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刺客
有關(guān)知識:1、弩兵是唐軍重要的突擊兵力,也是訓(xùn)練有素的戰(zhàn)士,弩箭的使用不僅需要強健的臂力,要熟練操作也要經(jīng)過長時間的練習,因此唐軍弩手的身價比一般射手和步兵要高,除了能使用弩箭外,陌刀、橫刀和棍棒都是他們必必須掌握和攜帶的武器。照《李靖兵法》云:諸軍弩手,隨多少布列。五十人為一隊,人持弩一具,箭五十支,人各絡(luò)膊,將陌刀、棒一具。各於本軍戰(zhàn)隊前雁行分立,調(diào)弩上牙,去賊一百五十步內(nèi)戰(zhàn),齊發(fā)弩箭。賊若來逼,相去二十步即停弩,持刀、棒從戰(zhàn)鋒等隊過前奮擊,違者斬,如有共賊相持、守捉城邑,其弩手等即依弩式,看旗發(fā)用。
2、唐軍扎營一般是不許進城的,所以高仙芝讓西涼團進城并負責城防可算殊榮,唐軍關(guān)于扎營的紀律,按照《李靖兵法》記載為:諸行軍出師,兵士不得浪費衣資,廣為吃用。又不得近田苗及城中下營,須去城十里外。要有市價入城,營司半官許,差人押領(lǐng),不許輒入城郭,必免酗酒斗打,偷盜奸非,亦不損暴田苗地,(見《李靖兵法》)可謂十分嚴格。
3、唐代軍功等級分為跳蕩、第一等、第二等和第三等。《唐六典》卷五《兵部郎中員外郎》云:凡臨陣對寇,矢石未交,先鋒挺入,賊徒因而破者,為跳蕩。李嗣業(yè)、許光景在參加“平石國”(天寶十載,公元751年)戰(zhàn)役后榮獲跳蕩功。得到跳蕩稱號的部隊一般都是最精銳,最有作戰(zhàn)力也最具有“光榮傳統(tǒng)”的部隊,比如本文之西涼團。跳蕩另一說法是指兵種,和馬、步軍、弩手等并列,本書采用前一說法。
阿弩越城外營帳連綿,蜿蜒數(shù)里,三千武威軍主力扎營于此。每日戌時,嚴警鼓角初動,各虞侯帶領(lǐng)巡營甲士,建旗幟,立號頭,定更鋪,洪亮的坐喝聲此起彼伏,疲憊的大軍終于有地方可以好好休整一下了,充足的補給不僅使士卒們的體力迅速恢復(fù),也讓他們重新振作,斗志昂揚。
高仙芝偕一干幕僚則與西涼團同宿阿悉蘭達干的城堡,西涼團是唯一進城的部隊,高仙芝將阿弩越城所有的警戒任務(wù)甚至自己的貼身護衛(wèi)都交給了西涼團,這是少見的殊榮。對這樣的安排,眾將皆無異議,西涼團大功有目共睹,無人可出其右,榮獲“跳蕩”當之無愧。
殷勤有加的阿悉蘭達干使出渾身解數(shù)討好高仙芝,繼續(xù)貫徹他的“奴才戰(zhàn)略”,眉頭也不皺地將自己豪華奢侈的寢宮讓給了高仙芝,甚至還不惜血本地獻出了自己最美麗的一個侍姬。他也看出了李天郎的特殊地位,對這位主宰阿弩越城命運的雅羅珊將軍更是畢恭畢敬,只是不明白血氣方剛的漢子怎么會對女人沒有半點興趣,還要警告再在派美女去就砍了他的頭,嘖嘖,怪人!
李天郎住在阿悉蘭達干寢宮旁邊的廂房,離高仙芝的住處不過幾丈之遙,對高仙芝額外的恩寵,李天郎反而感到不安,他隱隱感覺到,自己和整個西涼團幾百弟兄的命運,已經(jīng)和高大帥千絲萬縷地糾結(jié)在一起,再也分不開了。
桌上是攤開的書簡,是近日來西涼營所有的文牒、名籍、官告、領(lǐng)狀等軍事文書。由于連續(xù)苦戰(zhàn),加上李天郎職務(wù)變遷,已經(jīng)有好長時間沒有整理也沒有新添內(nèi)容了。趁這幾日休整,李天郎令各隊上報情事,一一匯總在案,準備清理后交西涼團新任校尉趙陵。
剛剛沐浴過的身體十分清爽舒暢,不知不覺,上次洗澡居然已經(jīng)是兩個多月以前的事了。李天郎苦笑了一下,確實都快捂出虱子來了,一脫衣服簡直是臭氣熏天,要是喜愛干凈的廬原美香或者母親看見,絕對會尖叫著昏厥過去。哦,日式浴盆里宜人的羅湯,熱氣騰騰的水氣,飄香的花瓣……,還有輕搓脊背的酥手,軟軟的,柔柔的,嫩嫩的,母親的,美香的,……。李天郎渾身一熱,丹田里*翻滾,怎么會想到這些!越來越喜歡回憶過去,難道自己真的歲月蹉跎,變得軟弱了?心中悚然一凜,李天郎長吁一口氣,竭力將雜念抹去,緩步走到桌前,翻了翻攤成一片的書簡,絲綢的內(nèi)衣親切地摩挲著洗后的肌膚,發(fā)出悅耳的沙沙聲,當時在高麗被俘,身上剩下的,也就是這件日式內(nèi)衣了,美香繡的花……。
嘿!李天郎警告自己,沒有美香,沒有母親!沒有日式浴盆,只有盛洗澡水的馬槽!還有馬糞的臭氣和粗野的軍漢!呸!呸!做事!做事!
蘸著濃黑的筆墨,李天郎在桌前呆立片刻,重新理清了自己的思緒,回到了現(xiàn)實。
西域……。
大漠……。
沙場……。
奮筆疾書…..。
纖纖狼毫詳細寫下了從婆勒川戰(zhàn)役開始以來所有的血雨腥風----人員軍械損失,作戰(zhàn)概況,繳獲得賞……。本來這些事完全可以叫杜環(huán)這樣的營中書記或者其他什么文官來干,但李天郎卻寧愿親自動手。“七月十三日戰(zhàn)吐蕃于特勒滿川,擊賊退,折隊正馬振漢、馬田……,”“七月十六日,攀通天崖,襲大山子賊營,折伙長羅老六,伙內(nèi)人羅貴……,”“七月二十五日,奪娑夷橋,折隊正馬德一,旗手馬騰蛟……。”寥寥數(shù)言,卻有無數(shù)泣鬼驚天,李天郎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揮毫凝書,這些驍勇善戰(zhàn)的英勇部下,曾經(jīng)多么生龍活虎的漢子,如今都成為荒原大漠的縷縷孤魂,什么都沒有留下……。他們使用過的軍械器仗,甚至穿的衣物,都會被輾轉(zhuǎn)送到接替他們的人手中,成為新戰(zhàn)士的裝備,直至在戰(zhàn)斗中消耗殆盡,沒有人會記得它們以前的主人是誰。紅色的朱筆在每個戰(zhàn)歿之人的名字后面注上標記,這就是他們在軍中留下的一切,朱筆的圈注……。他們的功勛,在許多年以后,還會有人記得嗎?他們的鮮血和生命,給巍巍大唐帶來了怎樣的威儀四方?這樣的浴血遠征,還會導(dǎo)致多少大唐健兒血灑萬里西域?
