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饒是不惜奢靡的福親王,也是住不慣這種房子的。對于一個曾經(jīng)得勢的武狀元,住在這里實實在在是屈居。像是下人住的房子。
院落也沒有認真打理的痕跡,什么植物都沒有,也沒有放盆景或者假山,只有冰冷到像是剛剛哭過的磚石,還有積雪被清掃的痕跡。磚石縫間有算不上碧綠但仍然呈現(xiàn)碧色的苔蘚。
屋子的木門也都有了裂縫,大約是極少或者從來都沒有刷過木蠟油吧。
呼延萬川的第一反應(yīng)的確是驚詫。一個掌握過兵權(quán),培養(yǎng)出了無數(shù)得力的精銳士兵的武官,竟然會住在這種地方。比王府里的下人住的地方都不如,甚至不如那些勤勤懇懇每日出工的平民。
于是他的第二反應(yīng)就是強烈的懷疑。徐圳這個人,是個刺頭兒,雖然去年的時候還沒什么腦子,但保不齊這一年時間他又接觸了什么奇怪的人,又開始自作什么聰明。
徐圳這樣的人,住在這種地方,實在是反常。
老管家唯唯諾諾跟在他們的后面,明明看上去并不是那種會被一陣風就吹倒的人,可他流露出來所有情緒,都讓呼延萬川覺得,可能都不需要一陣風,他只要再在這里呆上一會兒,身體就會散了所有力氣,直接倒在地上。
“你先下去吧。”終于,呼延萬川還是說了這句話。他知道,老管家等這句話等了好久了。
“是。”這一聲,像是耗盡了老管家所有的力氣。說完這句話,他就逃也似的離開了這里。
衰落之態(tài)盡顯,比落日還凄涼。
可呼延萬川到底是呼延萬川,他并不是這么好騙的。對于眼前的這一些,越是凄涼,他的懷疑就越深。這是他的本能,也是他作為福親王的美德。
不用他做什么動作和手勢,晏生離就能明白他的意思。他的貼身侍衛(wèi)上前,敲了敲徐圳的那扇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給他看的連木蠟油都不上的門。晏生離敲門的力度并不大,但那門的裂縫好像越來越深了。
他們并不是來捉拿徐圳的。“捉拿徐圳”這件事,并不會讓他們來做,且徐圳現(xiàn)在還不能動。只是來提點一下他,在這段重要的時間里乖一點,不要做一些不得當?shù)氖虑椤9砸稽c,皇帝就能留他的命。
所以,禮貌是必須的。就像呼延萬川釋兵權(quán)的時候,推杯換盞中是笑意滿盈,也是惡貫滿盈。他沒有給徐圳任何機會,他深入虎穴的膽量就奠定了這一切的成功。他心里是有底的,且底很足。
咚——咚——咚——。連著三聲,均勻且有力。
里面并沒有回應(yīng)。
晏生離回頭看了呼延萬川,而呼延萬川點了點頭。于是,又是均勻有力的三聲。咚——咚——咚——。
這次,終于有了回應(yīng)。
徐圳的聲音從屋子的很里面?zhèn)鞒鰜恚瑦灥较袷窃阱伬镞B著燉煮的湯再一次沸騰后的聲音。呼延萬川的記憶回溯很快,想起了之前和他的相處。當時的武狀元,把“自信”這個詞寫在了全身上下。連聲音都是飽含著自信,像是他輕飄飄揮起一個拳頭,就能把一塊質(zhì)量上品的磚石擊碎。
現(xiàn)在的聲音,就像是揮起一個拳頭,連一陣風都帶不起來,甚至更甚,連拳頭都揮不起來了。呼延萬川想,他也許連抬手的欲望都沒有了。
這一年,徐圳從小積攢起來而武狀元奪魁之后的那些可以說是“盛大”的自信,都很快被消磨殆盡。甚至都沒有給他一點緩沖的時間,在他還沒有適應(yīng)新的生活的時候,比山還要高的曾經(jīng)那么堅固的自信,一瞬間坍塌又一瞬間把他壓在了山下。
和孫悟空不同。孫悟空犯了錯,哪怕壓在山下五百年,也有唐玄奘來救他,最后甚至還成了斗戰(zhàn)勝佛。
