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牧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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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唐軍馬班師回安西走的是相對平坦,氣候溫和的烏萇故地。據(jù)《新唐書.西域記》記載,烏萇也稱烏茶者,一曰烏伏那,直天竺南,地廣五千里,東距勃律六百里,西罽賓四百里。山谷相屬,產(chǎn)金、鐵、蒲陶、郁金。稻歲熟。人柔詐,善禁架術(shù)。國無殺刑,抵死者放之窮山。罪有疑,飲以藥,視溲清濁而決輕重。有五城,王居術(shù)瞢蘗利城,一曰瞢揭厘城,東北有達麗羅川,即烏萇舊地。貞觀十六年,其王達摩因陀訶斯遣使者獻龍腦香,璽書優(yōu)答。大食與烏萇東鄙接,開元中數(shù)誘之,其王與骨咄、俱位二王不肯臣,玄宗命使者冊為王。
2、對于鹖鳥,有一說即為褐馬雞,根據(jù)古代禮記載:鹖鳥似雞,出上黨。為鳥強猛,斗不死不止。李天郎的西涼士卒以此為幟,可見其赴戰(zhàn)決死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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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千朅師精銳,盡歿此役,在跪地乞降的兩千余生還者中,大多數(shù)是預備隊的志愿兵和輕裝的輔助兵。這的確是朅師軍隊曠古絕倫的一場災難,讓整個朅師流盡了血,折斷了脊梁!至少在十年之內(nèi),朅師將不會再有這樣一支出色的大軍!
做為對手的唐軍也有近九百人戰(zhàn)死疆場,幾乎同樣數(shù)目地士卒受傷。
食腐的禿鷲在鏖戰(zhàn)停歇的沙場上空盤旋。聒噪的烏鴉聳肩佇立在倒cha的矛桿上,流盡血的戰(zhàn)場突然冷卻下來。
鏖戰(zhàn)停歇,悲歌陣陣。
頹喪的朅師俘虜排成整齊地四列,每個人的脖子上都栓著繩索,即使是將軍和貴族,也不例外。而隊伍地最前面,是瘋癲的素迦和行尸走肉般的勃特沒。
唐人的皮鞭不時地落在這些失魂落魄的戰(zhàn)俘身上。迫使他們不得不跨過一具具同伴的尸體,甚至踏著他們神圣的鷹幟返還死氣沉沉地旃陀羅拔城。
按照邊令誠的主意。這些俘虜將走過旃陀羅拔最繁華的街道,集中在神廟前的廣場上,聽候發(fā)落。屆時,所有的朅師百姓都會看見他們失敗國王和軍神的狼狽模樣。邊令誠,這個“代朕巡幸”的太監(jiān)折磨人真是有一整套,每次戰(zhàn)勝之后,總有他津津樂道的損人手段。“讓朅師人知道開罪大唐后會有怎樣地結(jié)果。他們自釀的苦酒,必須讓他們自己全部喝光,那滋味……,呵呵,一萬年也忘不掉!”對此高仙芝深以為然,盡管他更關(guān)心的是殲滅朅師軍隊的有生力量,但只要邊令誠的做法能夠擊垮朅師人匹夫之志,令他們再也不敢有起兵反抗之心。他也樂得賣這個交情給沒卵子的太監(jiān)。
高仙芝騎馬緩緩巡視著烽火泯滅地戰(zhàn)場,這是他細細品驗勝利果實的慣有方式,對于一個統(tǒng)兵將帥來說,沒有什么能比勝利更讓人意氣飛揚,尤其是如此一場精彩絕倫的殲滅戰(zhàn),而對手又是非同一般的強悍。那種勝利者。征服者的巨大快感,那種天下舍我其誰的驕橫豪氣,都在此時此刻得到最大限度的膨脹。
正在收殮同伴尸首的唐軍士卒紛紛向統(tǒng)帥施禮,他們割下陣亡將士的頭發(fā),包入寫有名字的白布中,待回師時交還家屬。而尸體則草草用戰(zhàn)袍破氈裹好,一齊放入挖好地大墓穴,最后在墓前cha上刻有姓氏和籍貫地木牌。不知有多少大唐男兒的尸骨,就這樣長眠于廣袤地西域土地,直至漸漸被人遺忘。被風沙和冰雪無情地抹去……。
一陣悲愴凄涼的歌聲幽幽響起。眾人循聲望去,兩垛巨大的火堆正在被人點燃。焦黑的濃煙裊裊升起,空氣中突然彌漫起一股奇怪的香氣……。
“是胡人在焚燒亡者尸體,”李嗣業(yè)悄聲說,“他們會把死人燒成灰,這樣死者的魂靈才會升上他們所說的極樂世界……。”
高仙芝點點頭,他也知道,篤信機鬼和襖教的胡人都有這個風俗。“嗯,是李天郎的人么?”