“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邊塞苦,豈為妻子謀”
這是岑參在過隴山赴安西上任時寫下的豪言壯語,可謂擲地有聲,滿腔熱血。西涼團亡命的弟兄們自然沒有這樣的文采,對所謂“王事”也是稀里糊涂,他們并不關(guān)心數(shù)千里之外的大唐皇帝是否知道有他們這么一幫大唐子民在為大唐浴血奮戰(zhàn),也懶得去想。他們抽腸濺血,沖鋒陷陣不為別的,就是為自己和“妻子謀”,邊塞人盡皆知的苦寒是長安的天子難以體會的,但對于天天浸泡在艱苦里的西涼軍人來說,一切都是那么平常,他們只是幾十萬戍邊士卒中渺小的一小撮,但誰又能說他們不是偉丈夫!好男兒!
那些死在他們刀下的敵人呢?那些在文書里被稱為“賊”的人?那些身首異處的吐蕃人,小勃律人,還有其他無數(shù)膽敢在西域和大唐爭鋒的人,在喪失了兵鋒了之后,他們只有任人宰割,永遠被稱為“賊”!李天郎苦笑起來,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李天郎啊,李天郎,你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么人,居然還要胡思亂想,有什么意義?宿命而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宿命,比起這些活得灑脫自在的西涼漢子們來,李天郎的宿命……。
燭光搖曳,一滴墨汁突然濺落在紙上,李天郎皺皺眉,提筆四顧,居然沒有找到什么可以用來擦拭的東西。
小勃律已成唐軍刀上的肉。
沒人對此表示懷疑。
絕望的小勃律王決定徹底對大唐表示臣服,對他來講,能夠保住性命就不錯了,別奢望還能穩(wěn)坐王位。但是身為王后的吐蕃公主不甘心淪為階下囚,她伙同宮中掌握大權(quán)的五個大首領(lǐng),不斷從周圍城鎮(zhèn)抽調(diào)兵力,加強孽多城的防御,并派遣信使急赴吐蕃,求援兵擊隴右和安西,企圖挽救頹敗的局勢。對于這些情況,高仙芝了若指掌,每天都有斥候和細作將孽多城的最新情況上報與他。李嗣業(yè)領(lǐng)席元慶、賀婁余潤等率唐軍前鋒一路修橋筑路,兵鋒直逼孽多城下,近日已連續(xù)對其外圍進行了幾次試探性進攻,掃除了大軍攻擊的障礙,同時也將孽多城的虛實摸得一清二楚。武威軍正在加緊調(diào)動,雷霆一擊馬上就會降臨到蘇失利之頭上。這個時候,怎樣的動作對小勃律人來講,都是掙扎,垂死的掙扎!
“四日以來,孽多城已征數(shù)百壯丁守備城垣,城內(nèi)軍馬不過一千,盡皆嬴弱驚惶之眾。從娑勒城、迦布羅、大勃律等地趕來的增援被我前鋒盡殲,末將斬首三百余級,賊酋盡在城頭觀望,不敢出城應(yīng)戰(zhàn)…..,”李嗣業(yè)意氣風發(fā)地說道,“望大帥下令全軍進擊,末將一日之內(nèi)便可拔城而還!”
高仙芝滿意地點點頭,連云堡一戰(zhàn),小勃律精銳盡失,哪里還有什么勁旅可以防守孽多城。而既無地勢之險,也無堅守之兵的孽多城就算將城內(nèi)所有的小勃律人,不分男女老幼,統(tǒng)統(tǒng)給予刀槍趕上城墻,那也不是三千虎狼之師的對手,對于這一點,高仙芝有絕對的信心。遲遲不動,無非是休整休整,順便吊吊眾將好戰(zhàn)的胃口而已。
“大帥!下令吧!”在場眾將個個摩拳擦掌,肥肉都到嘴邊了,那有不狠命咬上一口之理!李天郎撫摩著自己佩刀的刀把,沒有參與將領(lǐng)們?nèi)呵榧ぐ旱膽?zhàn)前討論,連續(xù)苦戰(zhàn)的部下需要長時間的休整,他發(fā)誓再也不會將他們置于危險之中了。再說孽多城兵微將寡,無險可守,此仗絕對是信手拈來,何必消耗自己的弟兄呢?讓別人風光去吧。
“聽說那蘇失利之家族坐守絲綢要道多年,積累了不少錢財,藏在隱秘之處……,奶奶的,殺進去拿個干凈!”
“還有一個美麗的神花公主……。”
“早死在連云堡亂軍之中了,哪個吐蕃王子都被張達恭的玄甲軍撕成了碎塊!”
“那還有天魔舞姬,個個都是雪白粉嫩的騷娘們!蘇失利之這個賊子倒會消受!”
……。
作戰(zhàn)計劃已經(jīng)一一分配下去,不少將領(lǐng)輕松地聊起了阿悉蘭達干給他們神侃的小勃律逸事,個個興致昂然,活象一群準備分贓的強盜。肆無忌憚的議論使不少自詡君子的文官們皺緊了眉頭,連副將李嗣業(yè)也頗為不滿,但高仙芝象是什么也沒聽見,自顧握著馬鞭在作戰(zhàn)示意圖上畫著圈圈,也不叫大家各自歸營。李嗣業(yè)干咳一聲,沖口沫橫飛的幾個將領(lǐng)擺擺手,止住他們越來越粗野的議論,轉(zhuǎn)身對高仙芝說道:“大帥,城破之日,如何處置小勃律賊王?還望大帥示下!”
