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知識：1、田承嗣（705～779），平州盧龍（今屬河北）人，出生于一個軍人世家。祖父田璟，為鄭州司馬。父田守義，官至安東副都護(hù)，以豪俠聞名。開元末年，田承嗣任安祿山盧龍軍前鋒兵馬使，在和奚、契丹人的戰(zhàn)斗中屢立戰(zhàn)功，升至武衛(wèi)將軍。他治軍嚴(yán)整，在任兵馬使時，安祿山曾在一個大雪天巡視各軍營，剛走進(jìn)田承嗣軍營，營內(nèi)寂靜無聲，若無一人。但進(jìn)入營內(nèi)檢閱士籍，又無一人不在營內(nèi)。因此深受安祿山器重。安史之亂后，田承嗣歸順朝廷，從763年閏正月受封莫州刺史起，到773年九月為止，十年間，歷任魏、博、德、滄、瀛五州都防御使、魏博節(jié)度使、檢校太尉、雁門郡王。一代梟雄田承嗣，經(jīng)過多年與其它藩鎮(zhèn)的割據(jù)征戰(zhàn)，先后據(jù)有魏、博、相、衛(wèi)、洺、貝、澶七州之地，擁有軍隊(duì)十多萬人，成為河北三鎮(zhèn)中的最強(qiáng)者。他驍勇善戰(zhàn)，狡詰多謀，反復(fù)無常。降唐后，他又是藩鎮(zhèn)眾梟雄中的佼佼者，悍然劫奪他州郡，與朝廷分庭抗禮，首開河北三鎮(zhèn)割據(jù)稱雄之肇端。他生平桀驁不馴，唯服郭子儀。一次郭子儀派使者到魏博，他對著西邊跪拜，然后指著膝蓋對使者說：“此膝已經(jīng)很久沒有為別人屈過了，現(xiàn)在特為郭公而拜。”779年二月，田承嗣病死，時年75歲。田承嗣雖有11個兒子，但他更喜愛的是勇冠三軍的侄子田悅，臨終時命田悅知軍事，讓諸子輔佐。田悅接過大旗，繼續(xù)和朝廷對抗。自田承嗣專擅魏博鎮(zhèn)以后，四世傳襲，49年不奉朝廷號令。本文將其杜撰為李天郎之師兄，也是對跟隨安祿山的叛逆人士包括高尚等人的一個探討。
    2、“曳洛河”是突厥語“壯士”的意思。據(jù)史書記載，安祿山不僅兵馬眾多，還有一支由少數(shù)民族降眾中驍勇死士組成的精銳之師，共計(jì)八千人之多，稱為“曳洛河”。
    3、安祿山不僅受到天寶皇帝恩寵，楊貴妃及楊國忠等初時也以之為外援，交往密切。盡管年紀(jì)比楊貴妃大二十多歲，仍舊要拜楊貴妃為干娘，玄宗也讓楊貴妃族兄楊釗（即楊國忠，國忠是楊釗因?yàn)閳D讖上有“金刀”二字，請求改名，以示忠誠，玄宗賜名“國忠”。）楊铦、楊錡等與安祿山兄弟相稱。
    4、楊國忠真正受寵得勢應(yīng)該從楊貴妃入宮兩三年后，即天寶四載左右，改名“國忠”是在天寶九載，本書略有提前渲染。
    5、天寶皇帝的玄武門是指唐中宗景龍四年（公元710年），李隆基的政變。其年六月，韋后和安樂公主等密謀毒死了中宗李顯，立溫王李重茂為帝。韋后想效仿武則天稱帝，于是在京畿要害部門安插韋氏子弟，廣聚黨眾，準(zhǔn)備廢黜重茂自立，但又害怕相王、太尉李旦反對，故欲尋機(jī)殺之。相王之子、臨淄王李隆基接到密告，即聯(lián)合太平公主等先發(fā)制人，沖入羽林衛(wèi)軍，殺了韋后派來統(tǒng)領(lǐng)衛(wèi)軍的韋璿、韋播，占領(lǐng)了玄武門，隨之縱兵闖入皇宮，斬殺了韋后和安樂公主。相王李旦和隆基父子二人掌握了軍政大權(quán)，威懾少帝重茂讓位，相王登基，是為睿宗，同時也為李隆基最后成為皇帝鋪平了道路。
    5、秦王破陣樂是唐時著名歌舞大曲，原是唐初軍歌，主要是歌頌唐太宗的英勇戰(zhàn)績。唐太宗親自為此曲設(shè)計(jì)秦王破陣樂舞，此曲亦流傳國外。秦王指的是唐朝李世民（秦王是他的封號）公元620年，秦王李世民打敗了叛軍劉武周，鞏固了剛建立的唐政權(quán)。于是，他的將士們遂以舊曲填入新詞，為李世民歌。玄宗李隆基又把《破陣樂》改編擴(kuò)大為比原來李世民時的120人還多幾倍的龐大樂舞。不過這數(shù)百人演出的《秦王破陣樂》全都是宮女著裝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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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清宮寬闊的院落里，回蕩著此起彼伏的喧笑聲。
    金色的屋頂，斑駁著棉花般蓬松的積雪。
    越過高翹堂皇的大殿穹頂，溫泉的煙霧裊裊飄散，平坦的青石地面，早就被大雪涂抹成一張巨大的畫紙，在那白玉無暇的畫卷上，飛舞著一團(tuán)團(tuán)絢麗繽紛的花叢……。
    紅的艷若牡丹；
    綠的翠如松柏；
    藍(lán)的清湛如天；
    黃的嬌嫩如蕊。
    高力士手拈拂塵，站在大殿的回廊下，嘴角含笑，看著那涌動的花團(tuán)錦繡。皇上看來興致很高啊，不管遇到什么樣的煩心瑣事，貴妃娘娘總能很快讓皇上開心起來。呵呵，虧她想得出這樣的雪仗，確實(shí)是曠古絕今啊！
    “咚！”一個雪團(tuán)突然橫空飛出，在旁邊一個飛龍禁軍士卒的臉上炸開，紛落的雪碴中，高大魁梧的衛(wèi)士眨巴著疼痛的眼睛，身體依舊泥塑木雕般一動不動。
    大唐天子，唐明皇李隆基的笑聲從花叢里朗朗傳出，隨之而起的是一片女性興奮的尖叫和銀鈴的脆響。“巋然不動，有大將風(fēng)度！好！好！力士啊！這個士卒叫什么！賞！”李隆基哈哈大笑著拍著手上的雪，沖謝恩的士卒擺擺手，“罷了！罷了！也算你和朕并肩作戰(zhàn)一回！”
    “這仗還沒分出勝負(fù)，陛下就厚此薄彼，不過誤中一個禁軍，就要封賞，我等姐妹想來不服！”楊貴妃嬌聲呼喝，“是不是啊！姐妹們？”韓、秦、虢三位夫人和一干小宮女一起應(yīng)聲附和，皆喊不依。
    “好！好！都賞！都賞！”玄宗抖動著花白胡子上的雪茬子，滿心歡喜地說，“你們是怕朕賞不起么！”
    楊貴妃投出一個雪團(tuán)，“啵”地正中玄宗額頭，“勝負(fù)未分，要什么賞！姑娘們上啊！”
    “打啊！”
    “沖啊！”雪球漫天，嬌呼一片。
    李隆基從身邊小太監(jiān)手里拿過一面絲綢錦旗，大笑著四下?lián)]舞，指揮一百多名小太監(jiān)以雪球還擊，玩得好不高興。各種色彩斑斕的彩衣和耀眼的珠翠在雪花中跳躍，濃濃的體香，美艷的臉龐，攝人心魄的歡笑……
    楊氏姐妹一馬當(dāng)先，率領(lǐng)娘子軍們奮勇沖殺，那些乖巧的小太監(jiān)那里敢攔她們四人，轉(zhuǎn)瞬間，太監(jiān)隊(duì)伍便被沖散，冰雹般的雪球打得他們抱頭鼠竄。玄宗又氣又笑，拿著綠旗亂舞，楊氏姐妹四下圍住，大小雪球盡往他身上招呼。
    “罷了！罷了！陛下輸了！”高力士見此情景，揚(yáng)手大叫，“紅隊(duì)獲勝！紅隊(duì)獲勝！”
    狼狽不堪的小太監(jiān)們?nèi)缬龃笊猓娂娮∈址稣旅薄５故菐讉€調(diào)皮宮女，抓緊時機(jī)往小太監(jiān)脖子里塞雪塊，弄得小太監(jiān)哇哇叫。楊貴妃也不客氣地給玄宗脖子里塞了一塊，高力士急急取拂塵彈之，李隆基笑著推開他，伸手?jǐn)Q了擰楊貴妃的耳朵，笑道：“愛妃調(diào)皮！敗便敗了！士可殺不可辱，還來作弄朕！”
    玩得臉頰緋紅的楊玉環(huán)趁機(jī)倒入玄宗懷中，發(fā)嗔道：“敗軍之將，何謂言勇！陛下認(rèn)輸認(rèn)罰！”