“是的,都是番兵營的士卒。”
將那把黃金劍柄的朅師短劍遞給身后的親兵,高仙芝歪頭望了望火堆,“奇襲成功,勇奪隘口,生擒敵酋,破敵戰(zhàn)陣……。哼哼哼,倒什么都叫這個李天郎碰上了,抹也抹不過啊!”
“大將軍,李部折損也自慘重,死傷者盡為西涼團勁卒,這下李天郎是折了老本了。”李嗣業(yè)嘆道,“這等慘勝,對李天郎來講,可是得不償失!就這點說,他可沒有阿史那龍支聰明!”
“哼……,”高仙芝一提馬韁,小跑著奔向散發(fā)著奇怪味道的焚尸火堆,后面有幾個隨從咳嗽起來,不是因為嗆鼻,而是因為那人肉燃燒的特有氣息。
火堆周圍跪坐了一地的番兵營李部將士,只要活著的,都在。
薩滿巫師唱著送葬的長調(diào),沉重地敲打著手里的法器,為英勇戰(zhàn)死的將士送行。看著和自己朝夕相處的弟兄被火舌卷沒,化著黑色的濃煙,這些平日里逞勇斗狠,殺身成仁的漢子們無不潸然淚下。不少人痛哭失聲,相擁而泣。
“弟兄們,好走啊!”李天郎將滿滿一壺馬奶酒傾倒向熊熊燃燒的火堆,周圍諸人也效仿撒酒,翻滾的火焰隨之躍動,燒灼出醉人的酒香。
火越燃越大,柴禾中央整齊躺列的尸身漸漸扭曲模糊,再也看不見了。
李天郎劇烈地咳嗽起來,趙陵和阿史摩烏古斯同時伸手扶住他。
鮮血。不僅從身上的繃帶縫隙沁將出來,還從嘴里滴落到已經(jīng)染透血腥地沙場雪地上。
“大人,你受傷這么重,還是下去歇息吧。”趙陵含淚道,“死者已逝,活著的弟兄們可還指望著您那,咱們離不開您啊!”
“主人。歇歇吧!這里有趙兄弟那!”阿史摩烏古斯也勸道,“我把阿里也葬了。”說到累極心裂而亡的阿里,阿史摩烏古斯丑怪的面容不住地抽搐,兩滴渾濁的眼淚吧嗒吧嗒地滴落下來。只有來自草原的騎手,才明白良駒的靈性。阿史摩烏古斯侍弄阿里數(shù)月,彼此結(jié)下了常人難以理解地深情,對他來說,一匹好馬比傾國傾城的女人更可愛。他地眼淚從來不為人的死亡而落,卻寧肯獻給戰(zhàn)馬,“好一匹駿馬,當真可惜!當真心痛!喏,照您的吩咐,我把阿里的尾鬃割了下來,做成槍纓……。”
李天郎強力遏止住自己,沖趙陵、阿史摩烏古斯兩人笑笑。他不敢再說話,擔心忍不住喉頭翻涌的氣血。他扶住大槍,看到上面班駁的血跡,也看到了阿史摩烏古斯用阿里尾鬃新束的長纓,阿里,你將永遠和我一起沖鋒!