聽到李嗣業(yè)的問話,高仙芝似乎才從某種沉思中回過神來,他將馬鞭往桌上一扔,很舒服地靠在太師椅上,臉上又出現(xiàn)那種令人極為不舒服的詭異表情:“嘿,這個嘛……。”
殺人劫掠,在西域簡直就是天理,李天郎對此已經(jīng)習慣了。目前唐軍的明顯優(yōu)勢使李天郎對高仙芝和眾將的作戰(zhàn)計劃毫無興趣,也沒有仔細聽他們的商議,反正就是攻城掠地而已。拔城后又是一番劫掠,唉,不管是哪個國家的軍隊,似乎都和這脫不了干系,日本大軍在朝鮮半島對同為盟軍的百濟都毫不手軟,經(jīng)常打家劫舍,獸行村野,更不用說敵對的新羅和大唐了。吐蕃、突厥乃至漢化的高昌國,在戰(zhàn)勝之后,總是盡掠戰(zhàn)敗者牛羊和財物,而戰(zhàn)敗者本身不管男女老幼盡皆被擄為奴婢。相比之下,唐軍確實要好一些,每次出征,唐軍都有龐大的輜重隊,用不著象吐蕃、突厥和其他西域胡族軍隊一樣靠劫掠補充給養(yǎng)。笨重的輜重雖然大大遲緩了機動力,但也保障了充足穩(wěn)定的糧秣軍械供應(yīng),不僅使軍隊能夠保持長時間的旺盛戰(zhàn)斗力,也大大減輕了對百姓的侵擾,贏得了不少民心,這也是唐軍能夠橫行西域的重要原因之一。劫掠幾乎就是戰(zhàn)爭的共生物,好一些不等于沒有,將領(lǐng)們對戰(zhàn)利品的渴望是明目張膽的,不少戰(zhàn)事就是因為將領(lǐng)們的貪婪而輕易開啟的……。盡管唐軍軍紀在李衛(wèi)公靖時代就明確標書:吏士雖破敵,濫行殺戮,發(fā)冢墓,焚廬室,踐稼穡,伐樹木者,皆斬之;奸人妻女,及將婦女入營,斬之;破敵先擄掠者,斬之;凡隱欺破虜所收獲,及吏士身死,有隱欺其資物,并違令不收恤者,斬之……。軍紀不可謂不嚴,處罰動輒斬首,不可謂不重,但是擄掠之風在安西四鎮(zhèn)中仍舊屢見不鮮,除了貪心之外,受西域胡族習氣影響也頗重。高仙芝經(jīng)常以“以夷狄之道還治夷狄之身”為由對部下違紀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不搞得民怨四起,他也懶得打擊將領(lǐng)們征戰(zhàn)求財?shù)?*,管他呢,只要能打勝仗!
“大帥!”渾身披掛的席元慶嘩嘩地跑進大廳,拱手向高仙芝施禮,“大帥,小勃律使節(jié)出城求見!”
“呵,”高仙芝笑道,“這個時候來了,倒會挑時候!只是沒有本錢就不要做生意!看來蘇失利之做不得買賣啊!”
眾將轟然大笑,是啊,死到臨頭的人沒有資格討價還價!
“席元慶,還記得當初我怎么跟你說的嗎,你早先送的那些玩意,小勃律人不僅會千百倍地還回來,還會跪下哭著請你收下!哈哈!哈哈!叫他進來吧!且聽他胡扯些什么!”
小勃律大首領(lǐng)珂黎布擦著額頭的汗珠,急急忙忙地走向大廳,阿悉蘭達干在前面引路。在進城之前,席元慶故意帶他穿營而過,旌甲遍野,刀槍蔽日的唐朝大軍幾乎使珂黎布一干人嚇破了膽。正如阿悉蘭達干路上悄悄告之的:小勃律能存,僅地勢、外援而已,今二者皆絕,斷無生路也!這個老奸巨滑的阿悉蘭達干,倒會見風使舵!珂黎布看看大廳外肅立的衛(wèi)兵,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自己今日來,該不是是羊入虎口吧?他定定神,整整衣冠,唉,豁出老命試一試吧,為了全城人的性命!
“小臣珂黎布參見天可汗大軍統(tǒng)帥!”通譯發(fā)抖的聲音聽起來更加怪腔怪調(diào)。
杜環(huán)對站在身邊的李天郎說:“這個珂黎布是小勃律老臣,曾赴長安向先帝進獻方物……,聽說最近很不得寵,如今蘇失利之派他來說項,無非是讓他來賣賣老面子,反正他也是可以隨時舍棄的老家伙!”高大帥心血來潮地同意小勃律使節(jié)出城議降,擺明了是貓耍耗子,恃強凌弱。但熱鍋上的螞蟻是什么救命稻草都不會放棄的,唉!杜環(huán)聽見李天郎輕輕咕噥了一聲:“可憐!可悲!”
顫巍巍跪在地下的珂黎布深深地向高仙芝低下頭去,頭巾下露出花白的頭發(fā),長長的山羊胡子不知是因為穿堂風還是情緒緊張,唆唆亂顫。李天郎回頭看看高坐在上的高仙芝,他只是哼了一聲,也不賜坐,也不說話,只是悠閑地用手里精致的馬鞭輕輕掃著腳尖。沒聽見回答,珂黎布低頭動也不敢動,更不敢出聲說話。周圍的軍將們嘲弄地看著跪成一堆的小勃律人,就象欣賞一群耍戲的猴。
“有什么話就說吧!”高仙芝終于懶懶地開了口。杜環(huán)趕緊傳譯過去,珂黎布聽聞松了一口氣,好歹可以說話了。高仙芝身后的墻上,懸掛著那幅全西域最大最詳盡的西域全圖,包括大唐隴右道全境、北方的突厥、南邊的吐蕃以及多坦嶺、夷播海以北(現(xiàn)中亞)的廣袤地勢皆在上面一一標注。好大的地盤啊,小勃律的位置就在地圖左邊一個小小的角落里,小的可憐可憐啊!僅在烏滸河源頭占了那么一丁點!珂黎布自己也是頭一次看見如此縝密巨大的地圖,這些即使?jié)饪s在紙上也是大得令人咋舌的土地大部分都在一個皇帝的統(tǒng)治之下-----大唐帝國玄宗皇帝,而這還只是他帝國的一小部分,天呀,大唐這條巨龍實在太大了,大得可怕!光想想它就覺得頭皮發(fā)麻,而做為這條巨龍上的一支小小尖爪,高坐在太師椅上的高仙芝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小臣歷來敬慕天朝,聞得漢軍大至,喜不自勝,趕緊備糧秣器仗以資王師,并獻本地珍寶以犒大帥及軍中諸將…..。”珂黎布跪地揮手示意,隨從趕緊將禮盒打開,一時間,金銀璀璨,珍寶奪目,小勃律盛產(chǎn)的金銀和火珠、郁金等稀世珠寶擺滿一地,在眾人中引發(fā)一陣輕微的騷動。李天郎暗地里搖搖頭:沒用了,就是把全小勃律的金銀珠寶都送來也是與事無補,太晚了,也許剛攻克連云堡時還有點用,現(xiàn)在拿什么來都沒有用了。小勃律所有的本錢都已經(jīng)在高仙芝手里,他們根本沒有絲毫回旋的余地。三千大軍如高山洪水已是蓄勢待發(fā),沒有人能夠關(guān)緊讓他們暴瀉而下閘門。察覺到周圍諸將矚目財物的目光,珂黎布以為有轉(zhuǎn)機,興致勃勃地繼續(xù)說道:“我王蘇失利之為表忠心,親筆修書請罪,誓言效忠天朝,請大帥過目!”
高仙芝看也不看他一眼,繼續(xù)玩著他的馬鞭:“念吧!”
