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 41 章
崔桃凝眸看向韓綜, 眼睛里盈著淺淺的笑意。她倒是不怕說這句話,但就怕她招數(shù)使出來后,韓綜會承受不住。
韓綜在跟崔桃對視的時候, 始終沒有從她的眼睛里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他無奈地自嘲道:“逗你的, 以前你也沒對我說過這種話, 便是不甘心你真的失憶了。”
因為不甘心,便禁不住想再試試她, 奈何答案依舊是令人失望。
崔桃見韓綜居然自己先收斂住了, 興致缺缺地嘆了口氣,遺憾自己還沒來得及發(fā)揮。不過韓綜所說的長垣縣的情況,崔桃倒是很想細(xì)致了解。
這時,韓綜扭頭,微笑著去詢問王四娘:“可愿坐車?”
王四娘愣了下,才反應(yīng)過來韓綜是想跟她換乘騎, 那么豪華的馬車, 她當(dāng)然愿意坐,馬上跳下毛驢, 對韓綜道:“可——”
崔桃咳嗽了一聲。
“可不可以呢?”王四娘話音一轉(zhuǎn), 趕緊諂媚地看向崔桃。
崔桃這才點了頭,王四娘高高興興地跑去車前,又叫上萍兒一起。
萍兒猶豫了下, 才從毛驢上下來,跟著去了。
“我還從沒騎過驢。”
韓綜在家仆的伺候下騎上了毛驢。
他穿著一身藏藍(lán)錦袍, 那泛著光澤的華貴衣料跟毛驢絨嘟嘟的灰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毛驢似乎有點不高興了,晃了晃腦袋,難聽地嚎叫一嗓子。韓綜便伸手摸了摸毛驢的頭, 那毛驢居然就乖順了。
馬車掉頭往回折返,崔桃和韓綜就各自騎著毛驢跟在車后面。
“汴京內(nèi)有幾個些權(quán)貴,私下里有養(yǎng)奴的癖好,聽說弄來的人多經(jīng)由這長垣縣。”
韓綜說完,見崔桃看著自己,忙解釋他可沒有那類癖好。
“不過這世上有怪癖的人可多了,這些其實都不算什么。”
聽他提及‘怪癖’,讓崔桃不禁想起兒呂公弼來。三年前,不正是有人在她面前詆毀呂公弼有‘怪癖’?
能把年輕無知的她給嚇著了,想來那編造出來的‘怪癖’大概也跟這一類有關(guān)。
“莫不是這些奴還要被逼著穿囚服?”崔桃問。
韓綜驚訝地打量崔桃,“這你都知道?”
崔桃冷笑一聲,不禁心中作嘔。
她走過太多世界,見識過太多奇葩的事情。很多時候都淡定了,被磨得沒脾氣了,但始終有幾件事,她都會一如既往地憤憎嫌惡,比如這強迫女子變?yōu)槟腥诵褂ぞ叩氖聝海肋h(yuǎn)都忍不了。
“這要是不算什么,你倒說說算什么的有哪些?”崔桃不太喜歡韓綜輕描淡寫的口吻。
韓綜輕輕一笑,“這世上有黑就有白,人總不能因為喜歡白晝,便因黑夜的存在,就要尋死覓活了。不管你接受或者不接受,那些丑陋的東西一直在,且你一己之力如蚍蜉撼樹,根本無法改變。”
“那你可知人最難能可貴的一種品性是什么?”
“什么?”韓綜問。
“便是在見識過黑暗之后,仍會心向光明。
隨波逐流、自甘墮落之輩,便如塵埃灰土,落到不知名的角落里讓我看不見也就罷了,但倘若他們臟了我的眼,我必除之。”
崔桃語調(diào)徐徐,神色淡然,她陳詞時并無慷慨激昂之態(tài),但這兩句話卻重?fù)粼诹隧n綜心里。
韓綜詫異地打量崔桃兩眼,微微蹙眉,目光有一瞬間安靜得可怕,隨即他眼里又蒙上一層笑意。
“你變了,不過也是好事。”
崔桃能感覺到韓綜的感慨有種滄桑感,聽得出他們過去應(yīng)該相識過一段時間,他對她有所了解。但不知道其中的具體經(jīng)過到底如何,她總覺得韓綜的那些解釋有所隱瞞。
眼下弄不清楚的事,想再多也沒用,當(dāng)最該關(guān)注長垣縣的案子。
“開封府為查長垣縣十具焦尸案,多方打探都沒能查到相關(guān)線索,你是如何知道長垣縣的問題?”