朔風陣陣。吹拂起獵獵長纓,李天郎仿佛又聽見阿里雄渾地嘶鳴……。
阿史摩烏古斯根本沒有理會遠處漸漸走進的高仙芝一干人,自顧將自己的主人扶上馬車,他看得出,李天郎是在用最后的力氣硬撐,不讓自己在部下面前倒下,此時他那里還有力氣騎馬。
“趕快走,回營找醫(yī)官診治,”趙陵低聲對阿史摩烏古斯說,“這里我來應付。”
“萬眾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與義兮。氣沖斗牛!
……”
趙陵率先縱聲嘶吼,緊接著所有的士卒都放歌高唱起來。
雄壯激揚的歌聲。噼啪燃燒的烈火,熱血沸騰的赤目勇士,這就是高仙芝走近前來看到地番兵營李部人馬。
這樣的場景使段秀實、田珍這樣最藐視胡人的將領(lǐng)也不由得為之聳然動容。
“李天郎一手錘煉的虎狼之師,名不虛傳!”李嗣業(yè)嘆道,“胡漢奇正之爭,可以休矣!”
“此戰(zhàn)得勝,李天郎及屬下功勛卓著,當可摯蟠龍軍旗也!”高仙芝大聲說,“諸位當無異議罷?”
沒有人能提出什么異議,僅憑西涼團巧奪隘口之功,摯蟠龍軍旗就以足矣!
“李天郎那?”高仙芝沖行禮的趙陵擺擺馬鞭。
“回大人,李都尉被堅沖突,身先士卒,破陣克敵,堪為我等楷模。然履鋒冒刃之時,受創(chuàng)頗重,失血極多,已然支持不住,回營療傷去了。”
“哦,很重嗎?”高仙芝眉頭皺了皺,回頭對李嗣業(yè)說道,“把醫(yī)官們都叫去,一定要治好李都尉,不管用什么藥,都到我大帳里取!”
“告訴你家都尉,本使遲些去看他。”高仙芝重新問趙陵,“折損幾何?”
“回大人,本部亡者兩百一十八,傷者一百四十七,殘者六十。”
“如此慘重!”高仙芝是清楚李天郎的四團人馬有多少人地,看來這次慘烈的大戰(zhàn)使李部人馬元氣大傷,“傷者可好好療治,殘者加倍撫恤,有功者重重賜賞!”
趙陵趕緊謝過,本想告阿史那龍支一狀,見高仙芝已經(jīng)撥轉(zhuǎn)了馬頭,他只好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折損這么重,李天郎又受傷,其部還能恢復元氣么?”李嗣業(yè)低聲對高仙芝說,“失了這支精兵,當是萬分可惜!”
“無妨,沒見其軍魂尤在,士氣仍炙么?”高仙芝微笑道,“只要重新補齊人手,調(diào)撥器仗,選調(diào)馬匹畜力,不出三月,又是一支勁旅!嘿嘿,”高仙芝笑得很開心,“只要李天郎在,那就有這支精兵在,你說呢?”
李嗣業(yè)點點頭,連稱“大將軍說得是,為將者當如李天郎也!”
不過李嗣業(yè)不知道的是,高仙芝開心地。不僅僅是得到一支精兵,更是因為找到了擴編軍馬的捷徑。在不久的將來,遠征大食,橫掃河中,有了兵力的保障。這,才是高仙芝高瞻遠矚的宏圖大計。
旃陀羅拔城中心的廣場上,堆滿了金銀財物。絡繹不絕的百姓肩扛背托,將自己積累地家財搬運至此。為地是贖回自己地親人。精壯地男人死傷殆盡,但朅師這個古老的種族總是要繁衍生息下去。因此,身外之物的財產(chǎn)又算得了什么呢!最不能令朅師人忍受的是這些外來的唐朝征服者絲毫不考慮他們的宗教信仰,他們公然踐踏劫掠了神圣地朱比特神廟,不僅將之一搶而空,還破壞了無數(shù)圣像和祭壇。如今,他們就在廟里猜拳行酒。歌舞尋樂,慶祝他們的偉大勝利。而高貴的國王、貴族和軍神,卻被他們捆綁在神廟的石柱上,肆意侮辱取樂。
廣場凝聚著仇恨,憤怒,也彌漫著無奈和絕望。
“夠了,”高仙芝隱沒在黑暗中,輕哼了一聲。“叫阿史那龍支那幫人給我滾出來!”
