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梨花
趙府。
“老爺……”
劉長卿大約是去處理張貫的事兒了,好半天也不見蹤影。趙麒沒什么事做,覺得無趣,便坐在院子里看著滿院的梨花,搬了一張?zhí)僖危吭跇湎滦蓓?甚是悠哉愜意。
王福卻是急得團團轉(zhuǎn),道,“老爺……桂公公人還候在正廳內(nèi)呢!也不知是不是皇上有什么事兒,你真不去瞧瞧?這要是得罪了皇上,那可不得了啊!”
“福叔,你轉(zhuǎn)得我頭暈,坐下歇歇吧。”
王福嘖了嘖嘴,恨鐵不成鋼似的,“老爺,那桂公公可是皇上身邊的紅人,你讓他等這么久,到時候要是他在皇上耳邊嚼舌根子……”
“行了,我自有分寸。”
趙麒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再說話。王福無奈,只得深嘆了一口氣,默默地走到一旁候著了。
再說桂公公,特地被皇上派過來帶著趙麒進宮走走,談談心。誰知已經(jīng)在正廳候了大半個時辰,卻連個人影也沒見到,也不知道還要再等多久。其實桂公公倒是心里明白的,當年皇上對趙相就心存了無法宣之于口的心思,本以為納妃過后總歸要消停下來的,誰知皇上卻是連后宮的門也懶得跨進去。
現(xiàn)如今趙相終于從西疆回來,幾年未見,皇上想念也是理所當然的。桂公公更能明白趙相為何不理會他。都說帝王無情,誰知帝王情催人命。皇上那番小心思趙相定是明白的,故而遠離京城去了西疆,一走幾年之久。如今不見他恐怕也是為了皇上好,一個是君,一個是臣,怎么著也不能如此大逆不道才是……
桂公公心中自有計較,不過沒有得到命令,又不好就這么回去,不然免不了又被皇上一頓罵,這年頭,是什么人,什么身份,都不容易做了。
想到這里,又是要長嘆一口氣。情之所至,不知所起,既非良人,何苦單相思……
桂公公雖然是在喜公公之后才做了大太監(jiān),但身居宮中已經(jīng)數(shù)十年。幾乎是看著韓臻長大,只覺得這孩子可憐的緊,未免又心疼又難受。
“桂公公!”王福勸說趙麒無果,也是頗為無奈,想到大太監(jiān)桂公公還在正廳等著,連忙趕了過去,“公公,我家老爺才從西疆回來,還未適應,怕是身子不爽,沒法子去面圣了。”
桂公公當然知道這只是借口,也不好說破,反正皇上只說了前來說一聲,也沒非要他將趙相帶回去。這么一想,桂公公便擺擺手,說道,“無事無事!左右也沒什么大事,只是皇上多年未見趙相,甚是想念。我一會兒回宮去跟皇上說說,趙相既是身子不爽,應當好好休息才是。”
“如此就麻煩公公了!”王福感激地從袖口中掏出一個袖珍荷包,悄悄地塞到桂公公手里,道,“今后煩請公公為我家老爺在皇上跟前美言幾句。”
桂公公“哎”了一聲,嚇了一大跳,連忙將那荷包推脫了,直擺手,道,“這可使不得!皇上那兒我自然會多多照應一下,您就放心吧,銀錢我可不能收,這可是要掉腦袋的。”那喜公公可不就是事兒做得不伶俐,掉了腦袋么!
王福也不堅持,左右也只是做做樣子,便將那荷包收了起來,又道,“那,勞煩公公了!”
桂公公連忙應了幾聲,便回宮復命去了。
打發(fā)了桂公公,王福心中連道了幾句“真要命”,然后才攏了攏衣袖,又囑咐下人辦其他事兒,片刻也不歇著。
聽下人來報,說桂公公已經(jīng)走了,趙麒是絲毫反應也無,靠在藤椅上閉目休息。也不知打哪兒飛來幾只蜜蜂,嗡嗡地穿梭在枝頭梨花間。大約是昨夜沒睡好,聽著蜜蜂扇動翅膀的聲音,沒一會兒便覺得昏昏沉沉,竟睡去了。
恍惚間,只覺得身側(cè)有人影晃動。趙麒伸手遮住眼前光影,道,“難得偷閑半日,又有何事?”