“韓稚圭在汴京才呆了多久,至于開封府那些小官小衙役,又如何會知道權(quán)貴們的陰私。”
韓綜告訴崔桃,他知道這些,多是聽家中的兄弟們閑聊別人的八卦。他們‘桐木韓家’在汴京扎根多年,結(jié)交的勛貴子弟不在少數(shù)。大家在一起玩得多了,關(guān)系要好了,才會聽到這些私密。
“長垣縣有一叫夢婆的,專門做這門生意,不過這夢婆只見老客或老客作保介紹去的人,別人沒人知道她是誰。”
崔桃勒停了毛驢,認(rèn)真看著韓綜:“那你可以么?”
韓綜略微揚眉,對崔桃道:“想什么呢,早說了,我沒這癖好,便是我真心想幫你也無能為力。但你若想指望哪個有這方面癖好的勛貴,犧牲名聲幫你找夢婆,也不大可能。那些人既想要隱藏自己的癖好不被外人知道,也想要護好這癖好給他們帶來的愉悅,輕易不會破壞規(guī)矩,誰都不會。
你若沒證據(jù)去找上門,只會得罪人。權(quán)貴結(jié)交盤根錯節(jié),若齊心合力去打壓一名五品推官,結(jié)果會如何?便是韓稚圭出身官宦之家,但相州韓氏到底勢微,現(xiàn)在更不如從前了。”
崔桃:“如今是比不過你們桐木韓家,”但以后情勢會如何發(fā)展便說不定了。
“我可沒有輕視他們的意思,桐木韓氏和相州韓氏雖為兩個家族,卻是同姓韓,大家若能一同榮昌有何不可。我說的只是現(xiàn)如今的實際情況。”韓綜解釋道,“更要說的是你,韓稚圭那般都不被放在眼里,何況是你了。這樁案子你若非要堅持查辦,我可以幫你,但一定要行事收斂,證據(jù)齊全后再拿人。”
崔桃對韓綜笑了笑,感謝他愿意幫自己的忙。
“別客氣。”
“但我自己可以。”崔桃可不想領(lǐng)他的人情,防人之心不可無。
“你不信我?”韓綜敏銳地有所察覺。
“對我而言,我們才剛認(rèn)識。”崔桃道。
“這話未免太傷人了。”韓綜仰頭嘆了口氣,似乎真的很難過受傷。
此刻,韓綜一身繁復(fù)華貴的錦袍幾乎全面覆蓋在毛驢的身上,害得毛驢除了頭只露了四條腿。從崔桃這個角度剛好看不到驢頭,像極了是人面驢身,令她禁不住撲哧笑出了聲。
韓綜扭頭見崔桃笑得開心,原本掛著愁容的臉上轉(zhuǎn)而浮現(xiàn)出一抹愉色,“也罷了,你只要開心就好。”
崔桃沒理會韓綜,默默琢磨了一路案子。
快至汴京永泰門時,韓綜停了下來,跳下驢。
崔桃也覺得韓綜該是時候換過來了,總不能讓他一個勛貴子弟真騎著毛驢在眾目睽睽之下進(jìn)城。
“還在想案子?”韓綜摸了摸毛驢的頭后,才問崔桃。
崔桃愣了下,有點反應(yīng)過來回來的這一路他為何沒說話了,大概是猜到她在想案子,所以沒有打擾她。
崔桃點了下頭,“本以為她們在真牢獄里受折磨,卻想不到是另一種‘牢獄’更為悲慘地折磨她們。”
韓綜從袖子里抽出一封信,遞給崔桃。
“什么?”