左右有人應聲傳令去了。
“席元慶!”
“在!”
“派人駐守城防要地,宮闈塔樓,不得有誤!碰到阿史那龍支的人,統(tǒng)統(tǒng)給我趕出來!”
“遵命!”
“段秀實!岑參!”
“在!”
“清點財物,一并押守!”
“遵命!”
“大將軍,邊監(jiān)軍那里……。”岑參待段秀實轉(zhuǎn)身,有意緩了一步,悄悄問道,“還是老規(guī)矩罷?”
雖然看不見,但岑參還是感覺到高仙芝笑了笑,“照老規(guī)矩辦吧!但是也要留一手,都護府里缺的就是銀子啊!”
必須承認,朅師是高仙芝征戰(zhàn)西域以來,所攻陷的最為富庶的王國。也正因為如此,他地收刮也最不留情。整個朅師幾乎被洗劫一空。不僅彌補了西征的虧空。還狠狠賺了一筆,為今后出擊河中奠定了厚實的資財基礎。
李天郎真的病倒了。
強健如山的他徹底被傷痛和疾病擊垮了。這是他這輩子第三次陷入昏迷。
焦急的部屬連求帶嚇,非要醫(yī)官妙手回春,立刻讓自己地統(tǒng)帥蘇醒康復不可。要不是趙陵帶著高仙芝一行趕來,阿史摩烏古斯差點生生剮了醫(yī)官。
“李都尉病情如何?”
“回大人,”面如土色的醫(yī)官不停地擦汗,趕緊閃身躲到高仙芝身邊,“依小的行醫(yī)多年看,李都尉所疾有三:一是此役受創(chuàng)八處,雖未傷及筋骨,但失血過多,且引發(fā)多年積累之舊傷,故損及元氣耳;二是近來李大人似乎操勞過度,內(nèi)息微弱,又死力出戰(zhàn),心力已近極限耳;三是,這個,李大人脾相欠佳,似有心結(jié)重重。三疾并發(fā),委實來勢兇猛,就是在安西,也需慢慢用藥,針石齊上,細細調(diào)養(yǎng),非三天兩日能夠痊愈……。”
“羅哩羅嗦說這么多,到底你有沒有本事治好李大人?”張達恭不耐煩地說,“大將軍就要你一句話!”
“這個,大將軍,某家實在不敢打包票!”醫(yī)官哭喪著臉,眼睛往直勾勾瞪著自己的阿史摩烏古斯一掃,幾乎哭出來,“這療傷之事,一半在藥石,一半kao自己,李大人如今的脈象,漂游不定,吾實無把握!”
“沒把握要你個醫(yī)官做甚!”趙陵冷冷地說,“不如宰了喂狗!”
“大、大將軍,小的自會盡力!不如這樣,”醫(yī)官舌頭都哆嗦起來,暗想老子要是呆在這里,遲早要歸位,“小的回帳細察醫(yī)典,煎配良藥,一有端倪……。”
高仙芝漠然止住,淡淡地說:“不用了,你要什么我自會叫人送來,你給我好好看著李都尉,有什么需要,有什么起色,隨時稟報!”
“大將軍!”醫(yī)官聲調(diào)都變了。
“怎么,還有什么?”高仙芝目光一凜,“難道番兵營供差遣的人手還不夠,要吾再派牙兵么?”
醫(yī)官徹底委頓下去,“夠了,遵命。大將軍!”
滿身是血的李天郎在無數(shù)馬蹄下苦苦掙扎,許多號叫地黑影還殘暴地用腳踐踏他。“救救我,阿米麗雅!救救我!”痛苦翻滾地李天郎伸出殘缺地手臂,拼命呼喊,“救救我!”他每叫一次,便有幾條黑色的毒蛇從他嘴巴里竄將出來,終于。他地四肢百骸崩裂了,成千上萬的黑蛇從各個縫隙飛濺出來……。
啊!阿米麗雅慘叫起來。啊!李郎!李郎!