珂黎布從懷里掏出書信,卻沒有人去接,小勃律通譯伸手欲接,被身后的席元慶一聲冷哼,嚇得縮了回去。珂黎布動腿想站起來,也給席元慶兇狠的目光逼了回去,弄得老頭傻傻地拿著書信,不知如何是好。
“念啊!你要不念我可沒時間奉陪!”高仙芝拿馬鞭沖杜環(huán)遙遙一指,“你傳譯過來!”
珂黎布明白了,他自己這個小勃律重臣,國王的使節(jié),在唐軍主帥眼里不過是灘狗屎。盡管事前猜到可能會受到羞辱,為了全城軍民的性命和小勃律能夠保存血脈,珂黎布已經(jīng)下了赴死的決心,但如今面對唐人驕橫的輕蔑,珂黎布仍舊覺得酸楚不已。他清了清喉嚨,展開了書信,用蒼老的聲音朗聲念誦起來:“小國自先王沒謹忙以來,承天朝隆恩,種族相繼,作王不絕。臣雖路途遙遙,然仍心向天朝……,從臣立王起,被吐蕃每年侵擾,國土不寧,國內(nèi)庫藏珍寶及部落百姓物,并被吐蕃掠取……惟臣國弱兵寡,不得敵于強賊,且委曲求全,暫奉吐蕃,實為無奈。今天可汗大軍至,吐蕃賊退,臣心大喜……。”恭維之辭通篇累牘,念得珂黎布渾身冒汗,偷眼看那唐軍主帥,居然半點未受觸動,似乎聽也未聽,只是招手叫人給他倒茶,周圍的唐人將領(lǐng)們也是一片漠然,冷笑之聲不絕于耳。見此情景,珂黎布不僅暗暗叫苦。“今賊撼天威,望風披靡,小國安平,漢軍遠征勞苦,臣備厚禮,送大軍東歸,并獻方物呈天可汗,以請臣罪……。”
“哈哈哈!”高仙芝突然放聲大笑,嚇得珂黎布止聲跌坐。“蘇失利之想得好美!就這么輕巧一句委曲求全,暫奉吐蕃,實為無奈就將自己的死罪推得干干凈凈,哈哈!哈哈!”笑聲一收,高仙芝“啪”地一聲扔掉手里的茶杯,提著馬鞭快步走下坐椅,掃了兩眼珠寶,轉(zhuǎn)身一把扯過書信,往天上一拋,“刷”地一鞭打成兩半!低頭怒喝道:“憑這點破爛就想蒙我大軍回師,沒那么便宜!聽好了!回去叫蘇失利之廢所有軍備,開門迎接大軍,自己攜所有王孫貴族于明日午時自縛宮前聽王師發(fā)落!否則破城之日,就是小勃律滅族之時!”
珂黎布面色死灰,雙手木然地保持握書之狀,但人已經(jīng)癱坐于地……。
宿命啊!李天郎放下了筆,看著那滴墨跡在紙上慢慢浸染開來,明天就是小勃律滅亡的宿命之日!他實在不想?yún)⑴c那樣的屠殺,主動要求殿后壓陣,充當輜重護衛(wèi)駐隊。高仙芝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也讓不少人松了口氣:沒人搶功了,這樣輕松且有油水的戰(zhàn)斗,誰都愿意沖鋒在前。
一陣異樣的呼呼聲從門口傳來,李天郎警覺地望去,看見“電策”瞪著綠油油的眼睛拱開門鉆了進來。健碩的猛犬居然步履蹣跚,頸部聳起的鬃毛無精打采地搭拉著,怎么了?“電策”似乎竭盡了全力,用嘴扯住了李天郎的衣角,嘴里嗚嗚嘶鳴,似乎再也支持不住,四腳一酥,仆地軟倒在地。恩?出事了!
天空明月無蹤,唯繁星灑落于野,昏暗的火把亮光中,守衛(wèi)城堡大門的四個西涼士兵橫七豎八躺倒一地。在高仙芝住所的回廊前,渾身長毛蓬立的“風雷”兇狠地盯住一個渾身黑衣的人,肌肉凸現(xiàn)的四肢不住地顫抖,粘稠的口沫在利齒邊滑落。黑衣人一手拿刀,一手揮舞著一件黑色的披風,和巨獒對峙。而另一個出現(xiàn)在阿悉蘭達干宮殿回廊里的黑衣人則跨過兩具失去知覺的衛(wèi)兵軀體,悄然伏身于高仙芝臥室窗下,擺弄著一支竹管。
刺客!
刺客!!
空氣中彌漫著奇怪的甜香,李天郎抽抽鼻子,咬緊了牙關(guān):曼佗羅花做成的迷香!這是西域最厲害的迷藥,能迅速令人腳軟筋麻,昏睡不醒!怪不得連強悍的巨獒連抵受不住!莽撞的“電策”肯定先行中招,而經(jīng)驗老到的“風雷”雖然在上風頭躲過一劫,但也疲軟無力,否則早就大聲咆哮告警,撲向刺客撕咬在一起了。
腳步聲雖然輕盈,但仍驚動了在窗口處忙活的黑衣人,他一抬頭,黑布面罩下的一雙眼睛猛然張大。
“棄械投降,饒你二人不死。”李天郎的聲音很輕,他不想吵醒里面的高仙芝。夜晚的清風輕繞過李天郎白衣飄逸的身軀,在袒露的胸脯前摩挲,拂亂了他散亂的長發(fā)。情勢緊急,李天郎沒來得及披掛外衣戰(zhàn)甲,僅有一件絲綢內(nèi)袍裹身。清冷的晚風鉆進他寬大的衣袖,惶恐地縮進他的兩腋,似乎不愿意看見一場血腥的殺戮。李天郎握緊了“潑風”橫刀的刀把,心里微微嘆了口氣,這些亡命救國的小勃律人,真不知道該怎樣看待他們,他們的掙扎如今早已沒有意義,只能贊一句勇氣可嘉,其節(jié)可嘆,接受命運吧!你們已經(jīng)盡力了!曼佗羅花妖媚的甜香隨風飄散,猶如黑暗中瘋舞的精靈,誘惑而妖異。這樣的風中不該有殺氣,我不想殺人。“放下兵器,可以活命”李天郎一字一頓地對兩個刺客說,衷心希望他們能聽懂漢語。
在搖曳的燈光下,黑衣刺客緩緩直起腰,手里裝滿迷香的竹管沿著衣袖無聲地掉落,在走廊上發(fā)出哐啷一聲脆響。豆大的汗珠從面罩后面浸透而出,以至于整個臉都哆嗦起來,可以想見他面具后面的驚懼和絕望。不知他轉(zhuǎn)頭對同伴低喝了一句什么,那個和“風雷”對峙的刺客一聲怪叫,突然揮舞披風襲擊巨獒,趁身影凝滯的猛犬撲向披風之際,刺客迅速轉(zhuǎn)身飛逃開去。
