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jié) 殺身之禍
張俊外號叫賊大膽,緣于他的膽子大;當(dāng)初鎮(zhèn)子里的一干年輕人不服,和他打賭:“你張俊要是敢在7月15的晚上,在墳地睡一覺,我們就服你!”
張俊對這樣的賭斗不屑一顧:“我當(dāng)什么呢,不就是去墳地睡覺嗎?這有什么不敢的?誰不知道,墳地和我家一樣!我張俊從小在墳地長大的?”
眾人一陣哄笑。這倒不是他撒謊,張俊出生不久,父母就都去世了,他是吃百家飯長起來的,誰知道長大了不學(xué)好,偷雞摸狗樣樣精通,弄得鎮(zhèn)子里人人痛恨。快30歲的人了,沒家沒業(yè),自然也不會有女人能看得上,屬于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類型。
張俊不事生產(chǎn),完全沒有經(jīng)濟(jì)來源,吃飯也成了難題,一開始的時候,有人看他可憐,還施舍一二,但可憐人必有可恨處;逐漸給人發(fā)現(xiàn),他的手腳不干凈!這樣的家伙最讓人討厭,于是,他連這唯一的進(jìn)項也失去了。
張俊忍耐不來腹中雷鳴般的饑餓感,也知道自己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眼中是個什么德行,干脆破罐破摔,愈發(fā)肆無忌憚起來。后來有一次,給他找到兩個吃飯的門路:一個是到龍王廟去,偷供桌上的東西;第二個就是到墳地去,吃人家用來祭奠的祭品!時間久了,他干脆在墳地旁蓋起一家茅棚,居住之外,也解決了生計,簡直是一舉兩得。
黃昏時分,張俊紅光滿面的走在巷子中,今天難得有人請他吃飯,請客的叫龍青,和他差不多,都是在鎮(zhèn)子里人人喊打的家伙,另外還有兩個陪客,一個叫侯三、一個叫呂剛——他們四個人是拜把兄弟。
張俊不知道龍青為什么請客,但這不打緊,反正能撈一頓是一頓。眼看著龍家已經(jīng)不遠(yuǎn),突然眼珠一轉(zhuǎn),到了旁邊的一戶人家,砰砰砰的一通砸門,里面?zhèn)鱽硪粋€女人略顯驚惶的聲音:“誰……誰啊?”
“弟妹,我,是我。”
“是表叔啊?”門沒有開,女子隔著門縫問道:“有事?”
“沒事就不能來看看你了?”張俊一副嬉皮笑臉的德行,說道:“弟妹,我進(jìn)去坐會兒。”
“表叔,你……你表弟剛剛倒頭(死的意思),你……這……不方便。”
“哎呦,弟妹,就是為了我那死鬼表弟剛剛倒頭,我不是才來看看你的嘛!這又有什么不方便的?你放心,要是有人看見了,我就說不是來看你,是看我表嬸的,這總行了吧?”
“……他表叔啊,婆婆在……那個院里住呢,你要看她,就去她那……吧?”
張俊不想一句話說錯,倒給對方抓住把柄了,心中咒罵幾聲,干脆也不隱晦,直抒胸臆的說道:“弟妹,我也和你說實話吧,想找你借幾個錢,你不知道,老三請我去喝酒,你想想,我總不能空著手登門吧?你借我?guī)讉€子兒,回頭我就還你。”
女子沉吟了一會兒,帶著哭腔說道:“表叔,我哪有錢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表弟的喪事,還是族里出人、出錢幫著料理的……”
“沒事,沒錢沒事……”張俊大大咧咧,帶著一家之主的語氣說道:“我進(jìn)去看看,有嘛值錢的東西,我拿去當(dāng)了,回頭有錢再贖回來還你。”
“不行啊,表叔,哪……哪有拿人家的東西……出去當(dāng)?shù)模俊毙」褘D委委屈屈的說道。
“哎呦,弟妹,咱倆還用得著分那么清嗎?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今后咱倆就兩好和一好不就完了嗎?”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獨(dú)流鎮(zhèn)還有敢管我張俊的?再說了,你死了爺們、我光棍一個,不正般配?”張俊隔著門,腆著臉說道:“弟妹,你讓我進(jìn)去吧,好不好?”