她渾身大汗,從噩夢中驚醒。
“公主,公主,你怎么了?又做噩夢了?”一邊的侍女點亮了銅燈,“公主連著幾日做噩夢了,要不要請巫師來驅(qū)驅(qū)鬼怪?”
阿米麗雅虛弱地擺擺手,在床邊坐起。接過侍女遞過地水喝了一口,“小公主沒有醒吧?”
“哦,沒有,睡得好著那!您放心吧,有我們守著那!”
“給我掌燈,我要去看看。”
我的雪蓮,我地掌上明珠紗米娜……。
黑頭發(fā)和黑眼睛象他父親一樣分明,而挺直的鼻梁。雪白的肌膚則顯示了她高貴的小勃律血統(tǒng)。他的舅舅,小勃律國王赫納利稱她是雪蘇瓦爾最美麗的雪蓮,給她取名紗米娜,意思就是美麗的雪蓮……。
小紗米娜睡得非常香甜,就象一簇含苞待放地雪蓮花蕊。這孩子很少哭鬧,顯得非常懂事。雖然才三個多月,但是一顰一笑,已然有乃父之風,他的父親,大唐皇室貴胄,西域雅羅珊,李天郎。
撫摩著自己女兒嬌嫩的臉,眼角含淚的阿米麗雅心中充滿母性的驕傲和自豪,任何人都會說這是世上最美麗的花朵,自己和心愛男人的女兒……。
睡夢中的紗米娜似乎感知到母親地柔情。小嘴一裂。哼哼一笑。引得周圍的侍女和阿米麗雅都驚喜地微笑起來。
佛祖啊,保佑我的女兒吧。也將您的佛光普照到她未曾謀面的父親身上吧!
“一路可要小心!”趙陵拽住阿史摩烏古斯的馬韁,“快去快回,千萬不要耽誤!”
“知道,我一定盡快趕回!”阿史摩烏古斯接過行囊,“哥哥你放心!”
“娘地,阿史那龍支這個狼心狗肺的賊廝鳥,居然怎么也不肯發(fā)放路牌!”趙陵恨恨地說,“這般無恥小人,他倒是巴不得李大人早些死!”
“不求他!就算拿住我說我拖逃,爺爺我也認了!”阿史摩烏古斯習慣性地呲著牙,“只要把夫人接來,大人一定有救!我走后,這里全kao哥哥照應了!一定要支持到我回來!”
“好!”兩雙手緊緊一握,阿史摩烏古斯拍馬出了營門,迅速消失在晨曦中……。趙陵戀戀不舍地目送著他遠去,心里默默祈禱李天郎能夠堅持下去。
昏迷中,人們一次次聽到李天郎呼喊阿米麗雅的名字,最了解主人心緒的阿史摩烏古斯再也忍受不住,即使要掉腦袋,也要去小勃律接阿米麗雅回來。看李天郎的病勢,趙陵也沒了分寸,說不定阿米麗雅回來還真有奇效,那醫(yī)官都是死馬當活馬醫(yī)了,要是萬一……,回來也好,至少可以見上最后一面!呸呸呸!趙陵連吐口水,晦氣!晦氣!怎么會這么想!
紅色鹖鳥旗和蟠龍軍旗一起在營地上空飄揚,上面凝聚著無數(shù)大唐戍邊將士的英靈,啊,勇士們的英靈啊,保佑我們的雅羅珊吧。不管是回紇薩滿,還是契丹巫師,不管是波斯祭祀還是黨項占卜,都在焦急地關(guān)注著昏迷中的李天郎。
哥門提斯痛苦地在高仙芝腳下跪倒,請求他饒恕自己的父親。但這個殘忍而不可一世地征服者告訴他,唐人不會就這樣砍掉勃特沒地腦袋,而是要將他帶回遙遠的唐王朝首都長安,聽憑大唐皇帝地發(fā)落。誰都知道此去絕對兇多吉少,可是戰(zhàn)敗的朅師只有自行吞咽這個苦果,屈辱和無助象火刑一樣煎熬著哥門提斯的心,我為什么活下來,為什么我沒有象蘇西斯一樣光榮地死去!
