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66章
到如今, 郭嘉猶還記得夏晚巴掌拍在屁股上,小甜瓜咬著牙死忍著的神情。自打頭一日在六道巷相見,他走過來揖手叫了聲大伯, 郭嘉便惦念那孩子,惦念到了如今。
這一回, 他目光投夏晚臉上,盯著她的眼睛看了許久,似乎有些短暫的猶疑, 隨即便錯開了眼,轉(zhuǎn)身離去。
就這樣,郭嘉和李燕貞一行人率著金吾衛(wèi),浩浩蕩蕩往行府去了,夏晚跟著河生,自府衙后門而過, 越過城隍廟, 打算從后門進(jìn)行府。
河生是水鄉(xiāng)鎮(zhèn)人, 小時候夏晚就經(jīng)常見他的, 不過她也有多年不曾回過水鄉(xiāng)鎮(zhèn)了,聽著鄉(xiāng)音就分外的親切。
他比梁清更熱絡(luò), 帶著夏晚曲里拐彎兒的, 穿過縣衙, 再穿過城隍廟,從后門上進(jìn)了行府。
這地方夏晚不曾來過。
河生指著黃黃秋葉掩映下的一排高高樓閣道:“娘子瞧見了否,那便是咱們青城縣主在金城時的居所, 在長安時的寓所,比這華麗不知多少倍。她雖只是個縣主,但在王府中為長,便幾個妹妹的院子,也越不過她去,她的福氣,真真兒天下無雙了。”
確實(shí),青青閣樓起于高臺,黃葉掩影,日光下雅靜幽然,確實(shí)是個好地方。在夏晚艱難而又漫長的五年求生路涯中,郭蓮便住在這地方。
倆人正往前走著,便見迎面走來一個中年美婦,身后一眾婢婦。她穿著彈墨綾面的薄秋襖,中年婦人穿黑衣,非但不曾黯淡了她的容顏,瞧著莊重樸素,叫人格外舒服。
河生趕忙上前,拜道:“陳夫人安。”
這便是陳蓉,晉王府的管家。夏晚常聽人說,晉王行府的家,晉王當(dāng)著一半,她當(dāng)著一半,原來不曾見過時,不知道一個婦人,到底什么樣的風(fēng)華才能給晉王那種人管家,見了陳蓉,始信她有那種魅力。
她也上前,便是一禮。
陳蓉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位是?”
河生道:“這是咱們先鋒將軍郭興家的妻子,夫人稱一聲郭娘子便罷。”
陳蓉再度點(diǎn)頭,忽而一笑:“郭家娘子這雙眸子倒是很美,也叫我瞧著格外熟悉。”說著,她取帕子揩了揩眼,問道:“若不嫌我唐突,能否問一聲,郭娘子的本名是?”
“阿曇,我叫阿曇。”夏晚隨即道。
陳蓉柔柔喚了聲阿曇,她的嗓音倒和夏晚的格外有幾分像,兩人也不過一面,隨即分開。
晉王行府用以面客的大堂,并不怎么富麗堂皇,也不過普通木石,匾額上書著文德武治四個大字。
夏晚是跟著河生的,做為郭嘉的小廝,河生大約于這地方很熟絡(luò),帶著夏晚從側(cè)面進(jìn)了大殿,帶著她到了茶水間,還跟行府幾個丫頭們閑話了片刻,待那些丫頭們出去奉茶了,便與夏晚站到了一處。
輕輕嘆了口氣,河生道:“娘子,既我家少爺說今日的事情不能透給郭家那兩位聽,您可得記好了,千萬不能透給他們。”
夏晚道:“但不知大伯究竟是要做什么,連幾個兄弟都不肯讓知道?”
河生嘆了口氣道:“這些年,我一直跟著我家少爺,也瞧出來了,當(dāng)年我家少奶奶的死是他心里過不去的坎兒。他總說,自己是罪人,但罪人絕不止他一個,所以,今天他大約是想審那些曾經(jīng)傷害了我家少奶奶的人們。”
夏晚隨即一笑:“人死如燈滅,就如同兒子不敬老子,待老人死了又給老人糊宮殿樓閣,燒婢燒仆,供菜供飯一般,你家少奶奶活著的時候,你家少爺不說疼愛她,待她死了這么多年了,都化成白骨了,他審的那門子的罪,又報的那門子的仇?”