“聽說過的名單,但你們不可輕舉妄動,讓韓稚圭派人暗中跟著,拿了十足的證據(jù)再抓人。”韓綜對崔桃淺淺笑了下,做了個‘回見’的口型給崔桃,便在王四娘和萍兒下車之后,回身上了馬車。
崔桃看著手里的信封,癡癡望著韓綜所乘的馬車遠(yuǎn)去,直至馬車行駛進(jìn)城之后。她立刻低眸冷哼一聲,把信塞進(jìn)袖子里。
早不拿出來,偏偏這時候拿出來,擺明了是在套路她。便裝作一副‘被套路’的樣子給他看看,倒要瞧瞧他接下來還會做什么。
崔桃拿著名單回了開封府,將她路遇韓綜的經(jīng)過告知了韓琦。
韓琦看過名單之后,淡聲道:“他所言不無道理,不過剛巧這時候去找你,倒有些耐人尋味。”
“我看這就像他一貫的行事風(fēng)格,當(dāng)初他現(xiàn)身的時候也很耐人尋味。”崔桃撇了下嘴道。
韓琦笑了一聲,贊同崔桃所言之意,隨即舉起手里的名單問崔桃:“你沒看?”
崔桃愣了下,點了頭,“不過韓推官怎知我還沒看過?”
她隨即從韓琦手里接過來,紙上三行共九個字:丁五郎,李大郎,林三郎。
想不到這韓綜連寫名單都如此嚴(yán)謹(jǐn),他該是故意沒有將名字寫全,只是寫了姓氏加排行,回頭即便這張紙流落到外頭,到了不該到的人的手里,就算擺明了是他的字跡,卻也不能說明什么問題。
但根據(jù)這姓氏加排行,已經(jīng)足可以找到對應(yīng)的權(quán)貴是誰。丁五郎指得是前任丞相第五子,李大郎為秘書少監(jiān),最后的‘林三郎’指得必該就是那位刑部尚書之子。
看到‘林三郎’三個字,崔桃便明白了韓琦為何會覺得她沒看過。如果她看過的話,肯定不會是剛才那種反應(yīng)。
“這林三郎才多大?”崔桃蹙眉。
“年十五。”韓琦道,“不過這年少或年老從不會是判斷一個人好壞的理由。”
言外之意,壞人不管多大年紀(jì),該壞那都是壞的,不會以其外表的鮮嫩或滄桑而轉(zhuǎn)移。
“便知道能這般惡言戳其軟肋,挑唆他人自殺之人,不會是個好東西。”
崔桃剛回來就直接來找韓琦,一路上都沒喝水,這會兒覺得嗓子冒煙,太渴了。她正想問韓琦能不能喝他屋里的茶,便見張昌端了一茶盞和一個紅釉茶壺,送到了她面前。
崔桃向韓琦確認(rèn):“給我的?”
“我不喝這個。”韓琦低眸將那張名單對折,然后便送到油燈旁,將名單引燃,隨即丟在了銅盆之內(nèi)。
崔桃沒想到韓琦居然這么周全,這點倒是與韓綜寫名單時下意識的謹(jǐn)慎相呼應(yīng)了。
白瓷茶盞里的水呈淺紅棕色,乍看很像是茶水。崔桃也并沒在意,隨手端起送到嘴邊,才發(fā)現(xiàn)這根本就不是茶,毫無茶香味兒,反而是有清甜的果香,還能依稀聞到淡淡地生姜味兒,和一點點的麝香味兒。而且崔桃端起這茶盞久了,才感覺到這茶盞摸起來格外涼,像是冰鎮(zhèn)過。
崔桃迫不及待地飲了一口,頓時覺得冷齒生冰,絲絲清甜的涼爽瞬間湮滅了她干得冒煙的嗓子,多喝幾口,既消燥又解渴,卻比茶更好了。
崔桃想起來了,這是荔枝膏水!