“你父王不在,就由你叔叔素迦代為攝政吧。”高仙芝漫不經(jīng)心地說。
“可我叔父受了傷……。” 哥門提斯揪心地抽動一下,朅師人心目中凜然生威的軍神素迦。如今卻成了一個徹頭徹尾地瘋子。
“哦,哦,我忘了他瘋了,是吧?”高仙芝似乎剛剛恍然大悟,他環(huán)顧左右,大聲問道,“是真的瘋了吧?真的瘋了不是裝的?怎么說瘋就瘋了?瘋子當然不能攝政啦。可是他是軍神啊,是親王啊。嗯,嗯……,”高仙芝的神情一驚一乍,幕僚們先是驚訝,接著都會意地暗笑不已,高大將軍心境很好,居然還破天荒地尋了開心。“這樣吧。攝政王還是讓他當,你不是王子么,就幫幫他,輔佐他么!是不是?瘋子攝政,呵呵,當然需要一個不是瘋子的人教導教導啦!指不定朅師還會因此聞名西域呢!”
幕僚諸將們終于忍不住轟然大笑。
全然不顧跪著咬牙發(fā)抖的哥門提斯……。
屈辱還在繼續(xù),唐人強令城中百姓拆毀了高聳地旃陀羅拔城墻、隘口烽燧和曷薩水岸邊的兵營,并用拆下來地石塊去填埋曷薩水。使得曷薩水水位上漲,流向變化,吞沒了原本在岸邊的城鎮(zhèn)和農(nóng)田。王宮里能拆下帶走的都被洗劫一空,即使是帶不走的也被砸個稀爛,燒個精光,那些高鼻深目的突厥蠻族在被漢人代替之前。劫掠已經(jīng)是無所不用其極。唐人裝模做樣清掃了神廟,允許普通百姓進入祭祀禮拜,似乎表現(xiàn)得比那些野蠻人通情達理。但是,哥門提斯知道,這些不過是虎狼對綿羊的仁慈,否則在所謂戴罪東返的隊伍中,就不會囊括朅師所有地名門望族,甚至父王那些后宮嬪妃,也被這個名義抓入軍中,成為唐人官佐們的玩物……。
每次回家看到喃喃自語。時不時癲狂發(fā)作的叔叔。哥門提斯經(jīng)常一個人趴在冰涼的地下號啕大哭。他曾經(jīng)很想掌控這個國度,成為高高在上的國王。為此不斷努力,不惜和自己的親弟弟蘇西斯明爭暗斗。但是,如今國家這樣摔到他的手里,他卻茫然不知所措,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助他,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能做什么,除了一次次的飽嘗羞辱。
休整后地大軍開始班師回朝,運送糧草的長行坊重載著無數(shù)財寶,所有的勝利者都得到了物質(zhì)的報償。神采奕奕的隊伍有條不紊地從城中和城外軍營中出發(fā)匯集在一起,浩浩蕩蕩地向東行軍。歌聲飛揚,旌旗招展,上萬匹戰(zhàn)馬的蹄聲回蕩群山,仿佛春雷滾動。
為自己父王送行地哥門提斯扶著關(guān)押勃特沒的馬車走了一程又一程,西涼團將士騎著各自的青海驄從他身邊昂然走過,高摯的紅色鹖鳥旗刺痛了哥門提斯的雙眼。就是他們,就是他們,就是他們斷送了朅師!