拐過個彎子,陳蓉進(jìn)了太子所居的東華樓。
太子李承籌正在呼延?jì)傻膸椭轮冢┮隆?br/>
“人的眼界和意識,與他出生在什么樣的地方,什么樣的家庭有著很大的關(guān)系。”李承籌淡淡道:“郭六畜出身于水鄉(xiāng)鎮(zhèn)一個瓜農(nóng)家里,寒門小戶而已,眼界也就只有水鄉(xiāng)鎮(zhèn)那么大。那怕再受皇上寵愛,居于再高的位置,他的心胸依舊寬宏不起來。這便是為何會有門第,又為何會有士庶。”李承籌道:“因?yàn)楹T子,從一出生,心胸和眼界就注定他們永遠(yuǎn)都當(dāng)不得什么大事。”
陳蓉道:“咱們王爺也是這個意思,無論郭嘉的母親吳氏還是他的妻子夏晚,皆已喪去多年,您安慰他幾句,此事也就圓過去了。
他還是個年青人,得皇上信賴,便不知道自己的骨殖有幾兩重,也是有的。”
李承籌淡淡一笑:“你家莞莞,往后就是本宮的兒媳婦了,陳夫人,往后本宮得叫您一聲親家。”
陳蓉的女兒陸莞莞,年方一十六歲,生的婀娜多態(tài),美艷動人,陳蓉一直自薦,想把陸莞莞薦到東宮,給太子李承籌做兒媳婦。
既太子這樣說,可見此事是成了。陳蓉連忙道:“民婦位卑,妄受了。”
旁邊的呼延?jì)砂蛋邓闪丝跉猓哼@位陳夫人整日自薦,她原以為那位莞莞姑娘將要分她的恩寵,沒想到人家瞄準(zhǔn)的,是俊如神謫,卻也冷如寒冰的東宮世子李昱霖。
那等男子,呼延?jì)蛇B妄想都不敢妄想的,迄今還沒有世子妃,看來陳蓉那連爹都沒有的陸莞莞要給捷足先登了。
呼延天忠為太子敬獻(xiàn)的美人圖就掛在一側(cè)。其實(shí)也不過一個女子的回眸一笑而已,陳蓉上次也不過微微掃了一眼,為怕太子會看上自家陸莞莞,才極力游說,想讓太子納了她。
此時仔細(xì)盯著婦人眉心那枚朱砂痣,再回想方才見過的,郭興家的娘子,莫名覺得眼熟。她仔細(xì)的盯著看了許久,不知為何,左眼皮忽而就跳了幾跳。
方才那戴巾子的夷婦,一雙眼眸,與畫中人端地是一致無二的。
而那夷婦,是郭旺的二嫂,恰這畫兒,是郭旺送來的,這么說,郭旺是拿他二嫂的畫像冒充少女,敬獻(xiàn)給了太子?
陳蓉心說,這事兒很有意思。
不一會兒,大堂里便涌入了越來越多的人。
夏晚看到郭蓮也進(jìn)來了,而晉王李燕貞并不落坐,就在大堂中央負(fù)手站著。
郭蓮和李燕貞似乎也不甚親近,不過上前請安,李燕貞皺了皺眉頭,便將她揮開了。
不一回兒,聽說一直見不到面的郭嘉進(jìn)了行府,太子也立刻就趕來了。杏黃面的常服,青玉冠,太子李承籌一進(jìn)來,除了晉王李燕貞,余人自然要跪下行禮。
李承籌奔至郭嘉面前,雙手將他扶起,道:“你是欽差,有皇命在身,本宮豈敢受你的禮?”
