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侯小葉子(三十四)
,青葉抄 !
十?dāng)?shù)日后,皇帝吐血止,龍?bào)w好了大半,于正月十八日起視朝。懷玉得以回府,臨出宮前被貴妃叫去說了一會(huì)兒話,貴妃且語(yǔ)且泣,拉著懷玉淚流不止。妹史忙勸道道:“娘娘快止住!陛下春秋鼎盛……雖吐了兩回血,但眼下已無大礙,娘娘擔(dān)心這些卻有些早了,若是叫人傳了出去,只怕不好。”
懷玉也笑勸:“母親放心,兒子再無能,自保卻還是能夠的。”
待回到府中,夏西南呈上邸報(bào),懷玉大略翻了一翻,笑道:“二哥倒也實(shí)在,攬了個(gè)招待番邦來使的差使在身,忙前忙后,迎來送往的,竟然還沒忘記拉攏了幾個(gè)體己人。”
夏西南也笑:“太子殿下是不行了……論嫡論長(zhǎng)都非二殿下莫屬,但有殿下在,叫他如何放得下心。”
懷玉又笑:“且看罷……阿章還好么?”
夏西南應(yīng)道:“陛下圣體欠和,世子自年前便已出宮回府,眼下由二殿下及王妃親自照料。出宮時(shí),身邊還有兩個(gè)宮里跟去的近侍,俱是陛下指定的人選,這些日子尚未出府一回。”
說起阿章,懷玉忽然想起一事,問:“三月頭上是阿章的生日,送他的弓箭備好了么?”
夏西南道:“備好了。”轉(zhuǎn)身叫人去取。未幾,弓與箭取來,弓是一張小巧的牛角弓,箭是與之配套的無羽箭。
懷玉接過來比劃了一下,稱贊道:“果真好弓。”夏西南在旁說道,“弓是請(qǐng)聚元號(hào)業(yè)已歸隱的名家所制,箭也出自同一人之手。”
懷玉點(diǎn)頭:“這個(gè)足夠了。”又問,“今年末來朝貢的番邦小國(guó)有哪些?”
夏西南稍作思索,道:“與往年并無二致,無非是安南、高麗、占城并暹羅這幾國(guó),并無任何異常。”
懷玉點(diǎn)頭,沉吟片刻,道:“盯著些。”還想再問他一件要緊事,忽然有人來報(bào),說王妃已到了門口。
懷玉蹙眉,道:“叫她進(jìn)來。”
少時(shí),便聽得一片叮咚環(huán)佩之聲漸近,王妃文海扶著使女的手款款入內(nèi),轉(zhuǎn)眼見夏西南也在,遂笑看他一眼,道:“原來你也在。”
夏西南笑著應(yīng)了一聲是,看看懷玉,又看看王妃,想了一想,躬身退到一旁不語(yǔ)。懷玉笑問:“何事?”
文海回頭跟身后的奶娘笑道:“你瞧瞧他這人,他這些日子都在宮內(nèi),咱們?cè)诩依锒热杖缒辏侣淞税驯膊桓一啬锛掖蚵犗ⅲ紦?dān)心死了。聽他回來,忙忙的趕過來,卻被他這樣說。”
奶娘尚未答話,她卻又伸手撫上懷玉的臉,幽幽抱怨道:“清減了許多,面色也不大好……宮里不是有容公公在么,衣食上頭還會(huì)叫你受屈?”
懷玉笑道:“傻話,我自然不會(huì)受屈,只是夜里要起來幾趟,睡不安穩(wěn)罷了。”
文海點(diǎn)頭:“既如此,你回來后便該早些歇息才是。”回頭責(zé)怪夏西南,“他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才一回府,你又巴巴地跑來。有什么要緊事,不能等明日再說?”