窗口前的刺客則拔出了雪亮的短刀,李天郎長吐一口氣,橫刀的寒光不太情愿地從從刀鞘里緩緩噴涌而出,仿佛是被驚醒的睡獅,惱怒地尋找著發(fā)泄的目標。“嚓~~~~~”,刀身與鯊魚刀鞘的摩擦聲凝重沙啞,當?shù)都庾詈筇x刀鞘時,忽然彈出一個高亢清脆的鏗鏘。“潑風”橫刀剛一問世,便被制作它的日本工匠粟田口吉光稱之為“妖刀”,因為它既秉承了日本刀的修長輕薄,利于快速劈砍,也因方天敬的改進而增厚了刀背,刀尖加重并奇特地上挑,提高了格擋的強度和劈砍的威力,同時兼顧了馬步作戰(zhàn)。當然,這造成刀的重心和質(zhì)感大大異于一般日本刀,也由此有了與之相配的怪異的刀法。粟田口吉光對最后成刀的奇特造型耿耿于懷,認為與日本名刀血統(tǒng)格格不入,斥之為中了“妖魔之道”,有辱他鑄劍名家的聲譽,還為此吐血數(shù)斗,發(fā)誓再不鑄造此種“妖刀”,一怒之下甚至和視為知己的方天敬割袍絕交。
潑風出鞘,神鬼驚寒。
刺客的面罩應(yīng)聲抽動,眼瞼突然變得灰白,戰(zhàn)抖的短刀稍一凝滯,突然回身一旋,閃電般捅入小腹,直至沒柄!鮮血從刺穿**的另一邊刀鋒上*而出。劇烈的疼痛使刺客蜷縮身體,重重地倒在地上,脖子上青筋暴現(xiàn),顯然在竭力忍受極大的痛苦。李天郎邁前兩步,下意識舉起橫刀,企圖給他來個痛快的了斷,這是在日本學(xué)藝時養(yǎng)成的習慣。垂死的刺客用盡最后的氣力抬起頭,盯著走近的李天郎,胸脯劇烈起伏,呼哧呼哧地拼命喘氣,似乎要說什么,但喉間只是咯咯做聲,終于擠出了最后一口氣,血紅的眼光隨即便暗淡下去,生命之光頃刻間便從他眼中流走。
李天郎刀尖垂地,向自盡的忠勇死士表示敬意。只是感到有點奇怪,所謂困獸猶斗,既然橫豎一個死,怎么不拼死一博?有勇氣自盡,難道沒勇氣掙扎?李天郎微微后退半步,躲開刺客身上流淌過來的鮮血。嘿,做為一個武士,怎么能輕易放棄抵抗?不對,聽剛才說話的聲音,似乎頗為耳熟……。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大門處傳來,馬大元率領(lǐng)一群全副武裝的士卒高舉燈籠火把出現(xiàn)在城堡門口,奔逃的另一個刺客見狀不驚,邊跑邊從腰間抽出一條套索,揚手拋出,繩圈準確地落在一丈高處的城墻垛口上。“攔下他!”李天郎喝道,“要活的!”有必要探清刺客的來歷底細!
“要活的也沒用!死的!”身后傳來高仙芝冷酷的聲音,他已經(jīng)醒了,要么就根本沒睡。李天郎頭皮一緊,趕緊轉(zhuǎn)身行禮。
逃命的刺客握緊繩索,趁著狂奔的沖勁奮力一躍,平步青云般飛身竄上城堡高墻,眼看就要登上城頭。
好矯健的身手!死了真可惜!
馬大元的長槍沒有讓刺客得逞-----長槍沿著優(yōu)美的弧線破空而至。
肌肉撕裂的悶響!
威猛的槍尖撞斷骨骼,在血花中穿透了刺客的身體,余勢未消,又狠狠地扎進墻里。一聲凄厲的慘叫劃破了寧靜的夜空,奮力攀墻的刺客就象一只被長釘釘死的壁虎,畸形地扭動抽搐一陣,終于頹然懸掛下來。汩汩而出的鮮血順墻而下,在墻上形成一個巨大醒目的朱筆圈注!
李天郎嘆了口氣,回頭看看雙目圓瞪的的刺客尸體,用刀尖撥開他的黑色面罩,心里驀然一緊:是大胡子察卓那斯摩!
“就讓他掛在那里吧!”高仙芝似乎輕笑了一聲,甩手進了臥室,“明早再說!”
“遵命!”李天郎低頭注視著察卓那斯摩死氣沉沉的眼睛,抬手給他合上了眼。
“果然是這幫恩將仇報的小勃律人!”氣喘吁吁的馬大元過來翻檢著察卓那斯摩的尸體,“大人,軍糧囤積地也遭到黑衣人的襲擊,哨兵都中了迷香,動彈不得,要不是小的剛巧巡營路過,斬殺正欲引火的奸細,大軍糧草不保!”
“可否抓到活口?”
“一共五人,當場格殺三人,余兩人皆引刀自戮,跟這個一樣!屬下士卒有認得其中兩人的,知是連云堡所俘之小勃律降卒,小的覺得此事非同小可,立即加強戒備,率人前來向大人稟報,沒想到賊子居然前來行刺!不知好歹的東西!大人饒他們不死,他們居然還敢……。”
行刺唐軍主帥,夜襲大軍囤糧,如果成功自然可以造成全軍的混亂,就算不能迫使唐軍撤軍,至少也可以大挫唐軍士氣,遲滯明日的攻城部署,好險!小勃律人當真是亡命一搏啊!只不過功敗垂成,反而全軍覆滅。不用再察看了,參與行動的黑衣人全部都是在坦駒嶺秘密留下照看阿米麗雅公主的小勃律人,這樣的話就只能有一個解釋:公主就是這次行動的指揮和策劃人!
想到這,李天郎嘴里陣陣發(fā)苦:好個訶黎布失畢!看來你是安全下山了,為了挽救你旦夕將亡的彈丸小國,你會要多少人來送命!還會連累多少人!
士兵們七手八腳地抬走尸體,清理血跡,救治昏迷的同伴,還好,都只是中了曼佗羅花的迷毒,昏睡而已,休息幾日便無大礙。灰頭土臉的阿悉蘭達干衣衫不整地冒了出來,看到被抬下去的察卓那斯摩,阿悉蘭達干肥胖的臉頓時變成了豬肝色,有人潛進他的城堡刺殺唐軍統(tǒng)帥,而且刺客還是他的親戚,縱有千嘴萬舌辯解他也脫不了干系!“大人!大人!雅羅珊大人!”阿悉蘭達干幾乎要哭出來了,“此事與我阿悉蘭達干絕無干系!我以我祖先的名譽起誓!在佛祖面前起誓,我是全心效忠天朝的!望大人為我做主!”阿悉蘭達干抱住李天郎的大腿,涕淚橫流,也不管李天郎聽不聽得懂,哭地搶天地叫起屈來。
李天郎看著這條可憐蟲,彎腰悄聲對他說道:“訶黎布失畢在哪里?”