    在心愛的貴妃和韓國、秦國、虢國三位夫人簇?fù)硐拢癫赊绒鹊睦盥』诨鹋柽呑讼聛恚吡κ拷o皇帝披上外衣，招手叫宮女太監(jiān)們各自歸位。“敗者飲酒！不許撒賴！”楊貴妃捧上一杯溫好的酒，一定要讓玄宗喝。打贏雪仗的宮女們揮動奪來的旗幟彩帶，齊聲歡呼，迫皇帝和小太監(jiān)們喝罰酒。“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好！喝！干了！”玄宗仰頭一飲而盡，樂不可支。
    “我等姐妹也陪陛下喝一杯！”楊氏姐妹拍掌笑道，眾人一起又飲了一杯。
    “可惜啊，此時阿蠻不在，要是能在這雪景中穿紅掛綠，飄逸舞上一曲，豈不美哉！”李隆基手指輕彈，酒杯叮叮脆響。
    “陛下還想討賞錢不成？”秦國夫人笑道，“今日奴家可沒帶錢！”
    “好個摳門的小姨子！罰酒！罰酒！”李隆基呵呵大笑，“上次也才打發(fā)天子三百萬錢！今日又是如此吝嗇！不罰你罰誰！”
    秦國夫人撒嬌不依。旁邊的高力士笑道：“前日在清元殿，皇上親擊羯鼓，娘娘也展示琵琶絕技，寧王爺吹奏玉笛，梨園馬仙期奏方響，張野狐彈箜篌，賀懷智用響板，謝阿蠻則隨樂起舞。如此盛會，不僅齊聚我大唐聲樂絕頂高手，且娘娘所用琵琶，乃蜀中進(jìn)貢之邏裟檀琵琶，寧王之玉笛亦是安祿山專門進(jìn)獻(xiàn)，其余諸般，皆非凡品！人器天成，和諧浩蕩，方有那和風(fēng)吹拂，動達(dá)云天之仙樂，堪稱當(dāng)世絕響也！如此曠古絕今之美事，偏生惟有秦國夫人一人獨(dú)享，三百萬錢，比起這機(jī)緣來，能堪幾何？夫人還是認(rèn)罰罷！”
    楊玉環(huán)等一齊稱是，秦國夫人只得飲了。興致正濃時，有小太監(jiān)戰(zhàn)戰(zhàn)兢兢過來，向高力士稟報。高力士聽罷一揚(yáng)拂塵，讓小太監(jiān)退下，自己不動聲色地侍立一旁。李林甫總是找這種時候來覲見，無非是想趁皇帝高興時答應(yīng)一些要事，皇帝為了早點(diǎn)完事回到貴妃身邊也往往敷衍應(yīng)允，不知有多少軍機(jī)大事就這樣按照李林甫的意思辦了下來。哼，哥奴的手也太長了點(diǎn)，居然伸到了大內(nèi)！嘿嘿，今天偏叫口蜜腹劍的肉腰刀等上一等！
    天寶六載的冬天真的稱不上寒冷，但在李林甫帶入朝堂的大摞詔書中，不少人一定會覺得冰寒徹骨。王忠嗣、楊慎矜兩位朝廷大員被貶斥已成定局，只需玄宗略略過目，加蓋玉璽而已。對受寵極深的王鉷和那個假迷糊真精明的安祿山，倒是有好事臨門，他們一個會兼任戶部侍郎，而使自己的使職超過了二十個；一個會得到御史中丞的官銜，由此可自由進(jìn)出宮廷。李林甫是不會白白讓他們兩人得便宜的，他這么對待王鉷，是因?yàn)闂顕疫瓦捅迫说纳仙厔荨顕疫@個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小小監(jiān)察御史，在鏟除太子李亨親信之臣韋堅(jiān)與皇甫惟明案以及王忠嗣謀反案中十分賣力，涉及的數(shù)百家官吏戚屬，都是由楊國忠親自面向玄宗稟報，對皇帝產(chǎn)生了不可小覷的影響。這種影響實(shí)在驚人，加上他不時露出獨(dú)立大旗的猙獰野心，令李林甫嚴(yán)重地感到不安，為此有必要對其加以遏制。所以，抬出權(quán)寵方盛的王鉷，是再為合適不過的了。同時李林甫自己也暫時避避風(fēng)，讓如日中天的王鉷和炙手可熱的楊國忠互相別別苗頭，至于王鉷兒子王準(zhǔn)經(jīng)常輕侮同在朝中做官的兒子李岫，這筆帳先且放在一邊，所謂兩害權(quán)益取其輕，日后自然一定要討回來……而身為楊貴妃干兒子的安祿山，給他這個御史大夫，不僅一直夢想此銜的安祿山會感恩戴德，皇帝也會歡喜，認(rèn)為做宰相的甚知己意，更不用說貴妃娘娘那里了。如今朝堂之上，構(gòu)成威脅的人物已然不多，但宦海沉浮多年積留下的，都是人中龍鳳，官場梟雄，如何合縱連橫，游離其間委實(shí)熬人心神，騎虎難下之勢絲毫沒有改變，惟有更甚……
    一陣微風(fēng)吹過，院子里桂花樹上的積雪娑娑而下。呆望雪景的李林甫油然生出幾絲悲涼，人之生命，何其短暫，自己雖貴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卻也已年事老邁，再怎么勵精圖治，嘔心瀝血也頗感力不從心，就猶如這夜后殘雪，時日無多也！而自己大限之后的事，不知道還能有幾分在自己的意想之中。李林甫回頭看看茶幾上已經(jīng)不再冒氣的茶杯，不禁皺了皺眉頭，等了這么久，皇上還沒來。是不是高力士這個太監(jiān)又在搞鬼？最近對太子黨的沉重打擊顯然觸怒了這個老宦官，他總會想什么法子找回來的……
    紛沓至來的腳步聲打斷了李林甫的思緒，他整整衣冠，恢復(fù)了平常的犀利嚴(yán)峻的氣質(zhì)。“皇上駕到！”是高力士公鴨般的聲音。
    李隆基略帶疲憊地走進(jìn)了大殿，到底已經(jīng)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如此嬉戲，實(shí)在有些累了。“哥奴真是性急，什么急事，偏要今日商議？”
    李林甫施禮畢，連稱“恕罪”，但仍舊固執(zhí)地將擬好的詔書呈了上來。“明日就將設(shè)宴慶典，屆時將宣讀諸般詔令，以振朝綱，故臣……”
    “罷了！罷了！你說罷！”李隆基打個呵欠，往龍椅里一坐，“又獎了誰，罰了誰？”
    李林甫不敢怠慢，將數(shù)十份詔書的內(nèi)容一一扼要說明，玄宗隨手翻翻，居然絲毫不差。“呵呵，高仙芝的封賞是不是太豐厚了些？制授鴻臚卿、攝御史中丞，代夫蒙靈察為四鎮(zhèn)節(jié)度使，還征靈察入朝……，替高麗奴才掃得好清路啊！”
    “陛下，目前大唐之在西域，情勢危機(jī)，高仙芝大破吐蕃，力保唐之西門不失，使我大唐聲威響震西陲，三十六國盡皆附表稱臣，緩我邊塞危局，確可稱大功一件。且安西與大食，已劍拔弩張，決戰(zhàn)在即，四鎮(zhèn)急需一位智勇雙全的悍將，依臣愚見，此人非高仙芝莫屬！至于夫蒙靈察……”
    “朕知道！他已經(jīng)奏了高仙芝一本啦！越奏捷書？哼，劉單可是朕派去的……，就這么辦吧！這個又怎么啦？叫安思順任朔方節(jié)度使？這個差事可是丞相你兼任的啊？”
    “臣老邁，且在長安陷于瑣事，無力顧及朔方軍務(wù)，林甫誤事事小，萬一動撼社稷，豈不罪莫大焉？而安思順為安祿山族兄，為人忠勇，孔武過人，當(dāng)是適宜將才……”
    “丞相真是大度，人人眼饞的節(jié)度使，說讓就讓了！呵呵！這么說，楊國忠想當(dāng)劍南節(jié)度使的念頭，也只有放一放了！丞相好心計(jì)啊！”
    李林甫心中一寒：皇上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看來是一清二楚啊，眼前的唐明皇，雖已不是開元初那個宵衣旰食，叱咤風(fēng)云的皇帝，但倦于政事的他，顯然并不糊涂。這一點(diǎn)，務(wù)必謹(jǐn)記！切切！
    “陛下明鑒，非林甫心計(jì)，而是邊塞胡將之表現(xiàn)，令人擊節(jié)贊嘆也！”李林甫不慌不忙地說，腦子里已經(jīng)轉(zhuǎn)了無數(shù)個念頭，“陛下還記得以官力保王忠嗣的哥舒翰否？”
    李隆基目光一閃，頷首示意李林輔繼續(xù)。
    “王忠嗣雖罪該萬死，但哥舒翰仍跪拜于闕下，力陳忠嗣之功以至涕淚雨下。朝堂蕓蕓眾卿，愿以身家性命乃至功名保忠嗣命者，惟此一人而已！先勿論哥舒翰軍功卓著，就憑這忠義肝膽之舉，堪稱今世武將之典范。再有平盧范陽之安祿山，安西之高仙芝，雖皆為胡人，但對朝廷之功績，對陛下之忠心，哪個不勝似中原漢臣？”