而自己呢,武狀元的封號被褫奪。這打擊大到他當時連著幾天都沒辦法從床上起來,堂堂七尺男兒流淚到枕頭都被浸濕,最后竟然連自己的封號都記不得了。那種像是被雷活生生劈在身上的感覺,這輩子都不想再經(jīng)歷一次。
有人來敲門,卻又不自報上名來。不是管家,也不是下人,更不是他的家人。想到這里,徐圳的心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人。他自知不算聰明,但好在直覺通敏。根本不用排除人選,這種寂寥到鳥兒都不愿意來的地方,也只有他了。
想著要清清嗓子,又怕外面聽到,可又不能不清嗓子,啞著嗓子實在是不禮貌,于是只能壓低嗓子,憋屈地清了清。也不知道有沒有清干凈,只能信中盼望著清干凈了,開口問“誰啊”。
嗓音是干凈的,氣勢則是弱的。
聽到徐圳這話,晏生離又回頭看了看他的王爺。該怎么回答,他是無法拿捏也沒有資格拿捏的。當呼延萬川又呶了呶的時候,他知道該怎么說了。
“福親王府,晏生離。”再一次,他又說了這句話,就像是剛才那樣。說這話的時候,心里頭暖暖的,說完這句話,心里頭都是滿盈的滿足感。
屋子里面的人雖然沒有回應(yīng),但是晏生離知道他聽到了。因為這話說完不久,里面就傳來了輕微的家具挪位的響動聲,接著是腳步聲,再接著……
門開了。是徐圳。沒有一點驚訝。理所當然。
和呼延萬川所想的一樣,甚至一點差別都沒有。他不知道是自己這次太幸運湊巧做對了這道無關(guān)緊要的題,還是見的多了自然而然掌握了這種他并不想要掌握的規(guī)律。
總之,徐圳像是在這一年里,老了十歲。從前的頭發(fā)算得上是飄逸,在馬上馳騁的時候,被風帶起來的頭發(fā)絕對像是漣漪的波浪,現(xiàn)在只有稻草似的枯發(fā)了,雖然仍梳得整齊。臉上也再掛不住肉,臉頰兩側(cè)像是峽谷一樣凹陷。重疊的黑眼圈、干枯的嘴唇,還有那再也回不來的神氣。
就連身上那壯碩漂亮的肌肉也沒有了。整個人像是縮了水,小了不止一整圈。
開門的動作也是那樣的虛弱。
見到來人是福親王,徐圳自然懂規(guī)矩。每當這時候,他都會想起自己曾是堂堂武狀元,都是自己來接受別人的大禮。
可沒有曾經(jīng)了。再也不會有了。他看著呼延萬川,又看著云層密布的天空。今天的日子真不好啊。
晏生離側(cè)開身子之后,徐圳就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他行的是大禮,按照他現(xiàn)在的身份——侍郎的虛職——是不必行如此大禮的。
“拜見福親王。”在這短短的時間里,徐圳的聲音突然變得更加沙啞了。這聲音弱到根本不用風吹,直接就散了。
呼延萬川向前走了兩步,他自認為是很輕的步伐,可有了和徐圳的對比,他的動作反而像是巨石從山崖上滾落。
“徐侍郎多禮了,起來吧。”呼延萬川看著徐圳低下來的頭,像是一個篦得整齊的鳥窩。
“侍郎”這詞,從呼延萬川的口中說出來,像是一根粗針深深扎進了徐圳的心里。他是痛到了心的深處,但又絕對不能說出來。
“謝福親王。”他只能這么說。
起身的時候,感覺自己像是孫悟空被壓在五指山下,得到了自由之后一時間連路都不會走,接著又覺得自己逾矩了,他哪里敢自比孫悟空。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又不能再小小的塵埃罷了。在強風面前,甚至不用吹拂,直接就會消失在浩瀚宇宙中。