阿悉蘭達干聽得訶黎布失畢,渾身一振,臉色由紅變綠,“大、大人?訶黎布失畢?”
李天郎點點頭,堅信了自己的判斷,做為阿弩越城的城主,阿悉蘭達干也許不知道今晚的襲擊,但是應(yīng)該知道公主在哪里!“對,訶黎布失畢!公主!”他重重地重復(fù)了一遍。
阿悉蘭達干渾身篩糠,冷汗淋漓,大張著嘴說不出一個字,他轉(zhuǎn)動脖子想避開李天郎的目光,卻一眼看見被長槍釘在城墻上的尸體,驚慌的神經(jīng)再次飽受打擊,虛脫的身體終于支持不住癱軟下來:“大人說的是小勃律的訶黎布失畢?”
濃郁的香氣證明這里曾經(jīng)屬于一個女人,李天郎在離阿悉蘭達干城堡不遠的一處酒坊里找到了阿米達雅公主的藏身之處。從閣樓的窗口可以清楚地看到阿弩越城的正門以及連接正門和阿悉蘭達干城堡的大道,想必小勃律使節(jié)倉皇返城的情景她是親眼目睹了。幾個顯然是煉制迷藥的瓦罐散亂地擺放在粗陋的木桌上,看來是公主自己親自動手調(diào)制的毒藥。桌上還有攪爛的奧斯蔓草草汁,那是西域婦女經(jīng)常拿來描眉的原料,到底是女人,身處險境還沒忘梳妝打扮。最干凈的是臨時搭建的床鋪,不僅一塵不染,而且疊放整齊。李天郎慢慢坐在床沿,輕輕撫摩著暗香殘留的被褥,枕邊幾絲栗色的長發(fā)引起了他的注意,順手挑揀起來,在燈光下細看。既然在這里隱藏多天,謀劃多日,公主不可能不知道李天郎的住處就在高仙芝旁邊,察卓那斯摩對城堡地形了若指掌,幾天偵察下來對城堡守衛(wèi)配置也應(yīng)該清清楚楚。她完全可以同樣用迷香迷倒自己,甚至趁勢將高仙芝和自己一起鏟除,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這么做的勝算可謂極高,為什么她只叫察卓那斯摩針對高仙芝?是察卓那斯摩為了感恩自己擅自做主還是公主還他一個人情?不管是那種,他們都付出了極為慘重的代價。李天郎將手里的長發(fā)往窗外輕輕吹出,長發(fā)在指間略略掛滯,隨即順風消失在黑暗中。
阿悉蘭達干顯然接待了公主,他到底是小勃律人,不敢冒犯威望極高的神花公主,八面玲瓏的他得為自己留些后路。但是公主顯然對他喪失了信任,沒有告訴他今晚的襲擊計劃,也不會讓他有機會出賣自己。按捺住心中奇怪的感覺,李天郎緩步走下閣樓,逃命去吧,逃得越遠越好,花一樣的公主,最好不要讓我再看見你。守在外面的阿悉蘭達干和杜環(huán)吶吶地看著沉默的李天郎,小心翼翼地問道:“公主跑了嗎?”李天郎點點頭,兩人臉上同時出現(xiàn)如釋重負的神情。杜環(huán)高興的是這下他可以將坦駒嶺私救公主的事情甩得干干凈凈,阿悉蘭達干則可以將所有的罪過統(tǒng)統(tǒng)推給無影無蹤的公主,自己也沒落下內(nèi)奸的罪名。“肯定是小勃律使節(jié)珂黎布求降不成,既遣刺客使此毒計!”李天郎亮晶晶的眼睛挨個掃過杜環(huán)和阿悉蘭達干,“可惜讓他跑了!”
阿悉蘭達干反應(yīng)比杜環(huán)快多了,即使沒聽懂李天郎的話,但聽清了珂黎布已經(jīng)讓他猜到了十之**。“對!對!就是該死的珂黎布,要抓住他碎尸萬段!”
杜環(huán)先是一愣,接著也大點其頭:“好歹毒的珂黎布!我會詳細稟告大帥!”此時的杜環(huán),滿肚子的密團疑惑:李天郎死保公主,難道涉及私情?不太可能啊,但是不是這樣又怎么解釋呢!杜環(huán)心里七上八下,這是那跟那啊,越來越復(fù)雜了!可千萬別把我扯進去!
赤紅的朝陽籠罩了整個孽多城,將它整個兒沁染成通紅的血色。
靜靜倚靠在女墻后面的士兵們疲憊地簇擁在一起,刀槍橫七豎八地散落在他們身邊,倦懶的戰(zhàn)旗垂落下來,猶如打著呵欠人的臉。曖昧的朝陽信手涂鴉,將這所有的一切一并涂上了絢麗的紅色……。
“得得得……。”急促的馬蹄聲在寧靜的清晨顯得特別清晰,士兵們紛紛站了起身來往城下眺望。
一匹狂奔的快馬!
馬上是一個渾身是血的血人!
背上插著三支利箭!
“唐人!”受傷的騎士在城門前用盡最后的力氣高喊,“唐人來了!”
話音未落,騎士“哇”地一聲仰天吐出一股鮮血,頓時跌下馬來,在城下氣絕身亡!
“天那,是阿拉古城來的援軍!只剩下這一個了!”
“對啊,死的那個是阿拉古城的烏多勒……,我認識的!”
“趕快稟報大王!”
“快把門堵死!”……。
孽多城城頭一片驚慌失措,向城外張望的士卒們紛紛縮回了脖子,好象唐人的大刀馬上就會落到他們頭上。
失去主人的戰(zhàn)馬用嘴拱拱死去的騎手,揚起脖子一聲嘶鳴,四蹄翻飛跑了開去,在身后拉下一道隨風而散的筆直尾塵……。幾乎所有的人都呆呆地看著空乘的戰(zhàn)馬絕塵而去,它現(xiàn)在終于自由了!遠離了即將到來的戰(zhàn)斗和死亡!
漸行漸遠的馬蹄聲中,整個孽多城似乎都因為一匹逃亡的戰(zhàn)馬而凝固了……。
“嗚呼~~~~~~!”一陣遠方的呼喝蓋住了馬蹄聲!那是什么!
“唐人!唐人!準備戰(zhàn)斗!”有人尖叫起來!
孽多城愣了片刻,隨即轟然騷動。
“嗚呼~~嗚呼~~~~”地平線下傳來唐軍一浪接著一浪的吶喊。
遠處出現(xiàn)一股沖天的煙塵,使初升的太陽都為之暗淡。
他們真的來了!
城頭的戰(zhàn)旗突然拉緊了旗桿!呼啦啦飄揚起來!
狂風乍起!
“嗚呼~~嗚呼~~~~!”