    玄宗點(diǎn)點(diǎn)頭，李林甫見之立刻提高了聲調(diào)。
    “自貞觀以來，內(nèi)附我大唐之雜胡數(shù)以百萬。僅貞觀之際，便有三十萬突厥人為我大唐子民，朝堂五百胡官幾于漢臣同數(shù)。因有阿史那家族為我大唐前驅(qū)，攻城掠地；契苾何力、黑齒常之等鎮(zhèn)撫四方。現(xiàn)在我大唐為官之胡人，遠(yuǎn)甚陛下先祖，且文臣武將諸子百工不一而足，天朝之威儀，曠古絕今矣！對諸方雜胡，我朝應(yīng)不視為外人，揀才華橫溢者為之用。節(jié)度使為一方之軍政大吏，不僅需有勇有謀之才，也需得是忠義之臣。文臣為將，怯當(dāng)矢石，不若用寒郡胡人；胡人則勇決習(xí)戰(zhàn)，寒族則孤立無黨，陳下誠以恩洽其心，彼必能為朝廷盡死，斷再無忠嗣罪臣之虞！”
    玄宗聽完，神情十分傷感，沉吟半晌，喃喃道：“王忠嗣忠良之后，又乃朕扶手養(yǎng)大，沒想到…….，罷罷罷！丞相說的有理！便由你相機(jī)處置吧，朕累了！這玉璽就由力士掌蓋吧！”
    李林甫暗地里松了口氣，眼角瞟了瞟高力士。高力士似乎沒有興趣搭理他，自顧安排玄宗退去，把李林甫晾在了一邊。
    “陛下，還有一事……，”李隆基放緩腳步，李林甫急忙抓緊時間說道，“陛下還記得佩帶九色寶玉的李姓后嗣么？”
    天寶皇帝身形一滯，停了下來，沒有轉(zhuǎn)身，只簡短地說了一句“講”
    “李天郎自六年前充軍安西，驍勇善戰(zhàn)，屢立戰(zhàn)功……。”
    回到高府的李天郎和阿米麗雅由衷地高興，因?yàn)楦呦芍ジ嬖V他們，朝廷已經(jīng)采納了他的意見，不僅赦蘇失利之不誅，還授右威衛(wèi)將軍，賜紫袍、黃金帶，使宿衛(wèi)。雖然不能再回到小勃律，但在如此劫難之后，尚能虎口余生，留得性命，已經(jīng)是大幸了。因此，在當(dāng)晚家宴上，氣氛是回到長安以來最為輕松的，高氏爺孫三人甚至一起唱起了高勾麗小調(diào)，阿米麗雅則輕拂長袖，激情飛揚(yáng)地舞上了一曲，席間歡聲笑語，賓主都十分盡興。
    “好啦，明日一早還要入宮覲見，酒就喝到這里吧！”高仙芝說罷站了起來，眾人也都停杯投著站了起來，“天郎你且和我到書房一述。”李天郎一愣，和阿米麗雅對視一眼，低頭稱是。
    “明日上朝聽宣，皇上可能會單獨(dú)與你晤面……。”一合上書房的門，高仙芝便單刀直入地對李天郎說道，“高力士親自派人從大內(nèi)送來的口諭！”
    昏暗的燭光突然急促地?fù)u曳，在地上晃出躍動的黑影。
    李天郎默不作聲，倒不是因?yàn)槌泽@或是懼怕，而是他真的不知道說什么好，又能說什么！
    看著李天郎沉若靜水的臉，高仙芝坐了下來，一時也沒再開口。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嘿嘿，能泰然處之，倒不失為大丈夫本色！”高仙芝歪頭注視著一半身體隱沒在黑暗中的李天郎，語氣也是淡然，但從他變化莫測的眼神中，可以推知他心中定是波瀾起伏。在如此微妙關(guān)鍵的時刻，皇帝、高力士、李林甫、還有新近風(fēng)頭甚健的楊國忠又會為這樣奇怪的會面生出什么事來？原本李林甫叫他帶李天郎去赴宴已然是一種恩典，既平穩(wěn)又隱秘，可謂正中下懷，但如今皇帝要見李天郎，其用意何在？對他高仙芝的宏圖大志會有可怕的影響嗎？高仙芝心里苦笑了一下，不管怎么樣，李天郎進(jìn)宮的命運(yùn)，已然和自己密不可分。如果當(dāng)初謹(jǐn)慎一下，不帶他回長安……？
    “福禍已不是天郎所關(guān)心，只是希望不要誤及大人的前程，安西還等著你回去主持大局……，”李天郎終于開口回答，“天郎忤逆之后，一介匹夫，死則死矣，何足道哉！”
    這下輪著高仙芝說不出話來了。皇帝要是想殺李天郎，容易得很，自然不會又特地叫他進(jìn)宮見上一見。殺是不會殺的，但是有可能將他軟禁在宮中，免得日后生出什么事端，但是李天郎特殊的身世使皇上不可能讓他居于宮中，十王宅，百孫院可是皇族之地，突然冒出一個不明不白的皇姓成員可是可笑之極的事情。再不讓李天郎當(dāng)太監(jiān)？這可是一舉數(shù)得……。高仙芝啞然失笑，讓他“志愿”當(dāng)太監(jiān)，別說，還真有那可能！
    “你好自為之吧，朝廷的詭異善變不是我等邊塞之人可以想象的，”高仙芝說，“且你貴為皇室甲胄，卻又不可為世間知，皇帝如此令爾會面，不僅兇險，怪異更甚！你-----。”
    “大人放心！原來的李天郎在開元二十八年就已經(jīng)死了，對吾而言，此后八年，已是多余……自知之明，天郎還是有的！”說到此，李天郎的臉上蕩出幾分悲愴與落寞，“天意使然，惟隨波逐流耳，天郎進(jìn)退，皆順天理！”
    高仙芝笑了，但笑得十分僵硬。
    李天郎也笑了，笑容同樣慘然。
    隆冬的長安清晨，寧靜而肅冷。
    昨夜又下了雪，無人清掃的街道如同披上了一層潔白的綢緞，顯得干凈平整。
    偶爾有一兩條野狗在馬前惶惶然跑過，很快消失在街角巷尾，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梅花狀的腳印。遠(yuǎn)處隱隱然傳來公雞的早鳴，不知哪個院落里早起的人很響亮地打個呵欠，和著嘩嘩的洗漱聲，在坊間久久回蕩。
    騎在阿里背上的李天郎抽了抽冰涼的鼻子，沒有回頭。高舍雞和高云舟正和趕來匯合的張達(dá)恭說著話，躍上馬背的高仙芝整了整自己的衣冠，招呼眾人準(zhǔn)備出發(fā)。清脆的馬蹄聲加入到了長安恬逸的晨曲中，一起迎接黎明的到來。
    李天郎知道自己的后背上凝結(jié)著一雙噙淚的眼睛，他咬緊牙關(guān)不回頭。阿米麗雅一襲紫袍，如暗香幽浮的雪蓮，靜靜地站在高府門口，為自己的男人送行。眾人只看見她鮮紅嘴唇邊溫柔的笑意，卻沒人注意到她籠在衣袖里的手中，緊緊握著一把短刀。
    刀冰冷，手冰冷，心也冰冷。
    “郎君進(jìn)宮若不測，奴家便以死殉之！”握著“花妖”解腕短刀的阿米麗雅森然冷艷。
    “花妖”刀鞘上的櫻花文飾在公主雪白的手指間閃著嗜血的妖異……
    李天郎看著阿米麗雅的濕潤的雙眸，目不轉(zhuǎn)睛。公主堅(jiān)定的眼神告訴他，她說到做到。
    沒想到女人發(fā)起狠來，不遜須眉。
    李天郎嘆了口氣，他還能說什么呢？阿米麗雅居然把自己送給她防身的“花妖”當(dāng)作了殉死的利器，神花公主死于“花妖”之下，難道這就是天意？
    九色寶玉在公主脖頸下煥發(fā)出柔和溫潤的光暈，它現(xiàn)在是李天郎和阿米麗雅之間的定情之物，它的來龍去脈，李天郎都一一細(xì)告公主了。
    阿米麗雅用盡全身力氣摟緊自己心愛的人，讓自己的身體和他深深地融合在一起，似乎一松手，李天郎就會消散而去。自己心愛的男人將那道不能結(jié)痂的傷口深藏在心底，多年來獨(dú)自承受了如此艱難痛苦的煎熬，令阿米麗雅感動欽佩之余，也心疼不已----現(xiàn)在好了，有我和你一起承擔(dān)！我一定不再讓你感到孤獨(dú)，我今生今世，不管生生死死，都將和你并肩而立！我的男人不僅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挠⑿郏怯兄哔F血統(tǒng)與品德的唐室后人，阿米麗雅感到由衷的自豪和驕傲，她在心里默默向佛祖祈禱，感謝大慈大悲的佛祖將如此的榮耀和幸福賜與自己，如此美妙甜蜜的時光，哪怕是曇花一現(xiàn)，也是值得為之付出生命的。