“王爺大駕寒舍——”徐圳還站在門口,想要寒暄一番。這是他在成為武狀元之前就學會的,只不過這些皮毛的東西他都學得不精,更別說是深奧的那些他現(xiàn)在都看不懂的事兒了。他會輸,從來都不是奇怪的事情。
呼延萬川擺擺手,“別在這里說,太冷了,進去說。”其實冷是一回事,他不想聽徐圳說這些有的沒的是另一回事。
福親王都發(fā)話了,徐圳怎么可能說不。他和晏生離一樣,側(cè)著身子讓開了一條道。呼延萬川大步往前邁,走上帶著淚珠的臺階的時候,腳步實在的像是巨石,就像是他一樣。堅強,像一塊巨石。
等到呼延萬川進到屋子里了,徐圳先是看了一眼晏生離,接著他再跟著進去,最后是晏生離來收尾,進了屋子之后關(guān)上了門。那門在他的力度之下,又抖了三抖,也許再這么來幾次,這門就要散架了。
進了屋子里,呼延萬川先是環(huán)顧四周。果真如同那些傳言一樣,徐圳的房間里現(xiàn)在都是滿墻的書——當然這是不是他真正的房間還有待商榷——可書總不能是憑空冒出來的吧。那傳聞很早了,想必徐圳就算不睡在這房里,也會常常過來看書。
再看看別的。架子床放在最里面,兩床被子疊得整齊,放在了床尾。暖爐,水壺,還有一些零碎的生活用品,都在這房里。若是做戲,那這戲的質(zhì)量是真不錯。
呼延萬川并沒有完全相信徐圳,他有自己的判斷。
也不等徐圳說什么,他就坐到了臥榻上。這臥榻他記得,上面鋪的褥子都是之前那賞賜給武狀元徐圳的府邸里用的。一年過去了,早就沒有之前那么新穎,反而多了一些歲月的痕跡。
眼前的徐圳,像是被割裂又拼湊起來的徐圳,像是死了一半但另一半仍然活著的徐圳。他保留了曾經(jīng)那座府邸里的一些用品,自己又添了一些用品。就像他一樣,他仍是他,但他不是他。他既有鄉(xiāng)愁,又有了新的故鄉(xiāng)。
呼延萬川并不是長驅(qū)直入的那種人,在條件允許的時候,他喜歡慢慢來。如此,他得到的東西會更多,也會更加準確。
比起說出來的話語,呼延萬川更偏信他看到的事實與細節(jié)。
“你怎么樣?”這是他問的第一個問題。即便他已經(jīng)看到了徐圳現(xiàn)在的住所——雖然仍然無法確定——即便他有了自己的答案,但每個人的標準不同。
徐圳就坐在呼延萬川側(cè)對面的臥榻上,他們中間放著一張四方的小矮桌。是很尋常又很固定的搭配。
“挺好的。閑暇時間一直在看書,也沒讓自己歇下來。”徐圳說。他的聲音真是弱得不能再弱了。呼延萬川真懷疑他平時是不是都不說話。
呼延萬川就一直盯著徐圳的臉,看著他的表情。他并沒有看著呼延萬川,只是時不時說話間抬一下頭。剩下的時間,他就盯著擺在他們正前方的暖爐上。也是從之前的府邸帶過來的。
“那就好。”呼延萬川說道。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好了,日子過得苦還是甜,只有自己知道。
無論徐圳的日子是苦還是甜,他都不會表露出來,更不會說出來。說那話的時候,他那一切風平浪靜并非隱忍的表情,已經(jīng)訴說了一切。
“多謝王爺關(guān)心。”徐圳這聲謝著實來得有些晚了。
呼延萬川清了清嗓子,把目光從徐圳的身上挪走。皇帝告訴他的很少,所以他也不知道徐圳到底是真有此意,還是這一年讀了太多的書,讀到腦子發(fā)懵所以動動嘴皮子。
“此行,我是奉圣上的旨意,來看看你。”呼延萬川先攤牌,把自己的目的告訴徐圳。
徐圳聽到這話,終于抬起了他像是千斤重的腦袋。他的氣息越來越重,目光突然在一瞬間如同炬火般,接著很快就熄滅了。是他自己澆滅的。
再開口的時候,像是鼓起了一輩子的勇氣。
“多謝圣上。”徐圳只有這句話。