李天郎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每天都讓煞費苦心的醫(yī)官提心吊膽,生怕他一睡不醒。各種好藥跟不要錢似的往李天郎嘴里送,但是他的病情一直不能穩(wěn)定,倒弄得整個馬車都是奇奇怪怪的藥味。
當押送的牙兵粗暴地攆走哥門提斯時,醫(yī)官正xian開布簾傾倒藥渣,恍惚間,李天郎目睹了這生離死別地一幕。何曾相識!對,小勃律!小勃律!那里有……
“阿米麗雅……。”醫(yī)官聽見了,而且是不止一次地聽見,他看看重陷昏迷地李天郎,不由得嘆口氣,這阿米麗雅到底是什么藥啊!
“公主!公主!”一名侍女慌慌張張地跑進寢宮,“阿米麗雅公主!”
正在給女兒喂奶的阿米麗雅不悅地皺皺眉頭,她最討厭有人在這個時候來打攪她和女兒。對她來講,紗米娜吮吸自己乳汁就是自己將生命交付給她地神圣過程,是母親和女兒之間珍貴而獨享的融合與交流。因此,雖然宮里找了不止一個奶娘,她仍一直堅持自己哺乳。
侍女在紗帳外急急止步,躬身行禮。
阿米麗雅低聲喝道:“慌什么,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是這樣,門口的侍衛(wèi)圍住了一個長著夜叉面孔的怪人,那人叫著非要見你不可。侍衛(wèi)們恐對公主不利,欲擒之。他卻一箭一個射穿了他們的帽子。”
阿米麗雅渾身一抖,呼吸驟然急促,夜叉,弓箭,天!是阿史摩烏古斯!肯定是他!只可能是李天郎派他來地!絕對是!
“讓他進來!快!”阿米麗雅輕輕拍拍**,將**從紗米娜翕動的小嘴里拔出來。小家伙顯然對此大為不滿,哼哼叫著。將**吸得老長。“叫侍衛(wèi)們別打了,立刻帶他進來!”
旁邊的奶娘接過了孩子。小家伙哼唧了幾聲,終被香甜的乳汁堵住了嘴。阿米麗雅溫柔地看著女兒,抱歉地摸摸她的小腦袋,“愣著干什么,快去!”小家伙的勁可真不小,阿米麗雅揉了揉豐滿的乳胸,還真有些疼。還是媽媽地奶好吃吧。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沒等看清是誰,一聲沙啞地哭叫就傳了過來:“夫人!夫人!小的阿史摩烏古斯,給您送信來了!”
“夫人啊,快回去吧,主人命在頃刻,時時喚你名字!”阿史摩烏古斯連滾帶爬地跪倒在紗帳外,涕淚橫流。原本就丑陋污穢的臉因晝夜跋涉變得更加猙獰拖形,令侍女們無不駭然捂鼻掩目,“你要是不回去,怕是再也見不到主人了!”
“啊,你從哪里趕來的?是從旃陀羅拔么?”阿米麗雅心里猛然一沉,天那。難道噩夢是真的?“阿史摩烏古斯!李郎到底出什么事了, 快快道來!用突厥語說,我聽得懂!”侍女們雖然不懂漢語也不懂突厥語,但聽得出他們尊貴公主的聲音在不可抑制地發(fā)抖。
阿史摩烏古斯嘴笨口拙,發(fā)音又含混,讓他用漢話講自是勉為其難,即使是用母語,也是連比帶劃。阿米麗雅對戰(zhàn)斗的血腥沒有興趣,她不斷催促說得汗流浹背地阿史摩烏古斯,只詳述李天郎的傷勢近況即可。
此時。侍衛(wèi)們抬著小勃律國王赫納利急急趕來了。一進門,看到自己姐姐滿臉的淚水。失魂落魄的神情,赫納利頓時明白了一半。他沒有打斷兩人的談話,悄悄喚過幾個侍女,低聲吩咐幾句,侍女們和侍衛(wèi)都躬身行禮退下。
總算說完了,阿史摩烏古斯也累極癱倒在地,喉頭咕咕亂響,一雙熬得通紅的三角眼腫成一條縫。“給他拿點吃的喝的,”赫納利邊說邊邁動著自己地瘸腿,走向低聲啜泣的姐姐,旁邊有侍女過來攙扶,搬來座椅。“是雅羅珊出事了么?”