雖說名字這樣叫,但其實荔枝膏水里并無荔枝,就如魚香肉絲里面沒有魚是一個道理。荔枝膏水是用烏梅肉、去皮桂、生姜汁、麝香、糖和熟蜜熬制而成,放冷之后冰鎮(zhèn),味道會更佳,不僅可以消暑、生津、止渴,還有去燥煩之效用。
崔桃喝了兩茶盞之后,已經(jīng)沒有渴意了,還是喝個不停,純粹是覺得味美上癮,反正她不把這一壺喝干了不罷休。
“秦有出的。”韓琦等她喝完了,才將手頭的案卷放在了桌上。
崔桃想起來了,在去長垣縣之前,她是讓李才幫忙托人打聽一下秦有出的案子,卻沒想到這廝挺有能耐,居然托人托到了韓琦這里。
崔桃拿出案卷一看,原本輕松的面容漸漸嚴(yán)肅下來。根據(jù)案卷上的所有內(nèi)容來看,秦有出的案子,不論從證人、證據(jù)還是證詞都沒有什么問題。硬要說這案子有冤情,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喊冤的那個人在撒謊。這結(jié)果其實正如崔桃見到秦婉兒的母親謝氏時,隱隱預(yù)料到的那般,但崔桃其實并不想看到這個結(jié)果。
這個真相讓萬中的自盡之舉看起來像是一個毫無意義的笑話。他以性命犧牲為代價,正是為了替秦婉兒的父親鳴冤翻案,而實則這‘冤’并不存在。
但這事兒卻也不能怪是秦婉兒有錯,秦婉兒也不知她父親是真有罪,她只是聽信了她母親的聲稱,她出于女兒對父親敬愛,選擇了相信自己父親的‘無辜’。
至于謝氏,撒謊造謠說秦婉兒的父親受冤,大概也是為了扯兩句話開脫,讓女兒不至于特別難堪地戴著囚犯之女的帽子。再有她們母女本就是因為從老家被趕走而過得艱難,換了新的地方,大概是想在人前稍微維持一點點體面。誰能說這樣做是有罪?是惡毒?是罪大惡極?
“我不喜歡這種案子。”崔桃將案卷放回桌上,輕嘆了一聲。
“這世間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韓琦應(yīng)道。
“又是黑白。”今天她已經(jīng)從一個姓韓的那里聽到了一番‘黑白論’,倆人果然不愧是同一個姓氏,想法陰差陽錯地居然能有相通之處。
崔桃擺擺手跟韓琦道別,直喊累了,要回去好好睡一覺。
韓琦本還想問崔桃有關(guān)于長垣縣的事,見她此狀,倒也不多言,隨她去了。隨后,他則安排人,對于名單上的三人進(jìn)行暗中監(jiān)視,希望可以伺機尋查到線索。
黃昏時,韓琦難得準(zhǔn)時放值,離開了開封府。卻不曾想他剛到家,就被呂公弼堵個正著,問他韓仲文的事。
“你何不自己去問他。”韓琦品了口茶后,突然覺得不夠解渴,便吩咐張昌也給他端一盞荔枝膏水來。
張昌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卻不敢表現(xiàn)出半分,忙照吩咐去辦了。
“自是問過他了,才來尋你。”呂公弼道。
韓琦拿起荔枝膏水喝了一口,才抬眸看一眼呂公弼。
呂公弼:“他說跟我沒干系,又叫我別多想。”
本來可能還不會多想,那韓綜特意強調(diào)一句‘別多想’,誰聽了會不多想?
“真真假假難辨,不如不辨。”韓琦道。
“便隨他去了?”呂公弼本覺得自己算是沉得住氣的性子,但在韓琦這里,倒是小巫見大巫了。原來跟韓琦比,他那些‘定力’都不算什么。又或許是因為他深陷其中,而韓琦處身事外,所以他才會如此氣定神閑。
韓琦道:“我如今只信眼前所見,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他只見現(xiàn)在的崔桃本性不壞,心有丘壑,胸懷異能之才。
呂公弼便也不跟韓琦爭論這個了,也確實如韓琦所言,崔桃的過去,只有知道他過去的人知道,她自己都失憶了不知道。如今若是不信韓綜的話,那他們就只能信眼前所見的那些,無端妄加揣測就是在做無用之功。
“那你可曾韓綜口中了解到,她如今為何會身懷這么多能耐?她是如何在過去那三年習(xí)會了這么多的東西?”