郭嘉也不過一笑,立刻松開了李承籌的手。
李承籌夏晚十年前就見過,那還是她頭一回被祭祀的時候,其實(shí)他當(dāng)時也在場,不過主祭人是呼延神助,而那廝在七年前的河口大亂中,死在北齊了。
夏晚以為郭嘉這七年中應(yīng)當(dāng)和李燕貞,郭蓮幾人都是密不可分的,此時親眼所見,才發(fā)現(xiàn)他依舊是孑然一身的孤冷,似乎跟李燕貞沒什么話說,跟郭蓮更是一言不談。
待太子一落坐,堂內(nèi)堂外所有人這才站了起來。
“怎么,聽說天忠又惹麻煩了,是傷了咱們郭侍郎的家人不是?”太子李承籌語調(diào)中帶著淡淡的央求:“這事兒他早跟本宮說過,當(dāng)時戰(zhàn)亂之中,咱們關(guān)西兵的律歷嚴(yán)明,就在于凡有逃兵,九族皆誅,這是死律。天忠不過執(zhí)令之人,郭侍郎若心里有氣,當(dāng)著本宮的面責(zé)他一頓就好,不過陰差陽錯的事情,這又是何必,鬧的大家臉上都難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郭嘉身上。
李承籌也站了起來,他人并不凌厲,但勝在溫和。
“戰(zhàn)爭已經(jīng)過去七年了,北齊人也已經(jīng)被趕到了十萬八千里之外。郭侍郎戰(zhàn)功卓著,又在金殿為狀元,得皇上盛寵,如今該是歌頌、贊嘆、享受和平的時候。
曾經(jīng)于戰(zhàn)爭中死了的那些人,有敵人殺的,當(dāng)然也有咱們魏人誤傷的,但無論如何,是他們時運(yùn)不濟(jì),沒能熬到和平到來的時候。死傷何止千萬,皆在本宮心中。”李承籌又道:“徜若郭侍郎心中仍有不忿,挑個日子,本宮親赴黃河畔,為七年前于戰(zhàn)爭中死去的英魂一祭,如何?”
李燕貞亦道:“郭侍郎,徜若只是呼延神助下的軍令,本王起他的骨,鞭尸示罪就好,至于呼延天忠,行使的是軍令,你……”
“王爺也以為,郭某的母親和妻子的死,從此就不必追究了?”郭嘉轉(zhuǎn)而問李燕貞。
李燕貞沒有答他這話。
兩個鄉(xiāng)下婦人而已,死了七八年了,為了給她們報仇,就在太歲頭上動土,不值得。他惜才,雖因?yàn)楣蔚蔫铗堧y馴而每每氣惱不已,但也怕他得罪了儲君,將來要惹上更加大的麻煩。太子為了呼延天忠,兩番下話,徜若郭嘉再不收斂,依舊要刨根問底,可就太不像話了。
郭嘉道:“但不知殿下可知,吾妻夏晚當(dāng)初是怎么死的?”
李承籌道:“這本宮如何能知?”
郭嘉道:“那此刻咱們且不說這個,殿下可知吾妻出生在何處?又是如何到的紅山坳?”
李承籌往后退了幾步,不知為何,一顆擔(dān)憂了很久的心反而落到了實(shí)處。原本,他以為郭嘉是想查前太子李承業(yè)的死,那才是能真正動搖他儲君之位的事情,但顯然郭嘉這小鄉(xiāng)民查不到那么深,尋根問底,他查到了夏晚的身世,想在這地方讓他和李燕貞兄弟反目。
繞過屏風(fēng),后廂。
夏晚不信郭嘉能查得到自己的身世,須知她的身世,連她自己到如今都不知道的。
郭嘉就站在太子李承籌的面前,他并不曾戴官幞,黑□□巾蒙額而過,雙眉凌厲,一雙比之原來深邃無比的眸子,緊盯著李承籌,一臉英氣,咄咄逼人。
堂中雅雀無聲。
站在夏晚身旁的河生,正在從茶水柜里往外淘好東西,見有蜜餞,便抓了一碟子出來,再見有鹽焗瓜子,也抓了一碟子出來,行府的丫頭們看在眼中,有個丫頭便打趣起了河生:“這位娘子蒙著面了,可見是個夷人,夷人不食漢家飯,河生哥哥竟連這個都不知道?”
夏晚戴著頭巾,自然也不吃茶。她正在翻看河生隨行所帶的一本硬裝畫冊,冊中第一頁繪著個三歲大的小女兒,手中不提著一盞燈,紅襖紅褲兒,臉兒鵝圓,笑的格外好看。
旁邊另有一只小錦盒,打開,里面是雙早已陳舊的小虎頭鞋,色都褪光了。
夏晚莫名覺得眼熟,恍惚記得自己也有這樣一雙鞋子,還想打量一回,河生一把摟起,便將這些東西全拿走了。
緊接著,陳姑從外面走了進(jìn)來。
她穿著件褚色交衽長襖,一頭花白的發(fā)梳的明亮整潔,一步一步,極穩(wěn)的走進(jìn)大堂,先到李燕貞面前,屈膝一禮,道:“王爺,這么多年,老奴僥幸不死,來給您請安了。”
李燕貞一時未把陳姑認(rèn)出來,他身后的陳蓉倒是一臉不可置信的走了過來:“陳奶媽,竟是你,你害死了我妹妹,害死了年姐兒,居然還未死?”