    冰涼嘴唇上深情的熱吻。
    激情軀體下刻骨銘心的*……
    李天郎忘情地淹沒在公主洶涌的欲海里，也許，這已經(jīng)是最后的瘋狂，但也是最澎湃最炙熱的……。
    直到高仙芝一行轉(zhuǎn)過街角再也看不見，李天郎也沒有回頭，阿米麗雅也同樣一動不動。只有微微顫動的嘴唇，昭示了她的心，已隨情人而去了。
    天還未亮，成隊(duì)的禁軍便在執(zhí)金吾的指揮下在大明宮內(nèi)陳列儀仗，展布旗幟。此次盛會，遍宴內(nèi)外朝臣，四夷藩屬，朝廷上下極為重視。因而南衙十二衛(wèi)和羽林軍精銳盡出，分掌天子內(nèi)外儀仗。南衙左右衛(wèi)以黃質(zhì)鍪甲鎧，為左右?guī)畠x仗，其黃旗仗立于兩階之次，朝堂置左右引駕三衛(wèi)六十人，皆灼然壯闊之士；左右驍衛(wèi)陣列正殿之前，以黃旗隊(duì)及胡祿隊(duì)坐于東西廊下，其隊(duì)仗立于左右衛(wèi)之下；左右武衛(wèi)被白質(zhì)鍪甲鎧，蹕稱長唱，警持躋隊(duì)?wèi)?yīng)蹕為左右?guī)麅x仗，正殿前諸隊(duì)立于左右驍衛(wèi)之下；左右威衛(wèi)被黑質(zhì)鍪甲鎧，弓箭刀盾旗等，亦為黑質(zhì)，為左右?guī)麅x仗，列于正殿前諸隊(duì)次立于左右武衛(wèi)之下；左右領(lǐng)軍衛(wèi)，被青甲鎧，持青色弓箭刀盾，為威衛(wèi)外最外層之兩廂儀仗，正殿諸隊(duì)，亦在威衛(wèi)之次；離天子最近的是左右金吾衛(wèi)，金吾大將軍引六十六名引駕騎士為天子升朝之前驅(qū)后殿，駿馬猛士，好不威風(fēng)八面。擔(dān)任內(nèi)仗的羽林軍，人數(shù)雖教南衙十二衛(wèi)少，但其聲勢絲毫不讓南衙。綠紛之左飛騎，緋紛之右飛騎，紅紛之左萬騎，碧紛之右萬騎，按披風(fēng)，槍纓和帽羽顏色的不同，以設(shè)宴的麟德殿為中心，東面摯青龍旗、南面摯朱雀旗、西面摯白虎旗、北面摯玄武（龜蛇）旗，四個方向又照不同景象各自分列，尤其是正北玄武，由七隊(duì)士兵組成斗宿、牛宿、女宿、虛宿、危宿、室宿、壁宿等北方七宿，呈龜蛇相纏之象，形成一朵巨大而鮮艷的鋼鐵之花。雪亮的刀槍，鮮明的衣甲和旗幟，魁梧聳立的士卒，不僅襯托出大唐皇室的威嚴(yán)，也讓人不禁悚然于大唐軍容之甚！無數(shù)宮女、太監(jiān)在宮中匆匆穿行，他們要掃清積雪，搭設(shè)舞臺，安置座位，擺好果品菜肴，皇帝所在的地方還要放上火盆等取暖之物，當(dāng)真忙得不亦樂乎。但盡管人來人往，偌大的大明宮，卻沒有人發(fā)出一絲聲響。
    高仙芝李天郎一行來到玄武門接受北衙禁軍盤檢時，已經(jīng)有很多大小官吏和各國使臣在此侯等多時了。碰到幾個朝中熟人，高仙芝不免寒暄，倒讓李天郎落個清靜，一路上高仙芝都在喋喋不休地向李天郎講述他所經(jīng)歷過的盛宴場面，還不時地細(xì)察李天郎臉上的神情，著實(shí)讓人心煩，而旁邊的張達(dá)恭，則象初進(jìn)城鎮(zhèn)的鄉(xiāng)下田舍翁，左盼右顧，興奮地吱吱呱呱，看得眼睛都不夠使喚了。把門的禁軍將校突然停止了查驗(yàn)入門金牌，在人群中隔開了一條道路，不多時，一大隊(duì)披紅掛綠的隊(duì)伍浩浩蕩蕩地走了過來。
    “是太常寺的人！”有人咕噥。
    “是啊，走前面的不是李龜年么！”
    “喔喲！這么多人啊，太常卿也親自出馬了，看來今天準(zhǔn)有好戲看。”
    “太樂署、鼓吹署看來差不多齊了，這么多文武舞郎、樂工、還有太常樂人和音聲人……，乖乖不得了，一千多號人啊！真的是傾巢而出啊！”這幫饒舌之人看服飾是附近翰林院的翰林學(xué)士們，他們特地從右銀臺門跑到這里來看熱鬧，當(dāng)真附庸風(fēng)雅得緊。
    圍觀眾人議論紛紛，對隊(duì)中各式鼓樂器械，男女伶人的服飾裝束品頭論足，不少人似乎對此造詣頗深，不僅熟練地道出樂器的名稱，還順帶詳述賀懷智、馬仙期等名家各自的擅長的器樂和梨園逸事，林林總總，五花八門，不一而足。
    “哼，過去這些太常樂工，無非低微之官奴而已，如今卻威風(fēng)八面，倒似在百官之上！”高仙芝回到李天郎和張達(dá)恭身邊，不滿地說道，“真是今非昔比啊！連入宮都是讓此等人行先！嘿！”
    長長的隊(duì)伍過了好久才走完，宮門外重新開始檢驗(yàn)放行官吏。在官銜高的大員們魚貫而入后，高仙芝等人將兵器和馬匹交由專門的小吏看管，在領(lǐng)路禁軍的帶領(lǐng)下，終于步入了浩瀚輝煌的大明宮。
    一入宮門，巍峨高聳的含元殿便赫然傲立在眾人眼前，高達(dá)四十余丈的翔鸞閣和棲鳳閣分居大殿東南和西南兩側(cè)，遙相呼應(yīng)，形成高昂的“龍首”。兩閣各有飛廊自北面與含元殿相連，加上三條平行的“龍尾道”，構(gòu)成了大明宮里最為雄壯瑰麗的建筑。很多官員縮著脖子在殿下等候，也許皇帝心血來潮，突然要召見哪位----那可是好兆頭，這個時候被召見，不是升官就是發(fā)財……。
    “閃開！閃開！”一個粗豪的聲音在人群中響起，有人被不客氣地推開。李天郎抬頭一看，一個黃門小太監(jiān)領(lǐng)著一隊(duì)人走了過來，最前面的是一位身材極其魁梧壯實(shí)的武將，站在眾人中就象寺廟里的金剛力士，可謂鶴立雞群，看他高鼻深目，必是位胡人。但是一干官吏的眼光并沒有注意他，而是落在后面那個大胖子身上。
    一個裹在裘皮大氅里的肥壯胡人。
    太胖了，以至于寬度大大抵消了他的高度，高大的身材反而顯得矮礅礅的，乍一看去，還以為一堵可以移動的毛墻。少說三百斤的重量使他本人也是氣喘吁吁，不得不有兩個大漢攙扶著他。
    在秀麗的大明宮里，出現(xiàn)這樣令人矚目的大胖子，簡直就是一個玩笑。如果不是出場的架勢，還以為他是太常寺里玩雜耍的小丑，很好笑的場景卻沒有人敢竊笑。因?yàn)椋@個象野豬一樣的大胖子不是別人，而是皇帝面前的大紅人，重兵在握的一代梟雄-----
    平盧、范陽兩道節(jié)度使安祿山！
    也只有他，即使進(jìn)了大明宮還能如此囂張，不因?yàn)閯e的，就因?yàn)樗菞钯F妃的干兒子，天寶皇帝最喜歡的雜胡寵臣。他見了太子都可以不跪，皇帝也不怪罪，你說，他還忌諱誰？
    高仙芝嘴角不易察覺地抽動了一下，還是微微退后讓開了路。張達(dá)恭啐了一口，看高仙芝先行禮讓，也跟著后退了半步，嘴里喃喃道：“娘的，狗仗人勢！”
    緊靠在李天郎身邊的是幾位身著翰林服飾的老者，不知道是因?yàn)檎勁d甚濃沒聽見呼喝，還是故意藐視不可一世的安祿山，居然站在龍尾道下沒有閃避。
    一雙蒲扇般的長毛大手突然揪住一個老翰林的后領(lǐng)，狠命一推，“哎喲”一聲，老者撲地飛出，和前面的幾個同僚撞成一團(tuán)，頓時帽鞋亂飛，鼻青臉腫，一干雅士滾落雪地，變成了狼狽不堪的破落戶。
    “你個雜胡奴才！好大的~~~~”哈哈大笑中，大手橫向一抄，將瞪目怒斥的一個青衣老叟小雞般提了起來，“膽”字生生地被卡在了喉嚨口。老叟再輕，也有一百多斤，那胡將居然單手抓住其領(lǐng)口便將他提離了地面，臂力之雄健，可見一斑！那老翰林又怒又怕，卻半句話也說不出，只有一雙眼睛恐怖地突兀出來，修剪整齊的臉面盡皆發(fā)紫，雙手絕望地在空中掙扎。
    “閉上你的鳥嘴！老東西…….囈！”發(fā)呆的眾人只看見李天郎一伸手，壯漢右臂便如雷擊般一震，五指立刻松開，幾乎昏厥的老叟騰地落地，自被一干同僚扶住，揉胸的揉胸，捶背的捶背，忙得不亦樂乎。