韓琦搖頭,倒也覺得這點可以跟韓綜求證一下。
呂公弼見韓琦有此意,馬上張羅他跟自己同去。二對一,總沒有壞處。
一個時辰后,廣賢樓。
韓綜依舊穿著他白天的那身藏藍(lán)錦袍,那一路風(fēng)塵仆仆的騎著毛驢,衣服上難免掛著塵土,有些臟了,韓綜卻偏偏沒換。
他一進(jìn)門,便見韓琦坐在窗邊,端著茶盞喝什么,整個人安靜得很。呂公弼則負(fù)手站在窗前,看似安靜,可瞧他背在身后握拳頭的手,便知道他內(nèi)心有多不安靜了。
“二位雅興,這么急急地邀我來,觀女子相撲?”韓綜也踱步道窗邊,隨即看向外頭打得正歡的相撲擂臺,“不怎么樣,還是蕭六娘厲害。”
蕭六娘!呂公弼一聽韓綜此言,心頭一跳。上次跟官家一起看女子相撲的時候,崔桃一直支持的人正是蕭六娘。
巧合?韓綜剛好跟崔桃有一致的眼光?還是那天的事,他早就打聽到了細(xì)節(jié)?但不管屬于兩者哪一種,都可以確定一點,這廝在故意這樣說話來刺激他。
呂公弼目光不善地盯著韓綜。
韓綜卻面帶著微笑,一直全神貫注地關(guān)注著擂臺的戰(zhàn)況。
韓琦則給自己又倒了一盞荔枝膏水。
“她被你安排住在鄧州的時候,你可曾派人教授過她醫(yī)術(shù)、風(fēng)水之類?”呂公弼盡量沉住氣,先問重要的事要緊。
韓綜聞言回頭,笑著跟呂公弼搖了搖頭。
“我沒有安排過,不過她倒是極愛看書,我便叫人搜羅所有有趣的書給她看。她向來聰穎絕倫,本就琴棋書畫樣樣精絕,書看多了,自學(xué)成才也不無可能。”
韓綜這話乍聽像是解釋,但呂公弼卻聽出了韓綜滿口顯擺的意味。他在表達(dá)他很了解她,并且肯定她,贊美她,甚至為了寵她,叫人搜羅‘所有有趣的書’給她。
呂公弼咬緊了后槽牙,心中火幾欲噴薄而出。
韓綜卻在這時笑著看向韓琦,特意問:“我說的可對?稚圭兄如今是她的上級,必定很了解她的聰慧。”
“嗯。”韓琦淡淡應(yīng)了一聲。
“倒是難為你了,特意為我二人來跑一趟。”韓綜知道韓琦不喜參加這種應(yīng)酬。
“無礙。”韓琦喝干茶盞后,便撣了撣衣袍起身,跟二人告辭。
韓綜看著韓琦離去的背影,嘖嘖兩聲,跟呂公弼牢騷道:“瞧他,剛說‘無礙’,下一刻就起身告辭了。論起言行相詭,他韓稚圭當(dāng)稱第一。”
“我倒覺得他言行一致,因確覺得‘無礙’,才會同意特意來跑一趟。這會兒一定要告辭,實在是因為某人說話太無聊無味。”呂公弼冷笑著再瞪一眼韓綜,覺得自己也沒有繼續(xù)留下的必要,轉(zhuǎn)身跟著走了。
“誒,都走了?可是你們邀請我來這,轉(zhuǎn)頭都把我晾在這了。”
韓綜望著呂公弼的背影,故意牢騷喊了一句。等確定他人走了之后,韓綜便垮下臉來,面如冰霜一般。他撩起袍子,坐了下來,高揚著頭,半睜著眼睛睥睨樓下的擂臺。
“太無趣了,她們不適合相撲。”
“是。”隨從忙應(yīng)承,這便匆匆下去了。