陳姑道:“是老奴,年姐兒未找到,老奴就不敢死?”
陳姑語調(diào)沉穩(wěn),步伐穩(wěn)定,雖說頭發(fā)花白,但梳的整整齊齊,說話也不是往日那沒頭沒腦的樣子,也不過幾日功夫,若在往日,她說自己是李曇年的乳母,慢說夏晚不信,別人聽了也會笑話她,但跟了郭嘉幾天,她整個人煥然一新,便說話的語調(diào)也能讓人信服了。
夏晚記得她當(dāng)時說過,是太子抱走了她的年姐兒,那種話在外面混說,非但不能叫人信服,反而要惹事,她忽而替陳姑擔(dān)心,怕她又要在大庭廣眾之下陳述自己那套說辭,以致招來殺身之禍。
所以,她此刻倒是替陳姑擔(dān)心,但顯然陳姑以然決然的義務(wù)反顧,就是想把當(dāng)時的真相揭露出來。她一臉的大義凜然,不過短短幾天而已,夏晚不知道郭嘉究竟是怎么把個半瘋顛的老太太,調(diào)/教成此刻這個樣子的。
陳蓉一臉的悲憤,往后退了兩步,淚不停往外崩著:“這等害的我妹妹一尸兩命的人,分明當(dāng)時都死絕了,過了將近二十年居然還能乍尸,還有臉活在世上。”
陳姑道:“王爺,老奴是有罪,當(dāng)初從亂葬崗上爬起來,便一戶戶瞧開甘州人家的門,一個個掰了孩子的臉看,想要找到咱家年姐兒。老奴就想,是老奴把孩子給丟了,不找到年姐兒,老奴絕不能死,這些年,終于叫老奴給找著了。”
說著,她從河生手中捧過那雙小虎頭鞋,雙手奉給李燕貞:“這是年姐兒走失那天腳上穿的鞋子,這老奴一針一線,親手衲的,王爺您瞧,是與不是?”
夏晚心說,那分明就是我的鞋子,難道說?
她心中怦然一跳:難道說,我才是李燕貞的女兒?
陳姑捧著雙虎頭鞋,輕輕翻開畫冊,低聲道:“當(dāng)初,有人打暈了老奴的頭,抱走了孩子,然后,因?yàn)槁犝f王爺在滿城找孩子,怕王爺找到之后要發(fā)雷霆之怒,于是就把孩子送給了北齊商人,想讓北齊人把她帶走。
結(jié)果,北齊人半路遭匪,咱們年姐兒僥幸撿到一條命,叫個沒孩子的鄉(xiāng)里男子撿走,于是,她就到了水鄉(xiāng)鎮(zhèn)一個叫紅山坳的地方,在那兒整整生活了十二年。”
畢竟陳姑是曾經(jīng)丟了孩子的人,李燕貞在思考這話的可信度,便聽陳姑又道:“找到年姐兒之后,老奴原也以為,那人不過一時昏頭,誤拐了孩子而已。可是,據(jù)老奴所知,就在年姐兒被扔到紅山坳那窮地方之后,那人還不解恨,在她十一歲的那年,居然還拿兩千兩銀子買通她的養(yǎng)父,把她帶到關(guān)西大營去獻(xiàn)祭,所謂獻(xiàn)祭,是將她悶于石棺之中,活生生的悶死,與生殺無二。”
夏晚原本是站在屏風(fēng)后的,又緩緩回身,坐回了椅子上。
所以說人活著就會有很多希望。
曾經(jīng)滿身血痂的時候,每每甜瓜發(fā)病的時候,夏晚不止一次想過死,甚至悄悄備了很多藥,就是想那一日捱不過便帶著甜瓜一了百了。
誰知熬了過來,叫她有一日竟發(fā)現(xiàn)自己是李燕貞的女兒。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場撕的有點(diǎn)久,233,明天繼續(xù)。
不過放心吧,六畜不會有事滴,夏晚還需要他來拯救呢,誰叫人家是戰(zhàn)神哩。
友情推文,純古言
《奸臣之子》by花心者
投胎成奸臣的兒子,于是奸臣的兒子也只能是奸臣。
天涼了,是時候給大家填點(diǎn)堵了~
十二歲之前何玉從來沒懷疑過自己,直到她文勝御史之子,武贏太尉之子,差點(diǎn)得到公主青睞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女兒身媽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