里面的小婦人任他巧舌如簧,就是不給他開門,一來二去,張俊火氣上涌,咚咚咚的用腳尖一個勁兒的踢門板,嘴里不干不凈的罵著街:“娘了個逼的!這家是你當(dāng)?shù)模课腋嬖V你,姓段的,也有我張俊的份!當(dāng)初我那死鬼老爹活著的時候,可借過錢給你們,這么多年了,利滾利,也有不少了吧?快給我開門!還錢!”
正是在用晚飯的時候,張俊大吼大叫,吵嚷得四鄰不安,人人心中痛罵:“看見了嗎?踢寡婦門、刨絕戶墳,張家這個小子,可真是沒救了!”
“可不是嗎?狗油玩意(方言,混賬的意思)!”
“作吧,早晚有你作不動的那一天!王八蛋!”
聽是聽見了,可沒有人敢管,張俊是混不吝、滾刀肉的脾氣,誰要是惹了他,就像沾上了狗皮膏藥,想甩都甩不掉——這是有過先例的,當(dāng)初,鎮(zhèn)里的滑老頭看不過眼,數(shù)落他幾句,張俊表面上不敢招惹,暗暗下手。第二天,滑老頭和家人起床,剛到院里,就聞到一股刺鼻的臭氣,等到打開門才發(fā)現(xiàn),兩扇朱漆大門,都被人涂滿了大便!——有了這樣的前車之鑒,誰敢惹他?
張俊在門口砸了一通,小婦人在門后暗暗飲泣,卻怎么也不給他開門,他鬧了一陣,眼見沒有人搭理,也泄了氣,“行,你等著,今天我還有事,不理你。可你別當(dāng)沒事了,我張俊和你耗上了,我就不相信你不出門!”說完,氣呼呼的轉(zhuǎn)身走了。
離開表嫂家,到了龍青那里,龍青事先準(zhǔn)備了炒煎餅(當(dāng)?shù)靥禺a(chǎn)之一,就是眾所周知的煎餅,不過是半熟的,然后搭配著菠菜或者黃瓜,炒著吃)、燜魚、拍黃瓜、西紅柿,兩個人說了幾句閑話,侯三和呂剛也到了,四個人圍桌而坐,邊喝邊聊起來。
“哎,二哥,知道嗎,良王莊那邊打起來了!我今天早上才從那邊回來,好家伙的,打得那個熱鬧!”喝到酒酣耳熱,龍青說道。
他們四個人拜把子,大哥是呂剛、張俊排行次席、龍青再次、侯三居末。故而龍青稱之為二哥。“聽說了,誰跟誰打啊?”
“反正是兩撥人,一撥是小日本,另外一撥就不知道了。”
“你可真是糊涂蟲!”呂剛笑罵道:“說了半天,誰跟誰打都不知道?”
“你管它那么多干嘛?”龍青說道:“我找你們哥幾個過來,有事和你們說——嗯,是個發(fā)財?shù)纼海趺礃樱俊?br/>
張俊夾起一條燜魚,一口塞進(jìn)嘴里——獨(dú)流燜魚相當(dāng)有名,是用減河或者運(yùn)河中的二寸長短的小鯽魚為原料。去鱗之后,不破膛、不剪腮、鰭,和著醬油、醋、鹽、糖之類的佐料下鍋,經(jīng)過數(shù)個時辰的小火慢煮,把湯汁收干,即可出鍋。這時候,鯽魚連魚刺都完全熟透了,放在嘴里,甜酸適度、酥香滿口,真正是不可多得的美食(這不是筆者杜撰,確實有這道菜,而且味道極好)。
在獨(dú)流鎮(zhèn),這道菜也算比較金貴的,張俊難得品嘗一次,也顧不得搭理旁人,先吃個夠本再說!聽龍青說能發(fā)財,他卻來了精神,嚼著燜魚,含糊不清的說道:“什么發(fā)財?shù)纼海f說?”
龍青嘀嘀咕咕的把自己的計劃說了一通,三個人的目光投向張俊——他雖然是二哥,卻是頭腦最靈的一個,平時有什么偷雞摸狗,都是他負(fù)責(zé)出主意。聞言考慮了很久,夾起最后一條燜魚,放在自己碗里,這才開口:“我看行!”
“是不是?”龍青喜形于色,“怎么樣,我就知道,二哥腦子最活,他要說行,那就準(zhǔn)行!”
“那,老二,你打算多咱弄?”
