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南山
倚紅樓。
“這么說來,這些年你都跟著當春?”趙麒給自己滿上半杯清酒,問道。
此時房內只有趙麒和王曼曼兩人,王曼曼回答他的問話時自然不會有所隱瞞,“當年張貫設計刺殺,師父便索性將計就計,將我連夜送出了京城。師父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違背他的意愿。只是師父他老人家一生行醫(yī)從善,沒想到臨終前卻淪為韓亮棋子,害人性命……”
臨終前?趙麒皺了皺眉,握緊手中的瓷杯,問,“你師父過世了?”
王曼曼點點頭,嘆道,“師父年歲已高,這些年來長途奔波,又違其本意,為虎作倀,也是積郁成疾,前些日子一病不起……”又道,“如今師父既然已經(jīng)過世,便已恢復自由,他老人家臨終前的心愿便是叫我前來幫劉大人解蠱。”
這些日子以來,趙麒為了尋當春和王曼曼下落,不知道操了多少心,又想著即便是尋到兩人下落,也不一定愿意為劉長卿解蠱。誰知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趙麒大松了一口氣,面上雖然是不動聲色,問道,“劉長卿身中的巫蠱之術有可解之法?”
“師父特地留了解藥,我此番前來就是為了救劉大人的。”王曼曼點頭,又說道,“對了,劉大人如今情況如何?”
“似是失心癥,大夫也瞧不出其中端倪。”趙麒道。
王曼曼一驚,蹙起眉頭,喃喃自語道,“竟然已經(jīng)到此地步了?這下可麻煩了?”
“怎么?有何不妥之處?”
“倒也沒有……”王曼曼猶豫地看了趙麒一眼,好一會兒才問,“相公……你,你與劉大人的關系……”
她這么一問,不知是何意,趙麒心中卻是百轉千回,沒一會兒功夫便想了許多。
她是知道劉長卿與他的關系故而有此一問,還是心生懷疑?王曼曼畢竟是他掛名的夫人,倘若她因此而不愿救治劉長卿,該如何是好?即便是她遵循當春遺愿,救了劉長卿,若是趁機強求自己與劉長卿分開,又該如何是好?
王曼曼看出了他的顧慮,連忙道,“相公,曼曼是已死之人……待此事結束后,我便遵循師父遺愿,領著寶兒行醫(yī)天涯,不會長居京城,更不會拆散你與劉大人。況且,劉大人才貌雙全,與相公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你,不必顧忌我。”
說到“天造地設”的時候,王曼曼輕輕笑了笑,忽然想起來什么似的,道,“當年與相公初識,便是在中秋節(jié)上。那賣花燈的小販出的正是這個謎題,現(xiàn)在想來,原來已經(jīng)過了這么些年。”
趙麒勾起唇,隨之一笑,卻是想起來當日劉長卿領著八五壯漢招搖過市的情景,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
王曼曼叫他“相公”,其實心中還是有些忐忑的。畢竟兩人大婚在即,她卻假死逃脫,數(shù)年之后又活著回了京城,細想之下覺得有些對不起趙麒,幸好在趙麒臉上并沒有看出什么反感的情緒。
“的確是過去許多年了。”趙麒嘆道。
王曼曼嘻嘻一笑,道,“我聽花姐姐說,咱們小豆兒要成親了!恐怕過兩年我就成祖母啦!”
趙麒道,“哦,說到這事兒,兒媳正是你表妹陸敏,我看這孩子品行皆善,倒是好姑娘。”
王曼曼說了一會兒覺得口渴,正要喝口茶,誰知聽到趙麒說陸敏的事,“噗”地一聲將口中茶水全數(shù)咳了出去,“咳咳!誰?陸敏?”
見她這副模樣,趙麒挑了挑眉,道,“有什么不妥之處?”
王曼曼剛要說那陸敏其實是男孩子,可轉念一想,男孩子也沒什么不妥,趙麒和劉長卿不就是般配得很么……
“倒是也沒什么……”王曼曼隨手擦了擦嘴邊的水漬,想到之前的話題,不由得嚴肅道,“剛才說到劉大人,他現(xiàn)在的癥狀正是失心癥。現(xiàn)在雖然看起來沒什么大問題,但是再過半個月便會因蠱毒攻心而昏迷不醒,到時候即便是師父在世,恐怕也束手無策。”
趙麒連忙問,“那現(xiàn)在可有解決之法?那解藥可有用?”
“這……”王曼曼猶豫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趙麒的神色,道,“解藥倒是可以解蠱。只是這種蠱毒對記憶有損,到時候劉大人即便是得救,恐怕……我會盡力一試,只是不知道劉大人會記得多少。”
她的意思不過是說,劉長卿有可能失憶,或許是忘記幾天,幾月,或是幾年,或者根本不曾見過他趙麒……不過,也總比現(xiàn)在的情況要好得多了。
趙麒垂眸一笑,將杯中清酒一飲而盡,道,“無妨。”在掌心里的東西,如何能逃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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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長卿果然是失憶了。
睜眼的一瞬,他愣愣地望著趙麒,卻有些拘謹?shù)刈鹆松恚怨缘睾暗溃袄蠋煟趺磥砹耍俊?br/>
趙麒則是淡淡地點點頭,道,“聽你父親說你身子不適,恰好路過,便過來瞧瞧。現(xiàn)在可好些了?”