徐圳的態(tài)度仍舊如此,唯唯又諾諾。這下呼延萬川的心里就有了底,徐圳已經(jīng)不是那個手握兵權(quán)的高傲武狀元了,失去了一切之后,他就像一只年邁的老羊。
“讀書自然是沒有錯的。”呼延萬川說話的時候冷冷的,像是這一切都和他、和徐圳沒有關(guān)系,“只是讀書不要讀歪了,千萬不要做糊涂事。”
徐圳低著頭,手抓著臥榻上小桌子的一角,用力到手背都爆出了青筋。
“不敢的。只是讀書,不敢有別的……”徐圳到底還是沒有說出那個詞。
呼延萬川是放心了。本身他也沒有多擔心,既然皇兄在這個時候讓來提點徐圳,那說明他的威脅并不大。
“那就好。侍郎這個位子多少人看著呢,平時事兒也不多,有時間留給你看看書。”呼延萬川現(xiàn)在說這些,就是為了壓住徐圳那些僅剩的火苗,“也陶冶一下情操嘛,在院子里種種樹養(yǎng)養(yǎng)花什么的。”
“知道。”徐圳答應(yīng)道。
呼延萬川欣慰地笑了,即便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的這種笑容虛偽到惡心。
“知道就好。那就不打擾你,我們先走了。”說著,呼延萬川起身,意欲離開,一直站在一旁晏生離也直起身子來。
徐圳跟著一起出來。按照規(guī)矩,他應(yīng)該把福親王送到大門口的。他本意也是如此。
沒成想走到院子的拱門那里,呼延萬川就一個回頭,晏生離也跟著他回頭。
“就到這里吧,別送了。”呼延萬川說道。
既然福親王都這么說了,那徐圳自然不好違抗他。站定,目送著他們離開。模樣與神態(tài)都不像是當年在整個長安城都赫赫有名的武狀元,像是一個在邊疆流浪多年終于歸家的公子。
留下來的,就只有那么一點可憐的自尊了。也許過不了多久,這點可憐兮兮到徐圳自己都不愿意看的自尊,也會被像是對待孤魂野鬼一樣,隨意扔在路邊,過路行人連看都不看。
他像是一棵從根開始腐爛生蟲的大樹,表面看上去還不錯,即便葉子都掉光了,畢竟葉子掉了還能長。
懂門道的人不用看便知,再過些日子,他就會爛掉了。運氣好就在冬日里悄無聲息地死掉,運氣不好就在春天百花爭艷群英齊放的時候死掉。
是自己作的孽,自然要自己來承擔。
對于呼延萬川來說,他是沒有什么情緒的。在他還沒有明白“憐憫”這個詞的意思的時候,父皇就說過,“憐憫”是極其重要的感情。手里握著權(quán)力的人,不適當?shù)膽z憫往往容易引起一系列問題。
所以,他對于徐圳是沒有任何憐憫情緒的。“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徐圳自己的選擇。
他本可以有盛大又美好的未來,可惜一步錯就步步錯,以至于現(xiàn)在就算天助都無法挽回了。
呼延萬川并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事情了,他見過不少次。雖然開始不盡相同,可結(jié)尾總是一樣的。有時候,無論再怎么小心,也無法避免做錯選擇。而當自己意識到錯了,便已經(jīng)晚了,挽救的可能早就微乎其微。
悲涼到無人問津的故事,也配得上現(xiàn)在的景象。
出了徐圳的這套大宅子,上了馬,沒走幾步,天兒就開始落了雪。
一開始還沒有發(fā)現(xiàn),小雪點掉在身上就化了,等到紛紛地下的時候,才意識到。
街上的人也漸漸散去了,于是馬也可以開始跑起來。
在雪中奔馳,不覺美,只覺凄涼之中更有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