夏西南訕笑,口中稱罪,溜著墻退出書房。懷玉無奈笑道:“曉得了,等下用了飯便去洗漱歇息,你且退下,我還有兩句話要吩咐夏西南。”
文海垂首不語(yǔ)。奶娘忙上前一步笑道:“殿下,奴婢已叫人燒了幾個(gè)殿下素日里愛吃的菜……”
懷玉哈哈一笑,拍了拍文海的手,柔聲道:“叫你擔(dān)心了這些日子,我才出宮,也覺得累了,改日罷。”
文海輕輕嘆一口氣。懷玉又道:“對(duì)了,阿章三月過生日,你隨我一同去。我備了一張弓送他,你可要再送些什么給他?若是府內(nèi)沒有的,跟我說便可,我叫人去備。”
奶娘面上現(xiàn)出幾分喜色,文海卻幽怨道:“……自咱們成親后,你就未閑下來過,知道你忙,但也不是這樣的忙法。”言罷,站定在他面前,只是不走。
懷玉不語(yǔ),只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文海看著他的一張臉,又是意亂又是難過,僵持片刻,終是無趣,慢慢轉(zhuǎn)身退下了。
夏西南并未走遠(yuǎn),見王妃走,重又入內(nèi),問道:“殿下可是要問……”
“正是。”懷玉點(diǎn)頭,“她……”
夏西南聞言,躬身應(yīng)道:“臣正想稟報(bào)此事,姑娘這些日子倒也好,除了時(shí)常去醬菜鋪?zhàn)愚D(zhuǎn)悠……殿下在宮里時(shí),臣抽空去了幾回,倒有一半的時(shí)候都沒碰著她,一問,都是去醬菜鋪?zhàn)永锿嫠Hチ恕3夹睦镉X得奇怪,悄悄問過云娘,云娘也不清楚,只說她這一陣子時(shí)常魂不守舍的,不出去玩耍時(shí),便在家中嘆氣,還躲起來哭過兩回……”
懷玉著惱,將一張邸報(bào)攥成一團(tuán),咬牙低低斥一聲:“這混賬,還敢去!”揉了揉眉心,略一思索,臉色微變,扔下手中邸報(bào),吩咐夏西南速去備馬。
夏西南猶豫道:“眼下天已晚了,再者,若是宮中有人來,殿下不在的話,只怕不太好。便是王妃,也總是時(shí)時(shí)刻刻盯著殿下的行蹤……”
懷玉蹙了蹙眉,不耐煩道:“若宮中有人來,命人拖延片刻,其后快馬加鞭去青柳胡同找我即可。”話未落音,人已閃出門外。
正月十八日晚間,宋記醬菜鋪宴客。青葉本來同宋阿婆爭(zhēng)論過一番,她覺得午間宴客好,吃好喝好再跑路,如此最好,大白天日的,不會(huì)迷路。宋阿婆卻覺得晚間好,吃好喝好趁著天黑摸到城外,任誰(shuí)也找不著。否則光天化日的,要是叫街坊鄰居瞧見一家子的去向,到時(shí)泄露了行蹤可不是頑的。
青葉想想也有些道理,也便罷了。懷玉已有許久未能過來了,便是大年三十與元宵節(jié)也只有她與云娘兩個(gè)人過,沒有他的年節(jié)是如何的冷清,如何的寂寥,這些她都不愿再想再提了。總之他人在宮中侍奉皇帝,這一回能得以順利跑掉也未可知。這般想著,一面悄悄動(dòng)手收拾了些易于攜帶的金銀細(xì)軟藏在身上,一個(gè)人躲起來起來哭了許久,后又偷拿了云娘的一把斷了齒的梳子以作念想。
熬到傍晚時(shí)分,跟云娘說去潮州食府用晚飯,要晚些回來。因?yàn)樗采诉@一陣子,從未出過差錯(cuò),才又被狠抽過鞭子,大約再也不敢出什么幺蛾子了。云娘也就放心地叫她出去了。
因算是定親的酒席,宋家母子心中高興,便采辦了兩桌上好的酒菜。他一家雖是江西人,在京城中卻有兩家遠(yuǎn)親,也頗有幾個(gè)交好之人,親戚也罷交好之人也罷,俱是做小生意的老實(shí)本分人。
青葉才到鋪?zhàn)娱T口,心里便先打起了鼓,暗暗生出了悔意,恨自己過于輕佻,被人詬病倒還是輕的;也不是怕自己今后吃虧,以宋顏良的脾性,即便跟他遠(yuǎn)走他鄉(xiāng),無有娘家人為她撐腰,將來被他打罵欺辱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的。怕只怕惹得三表叔動(dòng)怒,找到宋家頭上,到頭來害人害己。
在鋪?zhàn)娱T口躑躅許久,有心落跑,卻被大妹小妹瞧見,出來硬把她給拉扯到鋪?zhàn)永锶チ恕K渭夷缸诱f的話一句也未聽到耳朵里去,她只管留神聽外頭的動(dòng)靜,生怕三表叔突然跳出來當(dāng)眾抽她鞭子。