小勃律王蘇失利之帶著王后吐蕃公主納波匆匆登上孽多城城頭,親自督戰(zhàn)。掌握兵權(quán)的五大酋長身披重甲,各率本部人馬城上備戰(zhàn),幾個臨陣脫逃的壯丁哭叫著被行刑隊砍成肉泥,大小頭目們將成箱的金銀錢幣分發(fā)給待戰(zhàn)的兵士,企圖激勵士氣。但是實力的懸殊不是靠酷刑督戰(zhàn)和金銀激賞能夠填補的,伏在女墻后面的士兵們還是在唐軍雷鳴般的吶喊聲中惶恐不已。
“嗚呼~~嗚呼~~~~!”
越來越近了,山丘后面隱隱出現(xiàn)了唐軍的旌旗,呼喝聲也越來越震耳。
風越刮越大,蘇失利之不得不手搭涼棚,定睛細望。
明明是朝陽初升的安寧時刻,孽多城下卻突然狂風大作,掀起黃沙漫天,一股股扭曲的旋風飛沙走石,撲向嚴陣以待的孽多城,吹迷了人的雙眼。真是不祥之兆,突刮大風,孽多城偏偏在這個時候又正處下風!蘇失利之伸長脖子也看不清滾滾沙塵中的唐軍戰(zhàn)陣,只間或可見翻卷的軍旗和朦朧的人影。但一陣緊似一陣的嗚呼聲,沉悶劃一的腳步聲,都明白無誤地告訴孽多城里的每一個人:唐人來了!而且越來越近!
雷鳴般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使大地驚懼地戰(zhàn)抖,密集的馬蹄聲在黃塵中如密集的鼓點,敲得人心里發(fā)顫。
突然,腳步聲和呼喝聲驟然消失!
耳邊只有干澀的呼呼風聲!
唐人在干什么?沒動靜了?幻覺?
不光蘇失利之,所有的小勃律人都在女墻后面探頭探腦,希望是幻覺……。
狂風夾帶著沙石與孽多城城墻鏗然撞擊,呲牙裂嘴地敗下陣去,留下尾巴不甘心地在城頭逡巡,攪亂了城頭插立的軍旗。
最后,終于筋疲力盡地退走了,象來時一樣驟然消散在清晨的陽光中。
礙人視線的黃沙也隨之慢慢飄散。
塵埃尚未落定,孽多城便感到了恐怖的窒息……。
唐人!很多唐人!
就在城下!就在剛剛黃沙散盡的城下!很多……。林立的刀槍從似乎城下一直排到大地的盡頭!
三千武威軍巋然不動的戰(zhàn)陣!
一頭悄無聲息的怪獸!
一頭正在磨牙的巨獅!
一頭正在舒展筋骨的猛虎!
“好多兵啊!”納波王后心驚膽戰(zhàn)地說,“比我們多得多吧?”
蘇失利之呆呆地看著蠕動的唐軍戰(zhàn)陣,說不出一句話。
“嗚呼~~嗚呼~~~~”突然爆發(fā)的吶喊使蘇失利之渾身一抖,天那,這聲音就象巨獸吞噬獵物之前舔著嘴唇打的響嗝。
“大王,唐軍另一支大軍從赤佛堂大路急行軍趕來,距此只有四天的路程了。”說話的是求降失敗的珂黎布,“據(jù)說人數(shù)比這還要多!大王?”珂黎布突然壓低了聲音,“情況緊急,能否照老臣所說……?”
蘇失利之翻著白眼看了看珂黎布,仍舊不說話。珂黎布昨晚獻計說,為保全大局,斬親近吐蕃的五大酋長,獻納波王后和蘇失利之與納波王后所生之小王子赴唐為人質(zhì),或許能讓唐人兵退。心亂如麻的蘇失利之倒是動了那個心思,但剛剛和納波王后起個話頭,便被淚雨滂沱的王后掀個人仰馬翻,只得趕緊打消了這個念頭。得知是珂黎布出的所謂妙計,納波王后勃然大怒,當著蘇失利之的面就抽了珂黎布幾個耳刮子,要不是蘇失利之說了幾句好話,聞訊趕來的五大酋長幾乎當場就分了他的尸。現(xiàn)在不知死活的珂黎布又舊事重提,還在撅著腦袋哪壺不開提哪壺,方寸大亂的蘇失利之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也只有翻白眼的份兒。珂黎布回頭看看臉色煞白的納波王后,不由自主縮了縮頭,躬身退了下去。
唐軍似乎并不著急進攻,就在小勃律人眼皮底下有條不紊地排兵布陣,猶如一場點兵大校閱。李天郎率領(lǐng)西涼團和番兵營四百輜重駐隊分兩列占據(jù)軍陣左右兩廂,以隊為單位集結(jié),每隊間隔兩步,稠密相接。以此為基點,兩千四百戰(zhàn)隊排開了標準的攻城戰(zhàn)陣,沿著輜重隊首尾,每隔十步依次布置了數(shù)隊準備沖鋒的戰(zhàn)鋒兵,每隊戰(zhàn)鋒兵之間各有一列擔當后勤的駐隊。最前面的是由高仙芝四百精銳牙兵組成的奇兵和跳蕩隊,各有云梯數(shù)架和在阿弩越城做成的用于沖撞城門的尖頭木驢,這些叫尖頭木驢以木為脊,長一丈,徑一尺五寸。下安六腳。下闊而上尖,高七尺,內(nèi)可容六人,以濕牛皮蒙之。人蔽其下,舁直抵城下,木、石、鐵、火所不能敗。是比較輕便強大的攻城器具,對于沒有護城河且地勢較為平坦的孽多城尤為適用。
“大人,列陣怎么還沒完畢,我們還要等多久?”擔任右?guī)v隊領(lǐng)軍的是番兵營校尉野利飛獠,此人系慶州懷安(今甘肅華池)內(nèi)附之野利部黨項人,勇猛過人,經(jīng)常率驍騎鶻行陷陣,立了不少戰(zhàn)功,深得高仙芝賞識,將他和他帶領(lǐng)的輕甲騎兵謂之曰“鐵鷂子”。羅里羅嗦的排兵布陣顯然讓這些習慣快刀飛騎的番兵感到極不耐煩。番兵通常在戰(zhàn)陣兩翼擔任快速出擊任務(wù),幾乎沒有擔任過輜重駐隊,難怪他們焦躁不安。今天兩翼騎兵分別由番兵營總管賀婁余潤和左果毅都尉阿史那龍支率領(lǐng),野利飛獠被差來當駐隊,自然也是牢騷滿腹。
“且聽中軍號令!旗動人動,旗不動則死戰(zhàn)不動!”李天郎淡淡地說,看來今后要加強番兵的紀律和訓(xùn)練,野利飛獠拋開右?guī)繉俨还芫尤慌艿阶髱麃沓吵常前窜姺ㄔ缇桶ぐ庾恿耍澳闼贇w隊,聽號令!不得再擅動!”