劉長卿可沒想到趙麒會這么關心他,還特地過來看望他,一時間又感動,又覺得不可置信,好一會兒才點頭,小聲說道,“學生已經(jīng)好多了,老師平日里這么忙,還特地看望學生……”
瞧他這稱呼,恐怕記憶還停留在兩人初識那一陣子。趙麒也不著急,這結果比想象的已經(jīng)好得多,伸手拍了拍他的腦袋,笑道,“好好養(yǎng)病。”
“嗯…”劉長卿點點頭,眸子慌亂地望著床板,強裝鎮(zhèn)定,臉頰卻沒聽從他的意愿,迅速地泛起紅。
這是在害羞?趙麒輕輕一笑,又道,“行了,你再休息會兒。”
“嗯。”劉長卿松了一口氣,直到趙麒起身出了房間,他才又躺回床上,一手揉了揉自己的頭頂,感覺那觸覺和溫度仿佛還沒離開似的,忍不住彎起嘴角傻乎乎笑了起來。
再說趙麒,出了劉長卿的房間,并未著急離開,而是去找劉昭去了。劉昭這時候正在院子里給新生的幾味草藥澆水,一見趙麒便道,“怎么樣了?”
趙麒尋了一個藤椅坐下,緩了一口氣,這才回答,“好得多了,毒血昨天夜里全部吐了出來,現(xiàn)在應該是沒什么事了。”
劉昭卻道,“我倒是不擔心長卿,昨日我看他的脈象已是無礙。”
趙麒挑了挑眉,接過一旁仆從遞過來的茶,笑道,“那是擔心我了?”
雖然心底是有點擔憂,不過一聽趙麒這么問,劉昭卻覺得老臉掛不住,心想著自己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倒貼了不說,怎么自個兒還關心起他來了?
“王姑娘不是也說了,長卿或許會失去記憶?我是擔心假如長卿忘了與你之間的事情,你是否會強迫他。”劉昭道。
強迫他?趙麒慢慢地品了一口茶,新出的碧螺春,水清茶香,聞著愜意得很。聽他淡淡說道,“倒是好主意。”
劉昭一聽不樂意了,放下手中的水壺,隨意將雙手的水漬在衣服上擦了擦,道,“過些天我尋個媒婆,給長卿看看誰家有待嫁的姑娘,沒準這兩年就能抱個大孫子呢!”
若是以前,趙麒自然是不屑一顧,別說添個什么孫子,他這輩子就別想能有什么兒媳。只是今時不同往日,要是劉長卿真看上誰家姑娘……
趙麒想了一會兒,倒是沒反駁劉昭,這陣子操勞得很,懶得與他理論,便淡淡一笑,沒說話。
“哎?怎么不說話了?”劉昭心想,該不會說得過了頭,惹得這位不痛快了吧?嘖,要說他堂堂大韓丞相,喜歡誰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兒,怎么偏偏就喜歡自己那個沒什么用的兒子呢?真是作孽!
正要嘆氣,卻聽趙麒忽然說道,“過會兒我去面見皇上,將長卿的事兒說一說。這些時日稱病未去早朝,皇上前些天還要親自來看,我說長卿染了時疫不宜面見,這才騙了過去。”
劉昭“咦”了一聲,道,“那長卿日后還要入朝為官?唉,朝中險惡,長卿又是直性子,我怕他吃虧。早知今日,當年就讓他跟我學醫(yī)便算了,還考科舉做什么!”
趙麒瞧了他一眼,勾唇笑道,“且放寬心吧。”
“哦,那倒也是。”劉昭想了想,點點頭,又道,“如今長卿又失了記憶,也不知能不能對付朝中那伙兒人,幸好有你從中幫襯。”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卻見劉長卿不知何時已經(jīng)出了房間,走了過來。
原本只是出來透透氣的劉長卿一見趙麒還在這兒,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連忙攏了攏衣袖,整理好衣服上的褶皺,朝趙麒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老師。”原本還想問他怎么還沒走呢,又覺得這句話有趕人的意思,便閉嘴不談。
劉昭看了眼趙麒,沒從他臉上發(fā)現(xiàn)什么。
他自然是察覺不出什么來,趙麒此時正坦然地坐在藤椅上,品著茶,瞧了一眼劉長卿,問道,“怎么起來了?”
問這句話的時候,趙麒也在腦子里自顧自地補充了一下劉長卿接下來的動作和要說的話。
【他彎起眼睛笑了起來,毫無顧忌地也坐在藤椅旁的空處,一只手挽住自己的胳膊。】
劉長卿聽著他的聲音,只覺得溫潤如水,惹得心臟砰砰直跳,亦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垂著腦袋。
【他說,非鹿,你別生我的氣了,我不是故意叫你擔心的。】
“躺了一會兒,沒睡著,就想來院子里走走…沒想到老師在這兒,學生打扮不周,望老師見諒。”
【他說的時候滿臉都是委屈,仿佛自己才是那個十惡不赦的傷了他的心的混蛋。然后,滿心的,想要責備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能伸手拍拍他的腦袋,盡量放緩了語氣,生怕驚到了他。】
“無妨。身體才剛好,穿得這么少,可別感染了風寒。”
【往后,別嚇唬我了。】
聽見趙麒的話,劉長卿又臉紅了一番,頓覺手足無措,“謝謝老師關心,學生已經(jīng)沒事了……”
趙麒出神了一會兒,許久才朝他笑了笑,柔聲道,“無事便好。”
被無視許久的劉昭默默地拿著水壺,給一旁被同樣冷落的草藥們澆水去了,側眼看了看趙麒,見他神色自若,忍不住在心中嘆氣。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現(xiàn)在這情形雖然不算好,但也沒有很糟,至少,比先前那副孩子模樣要好得多。經(jīng)過這么多事情,趙麒也算是能夠坦然接受了。不論劉長卿現(xiàn)在如何,總歸有一日,還是要做他的丞相夫人。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