不久后,擂臺上就換了兩個身材更強壯女子互撲,彼此下手都極為兇狠,倒是把擂臺下看熱鬧的眾人情緒都調(diào)動起來,紛紛叫嚷喊著起哄,隨后便有越來越多的人聚過來,場子頓時比之前熱鬧了好幾倍。
韓綜則不再看擂臺如何,低眸擺弄起手里的蝴蝶落花簪。這簪頭的蝴蝶眼為紅寶石,翅膀邊緣攢著一圈小珍珠,蝴蝶所落的桃花則為淡粉色的芙蓉玉制成,簪身通體為金,雕刻著鴛鴦花紋,確系為一根絕妙精美的簪子,世上絕找不出第二根一模一樣的。
韓綜食指撫過簪頭的粉桃花,隨即就僵住了,片刻后他將簪子小心地放入袖袋之中。待離開廣賢樓的時候,眼眶里明顯有紅過的痕跡,但很快就被他臉上燦爛的笑容所掩蓋。
……
崔桃晚上做了黑芝麻元宵做宵夜,若說元宵餡中最經(jīng)典的當(dāng)還屬黑芝麻。這餡料做好了,甜甜糯糯,香得人想哭。若不好,那就是平平無奇的老味道元宵,倒是叫人吃著沒什么興味。
崔桃用得是她廚房小石磨現(xiàn)磨的糯米面,用當(dāng)年收獲的大顆粒黑芝麻,自己現(xiàn)場手工焙熟。這火候一定要掌握好,剛剛香熟的狀態(tài)最好,過火了,細(xì)品就是一有股子苦香味兒了。
將焙熟的黑芝麻現(xiàn)磨成粉,調(diào)以適量的糖、油,簡簡單單拌勻后,包入糯米皮之中,下入鍋中的沸水煮,用木勺輕輕推轉(zhuǎn),等一顆顆白糯的元宵浮出水面時,再稍煮片刻,即可撈出食用了。
水磨出的糯米面,有著獨到濃厚的糯米香,黑芝麻餡料在水煮過程中散發(fā)的芝麻香都被這元宵皮包裹住了,一咬開軟彈白糯的元宵外皮,那噴香的糊狀黑芝麻餡便流淌出來了,香而清甜,糖量剛剛好襯托了芝麻香,而非過甜以致壓制了味道。
吃一口這樣的元宵,就彷如躺在云朵之上,置身于深山翠林竹溪之間,享受著一切原始的自然美好。
“唔——太好吃了!”元宵剛盛出來還有點燙,王四娘已經(jīng)忍不住了,端著一碗蹲在廚房的窗下,邊吸著氣嫌燙,邊非要去咬元宵入口。
萍兒用湯匙舀出一個元宵,送在嘴邊吹啊吹,吹了老半天之后突然出神了,看著白白的元宵發(fā)呆。
王四娘已經(jīng)把自己的那碗吃完了,見萍兒不動,以為她不喜歡吃,“那我?guī)湍愠裕 ?br/>
萍兒恍然回神兒,趕緊背過身去,護住自己的碗。
“那你不吃想什么呢?”王四娘追問。
“就……今天見到的那人。”萍兒垂下眼眸,默默張嘴吞了半顆元宵,隨即眼睛瞪圓了,驚嘆,“好好吃!”
“可不就好吃呢,你不吃它,居然在想男人。你說說你,野心咋那么大呢,人家看上誰你瞧不見么,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那韓二郎的出身,比咱們開封府的這位韓推官還好。”王四娘罵她癡心妄想。
“可我一想他,心急咚咚跳得好快,看見他那刻,才終于明白你當(dāng)初控制不住眼睛想看韓推官的感受。”萍兒小聲嘟囔道。
“我那是單純地看,你能一樣么,你有想法!”