“那邊有趙校尉看著咧,沒我啥事!”野利飛獠呲呲牙,一抖韁繩,紛亂的髡發(fā)四散飄揚,“唉,憋死人了!”在馬鞭上玩著自己的鐵盔,野利飛獠悻悻然撥馬歸隊去了。李天郎皺皺眉頭,幸虧右?guī)v隊還有趙陵在那,否則一交戰(zhàn)肯定出亂子,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中軍皂旗揮動,副將李嗣業(yè)縱馬從李天郎隊前疾馳而過,身后五百陌刀手森然跟進,井然有序地在第一排戰(zhàn)鋒隊后間或排列,他們將在第一批士兵登上城頭后擴大突破口,看來陌刀將李嗣業(yè)又將親自率隊登城了。
頭一次身處龐大軍陣的核心,西涼將士們既感新奇也十分興奮。甚至李天郎都激動起來,多么完美的陣型啊,多么訓(xùn)練有素的戰(zhàn)士啊,大唐的戰(zhàn)爭底蘊由此可窺一斑!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樣精確到位,如行云流水,滾雷次進,任何一個統(tǒng)帥都會為有這樣一支軍隊而倍感自豪和驕傲。
“嗚~~~~~嗚~~~~~~~~~”中軍第一聲號角響了,所有的唐軍健兒都亢奮起來,戰(zhàn)斗就要打響了!隊正們雄壯的號令聲此起彼伏,各營傳信飛騎來往奔馳,諸色戰(zhàn)旗一齊應(yīng)聲翻卷。
“嗚~~~~~嗚~~~~~~~~”第二聲號角音起,戰(zhàn)陣里頓時升起了如林的長槍和陌刀,橫刀出鞘的聲音如饑餓虎狼嗜血的嚎叫。
“咚咚咚!”鼓聲急促地響起。弩手齊呼“吁~~~~吁~~~~”,同時稍前出列,張牙上箭,待“吁”聲畢,硬弩即齊備。第二通鼓聲響起時,弓手也齊唱“吁~~~~吁~~~~”前出張弓搭箭,“吁”聲畢,強弓也備畢。鼓聲嘎然而止,全軍驟然靜默,眾人屏息細聽最后的號令。
孽多城上,也是孤寂一片,蘇失利之連聲咳嗽,再也坐不住,被隨從攙扶著踉蹌走下城頭,納波王后也急忙跟隨下城。
“一砰!!!!”一聲巨大的號炮,差點將正走下樓梯的蘇失利之震翻在地。
唐軍進攻了!
中軍黃旗飛舞,這是全軍猛攻的信號!驚天動地的號炮、戰(zhàn)鼓和吹角一齊鳴放,成千上萬支利箭籠罩了整個孽多城。第一橫排的四支奇兵隊高舉各自的隊旗向城墻快速進逼,后面的云梯和尖頭木驢也隆隆跟進。
“殺!殺!”進攻的兵士們不顧一切地沖鋒。
“大唐!大唐!”駐隊士兵敲盾擊槍,為進攻隊伍吶喊助陣。
死氣沉沉的孽多城在片刻的驚懼之后終于躁動起來,利箭滾木擂石暴泄而下,為了活命的兔子是不會輕易投身虎口的。
李嗣業(yè)在高仙芝面前立下了軍令狀,午時之前破城。他手提陌刀沖在陌刀隊最前面,五個身強力壯渾身重甲的士卒在旁邊盾牌手的掩護下搭上了云梯,死死地扶穩(wěn)。后面輕甲的奇兵隊銜刀挾盾沿梯直上,前赴后繼,無人退縮。
城頭飛箭落石如雨,唐軍弓手前進城下為登城戰(zhàn)隊提供更為準確猛烈的近程掩護。雙方死傷的士卒不斷從城上滾落而下,尖頭木驢沉悶的撞擊聲使整段城樓都哆嗦起來,門樓處碎石塵土刷刷地濺落。
一個渾身是血的唐軍士兵滾下云梯,被卡在踏腳之間,不住慘呼。李嗣業(yè)提刀猛跑幾步,左腳一點扶梯甲士的肩膀,身體沿云梯急竄而上。在他前面的是一個背插隊旗的士卒,看隊旗上的白虎標志是屬于牙兵營的第三隊,旗手頭盔被打飛,胳膊中一箭,仍舊死力攀登,卡在踏腳的受傷同伴被他奮力一腳踹至城下,沒有辦法,傷者擋住了進攻的通道。“好漢子!”李嗣業(yè)話音剛落,旗手便被3支長矛捅穿,旗手發(fā)出最后一聲吶喊,雙手牢牢摳住女墻,氣絕身亡,尸身居然不能墜落。李嗣業(yè)大怒,雙眼充血,飛身疾上,趁一股飛矢逼退垛口守軍,陌刀將一舉踏上了城頭,兩支暴搠過來的長矛槍頭齊斷!屠殺開始了!城頭的小勃律弓箭手在李嗣業(yè)面前血肉橫飛,和他們殘破的長弓一樣成排地倒下,幾個小勃律長矛手完全被嚇破了膽,呆呆地看著面前的弓手被陌刀蹂躪,未等李嗣業(yè)回身收拾他們,幾個人便不約而同地發(fā)一聲喊,丟槍四下逃散。螞蟻般的陌刀手從白虎旗處蜂擁而上,雪亮的刀片在城頭掀起一片血雨腥風!小勃律人頃刻崩潰了!
“轟隆!”尖頭木驢將城門撞開了一個大洞,一簇火箭從破洞里激射而出,得得地插在木驢上。木驢旁的唐軍弓箭手隨即還擊,向破洞里傾瀉箭雨,急不可待的唐軍刀斧手從狹小的破損處擠身而進,殺退了門后的小勃律守軍,搬開堵塞城門的石塊擂木,打開了大門。唐軍戰(zhàn)陣頓時歡聲雷動,中軍黃旗連點,全體戰(zhàn)隊魚貫推進,陣前兩翼的唐軍騎兵狂風般超越步兵,往城里席卷而進。
孽多城每一寸骨節(jié)都響起了碎裂的暴響!
李天郎的輜重駐隊和中軍衛(wèi)隊仍舊巋然不動,野利飛獠眼巴巴地看著番兵營騎兵絕塵而去,不住地嘆氣。
城樓上到處都是蟻附而上的唐軍士兵,小勃律軍隊的戰(zhàn)旗被一面面扔下城來,抱頭鼠竄的士卒被狂飆般沖進城來的唐軍騎兵卷入鐵蹄之下,跪伏乞降的小勃律人在散亂的兵器前趴了一地。要不是席元慶趕來拉住,殺紅眼的賀婁余潤會把他們都宰了。洶涌而進的大軍沿著街道清剿殘余的抵抗,很快包圍了王宮,賀婁余潤下馬率百余勁卒殺至宮門前,早就嚇得魂飛魄散的內(nèi)侍們乖乖地打開了宮門,在唐人利刃下,內(nèi)侍們向殺氣騰騰的賀婁余潤指明了蘇失利之和納波王后倉皇逃走的方向。
“砰!!!”城內(nèi)響起了唐軍勝利的號炮。
午時未到,孽多城便被唐軍一鼓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