似是帶著些睡意,那聲音里盡是繾綣溫柔,點點黯啞,攪得人心癢癢。
趙麒沒聽到來人回答,卻察覺那人彎下腰,握住了他的另一只手,緊緊地扣住了。長卿二字還來不及喚出口,卻聽那人滿是委屈地叫他,“太傅……”
此人不是韓臻又是誰!趙麒心中一跳,片刻才鎮(zhèn)靜下來,緩緩挪開手,睜開雙眸,眼前正是少年樣的韓臻。
“皇上?”趙麒故作吃驚,連忙掙開了韓臻的手,起身就要給他行禮,被韓臻眼疾手快地攔住,“太傅,此處無人,無須行禮。”
趙麒也不堅持,又問,“皇上來這兒,怎么不見下人通報?”
韓臻道,“聽下人說你睡了,我怕他們吵醒了你。”
“多謝皇上體恤。”趙麒淡淡一笑,見韓臻站著,直覺不太妥當,又道,“皇上坐這兒吧。”手指著一旁的躺椅。
韓臻原本是要推辭,轉(zhuǎn)念一想,太傅方才就睡在這上面……連忙坐了下去,手搭在木質(zhì)的椅把手上,還隱約可以撫摸到暖和的溫度。
他心中的小心思趙麒哪里想得清楚,見他垂著頭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便問,“皇上前來找微臣,可是有什么要事?”
他這么一問,韓臻卻想起來幾年前的事來。那時也是梨花開的季節(jié),他才登基數(shù)月,朝堂之上凡事皆是生疏,手足無措。他想到了辭官回鄉(xiāng)的太傅,那時候,太傅對他還是溫柔體貼的,凡事都替他想得周到……哪有如今半分冷清?
韓臻越想越覺得心酸,這些年他也是想得清清楚楚。一切皆是他咎由自取。從他說出“奴才”二字,他與太傅之間的關(guān)系就再也不能逾越那條君臣鴻溝;在那硯臺脫手而出之時,一切也都脫離了他的控制。
“太傅額上的傷都好了嗎?”韓臻忽然問。
趙麒沒想到他會忽然問這個,不由自主地伸手撫了撫眉角,道,“已經(jīng)瞧不見痕跡,不提這事都不記得了。”
韓臻垂眸,又道,“許多年沒見到太傅,太傅一點兒都沒變。”
趙麒一笑,道,“倒是皇上,長高了不少。聽奴才們說,后宮可是有喜了?如此一來,皇上也是要為人父了。”
“太傅誤會了……并沒有這回事。”
旁敲側(cè)擊了一番,竟然是假?趙麒挑了挑眉,暗道,方才宮內(nèi)的確是傳來消息,怎么會是假?韓臻騙他這個做什么?
雖然心中懷疑,趙麒卻不好多問,便道,“皇上快十九了吧?也是時候再納些妃嬪入宮,好為皇室開枝散葉了。”
韓臻本來還擔心趙麒因為妃子有孕一事而生氣,誰知他不僅什么反應都沒有,反而讓他再納些嬪妃入宮。
“太傅,納妃一事……”韓臻沒說下去,片刻又道,“我,我喜歡的人,是太傅……”
趙麒沒什么反應,墨色的眸子看著坐在藤椅上,垂著頭略顯失落的韓臻,片刻才淡淡說道,“皇上在西疆應當是有眼線吧?”