    三根手指，只用了三根手指，三根鐵鉗般手指扣住壯漢肘部的穴位。壯漢吃驚地看看收手回去的李天郎，又看看自己的手，一時間似乎沒反應(yīng)過來。他捏了捏拳頭，吸了口氣，狂怒的表情在他眼中轟然炸開。“找死！”斗大的拳頭帶著一股陰風(fēng)，不由分說往李天郎后腦擊去，正在忙乎的圍觀諸人都失聲驚呼起來，連驕橫的安祿山也往這邊投來不滿的目光。畢竟是在大內(nèi)，如此鬧法，也實(shí)在太悖體統(tǒng)。
    李天郎也真的不想惹事，但對方不僅蠻橫無禮，出手也過于辛辣，本想小施懲戒，讓對方知難而退即可，那知胡人兇性大發(fā)，不下狠手都不行了。
    威猛的拳頭勢不可擋，眼看著就要擊中李天郎。
    李天郎嘆口氣，步子一轉(zhuǎn)，碩大的拳頭便貼耳飛過。
    壯漢用力甚猛，身體隨著走空的拳頭一起猛虎下山般壓向李天郎，要是被一家伙撞上，不死也會受重傷。
    一雙溫?zé)岬氖植恢裁磿r候輕輕搭上了肌肉翻滾的右臂，未等震駭?shù)膲褲h收手，手腕又被對方捏住，一順一帶，呼嘯的拳頭就乖乖地轉(zhuǎn)了方向。不僅拳頭轉(zhuǎn)了方向，甚至自己健碩的身軀也跟著轉(zhuǎn)了方向，不再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前沖，而是莫名其妙地往右轉(zhuǎn)了半個圈，還轉(zhuǎn)得很圓滑吶，就是那石破天驚的一拳，也象被什么東西吸進(jìn)去了一般，力道消失得無影無蹤。
    “娘的！邪門！”壯漢拼命想穩(wěn)住身形，但就是穩(wěn)不住。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就象兜了一圈又暴然回返的巨浪，排山倒海一樣當(dāng)胸掃來，好大的力量啊，比自己的力氣大得多！難道這個小個子漢人會巫術(shù)？
    胸腔因受力而窒息，擠壓出深入骨髓的恐懼，薩滿！巫術(shù)！
    在數(shù)不清的目瞪口呆中，金剛鐵塔般的壯漢直直地飛跌出去，仿佛空氣中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只象腿，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給了他一腳。
    但壯漢卻沒有摔在地下，李天郎清楚地看見從安祿山身邊飛出一個身影，順手一掄，壯漢就象他被摔出去是那樣，也是轉(zhuǎn)了半個圈，噔噔噔退了好幾步，終于站穩(wěn)了。
    是一個精悍的中年漢子。
    李天郎瞳孔劇烈收縮，他剛才借力打力的手法，名為“戰(zhàn)龍回首”，乃方天敬一手親傳，所謂“崩勁”也。就是將對手的蠻力順勢卸掉一半，再將剩下的另一半順到自己這邊來，再加上自己的力道反擊過去，對方用力越大，回過去的力量也越大，敵我兩股力道一沖，天下幾個人能夠擋得住？而中年漢子的手法，原理是一樣，只是少了半招，光卸了力道，同時反推過來，讓壯漢借力穩(wěn)住。
    奇怪！這個人也會？
    李天郎不禁多看了對方幾眼。
    那漢子低頭在氣喘如牛的壯漢耳邊低語了幾句，胡人滿臉漲得通紅，想說話卻憋得一句話也說不出，若不是他天生筋骨強(qiáng)健，這番一擊，至少也會當(dāng)場吐血。既是如此，也受損極重，胸中氣血翻涌，說話的底氣都沒有了。受傷的胡人當(dāng)下也顧不得許多，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喘氣，汗如雨下。圍觀眾人面面相覷，都被這急轉(zhuǎn)直下的情勢弄得不明就里。
    中年漢子也站直身子上下打量李天郎，不光他，安祿山身邊所有的隨從都冷冷地看向李天郎，居然沒有去關(guān)心失敗的胡人。
    李天郎心中咯噔一下，隨之一哂----反正自己也是生死未卜，事已至此，怕又何來？
    安祿山哼了一聲，正準(zhǔn)備說什么，卻有人哈哈笑著從含元殿下來，“安兄別來無恙？皇上可是掛念得緊，特差小弟前來迎候！”
    比公豬還大的腦袋還沒有來得及轉(zhuǎn)向，安祿山臉上的滾刀肉便象上了發(fā)條一般抖動起來，每一條*都蕩出了笑容，“楊賢弟，可想煞你胡兄了！”
    楊國忠笑呵呵地走下龍尾道親熱地挽著安祿山的肩膀，一起走向含元殿。隨從們這才收了眼光，低頭跟在兩人后面。安、楊二人相攜而行，一路低聲交談，時不時發(fā)出一兩聲大笑。
    階下目光點(diǎn)點(diǎn)，心態(tài)各異。
    “好險！兄弟真是好膽色！好功夫！日后一定得好好和你切磋切磋！”張達(dá)恭拍拍李天郎的肩膀，“老虎屁股也敢摸！呵呵！佩服！佩服！只怕得罪了這個主兒，日后有的是麻煩！”
    李天郎嘆口氣：“我倒不怕，就是擔(dān)心對高大將軍不利！”說話間回頭看看，沒見著高仙芝身影。
    “大人被小太監(jiān)叫去參見陛下了！”張達(dá)恭的神情十分古怪，“就在你們打架的時候，走的時候還囑咐我照應(yīng)你……。”
    老奸巨滑的高仙芝，虧自己還擔(dān)心他，原來早就溜了。沒在場自然就沒看見，沒看見自然就沒關(guān)系……，呵呵，李天郎在心里笑了起來，這才是官場上的高仙芝，他沒有忘記自己是在長安而不是安西。幾個老翰林紛紛過來道謝，把李天郎夸個沒完，嘴里卻不敢責(zé)罵安祿山，只顧拿出痛打落水狗的氣魄口沫橫飛地痛斥那胡人，弄得一大堆人都過來看熱鬧，幾個好事者還繪聲繪色地擺談起方才的精彩一幕。
    在人群中的李天郎一一拱手還禮，其間他下意識抬頭看看龍尾道上的安祿山，那肥壯梟雄正挺胸腆肚站在中間的平臺上，舉目眺望遠(yuǎn)處的長安城，旁邊的楊國忠?guī)状未咚冀梵w重神乏，需要喘息而遲遲不動……。
    不多時，太陽終于在含元殿的宮闕邊緣泛出了金光，映得大明宮光芒萬丈。群臣們驚嘆聲四起，皆稱吉兆。
    “安西果毅李天郎？”正在欣賞日出的李天郎回頭一看，是個清秀的小太監(jiān)。
    “在下正是，小公公喚我何事？”
    小太監(jiān)上下打量一番，一擺拂塵，撥住李天郎腰間的金牌掃了一眼，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勿須多言，且隨我去！”
    李天郎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啊，決定自己命運(yùn)的時刻這么早就來了！他保持鎮(zhèn)定沖張達(dá)恭點(diǎn)點(diǎn)頭，深吸一口氣，隨小太監(jiān)走了開去。張達(dá)恭眨巴著眼，看看李天郎的背影，怎么也想不通李天郎究竟是個什么背景。
    七拐八拐的回廊很快使李天郎迷失了方向，開始他還習(xí)慣性地牢記地標(biāo)，后來索性聽其自然，隨小太監(jiān)信步游走。
    “到了，在這里先歇息罷，到時候自然有人叫你！”小太監(jiān)一指回廊邊緣，“千萬別到處亂走！”說罷一搖身走了。李天郎也懶得問，他四下張望，很快知道了自己所在-----延英殿！