這才注意到弟弟,阿米麗雅擦干眼淚,起身行禮,赫納利擺手止住,“姐姐總是那么客套,這是在家里呵……。” 一回到小勃律,阿米麗雅就非常尊重已經(jīng)是國王的弟弟,倒不僅僅是因為他頭上的王冠,而是經(jīng)歷過風雨的赫納利,的地確確成為了小勃律當之無愧的王。他冷靜地接受了唐朝的冊封,面對驕橫跋扈的唐使劉單出奇地恭敬,從而贏得了劉單的信任。并巧妙地借助建歸仁軍之機奏請得大唐軍資糧餉,使戰(zhàn)后的小勃律迅速恢復了元氣,同時結(jié)掌兵權(quán),徹底打垮了阿悉蘭達干的勢力;他制訂了明親大唐,暗和吐蕃,結(jié)好大食的策略,穩(wěn)定了全國的局勢,成為小勃律貨真價實的統(tǒng)治者。對宗主國大唐,赫納利有比他姐姐更為理智地思考,對其無與倫比地強大和輝煌表現(xiàn)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景仰與向往。他曾對忿忿不已地阿米麗雅說,中華文明璀璨,巍然東方,逆之無所宜,迎之無所害,故不如迎之;大唐武功悍然,雄霸天下,戰(zhàn)之不得瓦存,順之可保自決,故不如順之。毗鄰強國,惟此可依,不如全依,非爭一時意氣之長短……。作為親人,阿米麗雅對赫納利的遠見卓識感到由衷的高興,她清楚地意識到,弟弟是正確的,自己也許真的有些意氣用事。因此,為了小勃律,為了弟弟,她寧可人們忘記那昔日光彩逼人的訶黎布失畢。
在阿史摩烏古斯狼吞虎咽的空洞咀嚼聲中,阿米麗雅斷斷續(xù)續(xù)將事由簡略說了一遍,最后嘴巴動了動,低頭摳起了座椅。
“唉,雅羅珊,雅羅珊,叫我怎么說呢,”赫納利重重地嘆口氣,“滅了吉爾吉特,又毀了旃陀羅拔;但卻保我性命又施恩于父王,更不用說與姐姐的刻骨情緣了,而且他居然是紗米娜的父親!唉,這個既是仇人,又是恩人,既是夙敵又是親人的人啊……。”
阿米麗雅欲言又止,赫納利埋頭擺擺手,“你不用說了,我知道,我知道……。”他抬起頭,眼中有了淚花,“你的心一直就在他那里,事到如今,小勃律自是留不住你了……。”
猛吃一頓的阿史摩烏古斯肆無忌憚地kao在柱子上鼾聲如雷,他實在是太累了,兩百多里艱險冰封的山路,他居然五天就趕到了,活活累死了兩匹馬!
“走吧,回到他身邊去吧!他現(xiàn)在比誰都需要你!”赫納利輕扶住姐姐抽動的肩頭,忍不住看看襁褓中咿呀游戲的紗米娜,“紗米娜不能連見父親的機會都沒有!”
自己一走,小勃律就會剩下弟弟孤零零的一個人,阿米麗雅心中充滿歉疚和自責,夫君和胞弟,都是自己至親至愛的人,離開誰都艱難,更別說離開生養(yǎng)自己的故鄉(xiāng)了。她感激地擁抱自己善解人意的弟弟,抽泣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別忘了,吉爾吉特是你永遠的家鄉(xiāng),隨時歡迎你回來!” 赫納利的聲音也哽咽了,“我已經(jīng)叫人即刻準備去了,你和紗米娜需要的所有東西我都要為你們準備好!”門外堅冰閃耀,滴落的水珠晶瑩剔透,風,依舊有些刺骨……。赫納利走近搖籃,千般舍不得地抱起他一直視若己出的紗米娜,“就是擔心路途艱辛而紗米娜還小……。”
“她是雅羅珊的女兒,應當有和她父親一樣堅強的毅力和膽魄,”阿米麗雅說,“佛祖和列祖列宗會保佑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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