宋顏良伸頭瞧瞧街上,一切如常,無有可疑之人,為穩(wěn)妥起見,還是關(guān)了鋪?zhàn)娱T。他老娘歡天喜地,嘰嘰喳喳,扯著青葉圍著酒桌叫人:“這是你四舅公,這是你表姨家的兒媳,你該喚一聲表嫂子的!這是咱們同鄉(xiāng),當(dāng)初一同進(jìn)京來的,他家是彈棉花的,你該喚一聲大伯……”
親戚們見青葉的容貌,個(gè)個(gè)驚愕,打趣的話便也說不出了,這下也明白宋顏良為何就舍得賣了鋪?zhàn)訋怂奖剂耍捍说让裁琅铮运渭翌伭嫉慕飪桑强用晒镇_不能得手。
宋顏良春風(fēng)得意,與大妹小妹護(hù)在青葉身旁,怕人家灌她酒,插科打諢的惹她不高興,也怕她一時(shí)之間見著這許多生人會(huì)害怕。
青葉起初還強(qiáng)打精神與宋家親戚周旋,其后連話也說不動(dòng)了,只能抱著小妹坐在墻角發(fā)呆,連人也不理了。呆坐了一會(huì)兒,抽抽搭搭地哭將起來,小妹年紀(jì)還小,見她哭,也跟著咧嘴嚎,一大一小抱在一起哭得好不傷心。宋家母子以為她是想家反悔了,生怕節(jié)外生枝,趕緊招呼賓客快點(diǎn)吃喝,他一家好上路。
賓客們只當(dāng)她是宋顏良哪里騙來的富室女娘,也生怕煮熟的鴨子飛了,于是心領(lǐng)神會(huì),再不廢話,各自埋頭吃喝。
正吃喝間,外頭忽然有人敲門。宋家母子面面相覷,宋顏良站在門后小心道:“咱們鋪?zhàn)釉鐜兹站完P(guān)門歇業(yè)了——客人別處去買罷——”
話未落音,一聲巨響,兩扇門板被人踢倒一扇,另一扇也散了板,搖搖欲墜。宋顏良險(xiǎn)些兒被門板砸到,慌忙跳開,倒嚇了好大一跳。
踢門的那人是個(gè)年輕男子,胡子拉碴的,面色看著也有些憔悴,一雙眼睛卻兇惡得很,他后頭還跟著三兩個(gè)隨從,隨從們手中各握著一把出了鞘的長(zhǎng)刀。
諸賓客紛紛猜測(cè),眼前這人大約是被拐小媳婦的家人,人家找上門來了。果不其然,原先還在嚎哭的小媳婦兒蹭地立起,放下小妹,擦了一把眼淚,一步一步挪上前來,怯怯地喚道:“三、三、三……”
她那個(gè)三字打頭的親戚大約是嫌屋子里醬菜的味道太沖,蹙了蹙眉頭,握了拳頭擋在鼻子下,目光在酒席上大張著嘴的諸賓客身上停了一停,其后,吊著嘴角四下里打量,從始至終,都未看那可憐兮兮的被拐的小媳婦兒一眼。
宋家母子打著擺子不敢說話,他家賓客也有一二十人,卻無有一人敢出聲。一堆人暗自驚心,正受著煎熬,小媳婦兒她親戚忽然噗嗤一樂,咬牙笑問:“這是在吃酒席么?”撩起眼皮脧了小媳婦兒一眼,漫不經(jīng)心道,“又找了一個(gè)?好本事!屢教不改,好膽量!”
青葉頭發(fā)根根豎起,悄悄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裳。還好,因?yàn)榕侣飞侠洌┕母鷤€(gè)粽子似的。只可惜了這一身新衣,又要白瞎了;自己的皮倒不要緊,好歹還有跌打膏,忍上一忍也就過去了。
宋阿婆醒了神,覷了覷那男子的臉,見他年歲不大,頂多二十多歲,想必不是表叔本人。忙忙的堆了一臉的笑上前招呼:“這位可是青葉她三表哥?她三表哥,快上座!千萬不要責(zé)怪青葉,她小孩子家不懂,要怪也只能怪咱家不懂禮數(shù),沒有去請(qǐng)她表叔來吃酒……有什么話咱們好商量,快叫你后頭的人把刀放下!她三表哥——”
諸賓客便也跟著“她三表哥,快上座,有話慢慢說”地胡亂打圓場(chǎng)。
懷玉以手握拳擋著鼻子并不答話,只似笑非笑地瞟著青葉。青葉難堪且害怕,一面提防他身后的那幾把長(zhǎng)刀,一面打著哆嗦隨了宋阿婆招呼他:“表……三表哥你,可要入席飲一杯酒?”見旁邊四舅公的嘴巴張得尤其大,便與他說道,“四舅公,這個(gè)人,他,他是我三表哥——”
她的新晉表哥懷玉忽然一樂,倚著門框,慢條斯理地笑問她:“怎么你也跟著喚我表哥了?同我睡覺時(shí),你不是最愛我為表叔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