    禁軍內(nèi)侍環(huán)繞的延英殿，里面徜徉著李天郎的命運(yùn)……，到底會是什么在里面等待著自己？李天郎挺立在回廊中，癡癡地望著殿門，方才過的是大明宮的玄武門，而武德九年的玄武門則是在長安城北的大內(nèi)皇城，在兄弟手足相殘的皇權(quán)爭奪戰(zhàn)中，在刀光劍影血流成河的悲劇中，自己的命運(yùn)便深深地烙下了許多血紅的印記。這些印記雖然在隨著時光而被塵封，但并沒有被人完全忘記，也無時無刻左右著李天郎面對命運(yùn)所做的一切掙扎。從充軍安西的最大莫過心死，在女肆和無謂的斗毆中放浪形骸，到槍林箭雨中的決死屠戮，他一心赴死而不得死；既然不死就必須活下去，他用李唐嫡后的自尊和遺忘麻醉自己，再次釋放了自己的靈魂，放手和命運(yùn)相搏，終于告別了行尸走肉的頹廢；西涼團(tuán)趙陵、馬大元這些生死弟兄的出現(xiàn)，使李天郎有了最初的牽掛，他有責(zé)任讓這些樸實(shí)忠勇的戍邊將士們盡可能多地在九死一生的沙場上幸存下來；在無數(shù)的廝殺和勝利中，李天郎覺得似乎找到了丟失的自己，而如今回到長安，回到他祖輩曾經(jīng)興衰榮辱的根源，所有禁錮的過去又重新激揚(yáng)起來，很有可能將他同他的祖輩一樣淹沒，而此時卻是李天郎自開元二十八年來最不想死的時刻。死亡，他并不懼怕，但如今眾多的牽掛令他對人生充滿留戀，他有三百生死與共的好弟兄，還有嬌媚貞烈的情人，他愛著，同時也被人愛著，炙烈的情感使他對自己的命運(yùn)充滿期待，期待著自己的未來。而在延英殿外，這樣的期待顯得那么渺小，脆弱……。
    李天郎仰頭看著天邊的朝霞，柔嫩的赤紅正慢慢沁透每一片云彩，初露的晨光正怯生生破開地平線，羞澀地對乾坤大地眨著眼睛。
    多美麗的清晨啊！
    不知道明天是否還有機(jī)會呼吸這自由奔放的清晨。
    還有阿米麗雅……，和她手里緊握的利刃！她和我的血將會象這朝霞一樣沁透我們倆交會的宿命嗎？延英殿外靜侯自己人生轉(zhuǎn)折點(diǎn)的李天郎，煢煢孑立，旁側(cè)無人，只有被朝陽裁下的投影和他默默相伴。他平靜神情下的心緒，已經(jīng)飛到了九天之外，周圍的一切都飄渺虛幻起來-----幼時的歡笑，母親的眼淚，浴血麻木的廝殺，激情的纏綿，啊這一切的一切……，啊！還有阿米麗雅手中的刀！
    “磐石將軍李天郎？”一個聲音響起，并不大，在李天郎耳中卻如炸雷一般，將所有的遐想轟得粉碎！
    回憶的風(fēng)塵煙消云散，李天郎的眼睛在朦朧中聚焦，慢慢回頭，看清了，是方才在安祿山身邊注視自己的那位中年壯漢，他頓時警覺起來，來著不善，善者不來啊。“在下便是！磐石之稱……。”
    “李兄過謙了！即使大唐高手如云，但一招之內(nèi)，能降伏‘曳落河’軍中第一勇士拔野古雄缽者，也是屈指可數(shù)！早就聽說安西四鎮(zhèn)有虎狼九翼：左陌刀李嗣業(yè)、右陌刀田珍，小諸葛段秀實(shí)、呼雷虎席元慶、驃騎槍張達(dá)恭、飛天鬼賀婁馀潤、突厥狼阿史那龍支、鐵鷂子野利飛獠，還有就是閣下你，最近鋒芒畢露，聲名鵲起的磐石李天郎！”來人豪爽地哈哈大笑，“沒想到號稱祿山精兵的‘曳落河’，會在天子腳下栽個天大的跟斗！要是平盧、范陽兩鎮(zhèn)數(shù)十萬將士知道，恐怕找上門來要和李兄一決高下的好事者將絡(luò)繹不絕，李兄怕是難得清凈了！”
    李天郎微微一笑，淡淡地說道：“比武切磋也是學(xué)武之人所好，以武會友更是我輩快事。在下靜侯各路英雄，相互討教，點(diǎn)到為止……。早聽說過安祿山大人手下有一支聞名遐邇的‘曳落河’親軍，雖只八千之眾，但個個都是以一當(dāng)百的驍勇戰(zhàn)士。沒想到不經(jīng)意之間能和這樣的戰(zhàn)士競技，天郎甚為欣慰，僥幸取勝，何足掛齒，雕蟲小技倒真貽笑大方了！”
    “好！不驕不躁，不卑不亢，進(jìn)退有度，力道得當(dāng)，確實(shí)性若磐石！”漢子贊許地點(diǎn)點(diǎn)頭，眼神也溫和了許多，“只是太過謙虛，那招‘戰(zhàn)龍回首’可是神形兼?zhèn)洌αυ谖嶂习。　笨粗篌@失色的李天郎，漢子悠悠然添上一句：“能得方天敬師尊的真?zhèn)鳎揪驮撊绱顺鲱惏屋停　?br/>     “啊！”李天郎徹底地聳然動容，方天敬！方老夫子！這個人居然一口就提到他，加上那一招靈巧獨(dú)特的“戰(zhàn)龍回首”功夫，必與方天敬大有淵源，這么說，恩師他一定還活著！百感交集中，李天郎一把握住對方的手，急切地問道：“師尊尚還健在？一向可好？天郎不肖，既對師尊近況一無所知，也未盡一分弟子心意…..。”
    “師尊雖年愈八十，但仍精神矍鑠，鶴發(fā)童顏。對李師弟你，可是念叨得緊啊！”漢子微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又上上下下地打量李天郎，“真是英姿颯爽，玉樹臨風(fēng)，怪不得連皇上都對你青睞有加啊！”
    “失禮了！敢問兄長尊姓大名？”一股親切的暖意熱烘烘地泛遍全身，有親人的感覺真好，對方既以師弟稱呼，想來與方天敬和自己均有非比一般的關(guān)系…..。
    “吾名田承嗣…..。”
    “原來是二師兄！小弟見禮了！”方天敬很少提到自己在中原的經(jīng)歷，只斷斷續(xù)續(xù)提過兩個弟子，一個是郭子儀，另一個就是面前的田承嗣。對此李天郎還依稀記得，只是從來沒有和這兩個人謀過面。“一直無緣拜見二師兄，今日得見，真是激動萬千！”說罷深深一拜。
    田承嗣伸手扶起他，在李天郎肩上重重拍了拍，重又緊緊握手，欣慰地說：“我也沒想到我們師兄弟還能相見！想我等一東一西，相隔萬里，卻能相逢于大明宮！真是天意啊！”說罷與李天郎同在回廊邊坐下。
    “師尊現(xiàn)在何處？天郎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到他老人家身邊，拜伏在他老人家膝前！”想到自己的恩師，李天郎聲音哽咽，眼角溢淚。
    “師尊一切安好，現(xiàn)居終南山下的風(fēng)林坳，我昨日才去拜見。想來師尊見到功成名就的你，一定歡喜欣慰得緊！”
    “什么功，什么名！”李天郎不好意思地擦去眼角的殘淚，“一個小小的都尉，也是運(yùn)氣好，周圍弟兄和高大將軍抬舉而已！怎比得上師兄！”
    “呵呵！我算什么！當(dāng)初一門心思投筆從戎，混跡于長安官場，卻報國無門，受盡了冷眼！幸虧安大人不拘一格用人才，對我等落寞之人予以重用，視為羽翼，讓我等有機(jī)會建功立業(yè)，光宗耀祖！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安大人雖為胡人，但胸懷大志，文武兼?zhèn)洌种矣驴设b，深得圣上寵信，其神采可比三國劉備，有此明主，除肝腦涂地，夫復(fù)何求！你看那些‘曳落河’們，原本皆為同羅、契丹、奚的降眾，然安大人躬親撫慰，申宣威惠，夷人朝為俘囚，暮為戰(zhàn)士，莫不樂輸死節(jié)，感恩竭誠，以一當(dāng)百！況我輩乎！”田承嗣神采奕奕，慷慨激昂，“安大人對我恩重如山，我一定在他麾下創(chuàng)出個名堂來！不信比不過你大師兄！大丈夫?qū)幃?dāng)舉事而死，終不能咬草根以求活耳！哈哈，高尚兄的話，當(dāng)真暢快淋漓！”
    “是哪個莽夫又在背后折損我那？”一個身著緋紫官袍的書生飄然而至，嘴里兀自笑罵道，“承嗣你怎么老是管不住自己的大嘴啊？”
    李天郎定睛一看，來人清秀脫俗，頗有幾分儒雅之風(fēng)，一雙丹風(fēng)眼目光如炬，使略顯媚氣的面容驟然肅穆，讓人不可小覷。“這位就是名震平盧、范陽兩軍鎮(zhèn)的智多星高尚高不危！”田承嗣介紹道，“天郎和我關(guān)系不比常人，自然說話就沒那么多顧忌，高兄多慮了！”