“晚上,吃完飯,嗯,咱玩兒會牌,然后就去。明天天亮之前,就趕回來。”
“沒說的,趕緊吃、趕緊吃。”
四個人制定下計劃,用過晚飯,打幾把葉子牌,就打算出發(fā),不想還不及行動,突然聽鎮(zhèn)子外響起爆豆般激烈的槍聲!侯三第一個尿海(膽怯的意思)了,急的嗚嗚直叫喚:“壞了、壞了!準(zhǔn)是他們知道了,可能是逮咱們來了。”
張俊給了他一個嘴巴,罵道:“放屁!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外邊的人怎么知道咱們在屋里說的話?”
“那,老二,這……這是怎么回事啊?”
“你管他呢,狗咬狗、一嘴毛!反正就是兩撥人掐架唄。”張俊卻不害怕,說道:“這樣正好,咱連良王莊都不用去了,等他們打完了再說。”
等啊等,不知道到了幾點(diǎn),聽火車隆隆駛過,外面的槍聲逐漸稀疏,直至消失,張俊把葉子牌一扔,站了起來:“走,咱們出去看看!”
“別啊,二哥(老二)……”三個人同時出聲阻攔:“你這膽子也太大了吧?這剛消停一會兒,你就出去?萬一還有人呢?”
“你們怕什么?說書的都說,膽小不得將軍做!再說了,咱就到鎮(zhèn)子邊上,看清楚再說,行就下手,不行咱就回來。黑漆嘛烏的,誰還能逮得著咱們?”
另外三個人互相看看,始終不發(fā)一言,是不大愿意去的樣子。
張俊不屑的撇撇嘴,罵道:“老三,發(fā)財?shù)纼菏悄阆氤鰜淼模陕铮F(xiàn)在你倒不敢去了?沒出息的玩意!”
龍青暗暗叫苦,眼下僵到這里,自己要是不去,就真坐實了沒出息的罵名,他呼的站起,“誰沒出息了?誰不敢去了?去就去!大哥、老四,咱哥四個一起去!”
另外兩個沒有辦法,硬著頭皮跟在后面,四個人出了鎮(zhèn)子,到了運(yùn)河的石橋邊,他們是本地人,對地形熟悉得很,隔著運(yùn)河向?qū)γ娲蛄浚芎芮宄目匆娛蛛姽庠诨蝿樱粋€家伙指揮旁人在收拾,好像在搬什么東西?
張俊看得清楚,這些人正在搬運(yùn)尸體!他雖然號稱賊大膽,這會兒也有些心中發(fā)毛:怎么這么多尸體?這是死了多少人啊?他們都是誰和誰啊?“是小日本!”侯三壓低了嗓門,在同伴耳邊說道。
“你怎么知道的?”
“廢話,你們沒見過?”
另外三個人同時搖頭,侯三得意的一笑,感覺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我去過天津衛(wèi),見過,沒錯,這些人都是小日本。”
龍青胡亂扭頭看著,突然用手一指,“看,鐵橋沒了!”
四個人這才注意到,原本和石橋平行而建的鐵橋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說不見未必準(zhǔn)確,不見的只是河面正上方的一段,斷裂的地方,扭曲的鐵軌或者指向天空、或者垂向河面,看著又丑陋又惡心。橋面雖然不在了,河中矗立的橋墩還在。四個人嘴巴張得老大,半晌閉不攏來,“****!這是怎么回事啊?”
這個問題任誰也不能回答,忽然聽對面有人哇哩哇啦的說話,說的什么則完全聽不懂;張俊知道,他們說的可能是日本話。左右也聽不懂,就看著唄。
又等了半晌,對岸的日軍隊伍開始撤退,不一會兒的功夫,給雨水澆得遍地泥水的土地上,就只有小山一般堆積的尸體,活人只有他們四個!
龍青幾個同時看向張俊,顯然是等待他做最后的決斷。張俊想了好半天,發(fā)財?shù)呢澞罱K于戰(zhàn)勝理智,“有兩個事得先說好了。第一,拿點(diǎn)就好,別沒完沒了;第二,要是給人發(fā)現(xiàn)了,誰也不許把哥幾個咬出來!”
“當(dāng)然、當(dāng)然!”龍青幾個拍著胸脯,當(dāng)場賭咒發(fā)誓:“出了事就把哥們咬出來,那還叫人嗎?”
張俊最后掃視一圈,確定沒有人了,飛快的一擺手:“走,快去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