韓臻不知他為何說起這個,也沒有隱瞞,便道,“唐牧時常寫信告訴我太傅的事……我沒有派人監(jiān)視,只是想知道太傅在西疆過得好還是不好。”
原來是那個唐牧!難怪了,他的兄長正好是皇宮中御林軍首領(lǐng),相互傳話倒也是不會令人起疑。
趙麒垂眸看著韓臻,開口道,“這么一來,皇上應是知曉微臣與劉上卿之間的事兒了吧?”毫無疑問,韓臻是絕對知曉此事的,畢竟他與劉長卿兩人的關(guān)系也從來沒有欺著瞞著,傳到他的耳里也是自然的事情。
“嗯。”韓臻點點頭,眼睛卻始終沒有抬起了看他一眼,只盯著地面,“劉上卿為國為民,是個好官,我也喜歡他。”
這個趙麒倒是沒想到,看來他卻是低估了韓臻的心性了。
聽韓臻又說道,“桂公公說他素日里也是平易近人,待人溫和有禮。太傅當然是會喜歡的……”哪像自己那般不堪……
“皇上言重。”趙麒道,“只是相處的日子久了,才生出些情意來。”
韓臻不言,卻忽然抬起頭看他,趙麒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眼里早已溢滿了水氣,咬著唇瓣似是緊張萬分,屏住了呼吸不敢出一口氣,顫聲道,“太傅……你以前……喜歡我是嗎?”
“皇上于微臣,亦君亦子。”趙麒說道。
他沒有去回答這個問題,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韓臻側(cè)過頭,唇角忽然綻出一抹笑意,輕聲道,“太傅于至,亦師亦父。至此生足矣!”
趙麒沒說話,伸手剛好能摸到他的頭發(fā),便輕輕揉了幾下。仿佛回到很多年前那般,一個是皇子,一個是太傅。
韓臻彎起眼睛,朝他一笑,道,“趙愛卿,宮中事務繁忙,朕先回去了。”
“皇上慢走。”
送走了韓臻,趙麒覺得心中大石總算放下了。先不說那后宮中莫須有的龍?zhí)ィ馐琼n臻不知何時對他起的心思,也足夠他頭疼好一陣子了,幸而這些事都可以放下了。如今當務之急,應該是張貫一事。
本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卻沒想到夜間又收到桂公公密信。
原來張貫的侄女張敏曾設計在韓臻酒中下藥。張敏確實有孕,然而對皇帝下藥已經(jīng)是死罪一條,況且她腹中子也不知究竟是不是韓臻的,畢竟韓臻當日昏醉記不清楚。故而,已經(jīng)將張敏禁足,一杯藥除了她腹中的孩子。
趙麒拿著那封密信出神了許久。韓臻身為帝王,此舉自然毫無異議,都說帝王無情,卻竟然連自己的孩子都是可以除去的……
其實總的來說趙麒現(xiàn)在的心情很復雜。
韓臻是他一手輔上皇位的,如今這番狠戾決絕,正是帝王之姿,趙麒應當有家子成龍的欣慰感才是。然而,正如趙麒自己所說,韓臻于他,亦君亦子。在他眼里,韓臻始終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所以能原諒他許多錯事……現(xiàn)在,這個孩子長大了,比他想象中要更成熟了。莫名地,有些失落起來。
趙麒又想到了趙鹿,年輕氣盛,總覺著被長輩羅嗦拘束,才會妄想脫離掌控。前些日子又收到了趙鹿的信,開篇寫了一通認錯的話,軟磨硬泡著非要回京。
回京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趙麒嘆了一口氣,趙麟是為國捐軀上報了朝廷的。當日韓亮為了安撫趙府,還特意賞賜了許多物件,將趙麟提了官才下了葬。趙麟遺言要將尸骨留在西疆,趙麒不疑有他,深知弟弟固執(zhí),這才沒有察覺其中玄機。
現(xiàn)在局勢一定,趙麟已經(jīng)是死了的人,再回京叫人看見了,便是欺君大罪。到時候不止是趙麟,連帶著趙府通通都要遭殃。
西疆雖然地處偏遠,但始終有各處眼線。趙麒即便有時候會心疼弟弟,但是轉(zhuǎn)念一想這事對誰都沒有好處,也只能強忍下來了。現(xiàn)在趙鹿在旁人眼里,不過是他一個不受寵的遠房親戚,任誰也不會想到利用這層關(guān)系來牽制自己。
不管其余人有沒有想到這一點,趙麒畢竟是在朝廷摸爬滾打了這么久,凡事總是想得長遠透徹,恐怕也只有如此,才能穩(wěn)居高位數(shù)十年。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有失有得難兩全。
想起這些混賬人混賬事兒,總覺得心中煩悶。
幸而身邊還有個可人劉長卿。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惟愿此生待你如一,許你白頭。</br>