    “田大哥是我?guī)熜帧崩钐炖墒┒Y道，“許久未見，難免互述別情，高先生莫怪！我?guī)熜謱ο壬憧墒蔷磁宓煤苣牵　?br/>     “恩？承嗣，你怎么從來都沒提過你的這位磐石將軍師弟？”高尚淡淡地還禮，轉(zhuǎn)首問道，“這個時候你口風(fēng)倒是緊得很！”
    “高兄說笑了，我們很小的時候同讀一間書院而已……”田承嗣腦子轉(zhuǎn)得很快，哈哈笑道，“也算開襠褲朋友罷！高兄從來沒問過，我那里又會多提這些瑣事！”突然話題一轉(zhuǎn)，反問高尚：“高兄這次重返長安，必是感觸良多，當(dāng)初落魄離京如今衣錦入宮，滋味可是大大的不同？”
    高尚黯然嘆口氣，說道：“這還不是托了安大人的福！想我高某年少即以聰慧勤學(xué)、工于文詞聞名鄉(xiāng)里，自負(fù)才高八斗，游學(xué)天下。受李齊物大人，高力士公公垂青，推薦入朝。卻進(jìn)不得科舉，又被閑以小小左領(lǐng)軍倉曹參軍！嘿！奇哉怪也！朝堂庸才滿階，卻容不下一個高不危！”
    “那是昔日舊事，還提它做甚！現(xiàn)如今你官拜平盧掌書記，深得安大人信賴，還說要繼續(xù)保舉你兼任屯田員外郎，皆是人人眼紅的美差！”田承嗣呵呵笑著拍拍高尚的肩膀，“現(xiàn)在天高任鳥飛的高不危，恐怕很快就要高處不勝寒啦！”高尚陪著干笑兩聲，翻眼看看李天郎，眉毛突然抽動兩下。李天郎移開目光，負(fù)手觀望遠(yuǎn)處的山景，對高尚的探詢不理不睬。
    “對了！安大人進(jìn)殿這么久，想必又得了不少賞賜，高兄可聽見什么？”田承嗣接口問道，顯然不希望出現(xiàn)尷尬的局面。
    “吾等小吏，也只能在殿外聽候，那里進(jìn)得到里面！不過聽小太監(jiān)說，皇上甚是高興，說給咱大人在長安修建了一座大府邸，還和安大人開玩笑說胡人眼窄，他就索性造得豪華些，免得讓大人笑話。”
    “啊，這么一來，朝廷上流傳的那些誹謗誣陷之辭看來都被皇上彈指拂去了？”田承嗣舒了口氣，感嘆道，“能得到圣上如此的信任，朝堂內(nèi)外，又有幾人！”
    “是啊，憑我感覺，今日入朝，安大人絕對還會加官晉爵，”高尚若有所思地說，“但是天威難測，朝野詭異……”
    “都是朝廷里的那幫狗官，終日只知擺弄奇花異草，廝混歌伎青樓，享受吾等邊庭將士血汗換來的太平，卻又在圣上耳邊搬弄是非，栽贓陷害忠良之士，塞絕諫言之道，埋沒勵精圖治之輩！連王忠嗣和楊矜慎這樣功勛卓著的名將忠臣都難逃厄運(yùn)！哼！老子終有一天……”意識到自己的失言，田承嗣驟然收聲，看了眼珠翻動的高尚一眼，呼呼喘了兩口氣，展顏一笑，“唉！多說無益！倒是今日的盛宴，值得期許，聽說太常寺精英盡出，極為隆重！”
    “呵呵，是啊！也算我們有眼福啊！”高尚突然話鋒一轉(zhuǎn)，直問在旁不做聲的李天郎：“李兄在安西可曾聽聞安大人？對之可有評論？”
    李天郎搖搖頭，說道：“小弟遠(yuǎn)處西陲，又是一介小將，那里會聽到安大人的什么傳言！”
    “哦？高仙芝高大人文韜武略，膽識過人，倒是我們安大人極為器重的人啊！李兄深得高大人賞識，自然不會泯然與眾人，怎的說話吞吞吐吐，官腔滿舌，與俗人無異？”高尚居然不顧禮儀，咄咄逼人，連田承嗣都皺起了眉頭，而李天郎只是輕笑一聲，答道：“大人何必取笑于我，你又怎知我說的不是實(shí)情？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高兄心思縝密，詞鋒機(jī)巧，但似乎有些過于妄言了！”
    “呵呵！你們兩個八字不合么！”田承嗣見局面不妙，趕緊打圓場，“皇上不是說了嗎！安大人一肚子都是忠心，還收他做干兒子哩！管什么他人傳言！”
    一個小太監(jiān)沖高尚招手，高尚也趁機(jī)打個哈哈：“山野粗人，言語直率，李兄莫怪！你們師兄弟先且聊著，吾先去了！”說罷拂袖揚(yáng)長而去，神情甚是放浪倨傲。
    “這個高尚，有時確實(shí)自以為是！”田承嗣說道，“這小子目空一切，為求功名甚至可以對他老母不聞不問，任由其四處乞食！唉！兄弟不要見怪！自從離開長安，他就脾氣大變！唉，也不知道怎么會這樣！他如此質(zhì)問你，可能是憂心安大人的安危吧，現(xiàn)在楊國忠一干人與大人針鋒相對，勢同水火，天天在皇上面前說大人有反叛之心，想把大人弄成第二個王忠嗣，形勢委實(shí)艱險……安大人若有什么不測，我等一干親信，掉了腦袋都說不定！還談什么仕途！什么建功立業(yè)！”
    “楊國忠和安大人勢同水火？不是吧？”李天郎訝然道，“方才我還看見楊國忠和安大人攜手共入朝堂，互以兄弟相稱，親熱得很呀！”
    “所以高尚說天威難測，朝野詭異……不說這個了，朝廷的事，與我等武將何干！只是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安大人受一幫宵小陷害！”
    李天郎突然想起在朝堂龍尾道上，安祿山南北睥睨，久久不去，懷戀氣吞之野心，昭然若揭，全然一方梟雄，不似忠心護(hù)國之人。但聽田承嗣如此說來，又不好妄加說項(xiàng)，只有抱拳道：“師兄不必多言，小弟心下明白！小弟祝師兄早日飛黃騰達(dá)，得償所愿！”
    “彼此！彼此！你大師兄郭子儀天寶元年即中武舉，后做左衛(wèi)長史，因?qū)伊?zhàn)功，平步青云。如今已經(jīng)官拜天德軍使兼九原太守。可是風(fēng)光得很那！師尊再三嚴(yán)令，不得泄露其名諱，讓方家弟子，名不見經(jīng)傳！呵呵，不知道最后我們師兄弟三人，誰能成為師尊他老人家最得意的衣缽傳人！”
    “師兄言重了！兩位師兄都是人杰，小弟……”正說間，回廊那頭出現(xiàn)了安祿山龐大的身影，兩人都住了口。
    “師兄且去！后會有期！”
    “明日我就要隨安大人返回涿州，沒想到我兄弟二人僅此匆匆一面，居然連杯水酒都沒共飲一杯！實(shí)為憾事！”田承嗣嘆口氣，握住李天郎手搖了兩搖，“此去天各一方，不知何時才能相見！唉！”師兄弟默默拱手道別。
    李天郎閃在一邊，讓安祿山一干人趾高氣揚(yáng)地從身邊走過。那叫高尚的人在安祿山耳邊低語幾句，那肥壯的腦袋轉(zhuǎn)向李天郎方向轉(zhuǎn)了轉(zhuǎn)，漫不經(jīng)心地停留片刻，又自顧走了開去。跟在他后面的田承嗣走了一陣，又回頭沖目送的李天郎揮揮手，兩人不約而同地在心里道聲：兄弟珍重！
    “宣李天郎進(jìn)殿！”長長的吆喝聲，有領(lǐng)路的小太監(jiān)匆匆過來。李天郎整整衣襟，一步步走向大殿，大門邊幾個太監(jiān)交頭接耳，不時拿眼睛瞟將過來，隱隱聽得“此人是誰？”“皇上怎會親自召見此等小吏？”“奇怪！奇怪！”
    一邁進(jìn)殿門，李天郎便利落地跪下，行朝臣之禮，甚至沒有來得及看清楚高坐龍椅的皇帝長什么摸樣。“臣安西果毅李天郎參見吾皇萬歲萬萬歲！”
    很久沒有聲音，李天郎心中一緊，汗水瞬間沁透腋下，他不敢抬頭，只有保持伏地叩拜的姿勢一動不動。
    李隆基已經(jīng)分別召見了高仙芝、安祿山等重臣和幾個外國使節(jié)，李天郎是他今天在延英殿召見的最后一個人，也是官職最小的一個，但卻是他最想見的一個。七年前，他駕巡弘文館，只遠(yuǎn)遠(yuǎn)望過李天郎一次，還是同行的李林甫指點(diǎn)出來的，所以如今對李天郎的摸樣，李隆基早就忘了個一干二凈。不過他實(shí)在很想見見這個特殊的皇親，這個玄武門建成之后……，有好奇，也有難言的惻隱，更有揮之不去的惆悵……。對李天郎，他曾轉(zhuǎn)過很多念頭，殺之？釋之？囚之？不一而足，當(dāng)初一念之慈放了這個忤逆之后，讓他去安西自生自滅，以為再也見不到了，沒想到他如此命韌，如今能活生生跪在自己面前。