“看不就有想法么,沒想法為什么看?”萍兒反駁問。
“這……”這次論王四娘被反駁得沒話說了。
轉(zhuǎn)念想想,她也有點理解萍兒瞧上人家的緣故。那韓綜確實長得鮮亮,富貴好身世也吸引人,又那般愛笑,瞧著就有親切之感,更叫人禁不住喜歡了。
王四娘隨即跟萍兒嘀咕幾句,無非是勸她收斂點,喜歡也不能表現(xiàn)出來,藏著掖著最好,可別讓崔娘子知道了,不然多尷尬。
“藏不住。”
萍兒又吞了一顆元宵,然后瞄一眼那邊用木勺盛元宵的崔桃。崔桃正張羅著分些元宵給王釗等人。
“怎么辦?”萍兒望向王四娘,臉頰還有些微紅。
王四娘終于明白萍兒所謂的藏不住,是真藏不住,剛不過提一嘴韓綜,她居然就臉紅成這副樣子!
“能怎么辦,自求多福,去坦白吧。”王四娘拍拍腿,起了身,又跑去找崔桃要了滿滿一碗元宵。
萍兒吃完自己嘴里的元宵后,就先陪著崔桃和王四娘一起,把元宵端給王釗他們。
王釗等人剛從長垣縣趕回開封府,他們一天忙著跑來跑去,都沒來得及吃東西。元宵還沒到,他們這些狗鼻子就聞到香味了,一見崔桃端著元宵來,一個個都跟瘋了一樣,趕緊湊過來哄搶一空,都不必找地兒坐著,端著碗就迫不及待吃起來,邊嘆好吃邊紛紛向崔桃道謝。
“吃完記得把碗送回來。”崔桃笑著囑咐完,就帶著王四娘和萍兒回去。
路上萍兒猶猶豫豫了半晌,終于叫住了崔桃,跟她坦白了自己的‘狀況’。
王四娘馬上閃躲到墻邊,邊揪著樹葉邊瞧熱鬧,琢磨著怎么也有一出好戲能看。
“就這事兒?”崔桃笑了一聲,“早看出來了,隨你。”
萍兒愣了愣,連連跟崔桃道歉:“我知道韓二郎心悅崔娘子,我就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但我絕不會做什么的!”
“心是你自己的,只要不犯法,不害人,不違背德道,正大光明,它想悅誰就悅誰,你有什么好道歉的?”崔桃笑一聲,便無所謂地往回走。
王四娘為了準(zhǔn)備看戲,那都費心地掐了一大把樹葉了,想等著一會兒崔桃訓(xùn)罵萍兒的時候,自己撒上一把樹葉來配合萍兒的哭泣。王四娘依稀記得自己聽過一句什么詩,叫什么名是什么人作的,她不記得了,只記得其中有兩句叫“落葉不更息,流淚各沾衣”。所以她才覺得萍兒哀戚落淚的時候,肯定跟落葉更配。
萍兒因為心結(jié)除了,松了口氣,這會兒開心極了,歡快地跑到王四娘身邊,拉住她的胳膊道謝。還多虧王四娘出的主意,她去找崔桃坦白了,結(jié)果真好。
王四娘遺憾地丟了自己手上的樹葉,哼哼了兩聲,“勸你別犯傻,我冷眼瞧著那個韓仲文,這輩子都不大可能把你看入眼。”
“為何這樣說?”萍兒當(dāng)然知道不可能,可王四娘這么說還是想問一句為什么。
“寧肯跟我換毛驢,也不跟你換。”王四娘是心大,但可不傻,眼神兒可好使了。
萍兒細(xì)想想,噘起嘴,不高興地走了。
王四娘見萍兒不高興了,她一樂,又樂顛顛去找崔桃問問明兒早吃什么,她好提前去準(zhǔn)備食材。
……
次日晌午,長垣縣那邊安排監(jiān)視朱氏兄弟的人手傳來消息,朱大牛在昨天深夜子時,去了長垣縣縣衙,從后門進(jìn),呆了大概半個時辰左右,才偷偷出來,折返歸家。
“做賊心虛才會選擇半夜行動,看來長垣縣縣令也未必干凈。”
若非是認(rèn)識衙門的老大,那朱大牛豈敢半夜跑去縣衙?
