唇動了動,最后什么也沒說,畢恭畢敬的向父親行禮,留下雞湯退了出去。
空間里邊幾個皇帝唏噓不已。
高祖說:“得虧始皇來得早,要不然接下來她跟駙馬肯定還有的掰扯,譬如說駙馬爹有意造反,駙馬為了保護妻子,不得不表面跟她劃分?界限,對她冷若冰霜,主動納妾,又或者是跟江陽公主搞到一起……”
朱元璋說:“按照慣例,期間肯定會有小妾,又或者是江陽公主本人到她面前去耀武揚威的?!?br/>
劉徹?zé)o聊撕紙玩,說:“或許她還會流產(chǎn)一次,絕望數(shù)次,痛苦數(shù)次,悔不當(dāng)初數(shù)次。”
李世民百無聊賴道:“反正最后都會和好的啦!”
嬴政搖頭,翻開了下一本奏疏,由衷道:“你們不去寫話本真是太可惜了。”
空間內(nèi)皇帝們齊齊大笑出聲。
三日之后,嬴政下旨為六公主和蔣應(yīng)辰賜婚,與此同時,皇長子莊明安修完河渠,動身返回?京師。
前邊五位公主都已經(jīng)出嫁,皇帝給六公主賜婚也不稀奇,只是選定的駙馬無官無職,父親又因罪除爵,門第上實在有些不般配。
至于說什么這婚約是先帝所定——相對而言,前五位公主的年歲與蔣應(yīng)辰更加般配,陛下怎么都沒想起來這婚約,偏偏到六公主的時候就想起來了?
再聯(lián)系到前段時間大駙馬沈藺暴死以及沈家被滿門問罪,這婚約便更加耐人尋味了。
有人暗地里投向二?皇子,有人宣誓向三皇子效忠,有人覺得皇長子仁孝,且為嫡長當(dāng)立,還有人冷眼旁觀,只做純臣,根本就不想插手其中。
皇長子莊明安便是在這等風(fēng)云詭譎之際抵達京城。
臨昌公主提前一日將六公主從宮里邊接了出來,等到皇長子抵達京師那日,一道往城門前去迎接。
她們不知道的是,嬴政也去了,只是不曾大張旗鼓,而是站在城頭,遙遙相望。
皇長子高大挺拔,容貌上與父親相似,眉宇間的氣度卻要柔和許多,沒有接觸過他的人只聽說這位皇長子是翩翩君子、溫潤如?玉,便將其想象為文弱書生,實際上更應(yīng)當(dāng)形容為溫厚堅毅。
一別數(shù)月,皇長子臉上似乎黑了些,神?情卻仍舊舒朗,見?到姐姐和小妹妹之后與其寒暄,很快便問起駙馬沈藺之死與小妹妹的婚約來。
臨昌公主只有報喜,卻不報憂:“我?跟沈藺的關(guān)系你也知道,早就淡了,他與江陽勾結(jié),蔑視皇朝,心懷不敬,一起被父皇賜死……蔣應(yīng)辰么,倒是個不錯的人,賜婚之后與他妹妹一道來我府上拜見?,很是溫和寬厚,應(yīng)當(dāng)對你的脾氣?!?br/>
微風(fēng)和暢,姐弟倆且說且行,六公主倒背著手,蹦蹦跳跳的去踩楊柳隨風(fēng)搖曳的影子,氣氛和睦而輕松。
皇長子卻忽的心有所感,抬頭看向不遠處的城樓。
空蕩蕩一片,唯有一行飛鳥掠過,卻無半分?人影。
臨昌公主詫異的看了過去:“怎么了?”
“沒什么,”皇長子笑:“也許是我看錯了吧?!?br/>
他本就是領(lǐng)受皇命出京,在城外與姐姐簡單交談幾句,笑著揉了揉小妹妹的頭,便辭別二人,入宮奏事。
皇帝仍舊是他出宮之前的樣子,端肅理智如同廟堂里的神?祗,不食人間煙火,不與凡人相通。
但皇長子朦朧之中有種?感覺,父皇他……跟之前不一樣了。
他將奏疏呈上,又談起一路上的見?聞來,皇帝始終沒有發(fā)話,隔著十二?旒珠,目光靜靜落到他臉上。
似出神,似懷念。
皇長子心頭微生詫異,只是自覺無錯無過,并不心慌,只恭謹(jǐn)立在原處,等候父親可能會有的垂問。
嬴政注視著下首處高大溫厚的青年,眼底有一閃即逝的感傷與緬懷,然而經(jīng)歷過死別國破之后,能再見?到故舊之人,總也是好的。
他無聲的嘆口氣,旋即搖頭失笑,最后收斂笑意,道:“近前來?!?br/>
……
臨昌公主與弟弟分?別之后,到底心有不安,唯恐他入宮之后再度同父親爭執(zhí)起來,便同妹妹一道動身入宮,想著若有意外,還可以規(guī)勸一二?,到了勤政殿外,卻見父親的心腹們守候在外,宮人、內(nèi)侍們也被遣了出來。
臨昌公主暗吃一驚,正待近前低聲詢問幾句,卻見殿門打開?,弟弟面帶淚痕,從里邊走了出來。
她大驚失色,又不好立時顯露,拉著弟弟走出去一段距離,方才道:“這是怎么了?”
難道是被父親罵了?
不應(yīng)該啊,弟弟性格的確溫和,但可不軟弱,沒道理隨隨便便哭鼻子啊,又不是小孩子了!
難道父皇罵的很兇?
可印象里父皇從來不罵人,生氣的時候冷冰冰的看著你,比什么都可怕!
臨昌公主正浮想聯(lián)翩,卻聽皇長子道:“父皇沒有罵我?。我?們只是放下一切,推心置腹的說了會兒話?!?br/>
臨昌公主:“什么話?”
皇長子笑著搖搖頭,什么都沒說。
該怎么說呢。
從前總覺得父親宛若神祗,無所不能,世間沒有任何人和物可以傷害他,但是今天再看,卻發(fā)現(xiàn)原來父親也是凡人。
只是他站得太高,想的太遠,獨自在高處,身邊空無一人,才顯得仿佛不在人間。
皇長子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長子時的場景,紅紅的一個小人兒,又軟又吵,哇哇大哭著被乳母抱著送到自己面前,他完全不知道該從何下手。
那是自己的長子,第一個兒子,而自己,也是父親的長子,第一個兒子。
父親他,也是第一次做父親?。?br/>
作者有話要說:評論抽人送紅包,么么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