    朕是天子！一手創(chuàng)下開元盛世的唐明皇，而你，李天郎，卻還是個充軍的戍人。老天翻云覆雨，就是這么戲弄人間的，即使你的先祖登得大極，恐怕你也未見得會得到上天青睞！皇室宮闈的血雨腥風(fēng)，勾心斗角，輕易就可以將你化為齏粉……武德九年的玄武門，既不是開始，更不是結(jié)束，什么時候又會開始，什么時候才會結(jié)束？冪冪之中，自有天意。朕的玄武門，是東都洛陽宮城玄武門，兩個玄武門成就的都是不可一世的帝王！而你，李天郎，你這個忤逆之后，建成僅存的后裔，仍舊游離在宮闈之外的皇室嫡傳，還有飛翔于玄武門的心嗎？還能讓你有飛翔的翅膀嗎？
    凝神注視看著跪拜不動的李天郎，李隆基竟然一時神滯，半天沒有做聲。高力士斜眼看見，輕輕喚道：“皇上，皇上。”
    李隆基吐出一口氣，雙手一攏，終于開口說道：“平身！”
    李天郎這才抬起頭來，看見了正對大門朝陽的天寶皇帝，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自己這位身著龍袍的叔輩皇帝。
    “李天郎，上前來！”
    高力士再次看看皇帝，皇帝正專注地看著李天郎上前幾步，在階下騰地跪倒，好大的勁，也不怕斷了膝蓋！呵呵，小子倒很識相，看你下面怎么辦。高力士轉(zhuǎn)頭再看李天郎，和八年前相比，可是滄桑了許多，當(dāng)初鋒芒逼人的銳氣似乎已經(jīng)蕩然無存，黑紅的臉膛隱約可見沙場艱辛的磨礪，下巴處的那道傷痕，將原本器宇軒昂的面部線條粗暴地扯斷了……乍看上去，李天郎和那些戍邊人沒有什么兩樣。
    “李天郎，抬起頭來！”
    李隆基的目光從高處罩落下來，印在李天郎的臉上，李天郎感覺到了老者的溫暖慈祥，也看到了眼光里閃動的猜疑和猶豫……天寶皇帝保養(yǎng)得極好，六十多歲也未顯老態(tài)，眉宇間既然有飄逸之仙氣流動，窮奢極欲，縱情聲色的唐明皇，倒真的不似面色虛浮的昏庸酒色之君。但與年輕時的畫像相比，也少了許多飛揚(yáng)的神韻，此時的唐明皇，更象一位頤養(yǎng)天年的老官家。李天郎心里不知不覺生出一絲親近，他也是自己的親人啊！但卻是如此遙遠(yuǎn)，不！李天郎警告自己，將莫名的親切掐斷，別忘了自己是一介武夫李天郎，只是大唐的普通子民，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而現(xiàn)在只是自己受皇上青睞，特破例召見，皇恩浩蕩……
    有翻書的嘩嘩聲，李隆基收回目光瀏覽了一下李林甫特地為李天郎專擬的奏折，里面不僅詳述了李天郎八年來的經(jīng)歷，還有三條不同的處置意見。李林甫非常了解皇帝的心思，也知道明皇最大的忌諱。對李天郎這般背景的人物，李林甫不是沒遇到過。那個同樣是“貴胄之后”的楊慎矜，沒兩下便被他收拾掉了。所用的計(jì)策非常簡單，但也非常有效：他叫王鉷散布流言說楊慎矜要復(fù)辟隋朝，畢竟楊慎矜是隋煬帝的玄孫。這是明皇斷然所不能容忍的，于是楊慎矜被辦下獄并遭嚴(yán)審。最后不僅楊慎矜，連他兩個哥哥全部被賜死，牽連的達(dá)數(shù)十人之多。
    “李天郎，你可知朕為何要見你？”
    “小臣不知。”
    回答很簡短，也很老實(shí)，既不恭維，也不解釋，說明充分了解自己的處境，全憑皇帝做主。
    “你是大唐邊塞軍將，又連立大功，朕歷來惜才，賞罰分明，見你一見，也是常理！”李隆基將奏折重新合上，“此其一也！”
    高力士瞅瞅靜聽圣喻的李天郎，嘴角浮出一道旁人不易察覺的微笑。
    “安西雖遠(yuǎn)，但仍為我大唐之土，絲綢重道直通天子側(cè)畔，皇權(quán)森然，與長安無異！”聽清楚了，不管你在哪里，都在我掌心之中！“望你忠勇為國，竭力戍邊，盡顯我大唐威儀，朕封你為從五品上游騎將軍，永鎮(zhèn)西域，直至-----”永遠(yuǎn)別再回來！永遠(yuǎn)！李隆基加重了語氣，“埋骨蔥嶺！此次覲見，空前絕后！這就是朕容你見面的第二個原因，個中深意，你可明了？”
    埋骨蔥嶺！空前絕后！
    李天郎凜然一沉，天那，意味著永別中原！永離扶桑！
    但是，依然享有自由！依舊可以放馬西域！李天郎隨之如釋重負(fù)，天意啊，天意，他重重地叩首，低聲應(yīng)道：“臣謝主隆恩！”
    “安西雖苦寒，但也是你最好的歸宿……”玄宗的聲音低沉柔和下來，“中原雖大，卻也未必是容身之處……退下吧，參加盛宴后就隨高仙芝回安西，自己飲一杯長安的餞行酒吧！去吧！去吧！”李隆基用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說：“趁朕還沒有改變主意！”
    再次抬頭望見高高在上的皇帝，李天郎心頭一片濕潤，從此我將從你的記憶里消失，再也不來煩你了！一種說不出的親醇情感使李天郎再次重重叩首，聲音哽咽：“臣去了！陛下珍重！祝我皇萬壽無疆！”
    “你快去罷！”李隆基揮揮手，語氣顯得十分倦怠，“好自為之！”
    李天郎緩緩?fù)讼拢粗钐炖晌业暮蟊常谧匝宰哉Z地說：“這般處置，可否？”“大家仁之明之，李天郎即當(dāng)領(lǐng)會，唉！奴才也沒想到大家會放他回安西……”高力士搭上了話，“大家苦心竭慮，寬廣胸懷，曠古絕倫！老奴真心拜服！李天郎當(dāng)認(rèn)大家為再生父母……”
    “罷了！告訴高仙芝，李天郎此回安西，足不得越隴西半步！違者死罪！”
    “老奴領(lǐng)旨！”
    “不僅如此，朕所見所聞，不得再有李天郎其人其名，違者亦死罪！”
    李天郎被小太監(jiān)帶回到麟德殿宴會場地時，神情頗為恍惚。原以為會驚心動魄的面圣會是這么淡然，皇帝的話不多，自己的話更少，既沒覺得殺機(jī)重重，也沒感到詭異莫測，倒似最平常的覲見一般。但是這反而使李天郎產(chǎn)生一種夢游的感覺，他使勁擰擰自己的手，是真的，不是在夢里，自己又有驚無險地趟過了一道生命轉(zhuǎn)折點(diǎn)上的激流……
    上天的意志？
    皇帝的一時仁慈？
    還是先祖陰魂的庇佑？
    張達(dá)恭打消了探詢李天郎面圣情況的打算，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不管好壞，都把磐石將軍折騰得夠戧。罷了，罷了，平安就好！
    “高大人在上面去了，嘿嘿，官銜高么！”張達(dá)恭說話間遞給李天郎一杯酒，“定定神吧，這宮里的御液瓊漿，是比安西的燒刀子強(qiáng)啊！”
    李天郎接過酒杯，這才醒過神來四下張望。
    好盛大的場面啊！
    數(shù)千名文武百官番國使節(jié)濟(jì)濟(jì)一堂，各按官銜高低分層落座，不同的語言和服飾猶如春天繽紛的百花，一起在冬日里盛放。每個條桌上都擺滿了珍饈果品，精制的酒具里盛滿了美酒，司禮太監(jiān)和宮女們分隊(duì)伺候，隨時為賓客斟酒送菜。太常寺陣容浩大的演出隊(duì)伍已經(jīng)在沿麟德殿階梯展開的上下兩個舞臺左右預(yù)備停當(dāng)，兩道由繡花彩綢圍成的后臺在陽光下發(fā)出五色斑斕的光暈，俊男美女們艷麗的衣裝點(diǎn)綴在環(huán)衛(wèi)大殿的禁軍旗仗間，將整個麟德殿裝扮成一座絢麗多彩的巨大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