追溯這案子起初時的情形,長垣縣縣令帶著百姓滅火,發(fā)現(xiàn)十具焦尸后,就把案子移交給開封府。崔桃去過著火現(xiàn)場,因為十具焦尸是在溝內(nèi)燃燒,溝的四周都是草和灌木,所以火勢波及范圍不廣,也很好撲滅。倘若不在那個地點,隨便選一處山地焚燒,山火勢必會蔓延,便不好撲滅了。
崔桃決定再去一趟焚尸現(xiàn)場看看,韓琦決定隨著崔桃同去。
在路上閑聊時,韓琦順便就把昨日他與呂公弼、韓綜見面的事說了。
崔桃一聽呂公弼在追究她為什么會那么多東西的時候,心中起了警惕,眼睛里卻裝作好奇知道答案的樣子,問韓琦:“那問出什么沒有?”
“問出氣來了。”韓琦把韓綜的原話告知了崔桃。
崔桃自然能夠想象得出來,當(dāng)時呂公弼會有多生氣。她不禁笑了兩聲,倒覺得這倆男人互杠起來也不見得是壞事。
呂公弼被分散精力,不至于一直關(guān)注他了,韓綜則攪了渾水,拿她‘聰穎絕倫、看書多’做理由,無意間幫她解釋了‘她為何會有這么多能耐’的怪狀。當(dāng)然這個解釋還不夠全面,但有個人幫她說一嘴,總能或多或少消除一些別人的疑慮。加之她又失憶了,大家也只能暫且信這個,沒別的辦法。
倆人抵達(dá)了焚尸現(xiàn)場后,崔桃就站在路邊打量周圍的環(huán)境。
焚尸的山溝距離路邊還有一段距離,雖然山溝那邊著過火,很多草木都被焚燒了,但火場的外圍還殘留一些樹木高草,這些草都長得很高,大概到人腰部。因為村民救火,這些草才都被踩踏得東倒西歪。
山溝是突然有一個裂溝凹下去的,溝那邊便是平緩朝上的山坡。按照周圍的植物生長狀態(tài)推測,焚燒現(xiàn)場地草原本應(yīng)該也長得很高。那從官道這邊望去,是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這密密麻麻的高草之中還藏著一條溝。所以兇手很可能熟悉這里的山地情況,知道那條溝的位置。更和可能曉得,在放火之后,位置卻剛好能被長垣縣的望火樓瞭望到。
“莫不是這起焚尸案,是有人故意做出來引人注意?”崔桃突然冒出了這個想法。
韓琦不解問她:“何以有這樣的推斷?”
“焚尸地點太巧了,既能被看到,又剛好火勢不會太大,不至于引起整個山林焚燒。如果換做別的山,這山火真燒起來,勢必不好撲滅,便會徹底焚毀掉這些焦尸。”
韓琦點了點頭,認(rèn)同崔桃這個推斷的可能性。
“一下子發(fā)現(xiàn)十具焦尸,這種惡劣的案子,長垣縣縣衙肯定處理不了。有人運尸到這里故意焚燒,想讓大家發(fā)現(xiàn)這些尸體,進(jìn)而引起轟動,引來開封府的注意。”崔桃總結(jié)道,“也便是說,那位夢婆的麾下,可能出了叛徒。這人大概不忍這些姑娘被殘忍地折磨甚至殺害,又礙于自己安全,不敢直接報官,所以想出了這一招。”
崔桃話音還沒落,韓琦就招呼王釗立刻前往長垣縣,趕緊帶人將朱大牛和朱二牛進(jìn)行保護性羈押。
兩炷香后,等崔桃和韓琦抵達(dá)朱宅門前的時候,王釗正匆匆地從住宅里跑出來。
王釗臉色不佳地向韓琦和崔桃回稟道:“朱大牛死了,朱二牛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